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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崗在歌唱

2022-04-30 12:54樊健軍
廣州文藝 2022年4期
關鍵詞:松崗男青年供銷社

樊健軍

起初,誰也沒有留意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在歌唱。水門鎮(zhèn)上的人們睡眼惺忪從瓦屋里鉆出來,趕到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集合,列隊去田野上勞動。他們同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在鎮(zhèn)口迎頭相遇,參加勞動的隊伍喊著號子,宛如一列轟轟隆隆的火車飛馳在道路中央,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則低著頭,在綠葉婆娑的白辛樹下踽踽獨行。隊伍中的人們狐疑地看了男青年一眼,以為他是從他們當中跑出去的。有人踮起腳,抻長脖子,朝隊伍的前頭張望,他們的隊長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正昂首挺胸,闊步向前。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到鎮(zhèn)子里干什么,隊伍中的人不知道。傍晚,勞動歸來的人們又在鎮(zhèn)口撞見了男青年,可能因為一天的勞累,隊伍全然沒有早上出發(fā)時精神,隊形也有些渙散。男青年站在路邊,仰頭看著白辛樹,好像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有個扛月鋤的男人好奇地走過去,發(fā)現男青年正在察看的是白辛樹上一簇潔白的花朵??冈落z的男人咳嗽了一聲,希望引起男青年的注意,可對方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不搭理他。

幾次狹路相逢后,人們對男青年的行蹤見怪不怪了。有一天,他們再度遇見他時,一個叫古巨石的男人不知是嫉妒男青年閑得慌,還是出于別的什么原因,跑出隊伍,沖到男青年跟前,一番指手畫腳后捉住男青年的胳膊,要將他拉入他們的隊伍。男青年被嚇壞了,臉色變得蒼白,嘴上呱啦呱啦喊叫著,拼命掙脫男人的束縛,像只大鳥似的張開雙臂奔跑起來。這時候,從隊伍里又跑出一個叫蔣驅虎的男人,兩個男人左右包抄,很快追趕上了男青年,并且扭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挾持到了隊伍中間。這次遭遇之后,參加勞動的隊伍好些天都沒遇到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

男青年再露面的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天色烏沉烏沉的。這天沒安排下地勞動,人們難得片刻清閑,有的抽空干點私活,有的干脆躲在屋子里休養(yǎng)生息。人們就是在這一天聽見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唱歌的。最先聽到歌聲的,是住在廣場附近的人家。剛開始,松崗的歌聲似有若無,是柔軟的、羞澀的。人們以為耳邊有只蜜蜂,或者別的什么昆蟲,在嚶嚶飛舞。凝神細聽,才發(fā)覺是有人在唱歌,可能是風雨的影響,歌聲忽高忽低,時斷時續(xù),聽得不是很真切,也不是很完整。有人循著歌聲傳來的方向找去,是有人在廣場上唱歌,準確的地點是在供銷社的門口。那兒擠了一堆人,歌聲就是從人堆中央越過人們的頭頂飛出來的。

愛姐細,愛姐乖,

愛姐一雙好紅鞋,

愛姐一雙好白手,

愛姐一對好桃腮,

姐似仙女下凡來。

這曲調是鎮(zhèn)上的人們耳熟的,他們不只是聽別人唱過,有時自己來了興致也會吼上幾句。那樣的場景多半發(fā)生在野地里,發(fā)生在勞作時,插科打諢,向著某個女人,或者是沖著一群婦女,為的是打破沉悶,消除勞動的單調和乏味,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尋個樂子。他們的嗓門是粗野的、不正經的,好端端的一首歌硬是被他們唱歪了。他們要的就是這種歪了的效果,享受的也是這種歪了的效果。這種粗獷和放肆往往能喚起共鳴,一個人起了音,立刻會有人附和,一個人唱了上一首,立馬會有人唱下一首。哪怕嗓子是啞的、五音不全的,也會跟著喊上一兩聲。歌聲里,會有人瞎起哄,某個木訥的男人,或是某個害羞的女人,成了被捉弄的最理想的對象。有時候,隊長也會加入到這種漫漶無邊的游戲中,那種場面就像一條被煮沸的河流,浪花翻卷到哪兒,快樂就沸騰到哪兒。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唱歌同他們太不一樣了。他穿著草綠色的上衣、長褲,褲子有點肥大,那多出去的部分因與地面摩擦早已發(fā)烊了。他是圓心,圍觀的人們構成一道半月弧。他正對供銷社的大門站立,安靜地唱著歌。他的聲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低沉,給人的感覺卻很奇特。同奔放的大河相比,他的歌唱只是小溪流水,淙淙的,泛著漣漪,流向人們的心里,并且往深處滲透。他不像是在天寬地闊的廣場上唱歌,而是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一間與世隔絕的屋子里,向某個人低語、傾訴。他的歌聲像燃燒的木炭,沒有騰空的烈焰,散發(fā)的光亮卻是灼熱的、滾燙的。他的最高溫度不在外焰,是在內核,是在紅亮的最中心。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很投入,除了唱歌,好像想不起要干別的。雨絲飄落在他的頭發(fā)上,凝結成晶亮的露珠般的小水珠,他的上衣有許多濕漬,特別是肩頭。他依然專注于自己的歌唱。奇怪的是,沒有人附和,所有人都在充當忠實的聽眾,有幾個人的嘴巴張開著,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有可能這種唱法即便叫他們和也和不上。

在男青年的對面,是供銷社的兩扇紅漆木門,現在折向里敞開著。倚門而立的是供銷社唯一的職工蔣林生,他爆竹似的脾氣遠近聞名,可這會兒臉上的肌肉是放松的,表情似笑非笑。如果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他粗黑的眉毛偶爾會跳一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又跳一下。它們似乎被歌聲蠱惑了,要在他的額頭上跳舞。他嘴上叼著香煙,可能是忘了自己還在抽煙,煙灰都老長了。挨著蔣林生站立的,是他的妻子黃曼麗,她是供銷社食堂的廚師,又是蔣林生的助理售貨員。她可能是第一次見有人這么唱歌,臉上的表情是驚奇的,她的目光沒有受到廣場上那些觀眾的干擾,幾乎全落在男青年身上。她莞爾一笑,臉上露出兩只小酒窩。慢慢地,她的笑容被一種癡癡的神情所替代,許是被男青年的歌聲打動了。

黃曼麗的在場,令不少人的視線發(fā)生了漂移,那些人混雜在人群中只是假裝在聽歌,真正叫他們饞涎的是黃曼麗的臉,黃曼麗的肌膚,黃曼麗的腰身。天氣恰到好處來添亂,雨絲變成了小雨滴,小雨滴變成了大水珠。人們找到了借口,紛紛跑到供銷社來避雨,蔣林生夫婦剎那被人群包圍了。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停止了歌唱。他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這些從天而降的幾近陌生的臉孔叫他惶恐不安。他用幽怨的眼神瞅了瞅黃曼麗,很快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好像害怕別人追趕似的奔跑起來,那濕漉漉的背影在廣場的拐角處一閃,眨眼就不見了。

第二天上午,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躲開出工的隊伍,再次來到廣場上。他們沒有遇見他,也不會惦記他,有可能都忘記了有他這個人,雖然他們剛剛聽過他唱歌。廣場上很空寂,沒有鴿子,也沒有鳥雀。雨過天晴,天空上有幾朵云,在地上投下大塊的陰影。男青年在廣場上轉著圈,像條追逐自己尾巴的狗一樣,拼盡力氣追趕,就是追不上。他的模樣有些邋遢,頭發(fā)亂糟糟的,褲腿上沾滿了黑色的泥點。有些泥點的位置還很高,攀爬到了他的脊背上,估計是他奔跑時飛濺上去的。

男青年轉動的圓圈不斷收縮,到后面幾乎在原地轉圈。估摸他將自己轉暈了,踉踉蹌蹌轉向廣場邊緣,抱住一棵白辛樹才將自己穩(wěn)定下來。這些白辛樹是當初修建廣場時,人們從附近的山坡上挖下來的,因為每到春天,白辛樹會綻放出類似金銀花一樣好看的花朵。那些花朵此刻就盛放在男青年的頭頂上,只要他蹦跳一下,伸出手,就夠得著它們。但他沒有那樣做,甚至都沒有看它們一眼,只是像一只巨大的昆蟲那樣吸附在樹干上。

男青年的一切舉動都被蔣林生收進了眼底。蔣林生像往常一樣咬著香煙,雙手拤著腰站在供銷社門口,饒有興致地觀看男青年的啞劇表演。他很奇怪,男青年為什么沒有唱歌。別人出工的日子,蔣林生像被人拋棄了一樣,成了多余的人,需要有什么來驅逐包裹他的空落和孤寂,不然難逃被它們吞噬的厄運。他朝男青年招招手,你,過來。可男青年似乎沒聽見,摟著樹干一動不動。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招呼別人,不管是誰,都會屁顛屁顛跑過來。蔣林生有些惱怒,朝臺階下啐了一口,將半截沒燃燒完的香煙同唾沫一塊兒啐掉了,然后走下臺階,朝男青年走去。男青年遲疑了一下,想跑又沒有跑,只是繞著樹干轉了半個圈藏到了樹干后。

蔣林生瞧見這一幕,惱怒就沒那么嚴重了。他在心里笑了一聲,隨之吹起了口哨。他不慌不忙地朝目標走去,壓根兒不擔心對方會趁機逃走。當他靠近那棵白辛樹時,首先看到的是男青年的兩只腳,左右一邊一只,腳上的膠鞋有一只破了一個洞,洞眼里是個灰不溜丟的腳趾頭。蔣林生假意清了清嗓子,從喉嚨里滾出個響動,但沒能得到回應,男青年勾著頭,將前額抵在白辛樹干上,不知在干什么。蔣林生朝樹干踹了一腳,白辛樹一哆嗦,一些開敗的花瓣被抖落下來,凋了一地。男青年經受了突然襲擊,抬起頭,用驚惶的眼睛看著施動者。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瞳孔放得很大,差不多塞得進一根手指頭,眼神呆滯、茫然,總之,不像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很顯然,這雙眼睛的主人被驚著了,蔣林生的惱怒又消除了一些,這多少給他增添了些許愉悅。

你抽煙嗎?蔣林生從口袋里摸出包香煙,抽出一支遞給男青年。男青年沒有動靜,他的兩只手正死死地摳著白辛樹干,指甲都摳進了樹皮里,手背很臟,但臟污遮不住鼓起來的青色血管。

蔣林生將煙叼在嘴上,劃燃一根火柴,將煙點著了。他噴出一口煙霧后,好像過意不去似的,復又抽出一支香煙,也不管男青年答不答應,將香煙塞進了對方的嘴里。他的動作有些粗魯,男青年沒有抗拒,也沒有表現出順從,只是機械地用嘴唇夾住了香煙。

你不會抽煙嗎?當蔣林生擦亮火柴給男青年點煙時,男青年像個木偶似的一點也不配合,嘴唇是僵硬的,些微的吸煙動作也沒有。來吧,吸一口。蔣林生示范似的吮了口煙,再吐出來,煙霧立刻填滿了他倆之間的空隙,男青年的臉云山霧罩了。煙霧緩緩散去,男青年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他果真被蔣林生誘惑了,抿了抿嘴唇,吸了口煙。他可能用力太猛,從嘴里嗆出一股煙霧,隨之便劇烈地咳嗽起來。男青年把腰都咳彎了,背部在抽搐,就這樣俯對著地面咳嗽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男青年扶著樹干直起腰,香煙已被他吐掉了,臉蛋仍舊漲得通紅,眼角掛著淚水,他的腳邊積有一攤渾濁的液體。

蔣林生滿足地笑了笑,回想起第一次抽煙的經歷,當時他也是這樣的,就差沒將五臟六腑咳出來。這孩子,可能哪兒出了毛病。他瞥了眼男青年,男青年的嘴角吊著一線黏稠的唾液,景況有些惡心。

你咋不去勞動呢?蔣林生皺著眉頭問。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愣住了,隨即像腦疾突然發(fā)作似的,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他一邊“啊啊”喊叫著,一邊使勁拍打自己的腦袋,仿佛他的腦袋是只西瓜,他要把它拍裂了才罷休。

蔣林生發(fā)蒙了,不知男青年怎么了。他清楚自己沒有對男青年怎么樣,但內心還是有些害怕,生怕會有人因此怪罪他。好在男青年很快從地上站了起來,依舊抱著腦袋,“啊啊”怪叫著跑走了。蔣林生有些掃興,又無可奈何,原本想聽男青年唱首歌,不料卻是這個結果。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沒有跑出多遠,在蔣林生返回供銷社后不久,又回到廣場上游蕩了。大約剛才被恐嚇的陰影還在,男青年不敢靠供銷社太近,只在廣場中心溜達,一邊打量供銷社里的動靜。當黃曼麗的身影像只蜻蜓似的飛出來時,男青年又開始唱歌了。黃曼麗是鎮(zhèn)上唯一一個栽花養(yǎng)草的女人,她的花草都是從山坡上挖來的,黃梔子,杜鵑花,野菊,什么花兒都有。她將那些用瓦罐改造的花盆,一只只搬到廣場的一角,讓那些心愛的花草接受陽光的沐浴。猜想男青年早就預料到有這個時刻,一直在守候她的出現。當黃曼麗搬出第一盆花草時,他就朝圣似的向著她和那盆花草唱開了。

蘭花香,

蘭花長在姐身上,

叫姐莫到風頭去,

人又漂亮花又香,

引動多少少年郎。

歌聲里,黃曼麗嫣然一笑,她的笑不是對著男青年的,而是面向她的梔子花。瓦罐里有兩棵黃梔子,花兒已經含苞了,聞得到幽幽的香氣。她抱著那些花盆時,腳步是輕松的,心情是歡快的。她知道男青年在向她歌唱。她只是偶爾向他投去一瞥,沒有更多的表示,也沒必要表示更多。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安安靜靜站在那里,雙手貼著褲縫,像個情竇初開的孩子,樣子有些拘謹,還有些羞怯。他的歌聲依舊低沉,但很清晰,一朵一朵小浪花一樣朝她的耳朵涌過來。他的歌聲快要把她給淹沒。

黃曼麗放下最后一只花盆時,瞅了男青年一眼,男青年正一眨不眨盯著她。從他的眼睛里,她沒有看到同別的男人類似的——他們盯著她時騰起的欲望的火焰,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透亮的。她沒敢久留,帶著無法抑制的心慌回到了室內。蔣林生正在貨架前整理貨物,肯定聽到了室外的響動。

誰在那里?他明知故問。

那個孩子。她回答。

人們多次在廣場上邂逅男青年之后,慢慢地,對他格外關注起來。他究竟是誰家的孩子?為什么天天跑到廣場上來唱歌?你問我,我問他,眾人面面相覷,誰也給不了答案。瞧瞧那男青年,臉上烏漆麻黑的,像蒙著一層污垢,頭發(fā)足有半尺長,應是許久沒剪過了。人們在記憶里搜尋,希望有所發(fā)現,可惜腦子里的存儲有限,沒有一張熟悉的臉能夠對上號。難道他是外來的流浪人員?看他的神態(tài)有些不對頭,好像精神出了什么問題,可聽他唱歌壓根就是本地人的口音。

有人試圖從男青年嘴里得到答案,還沒等人靠近,男青年就撒腿逃走了。有一次,蔣驅虎搞了個突然襲擊,一把攥住男青年的手腕問,你是從哪個娘們的床底下爬出來的?男青年的臉霎時白了,嘴巴痛歪了,哎喲哎喲慘叫著。旁人讓蔣驅虎放了他,讓他好好回答。蔣驅虎有些憤憤不平地松了手,男青年抽回手,依舊不出聲,只是不停地撫摸那只受傷的手腕,那兒現出了一道很寬的紅箍印。半天過去,有人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住在哪兒?男青年抬起頭,眼神是癡呆的、迷惘的,像是反問又像是自語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住在哪兒?眾人被他問啞了,直搖頭,這孩子八成神志不清了。蔣驅虎把眼睛瞪圓了,捋起袖子,眼見得又要動粗。是黃曼麗拯救了男青年,她聽到喧鬧聲從屋里跑了出來,見他們包圍著男青年,便嚷嚷起來,你們這是干什么呀?一幫大人欺負一個孩子,也不害臊!人群撕開了一道口子,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趁機從缺口溜走了。

有關男青年的身世,是一個叫姜小牙的瘦小男人打聽到的。你們知道那個拉二胡的老頭嗎?姜小牙有意賣關子,吊眾人胃口。鎮(zhèn)上會拉二胡的老頭有好幾個,沒人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就是學校里的……那個教音樂的老頭呀。姜小牙對眾人裝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說,你們沒聽過他拉二胡嗎?他就是嚴老師的兒子,叫嚴松崗。有人慨嘆說,原來嚴老師有個這么大的兒子。后來又唏噓道,嚴老師不是失蹤了么?古巨石可沒這么悲憫,甕聲甕氣地說,他是自尋死路,跳河了。這是眾人都聽說過的事情,前年夏天,嚴老師不見了,后來有人在河邊的荊棘叢中發(fā)現一把二胡,認出那把二胡是嚴老師的。從那以后,嚴老師再也沒在鎮(zhèn)上露過面,人們嫌那把二胡晦氣,一個叫盲眼的老人把它拿走了。松崗先前在縣城念書,他父親失蹤后就精神失常了。

松崗再來廣場上唱歌時,人們似乎變得比往日熱情了一些,雖說仍舊會圍觀,但不會水泄不通地包圍他。他唱的都是當地的山歌,他們也會唱,不過不會發(fā)出聲來唱和。他們唱和也是在心里,默默地唱,暗暗地唱。有人想,要是真唱出聲來,別人肯定會笑話他,同嚴松崗一樣腦子有毛病,還會把他推搡到嚴松崗的身邊,讓他們像兄弟一般并肩站在一塊兒。沒有人忍受得了這種笑話,這其實已經不是笑話,而是一種侮辱。他們不愿意在這時候歌唱,也不愿意充當閑得無聊的觀眾。別人的玩笑開不得,可開嚴松崗的玩笑不會有麻煩。

松崗,你這是在賣唱嗎?有人笑嘻嘻地問。

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好像沒聽見,就那么斯斯文文站著,斯斯文文唱著歌。

松崗,你咋不把你爹的二胡拿過來,邊拉二胡邊唱,那才像個賣唱的。那人說得展顏悅色,可是很掃興,他的話沒能激起期望的反響。那人不甘心,拿手捏住男青年脖子后的衣領,將衣領提了起來??赡芩玫牧α刻?,唱歌的人氣息受阻了,聲音放低了許多。他抓住衣領再往上提,男青年的腳尖跟著踮了起來,聲音忽然喑啞了。

放開你的狗爪子,讓他唱。蔣林生呵斥那人說。那人丟了臉面,又不敢發(fā)作,只是不滿地翻個白眼,悻悻然撒了手。男青年的脖子解放了,又開始唱歌,或許是為了感謝那個人的聲援,歌聲提高了許多。可人們似乎不接受他的討好,因為他總是將一首歌翻來覆去唱上幾遍、十幾遍。這是他的一種“惡習”,把他們的耳朵都聽膩歪了。換一首歌,來一首新鮮的。蔣林生提議。聽見沒有?換首新歌。古巨石拱了一把男青年,男青年趔趄了一下,穩(wěn)住身體后瞅了一眼蔣林生,又瞅了一眼黃曼麗,再瞅一眼包圍他的黑壓壓的腦袋。男青年有些不知所措,臉蛋漲得通紅,后來干脆埋下腦袋,大約是在思索該唱一首什么歌。

鴨嘴沒得雞嘴尖,

哥嘴沒得姐嘴甜,

記得那年親個嘴,

三年沒買油和鹽,

至今還是蜜樣甜。

這首歌唱得有些野性,頃刻就把聽眾的情緒調動起來了。到處都是曖昧的笑聲,像攪起來的水花一般飛珠滾玉。那么多的眼睛有如點亮了的燈籠熠熠生輝。有人加入了松崗的歌唱,甚至蓋過了他的聲音。有人借著歌聲,或真或假向某個女人表達愛慕。也有人動手動腳,想占現場某個女人的便宜。不時有女人夸張的尖叫聲,也有男人放肆的哈哈聲。偌大的廣場變成了無垠的田野。

松崗的嗓子也放亮了許多,但他的歌聲仍舊是自己的,絲毫不受他們的影響。他的歌聲是真摯的,他在歌聲里傾吐的好像是真實的經歷、真實的情感,讓人感覺他真的同哪個女人親過嘴一樣。他在歌聲里回味,在歌聲里重溫。他的歌唱在大合唱中是個異類的存在,他們總有壓不住的時候,他的歌聲就像綠色植物一樣抽蕻而出。他們當中很快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收住歌聲,將矛頭對準了松崗。

松崗,你親過哪個女人的嘴?那人一臉壞笑地問。

松崗對這類問題沒有任何準備,他的臉火辣辣地燃燒了起來,赤紅一片。

說呀,還害臊呢。他們呵呵笑著催促。

松崗像個小孩子似的用雙手捂住臉,不看他們。

姜小牙跑過去,捉住松崗的手,要把它們掰開來。他掰開一只手,另一只手依然死死捂著臉。姜小牙求救似的朝周圍的人瞧了一眼,可是沒人過來幫助他。姜小牙堅持了幾次,最后不得不放棄了。他可能覺得丟了臉面,拿手在松崗的頭上叩了一下,才走開。

現場混亂了一陣子,人們的注意力還是沒有從松崗身上挪開。松崗,你的歌是唱給誰聽的?又有人問。可能是因為不再有人來威脅他,松崗把手放開了,卻不回話,只是把眼睛盯著圈外的某個地方。人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蔣林生和黃曼麗并排站立在供銷社門口。蔣林生雙手交叉攏在胸前,臉上浮著隱隱的笑意,卻又被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掩蓋了。黃曼麗的臂彎里吊著布袋子,雙手間是銀色的棒針和大紅的毛線。她已經停止了針織的動作,大概忘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對廣場上的情形很是關注,但始終沒有走下臺階,參與到人群中去。

蔣林生,你知道不?這家伙唱歌是給你老婆聽,要給你戴綠帽子啊。有人沖臺階上叫嚷。

曼麗,聽見沒有?瘋子唱歌是給你聽哇。都以為蔣林生會發(fā)怒,沒想到他反倒嗬嗬笑了,由衷地贊賞說,這瘋子——真不傻!

能夠追求到黃曼麗,一直是蔣林生引以為傲的事情,松崗為她唱歌,更是給他增添了無上榮光。松崗是個瘋子,可瘋子不會說假話,他知道哪個女人長得漂亮,哪個女人長得丑陋。黃曼麗漂不漂亮,松崗發(fā)自內心的歌唱就是最好的證明。鎮(zhèn)上但凡未婚的男青年,沒有沒對她動過心思的。那些結了婚的男人,心懷鬼胎的也不在少數,雖然他們對這朵怒放的鮮花饞涎欲滴,可花朵是帶著刺的,他們手掌上的老繭再厚,也會扎出一手的鮮血。

至于松崗是如何知道黃曼麗的,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黃曼麗剛來到鎮(zhèn)上時,仿佛一道亮麗的光芒,把人們的眼睛都給照亮了。她的光芒肯定也曾點亮了松崗的眼睛。與黃曼麗一同到來的那些男女青年,外表熱情洋溢,骨子里卻是高傲的,眼睛里只有頭頂上的藍天白云。不過他們的高傲沒能維持多久,很快被鄉(xiāng)村的現實打敗了。在這個短暫的過程中,蔣林生不僅打敗了鎮(zhèn)上的追求者,也打跑了那些環(huán)繞在黃曼麗身邊的男青年。黃曼麗成了蔣林生一個人的獵物,被他逮進了供銷社,逮進了他的臥室,放倒在他的棕繃架子床上。當初,古巨石和蔣驅虎都曾對黃曼麗想入非非,他們空有一身蠻力,在當偵察兵出身的蔣林生跟前,無疑以卵擊石,擒拿格斗,短兵相接,沒一項是他的對手。有一次,古巨石挑釁蔣林生,結果被蔣林生死死地摁在地上,差點被敲掉兩顆門牙。蔣林生成了孤獨的勝利者,他的勝利沒法同人分享。那些覬覦黃曼麗美貌的人,只能遠遠地走開,要不然哪天蔣林生的拳頭會猝然砸到他們的頭頂上。

松崗在蔣林生跟前享受到的,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待遇。蔣林生容許了松崗在供銷社門前唱歌,如果換成別的人,也許他早就大發(fā)雷霆了。如果別人執(zhí)拗,不聽他的勸阻,或許早被他大卸八塊。蔣林生不僅不嫌棄松崗,甚至還鼓勵他唱下去。松崗每次唱歌時,蔣林生會走下臺階,獎賞給他一支香煙或者幾顆糖果。蔣林生不是個慷慨的人,他的香煙除了少數幾個人有機會享受,絕大部分人只能吸他的二手煙,更別說免費的糖果了??伤蓫徔偸遣惶ぃ芙^接受蔣林生的香煙,只對他的糖果感興趣。有一點蔣林生或許是不太滿意的,松崗接受了糖果,并沒有更賣力地唱歌,仍然那么文文靜靜,好像唱歌給他自己聽。

松崗受到的這些有限的優(yōu)待尚在觀眾可接受的范圍,畢竟松崗來唱歌時他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黃曼麗。黃曼麗的美是毋庸置疑的,她站在臺階之上,宛如母儀天下的皇后??墒牵@位他們眼中的皇后,卻做出了令他們無比嫉妒以致怒火中燒的舉動。她從不允許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靠近她,對待松崗卻不同,她主動走下臺階,一步一步抵近他,甚至不懼松崗身上散發(fā)的餿臭。端午節(jié)的那天,松崗照例來到廣場上,給黃曼麗和她的那些花草獻唱。很多人都看見,黃曼麗端著一盤粽子、麻花和雞蛋,走出供銷社,走下臺階,把盤子里的東西全部傾倒在松崗的懷里。松崗捧著那一堆滾燙的食物,像根木頭一樣杵在原地,似乎被黃曼麗施了魔法,給凍住了。好半天過去,松崗突然萎在了地上,埋下頭,嗚嗚地哭了。后來,他一邊哭泣,一邊狼吞虎咽那些黃曼麗親手做的食物。他甚至不懂得用手剝去包裹粽子的粽衣,就那樣硬生生地用牙齒把粽衣撕開,將噴香的糯米連帶粽衣一塊兒咬進嘴里。他們還聽見黃曼麗在旁邊干著急,你慢點吃,沒人同你搶,要是不夠我再給你拿。

徹底把蔣驅虎激怒的是姜小牙的一句玩笑,你家弟媳給你送粽子了嗎?按輩分,蔣驅虎同蔣林生是兄弟,蔣驅虎是兄,蔣林生是弟。蔣林生毆打古巨石,是敲山震虎,是做給蔣驅虎看的,警告他這個當哥哥的老實點,別對黃曼麗有非分之想。蔣驅虎受了刺激,有氣無處發(fā)泄,松崗就替蔣林生背鍋了。松崗畢竟是個弱者,勝之不武,蔣驅虎便避開眾人的視線,將松崗好一頓暴揍,松崗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在白辛樹下躺了一個下午,到黃昏里才爬起身,一扭一拐地走了。這一走,松崗好多天沒有出現,廣場上沒有了歌聲,空曠得死寂。蔣林生覺得奇怪,黃曼麗也覺得蹊蹺,可誰也沒有多想,一個瘋子,鬼知道會跑到哪兒去。

松崗的歌聲再次在廣場上響起時,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人們都下地去了,整個鎮(zhèn)子空空寂寂的。黃曼麗擺放的那些花草仿佛是給松崗裝點舞臺,也給他指明了站立的位置。他守著那些花草,面向供銷社,亮開嗓子放聲歌唱。他好像是在向毆打他的人示威,如果讓蔣驅虎聽見,還不把肺給氣炸了。松崗無所顧忌,是不懂得因為他唱歌才會挨揍,要是知道這種因果關系,八成會閉嘴不唱歌了。蔣驅虎沒在現場,但另一件比聽到松崗歌唱讓他更難受的事情傳進了他的耳朵。那天,松崗還沒有唱多久,蔣林生就出現在供銷社門口,隨之黃曼麗也露面了。他們倆都瞧見了松崗的狼狽相,他穿戴得像個稻草人似的,上衣的紐扣掉光了,胳膊肘那兒磨了個洞,下擺被撕爛了,一塊布片垂到了大腿上。左邊的褲管也被撕裂了,裂口到了膝蓋部位,右邊的褲管接近地面的部分磨烊了,被卷到了小腿上。就是這副乞丐模樣,松崗居然被黃曼麗領進了供銷社。那傳話的人講得繪聲繪色,說松崗像只小貓似的,亦步亦趨,溫順地走在黃曼麗的身后。蔣林生沒有阻擋,還咧開嘴笑著,像是在歡迎松崗。午飯時分,在許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松崗從供銷社走了出來,他已經換了穿著,可能是蔣林生穿過的舊衣服,有些寬大,但整潔、干凈。他應該剛剛洗過澡,那亂糟糟的長發(fā)梳理得很順溜,黑得發(fā)亮,臉上的污垢也不見了,恢復了他本來的白皙。

看見這一幕的人不由得遐想聯翩,一個瘋子怎么曉得給自己洗澡,如果他不是自己洗的澡,那么是誰幫助了他?答案是沒有的。松崗因此招來的懲罰也是變本加厲的,就在他進入供銷社洗澡后的第二天早上,出工的隊伍在鎮(zhèn)口又撞見了他。這次遭遇與往日不同,松崗被綁在電線桿上,大概被綁了一個晚上,松崗像被霜打過似的,頭顱低垂著。隊伍的腳步聲和號子聲驚醒了他,他抬起頭時,人們才發(fā)現他被人抹了一臉的鍋灰,比舊戲里的包公還黑。他可憐兮兮向著他們,但是沒有人去給他松綁。直到半上午,黃曼麗不知怎么知道了,才跑到鎮(zhèn)口來。這幫渾蛋!她看見松崗痛苦的樣子,罵不出更臟的話來。她費盡了吃奶的氣力,還是沒能解開捆綁松崗的繩子。她不知道捆綁繩子的人是古巨石,他向蔣驅虎毛遂自薦,說自己學過綁豬。村子里的人送豬到鎮(zhèn)上時,都是拿繩子將豬綁在轎杠上抬過來的。后來,黃曼麗跑回供銷社,拿刀才將繩子割斷。

誰干的?黃曼麗的臉都氣綠了,杏眼直冒火。

松崗背靠電線桿坐在地上,兩眼直瞪瞪看著黃曼麗,眼眶里淚光閃爍。

松崗似乎不懼怕暴力的威嚇,或者說不懂得懼怕。每次遭受厄運后,沒過多久,他又會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照舊來到廣場上唱歌。蔣林生可能聽多了,膩煩了,不再像之前那樣對松崗的歌唱抱有濃厚的興趣,只有極少數時候,的確是閑得沒事可干,才會出現在供銷社的門口。黃曼麗替代了蔣林生,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多,對松崗的歌唱似乎越來越入迷。這個瘋瘋癲癲的男青年簡直讓人不可思議,他的腦子里不知藏著多少首歌,似乎永遠也唱不完。黃曼麗是喜歡唱歌的,她唱的歌同松崗唱的不一樣,同鎮(zhèn)上那些人唱的更是不一樣。自從來到這個小鎮(zhèn)后,她極少唱歌了,可內心對于歌唱的那種狂熱的迷戀仍在。松崗唱的歌是新奇的,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松崗的歌唱像是半夜里的敲門聲,一次次把她從睡夢中喚醒。有時,她單獨待著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哼上幾句,那是松崗唱過的歌??上У氖牵偸怯洸蝗?,只會哼那么幾句。

在鎮(zhèn)上的人們看來,黃曼麗對松崗像是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不只是同情、憐憫這么簡單。她把松崗寵得像個孩子,或者是她的親弟弟。遇上天氣不好的日子,突然下雨,或是陽光毒辣,她會把他叫進供銷社,不讓他孤零零地在廣場上被日曬雨淋。后來,不管天氣好壞,松崗進入供銷社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這引發(fā)了別人更多猜疑,黃曼麗把松崗招進供銷社干什么?松崗又能干什么?人們沒法到供銷社內一看究竟,供銷社的后院是倉庫重地,一般人沒經過允許是不能進入的,萬一落下個小偷的罪名,那可是跳進水門河里都洗不清了。有好事者繞道到供銷社后院的圍墻外,終于探出了一些端倪,原來松崗并沒有干別的什么,只不過是躲在里面唱歌。聽到仔細處,還辨別出有可能是黃曼麗在學唱歌,松崗唱一段,黃曼麗跟著重復一遍,有時是重復兩三遍。

因為同黃曼麗的親密接觸,松崗又吃了不知多少苦頭。黃曼麗慢慢覺察事情有些不對頭,松崗得罪誰了呢?就算得罪,可他是個瘋子,高人莫攀,矮人莫踩,人們有必要同他計較么?她從松崗嘴里探聽不到什么,轉而叮囑蔣林生,如果他知道什么,一定要敲打他們一下,別讓他們胡來。蔣林生答應了,在內里他還是懼著她的,如果不小心惹翻了她,來個不辭而別,他的臉面就跌進糞坑里了。也許是蔣林生的警告不管用,也許是他沒盡到心,那些對松崗施暴的人好像捉迷藏似的,隔三岔五,會給松崗找些不自在。有一次,松崗不知被他們怎么了,嗓子沙啞了好多天,后來痊愈了,只是癥狀減輕了一些,唱歌時嗓子帶著收音機里的雜音似的。還有一次,蔣驅虎扼住他的喉嚨,差點把他的喉骨給弄斷了。即便是這樣,松崗仍然沒有停止他的歌唱,凡是黃曼麗所到之處,哪兒都少不了他的歌聲。她去河邊浣洗衣衫時,他便站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給她唱歌;她去采蓮蓬時,他就站在塘堤上給她唱歌。

后來,姜小牙又想出了一個壞主意。他啟發(fā)蔣驅虎和古巨石,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瘋子哪里會唱這么多歌呢?必定是背后有人教會了他,找到他的老師,就能夠從源頭上把他的歌唱給掐斷了。有一天傍晚,松崗從供銷社走出來,姜小牙跟蹤了他。松崗穿過街道,徑往鎮(zhèn)西頭走去,出了鎮(zhèn)子,走上了鄉(xiāng)間小道。鎮(zhèn)子西邊的不遠處是紅沙巖形成的丘陵,高低起伏,綿延不絕。一個小山包前有棟土房,那是松崗的目的地。住在土房里的,是拿走松崗父親那把二胡的盲眼老人。姜小牙恍然明白了,原來松崗的山歌都是盲眼教給他的。這是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老人,聽說他年輕時在城里的戲班子拉京胡,后來才流落到水門鎮(zhèn)。他到鎮(zhèn)上時雙眼就失明了,戴副墨鏡,拄根竹拐杖。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個與他年紀相仿的老婦人,老婦人沒多久就去世了,獨獨留下盲眼。盲眼的眼睛不好使,卻不影響他拉二胡,鎮(zhèn)上許多人都飽過耳福。

某天,松崗去了供銷社,姜小牙同蔣驅虎和古巨石,他們仨一塊兒來到土屋里。屋子里靜悄悄的,好像沒人一般。盲眼坐在臥室里的一把竹椅上,沒戴墨鏡,兩只眼窩就像兩口幽深的枯井。臥室收拾得很整潔,松崗父親的那把二胡掛在墻壁上,琴筒散發(fā)著暗紅的光芒。他們都不敢朝那雙眼睛看,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去同老人交談。末了,還是姜小牙開了口,讓老人別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歌教給松崗唱。老人挺腰端坐,半句話都沒有回復他。姜小牙看了看蔣驅虎,又看了看古巨石,面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空有一身力氣,絲毫辦法也沒有。當他們走出屋子沒多遠,那棟土房子里就傳來二胡聲,一聲聲扎在他們的耳膜上,他們只有加快腳步盡速離開。

人們最后一次聽到松崗唱歌,是在秋天的某個晚上。鎮(zhèn)子東邊有個木料場,場子四周砌著高墻,進出的通道被鐵門封鎖著,鐵門同圍墻一樣高聳。據說木料場是給某槍械廠提供木料的,來過兩輛大卡車,拉走兩車木料,料想是拉過去的木料不合格,大卡車再也沒有來過,木料場后來也沒有派上別的用場,剩余的木料仍堆放在場子里,木料上都長滿了青苔和野草。不知是誰把松崗弄進了木料場,一晚上,松崗破著嗓子,反反復復唱著一首歌:

畫丹青,

畫了月光畫個人。

畫個月光前面走,

畫個情人后邊行。

前邊走,后邊行,

一夜伴郎到天明。

往后的日子,人們從廣場上經過時,再也見不到松崗站在那兒歌唱。廣場恢復了平靜,整個鎮(zhèn)子都恢復了平靜。遇上天氣好的時候,黃曼麗照舊會把那些花花草草搬到廣場上來,只是不再有個男青年面向她的花草唱歌了。打破鎮(zhèn)子靜寂的,是人們出工時匆忙而又富有節(jié)律的腳步聲,以及鏗鏘嘹亮的號子聲。

十幾年后,黃曼麗再沒有閑暇去回想那個早上。那個早上,當她得知松崗被人關進了木料場時,她第一時間跑去了那里。木料場有一堵墻垮塌了,斷磚狼藉一地。她找遍了木料場的角角落落,連草叢都踏遍了,都沒能找到她要找的人,最后只在斷磚上發(fā)現幾滴已經凝固的血跡。松崗吉兇未卜,可她再怎么擔心,也無能為力了。

十幾年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供銷社的地位沒落了,生意一跌千丈。蔣林生開起了商店,當上了老板。在一次進貨途中發(fā)生車禍,蔣林生摔破了脾臟,耽誤了最佳的搶救時間,離世了。留下黃曼麗和一雙兒女。為了養(yǎng)大孩子,供他們讀書,黃曼麗獨自經營著商店,并且在商店里另辟了棋牌室,供人打牌打麻將。蔣林生遭遇不幸后,不少人向黃曼麗表白過,都被她拒絕了。她不再考慮那種將就的婚姻,與其那樣,還不如一個人更單純,更清靜。

那個唱歌的松崗被歲月徹底從黃曼麗的記憶中抹掉了。她的生活中沒有了歌唱,更無法料想,那個從鎮(zhèn)上忽然消失的松崗,在歷經跌宕起伏風云際會之后,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成了一名人民教師。直到有一天,上初中三年級的女兒告訴黃曼麗,有位新調來的老師要上她們家家訪。黃曼麗問是哪位老師,女兒回答說不知道老師的名字,只知姓嚴。黃曼麗哦了一聲,當時并沒有往心里去。星期天的下午,一個戴眼鏡、身穿潔白西服的男人挽著他漂亮的妻子出現在街道上,他們的手上各自拿著一枝玫瑰花。他們的出現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人們都在忙著各自的活計。這對夫妻穿街過巷,來到廣場上,他們稍微停頓了一下,爾后徑直走進了黃曼麗的商店。當時,黃曼麗正在同幾個婦女一塊兒打麻將,只是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來人,她的手氣不太好,差不多虧掉了一天的收入。當他們來到麻將桌邊時,黃曼麗才從座位上直起身,以為他們是要買東西的顧客。男人向她笑了笑,她覺得男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曼麗姐,我是松崗呀。男人微笑著提醒她。是那個叫松崗的男青年,不,是那個叫松崗的男人,那個成天追著她唱歌的男人!黃曼麗怔住了,沒錯,的確是他!曼麗姐,祝福你!那個叫松崗的男人將手上的玫瑰花獻給了她。依偎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也學著他的樣子,將玫瑰花送給了她。

黃曼麗傻愣愣地握著兩枝鮮艷的玫瑰花,一動不動,要將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視為那個叫松崗的瘋子,弧度有點大,一時轉不過彎來。那個晚上,松崗究竟是怎樣從廢棄的木料場逃走的?后來,有人傳言,當晚聽見了松崗用廢棄的木料撞墻的聲音,咚,咚,咚,像是擂鼓一樣。木料場的墻原本偷工減料,三下兩下,就稀里嘩啦垮掉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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