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第一章
酒過三巡,酒桌上的人熱鬧起來,秦總臉現(xiàn)潮紅,笑意綿長。這似乎是個信號,大家都心領(lǐng)神會地暗示:桌上不必局促,酒桌就得像個酒桌的樣子,不再端著只吃菜品酒,要嗨起來。“嗨”是個潮詞,秦總是什么人?一直在學(xué)習(xí),從沒誤過時代,也從沒被時代甩脫過!
一位中年男士唱首《滿江紅》,歌聲雄渾,氣勢軒昂,把岳飛的氣魄完滿地演繹出來。接下來,一位當(dāng)?shù)嘏娉陡鑴?》,飆出美妙絕倫的海豚音,畢竟算是跨界,平常唱戲曲的假嗓,聲嘶力竭地幻化為海豚才能達(dá)到的極限發(fā)聲頻率,大家由衷地贊嘆,敲盤打筷好似發(fā)出拍掌聲,來迎合專業(yè)演員的賣弄。這時,所有人的興致全調(diào)動起來。馬上,一位嫵媚的女士唱一段京戲,上菜口旁側(cè)的那位男性和秦總右側(cè)第三個位置的男性也陪著,三人唱《沙家浜》。熱鬧到極點,高潮迭起,在座的都動了顏色,太完美的飯局了。
秦總側(cè)身,問柳黛,你要不要露一手?
大家馬上安靜,眼睛朝向秦總帶來的這位女性。不太熟,據(jù)說從外地過來,身份雖有猜測,但大家不敢造次。酒桌已然肅靜,無一點聲響。這靜謐是秦總造成的,解鎖這靜謐,回復(fù)到剛才的鑼鼓喧囂,全要靠這位女性的出聲。
柳黛緩緩站起,拱拱手,謝眾人。“那我獻(xiàn)丑了。今天大家熱鬧,不談公事國事,我們也是私聚,助個興?!?/p>
柳黛從華麗的飯桌上現(xiàn)出大半個身子。著一件暗紋藕荷色旗袍,這旗袍是三年前在蘇州找當(dāng)?shù)孛每p定做的,手工極好,緞料相當(dāng)講究,又應(yīng)了現(xiàn)在的流行色,干枯玫瑰粉,襯得她白皙的臉龐添點喜悅。她當(dāng)天幾乎沒怎么吃,所以妝容仍舊煥然一新,柳眉、櫻唇、懸膽鼻,奪目的光芒照耀著這場有點灰暗的中老年聚會。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翾翾燕弄風(fēng),裊裊柳垂道,心似浮云,身如飛絮,氣若游絲。
柳黛的身形,眉眼,唱功,隨著她的纖纖玉指,一層一層地漸進(jìn),遞增,升高,旋一結(jié)束,大家仍沉浸在美妙的繞梁余音里,還沒回過神來,甫一靜,眾人呆頭鵝般,竟有十多秒鐘,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位靠近送菜口的年輕男子,最先緩過神來,高叫:好!
大家才如夢初醒,齊叫:好!
秦總滿意地微微一笑,親昵地看著柳黛,親自續(xù)茶水:“你歇息下,累了吧?”所有人都感覺到一陣柔情蜜意。
那位當(dāng)?shù)孛妫@時裊裊娜娜地過來:“柳姐,我敬您!您加我微信,到時私下切磋,我從不知我們行當(dāng)外有如此高的藝術(shù)造詣和修養(yǎng)的人,我太感動了,簡直……我不知說什么好了,來,我不喝酒,以茶代酒,我,先干為敬,您隨意!”柳黛雙掌合十,謙卑地表示謝意。秦總在一邊笑而不語。
我和阿美交換一下眼神,聽完柳黛自訴回鄉(xiāng)之行的這一章節(jié)。信還是略信三四分,畢竟柳黛唱的昆曲、穿的旗袍,我們都見識過。再一深想,誠如柳黛所說,她的家鄉(xiāng),那個三四線小城市的企業(yè)界文藝界高端的私聚飯局,當(dāng)?shù)氐拿妫约皯赜谪旈y利益之下的關(guān)系戶們過來捧場,也恰如其分,讓老企業(yè)家的晚年風(fēng)流再延宕一段,頗算人之常情。柳黛收獲的也許確是人家的真心。
阿美問:“這個,有沒有可能成?”
柳黛云淡風(fēng)輕地:“還在接觸中,看緣分吧?!?/p>
我關(guān)心男方的背景:“他前妻呢?離了,還是不在了?”
柳黛笑笑:“離了?!鳖D頓,“說不到一處去,兩個人,年齡相差有些大,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總難免沒有共鳴?!?/p>
我驚呼:“哇,秦總看來不止一次婚姻吧?”
柳黛又笑,俏麗地點頭:“對,發(fā)妻得病去世了,留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后來找一同事,女強(qiáng)人,兩個脾氣都剛烈,發(fā)起火來,互不相讓,掀房撂瓦,完全過不下去,離了。后來又找個小妹妹,漂亮,美麗,也溫柔,但沒話講,連看電視劇也看不到一塊兒,只能再離。這樣,拖到如今,不能如此這般寂寞地過下輩子,想找個話語投機(jī)的,經(jīng)人一說合,竟然我們能談得來,非常談得來,就先處起來?!绷炷樇t了一下。是我眼神不對嗎?她這把年紀(jì),還會羞臊?但事實上,柳黛會的,她一直少女般地,有模有樣地,該害羞便害羞,該嬌氣便嬌氣。
我連忙勸她:“柳黛,可千萬別進(jìn)人家的套子。你一個人,瀟灑慣了,自由自在,保養(yǎng)這么好,這么些年守得云開見月明,去給什么糟老頭子做保姆或者老媽子,伺候他吃他喝他睡的?!?/p>
阿美用眼神阻止我也沒來得及,我竟然一口氣說完,話語里頗為體諒和關(guān)心柳黛的將來,為她操碎心。
柳黛又笑,斂容,正色道:“他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企業(yè)家,當(dāng)?shù)孛?,即便賦閑在家,還是有阿姨料理雜事俗務(wù)的,怎么會輪到我?”
我突然倍感羞愧,自己的境界還停留在“皇上每頓吃餃子,頓頓肉餡餃子”的世面,怎么沒想過柳黛接觸的是位上層人士?
柳黛還在補(bǔ)充他的家世:帶小院的別墅,市中心,離醫(yī)院近,卻又幽靜,真的是“堆案書幾當(dāng)窗,松桂滿地薇蕨”,代步的是奧迪,出入仍舊是司機(jī)接送。發(fā)妻留下的一兒一女,一個在北京有家高科技公司,一個在上海開學(xué)校,推廣移民和出國留學(xué)的那種,都做了十好幾年,早步入正軌——意思是,子女相當(dāng)有錢!潛臺詞接著的是:子女不存在后母覬覦他們家族財產(chǎn)的戒心。
阿美比我好,隨著柳黛切入正題:“那真挺好的,他的兒女應(yīng)該也是有見識的人,不會和你過不去,什么房子票子之類那種俗氣的事,不會給你造成煩惱?!?/p>
我也忙補(bǔ)救我剛才顯現(xiàn)的弱智:“是的,柳黛你看上的,應(yīng)該是品位比較高的人,俗氣的人,哪里在你眼睛內(nèi)的?”
柳黛沉吟,仍舊笑笑地:“不一定??此鞣矫鏃l件算好,但還是得多多接觸。六十五歲的人,保養(yǎng)保養(yǎng),健健康康活到九十歲是沒問題。還有二十五年呢,我可不想余生耗在不喜歡的人身上。再處處吧?!?/p>
我和阿美又相視對看一眼。
柳黛這次不笑,凜然正色:“到什么年齡段,我都不會委屈自己亂活一氣的?!?/p>
我和阿美忙不迭聲地應(yīng)和。
柳黛起身,往小廚房走過去。這是在她家,她請我們倆過來聚餐,順便講一下她回鄉(xiāng)的這些新聞。在家里,她穿得仍舊精致,鏤空的白紗迷笛裙,亮黃色的純棉T恤,腰那兒盈盈一握地勾勒出她美好的線條,腳上趿雙緞面繡花鞋。她順手取個半截圍裙攏住自己,揭開噗噗沸騰的鍋蓋,一股誘人的香氣迅速氤氳了全屋。柳黛用舌尖輕輕品嘗一下小湯匙里的水汁,滿意地點點頭。
從多次到訪中我清楚柳黛的廚藝,那是絕佳的,比她永遠(yuǎn)的那曲《游園驚夢》,隆重會客才盛裝出場的那件旗袍,要優(yōu)秀得多,也更實際得多。
如果她不說,一般人斷不會想到柳黛竟有五十九的歲數(shù)。她剛好也從不愿意提及她的年紀(jì),所以,和國畫班的其他同學(xué),都處得像同齡人那般和睦,即便我和阿美,出生時與她隔了二十多個春夏秋冬,她也從不說那些“我的孩子和你們一般大”這樣的話。
柳黛的神秘是一點一點顯露的。她倒不是故意隱藏,她確是個坦誠的人,但不是那種坦蕩示人的坦誠,而是那種坦然自若的坦誠。
國畫班在周二和周六晚上有課,我和阿美是同道,為了躲避家務(wù)和每天神獸纏著的困擾,既然親子時間也包括和父親的朝朝暮暮,那就讓孩子總得有和父親或者父親推脫給爺奶的親昵時光吧。
我們認(rèn)識柳黛的時候,還在三年前。她和現(xiàn)在比沒什么變化,膚白,發(fā)黑,眉清,目秀,身材好,身形佳,笑的時候特別有感染力,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在這陌生的,大家都是異鄉(xiāng)人的城市,顯得奪目,甚至耀眼。我就是那一剎那喜歡上她的。那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感染,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欣賞。
我更崇拜她。柳黛修國畫修得最好,她從不敷衍上課,不像我和阿美,純粹就是為了休閑和放松,她聽課精而專,立志要當(dāng)李可染或者傅抱石一級的用心。下課后,還纏著本只抱著賺外快心思的兼課老師請教不停。她神情專注,瞪著一雙求知若渴的美目。工作中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學(xué)習(xí)中的女人也絕對是美人,何況她長得本就上乘,體態(tài)又好又妙,伶俐,敏捷,完全沒有那種老相和疲態(tài)。有次我看到柳黛練京劇,《貴妃醉酒》那段,她竟然可以倒著下腰,柔弱無骨一般,嬌憨癡狂的楊玉環(huán),躍然飛過一千三百年的光陰,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泄氣地嘆道:“我到四十歲,能有柳黛這種風(fēng)采,也知足了?!蔽乙詾槲以贊撔男逕拵啄?,也許能到柳黛的功底。
一旁的阿美橫眉冷對:“你?不可能的,她怕是童子功,腰背早軟了?!?/p>
柳黛以前是什么經(jīng)歷呢?一個幾近六十歲的,本該是風(fēng)燭草霜老婦人的年紀(jì),佝僂著背,穿著抹布一般色彩的大花裙,花白的從不修飾的發(fā)式,吼叫著孫兒,大大咧咧地跳著廣場舞壩壩舞的老太太,她怎么就能木秀于林,堆出于岸,行高于人的呢?
第二章
和秦總的進(jìn)展好像不錯。有次我和阿美關(guān)心柳黛,問現(xiàn)在什么情況。柳黛不說,她拿出手機(jī),調(diào)出微信,滑到“秦生”,打開小窗,把里面通話內(nèi)容直接亮給我們看:
秦生:醒來時就想你了,但看時間,才六點半,我不敢吵醒你?,F(xiàn)在你醒了吧?昨晚睡得可好?
柳黛:挺好的。你呢?
秦生:我不好。因為一直在想你,你的一顰一笑。
柳黛:謝謝。
秦生:為什么要對我說謝謝?
秦生:不行,我得來看你,你應(yīng)該有空見我吧?
柳黛:有空的。
……
太膩了,我和阿美都有些羞,我們和自己的先生還沒這樣柔情蜜意過呢,這兩人,多大年紀(jì)了,上演這出戲碼?
我低聲地說:“呃,老房子著火……”阿美在一旁哧哧地掩口而笑。我不知道柳黛聽到?jīng)]有,她神情幾無變化。她一直是這樣的人,真若聽見,她也不會把別人說得不好聽的話放進(jìn)心里,她只選擇她喜歡聽愿意聽的聽進(jìn)去,然后,無限地放大,樂得滿足。有的人天生就這樣吧?所以活得恣意,與眾不同。
“秦總來了后,你讓他住你家,還是去賓館訂房?”我老是糾結(jié)小事,阿美總這樣總結(jié)我,但其實這不是小事,男女之事,潛流之下的暗波洶涌,誰不想打探那些驚濤駭浪?這個已經(jīng)問得很隱諱了,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對柳黛有莫名的好奇。
“我是要給他訂房間的,離我家附近有家四星級賓館,也就隔一個地鐵站,走過去才十分鐘。還帶自助早餐,挺豐富的,中式西式的都有。白天可以請他過來嘗嘗我的手藝,晚上送他回賓館之前,一起散散步,去看看海?!甭犃斓囊?guī)劃,大約早想好的。
“秦總會不會覺得你生分?。俊卑⒚揽偸侨岷?,嘴底下的話,講到明面上,好像透著真誠和體諒,但我知道,她有一肚子小心思。我們私下議論過柳黛無數(shù)次,覺得這個謎一般的老女人,怎么會在這種年紀(jì),顯出女孩子才有的嬌嗔和純情?真不是那種“作”,真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種少女的干凈和體面,讓人心生疑竇。柳黛的臉相,眼睛里發(fā)出的那種光,為什么絕不是那種閱盡人世過盡千帆的人,所射出的光芒呢?
“這怎么叫生分?這是禮節(jié)?!蔽以谂赃呹幰痪潢栆痪?,替柳黛說她肯定要說的話。
“那賓館挺不錯,睡得也舒服,隔音效果很好,樓里有家粵菜餐廳很上檔次。他過來的話,我請你們一起做陪客。大家姐妹,讓他也見識一下我的閨密圈。”柳黛說得非常認(rèn)真。我們和柳黛的交往,有時候會忽略她的年齡,是真體察不到。她懂時尚,也懂最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語言——身形敏捷,確實毫無老態(tài),和我們非常談得來。她從不說她們那個時代的語言,像我媽那樣,一去餐廳,就說浪費;一到菜市場,就和小販子們貨比三家。啥都要省著,如果看著我“斷舍離”,簡直會要了她的老命:“我們那個年代,能吃飽就不錯了。我們那個年代,有新衣服穿,那簡直比過年還讓人興奮,哪家不是姐姐傳給妹妹,有時候,連弟弟也撿姐姐的衣服穿?!蔽覌屪焐蠂Z叨,行動上到底還是隨著國家的大好形勢,過得恣意妄為,只是那種不忘往事的耳提面命,讓人不勝其煩,好像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就像撈著一樣。生活不本該如此嗎?
“你住過那家賓館???這么熟悉?”阿美又不失時機(jī)地追問。我也覺得奇怪,柳黛竟然挺熟悉家附近的賓館內(nèi)幕?!白鍪裁磯氖铝??要到賓館開房間?”我親昵地推搡柳黛一下,打趣她。
“我女兒那年回來的時候,和女婿孩子就在那家賓館住的,所以我了解。”柳黛淡淡的。
她是有女兒的?
她調(diào)出手機(jī),又滑到照片簿的一個文件夾里,點開,里面是一個洋氣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非常歐化的兩個洋娃娃,一左一右地伴著她,開心地笑。攏著他們母子三人的,是個高大的金發(fā)碧眼白膚的外國男人。
女兒大學(xué)在廣州上的,學(xué)的國際政治專業(yè),成績挺優(yōu)異,研究生去的德國公費留學(xué),后來得到一個在奧地利聯(lián)合國分部工作的機(jī)會,就此留下,然后在異國他鄉(xiāng)有段蕩氣回腸的戀愛,再然后,結(jié)婚,生子,生女,就此扎根。
“不回了?那你去過她那里沒有?”好奇心太重了,因為柳黛從沒說過自己女兒的情況。
“當(dāng)然去過。生這兩個孩子,都是我伺候她坐月子的。每次一待就是九個月,簽證做延期,挺麻煩的。沒辦法,她上班后我得幫她帶段孩子,九個月就可以交給托管班,我便能回來?!?/p>
那柳黛也是有見識的人。在維也納,內(nèi)城外城都逛得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那些大名鼎鼎的公園、博物館、教堂,還有金色大廳、美泉宮,也早熟悉得膩煩。用英語溝通也是可以的,但不能太深入地聊天。六月的天氣,維也納還有些涼意,她每天推著嬰兒車去多瑙河沿著堤岸走,穿天空藍(lán)的半裙,上面是灰藍(lán)色的針織兩件衫,蹬低跟尖頭鞋。累了,停下來,坐木椅上,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本書,有時是《唐詩宋詞解》,有時是《汪曾祺精選集》,安逸地等著嬰兒睡醒一覺,她再慢慢地啟動回程。
有外籍男人欣賞吧?柳黛的這種做派,簡直就是一幅東方水墨山水圖。
當(dāng)然是有的。大多以為她是嬰兒車?yán)锬莻€酣睡寶寶的母親,她笑著解釋,Grandmother on mothers side. 隨便搭訕的老外認(rèn)真了,嚴(yán)肅了,約她去看看音樂會,或者一場電影。她婉拒了。沒有遠(yuǎn)景的交往,她不想花功夫。You are so nice, I appreciated it. But I am not free.
Free?用這個詞?那些老外什么表情?
沒什么表情,表示理解。No space time.
柳黛的英文確實不錯。我和阿美再次對她刮目相看,真是個人物!她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女兒的爸爸在老家,不是柳黛的老家,他自己的老家,嗯,上海,嗯,他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第一代大學(xué)生,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
哇!那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她無暇打聽,也沒興趣打聽。兩個人離婚的時候,都還年輕,女兒才四歲,就此分手。
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辦婚禮,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當(dāng)時柳黛老家的原單位有個機(jī)會說可以來深圳,這是對已經(jīng)擅自來深圳工作的柳黛的一種體諒和妥協(xié)。她當(dāng)年一個女孩子家,保留著原單位的職務(wù),卻不言不語的,不吭不哈的,就自行跑到才成立的特區(qū)來。得給人事的手續(xù)辦理上有所交代,對下面的職工也得有所交代,所以單位取了個折衷的辦法,需要她出具結(jié)婚證明就能放人。柳黛不想再回老家,怎么辦呢?火速就辦手續(xù),真的,就在她供職的深圳的單位里,找到女兒的爸爸,當(dāng)時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平常休息時間年輕人一起玩兒,算談得來的。柳黛對他講了原委,能幫忙不?小伙子愣了愣,點頭同意。
柳黛孤身又回到老家,全部手續(xù)辦妥后,就在深圳安頓下來。以身相許不算報答,她不太想拖累人家,就跟女兒的爸爸聯(lián)系上,要不咱們關(guān)系斷了,要不咱們就搭伙過日子唄。男子又想了兩天,說,我對婚姻是很嚴(yán)肅的,不是亂來的。柳黛笑,那我們就在深圳成家吧。
這塊曾經(jīng)是漁村的小地方,那會兒到處都是需要人的新單位,百業(yè)待舉,百廢待興。兩個人很快把小家安置下來,租住在一棟小民房內(nèi),邊上是工地,天天塵土飛揚(yáng)。
那是深圳后來的中心地段,如果柳黛不說,我和阿美簡直想象不出那塊地方曾經(jīng)的落魄。還有個宰牛的市集。原來有道土坡,柳黛從打工的地方回來,沿著土坡過,再往下溜,就到那個血淋淋的屠宰場。
上班的時候,天色尚早,但待殺的牛已經(jīng)牽過來,拴在一棵大榕樹下,都不胖,全是瘦牛,和那時候的人一樣,很少有那種腦滿腸肥的。牛慢慢地“哞”一聲,低頭,不知往哪里看?腦袋往四邊探探,又回轉(zhuǎn)過去,再“哞”一聲。旁邊總有兩個穿烏白褂子的伙計。什么是烏白?就是底色是白的,但早已經(jīng)污淖,不清爽,典型的臟相。他們講白話,聲量不大,但細(xì)碎,一長串的發(fā)音,中間不停歇。柳黛很快地走過,不看那兩個伙計,也不想看牛,但有時候,冷不防會和牛對上眼,牛眼突出,瞳仁模糊,似有無盡的委屈,睫毛稀疏但綿長,顯得無辜又無助。柳黛快速地離開。
回來的時候就不太好,因為有沉浸的腥氣,散不掉,還有些牛的雜碎掛在案板上,沒有血漬了,但看一眼,仍覺得惡心。有一次,還有個牛頭剩下,眼睛半閉著,好像臨死之前,聽天由命的樣子,那對眼睛就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柳黛不記得早上和它對過眼沒有,怎么也想不起來,但那對牛眼始終追著她,讓她覺得和它們早就相知相識。她每次都迅疾地跑開,因為那些沒有賣完的牛肉,還有那散在空氣中的腥臭味道。市集其實是熱鬧的,尤其在柳黛下班回來時,四五十歲的娘姨,六七十歲的婆婆,都干干瘦瘦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案板上的肉,再仔細(xì)地盯住那桿秤,最后會計較起來,為一兩肉,或者幾分錢。現(xiàn)在他們早富裕了,富得流油,重新翻修房屋,一起樓就是八九層的,還帶電梯。做寓公都嫌麻煩,把樓交到二手市場,很多人離開深圳了。如果回來,也是因為舊城改造項目。誰能想得到,當(dāng)時的那種摳手摳腳的日子再也不用過了,憑著賣房賣地,他們成為全中國最富足的農(nóng)民。
新日子到底還是好的,每天都能覺著變化,天的變化,地的變化,自己的變化。柳黛懷孕了,反應(yīng)很大,晨吐,下腹會痛,沒有胃口,吃什么都能全汁全水地嘔出來,人虛弱,但還是堅持著上班,和老家不一樣,這邊的班是每天上著算錢的,少上一天班,就少拿一天的錢。但柳黛不是為錢來的深圳,她是為了遠(yuǎn)方來的。
詩和遠(yuǎn)方嗎?
是的,就是年少時的某種夢想,一定要出來,一定要逃離從小所熟悉的環(huán)境,就想看看世界。世界上其他地方,會和自己從小待到大的地方完全不一樣。
她生下女兒。上海的婆婆過來照顧她坐月子,對這不熟悉的南國小城充滿了鄙夷和不慣,樣樣都是上海家鄉(xiāng)好。先生工作太忙,房子租得不算大,每天在逼仄的空間里,也休息不好。柳黛提出帶著才滿月的孩子和婆婆一起回上海,等孩子能脫手了,她自己能照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和孩子再一塊兒回來。婆婆和先生商量很久,終于同意這個方案。
她利索地辭工,麻利地抱著小嬰兒,和婆婆回到先生的老家。
一切都是陌生的,上海在影視劇里曾熟悉,《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東流》《大李老李和小李》《今天我休息》,這些老電影里呈現(xiàn)的城市面貌,似乎和婆家弄堂里的房子還算相似。人情呢?也差不太多,有點背后饒舌,有點翻眼白凸顯勢利,有點算計卻多少也有樂于助人的。
婆家的親戚非常多,好像永遠(yuǎn)會毫無防備地冒出來?!芭?,這是阿民的小囡啊!”她就聽得懂這句,來的人每次都這一句,不同的人全是這句,然后握著襁褓里嬰兒粉嫩的小手指,搖晃一下。柳黛看得到,他們明顯是在考察她,從頭到腳地打量她,用自己的閱歷在品評她。這個鄉(xiāng)下人——他們管所有不是上海的人都稱為“鄉(xiāng)下人”,身材啊,臉相啊,家境啊——她平心靜氣地接受著他們的打分。
然后是整天整天地待在婆家。以前白天在工作單位不知道的家的意義,現(xiàn)在具體地呈現(xiàn)在眼前了。原來是那種荒涼,緊迫的荒涼,左鄰右舍的嘈雜,弄堂外的叫賣聲,公用電話不停的叫嘯聲,外面人群的蜂擁,市集上的匆忙,都顯示出一種荒涼,無邊無盡的心的荒涼。
她抱著小嬰兒,終于也去市集買菜,挑挑揀揀,給先生一家做上海菜,本幫菜,濃油醬赤,大量的白糖,燉煮的紅燒蹄髈、東坡肘子、燒圈子,還有黃燜栗子雞。早餐卻只要一碗水泡飯,吃點腌醬瓜,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就能眉開眼笑,如果晚餐再加個雪菜炒冬筍,一家人抹抹嘴巴,表揚(yáng)這個新來的家族成員,已經(jīng)漸漸融入他們的上海城。
慢下來的日子,天天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柳黛才體會到日常生活全是差不多的,俗套,充滿煙火氣。她以為的上海人,是電影里的幻象,嗲嗲的女郎,倜儻的男子,總有神秘的家世和背景,不是出入百樂門的舞女,就是進(jìn)出蘭心大劇院的小開。先生一家子都確有上海人的講究。當(dāng)年的婆家也是逼仄而小小的,幾乎轉(zhuǎn)不開身來,沒有衣櫥,沒有衣架子,公公和小叔子的長褲會小心地當(dāng)縫折起,掛在椅背上,和在深圳出租屋里的先生一模一樣。但僅此而已,先生也就是上海一個小弄堂里出來的貧家子弟,兄弟姊妹,爺叔嬸娘,斤斤計較,家長里短,沒有那種電影里畫報里上海背景的那些奪目的光環(huán)。筒子樓,弄堂里當(dāng)街煮的菜熬的湯,里弄里窗口支出來的曬衣架,水淋淋的衣裙和內(nèi)褲,和她老家的那些街坊鄰舍,其實真是一模一樣的。霓虹燈?夜上海?街上流行的紅裙子?那是有錢有家世的人家的風(fēng)光和背景,他們挨不上。
“就這樣離了婚?”我們驚奇地問。
“是,兩個人都沒有起初的感覺了。還有一點,他不想留在深圳,他還是想回上海。那以后,上海發(fā)展起來,真是老牌的國際大都市,一上軌道,就力道不凡,攢足勁,沖上云霄。”柳黛嘆口氣,“有些地方,深圳和上海,真沒可比性。”我們都沒言語。柳黛低眉:“但上海再怎么好,也不是我的地方啊?!?/p>
“深圳,其實也不是我們的地方?!卑⒚谰従彽卣f。
柳黛揚(yáng)起臉:“不一樣的。上海是他的地方,他的故鄉(xiāng)?!?/p>
第三章
秦總比我們想象的要矮一點,精瘦,臉型也不是商界司空見慣的那種國字臉,他下巴尖削,眼光銳利而清澈,一看就是非常有智慧的人,兩眼寒光一掃,便覺直指人心的洞察力。他坐主位,我和阿美分坐他左右兩側(cè),我和阿美的另一邊是柳黛帶過來的兩個男士,一個三十來歲,一個約莫四十出頭。柳黛坐下首,遞菜口的位置,可能也方便她起來添菜,或者埋單。
柳黛介紹那兩位同過來的男士,是她的合伙人。兩個男士都有點不好意思,略起身,朝向我們解釋:“沒有沒有,受柳姐的提攜,一起發(fā)點小財,受惠于柳姐。”他們文文靜靜,恭敬而雅致,看著像搞技術(shù)的那種人,不太像油嘴滑舌的銷售,起身的時候,雙手都略合十,表示對柳黛的感激。
我們從沒叫過“柳姐”,我們和她在一起,一向彼此直呼其名。而且我們也從不知道柳黛還有家公司?也是,在深圳生存,大概或多或少都經(jīng)營一些產(chǎn)業(yè),不然對不起這座商業(yè)之都,高昂的房價和物價,也無法支撐一個獨身女人活得隨心所欲。我們交往三年,只知柳黛是藝畫協(xié)會的副會長,并沒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營公司的蛛絲馬跡。神秘的柳黛!
她笑一笑,輕描淡寫地:“做芯片貿(mào)易,小生意?!?/p>
秦總認(rèn)了真:“芯片?開玩笑,那是多大的買賣,聽說……”
柳黛截住話頭:“USB口里的那種小芯片,量大,但技術(shù)支持還行。”柳黛朝向秦總:“和高科技的那些大公司的芯片不能同日而語。都是芯片,一個是蓮花山,一個可是喜馬拉雅山?!眱晌荒惺奎c頭謙虛地承認(rèn)。蓮花山是深圳市中心的一個景觀,實際上不能算山,就是一座小坡而已,拾級上去,大概也就一百多米高。
這時候,菜慢慢地上來了,按廣東風(fēng)俗,先是湯品,然后是四個涼菜,再是四道熱菜,一個海鮮,一條清蒸時魚,最后是一盤蒜蓉炒芥蘭,又上兩盤主食,一個是榴梿酥,一個是小籠湯包,再后又來一大缽白粥,收底。
柳黛在生活上是特別講究的人,點菜就看出她的功夫。這一桌,吃得大家都挺盡興,連秦總也交口稱贊。秦總是懂禮節(jié)的人,我和阿美分坐他兩邊,本來是柳黛拜托我們照顧下他,結(jié)果秦總憐香惜玉,左邊挾塊蜜汁蝦給阿美,朝右又搛勺爆脆肚到我盤里,我們倆巧笑盈盈,和秦總談笑風(fēng)生,謝了又謝,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絡(luò)。
阿美喝點紅酒。她的臉頰飛上些紅云,在燈光的氤氳下,顯得格外有情致。入席之前,我和她去衛(wèi)生間,她仔細(xì)地修飾妝容,在鏡身前,把自己通體賞識遍,不出一點差錯,才進(jìn)的包房。我一直知道她的小把戲,喜歡在眾多的女性面前能夠鶴立雞群,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都透著戰(zhàn)斗前的準(zhǔn)備,每一笑每一啟齒,都在期望征服她眼前的男人中打開。我倒是理解阿美,中上的姿色,想必在少年青年時得過一些男性的青睞,但早早地嫁人,守著那段寂寞的婚姻,把本能更上一層樓的光彩,人為地掩飾下去,做獨屬于某個男人的專一的妻,多少有些心不甘。社交場所上,不失分寸地調(diào)調(diào)情,能夠讓她在回家后,盡情甜蜜咂摸著余味到午夜,像是得到某種補(bǔ)償。她一向打清純牌,清湯掛面的黑長直發(fā),額前一排隨意的劉海,精心修飾過的所謂裸妝,凈面的T恤,長及腳踝的碎花擺裙,也多少能吸引好她這口的男性的目光。我有時候挺配合她的出手,心照不宣地看著她對獵物的圍捕,慢慢享受在這男子權(quán)力至上的社會里,阿美能靠自己殘存的一絲青春氣息,嬌媚地扳回成家后拱手相讓給其他女性的局面。
但阿美在秦總這里,似乎失敗了。
秦總雖然有禮節(jié),得體地以男士或者長者身份照顧身邊的兩位女性,卻并沒有對阿美動心思。秦總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阿美雙目射過來的脈脈柔情,似嬌似嗔,裝純賣傻,卻一直用他鷹隼一般的眼睛,追著柳黛的一舉一動,毫不放松。
他嫉妒了,熊熊的火焰在他的雙眼里,狂放地燃燒。
兩位男士分坐我和阿美兩側(cè)。開始他們還顧著和我們談點天說點地,一些網(wǎng)上的新聞,一些小道消息,一些段子。怎么說呢?我也喜歡和婚姻外的男性調(diào)點情的,特別是在飯局這種地方,如果碰到有趣的男人,談得投機(jī),飯局便成為愜意的聊天,把平常在公司里的那種人際間的爭斗,把日常那些柴米油鹽、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的壓力,完全放松下來,獲得一次發(fā)泄的契機(jī),轉(zhuǎn)換成空氣里流動的一絲曖昧,明明無關(guān)道德的體面,何樂而不為呢?總還真能碰到這樣的機(jī)緣,有時候碰到特別聊得來的,互加個微信也未嘗不可,但點到為止。因為大多情況是,已經(jīng)都到家準(zhǔn)備洗了睡了,人家還沒通過你。也或者,當(dāng)場兩人便成為微信好友,發(fā)個玫瑰發(fā)杯咖啡的表情圖,飯局后,一別兩歡,再無往來。
阿美喜歡主導(dǎo)男人,她的控制欲鋒利地表現(xiàn)出來,完全不似她平常的溫吞和柔順。而我,要求不高,只要左右能談得來,就是不枯燥的飯局了。
局面不對。兩個男士敷衍我們后,馬上掉轉(zhuǎn)頭,殷勤地對待他們的柳姐了。
“柳姐,是哪道菜還沒上嗎?我去催,你坐著?!?/p>
“柳姐,白粥配兩個小菜,我已經(jīng)給服務(wù)生說了,你坐著。”
“柳姐,你嗓子不是不好嗎?別喝那么多酒了,我來陪客,你坐著?!?/p>
……
他們不是下級對上級的唯唯諾諾,也不是合伙人之間那種熟悉的體諒,而是,怎么說呢?這種情勢是很容易在一兩次男人對女人的關(guān)切后,分辨出來的。那明明是種愛護(hù),是種深情,是種柔情蜜意。
秦總終于問:“柳黛,公司做得有多大啊?最終客戶是哪些呢?看我能幫上什么忙的?你看看你,從來沒給我說過你的這一面,這可是你的主業(yè)啊,我還只道你是文藝女青年呢,唱昆曲,畫水彩,彈琵琶。”
柳黛笑道:“生意上的事情,都是俗事,不用在臺面上講了?!?/p>
其中一個男士說:“不算俗事了,還是挺專業(yè)的,柳姐在這行做了好多年。曾經(jīng)在她手下后來又出去自己單干的,好多都是成功人士成功企業(yè)家了。”
另一個男士應(yīng)和道:“對的,柳姐的公司簡直就是行業(yè)內(nèi)的黃埔軍校,出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他舉兩三個例子,我們都沒聽過,可能是他們這行業(yè)的大佬。
秦總緊盯著柳黛:“你這么牛?什么時候開始做這行的?”
秦總背朝后靠,雙手卻支在桌前,兩手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fù)舸蛑K某晒ζ髽I(yè)家架勢出來了,儼然上級對下屬的嚴(yán)厲,必須交代清楚的絕不姑息。
柳黛只那樣一瞅,就在桌上,躍過滿桌的零亂,杯碟碗盤,殘菜剩羹,她笑了笑。秦總的緊繃狀態(tài)“嚯”地松弛下來。
“好久了?!绷斓兀拔仪胺蚴桥_灣人,他帶我做起來的。”
和上海人離婚后,柳黛轉(zhuǎn)去一家臺灣人開的公司,有點遠(yuǎn),出了城,在關(guān)外的寶安。
孩子尚小,仍在上幼兒園,柳黛請一個同鄉(xiāng)阿姨來照管,順帶做一日三餐。柳黛有外資公司的工作經(jīng)驗,所以跳槽到新公司,很受重用。工作應(yīng)該是順利的,養(yǎng)活她自己和孩子,完全沒問題。但在臺資公司,再拼命干,能和臺干的待遇一樣,都不太可能。柳黛挺煩惱這個問題。
同等的高級管理干部里,有位臺灣男人和她好上了。這個也是契機(jī),畢竟來到大陸,男人都沒有拖家?guī)Э冢诖箨戇@邊的干部里,女性占比又極少,何況柳黛本就生得漂亮,氣質(zhì)又出眾。所以孤男寡女,本來就互有好感,情感發(fā)展下去,也就夫妻一般了。
柳黛說,發(fā)展到夫妻關(guān)系這一步,其實沒有想的那么快,前奏很長的。
臺干每年回次家,從家里帶給大陸這邊沒有的稀罕貨,黃金飾品,衣服,還有些中成藥。有次他從臺灣回來,第二天晚上便請柳黛出去吃飯,是西餐,在國貿(mào)樓上,旋轉(zhuǎn)餐廳。柳黛沒吃過西餐,但知道國貿(mào)的檔次,特地?fù)Q身最好的衣裙,去赴這場約會。
兩個人曾約會過幾次,交流挺愉快。本來工作中就相處和諧,所以私下吃飯時也不會窘迫或者尷尬。但這次有些不一樣。臺干點了餐,把手上的餐牌遞給他身邊的服務(wù)生。柳黛對著自己的那份餐牌,完全就沒了主意。她不太懂那些西餐的菜式,開胃的,主菜,配菜,飯后甜點,還有酒水。天哪,太復(fù)雜了,再加上那些她完全不明白的菜名,什么叫菲達(dá)起司,什么叫密司朵咖啡,什么叫加拿大培根?她小心而胡亂地點完,裝作神態(tài)自若地和臺干聊起天。
臺干說:“你留長發(fā)的樣子很好看?!迸_干指一指她的發(fā)式。那段時間,柳黛有點忙,工作又分給她一些,技術(shù)支持部的羅女士似乎很欣賞柳黛的工作能力,讓她負(fù)責(zé)大陸這邊的技術(shù)溝通。羅女士也是臺灣人,但不同于一般臺灣女孩子的嗲,羅女士是那種男性化的,雷厲風(fēng)行的女人,她從來不笑,板著臉,公司里的人都有些怕她,連打電話這種小事她也會管,嘴上“哼”一聲,叨咕一句:“這不是大陸的‘公家,能隨便蹭電話費的。打什么長途回老家?你知道要花多少錢的?!”但她就對柳黛稍微好點,和顏悅色許多。
“沒有時間料理頭發(fā)。我自己還是覺得短發(fā)的話,做事方便些?!绷煨π?。臺干的餐端上來,他這次完全沒有承讓的意思,自顧自地吃起來,掰面包,喝濃湯,用刀叉對付自己面前的那盤還流著一點血絲的肉。柳黛覺得挺無趣。第一次和人共餐,竟然沒有讓對方吃點的禮讓。
“不,你長發(fā)的樣子,真的很美。”臺干又喝自己的酒水,晃晃杯身,再抿一口??伤懔斓牟鸵瞾砹?,一樣一樣擺在她面前,她想了想,也沒有提出和臺干分享自己食物的客套。她也揮起刀叉,干掉自己面前的那盤魚塊。
“羅女士也這樣說?!绷煨Φ馈?/p>
臺干臉色變了,“不要理她?!彼淖炖镞€含著一口肉,出來的音渾濁而堅定?!八亲儜B(tài)。”他很不屑地眼睛朝天上飛一下,表示特別輕蔑。柳黛不好搭話。分寸得掌握,再是同事,她和臺干可不是從同一種環(huán)境出生和成長的,她不了解他們。
分手的時候,臺干說:“我?guī)н^來幾件衣服,挺適合你,你去我房間試一下吧?還有根項鏈,也是我特意買給你的,你戴上去一定很漂亮?!?/p>
柳黛看著他,這種潛臺詞對結(jié)過婚的女人來說,再明晰不過了。但她有點不高興,不高興今晚在多重地方表現(xiàn)出來了:不肯分食的西餐,講同鄉(xiāng)的惡毒話語,誘惑她的卻是所謂的衣裙,甚至明明可以帶過來的一根項鏈。
她拒絕了。很堅決地拒絕了。
臺干愣愣,轉(zhuǎn)頭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相處有些尷尬。臺干視她如一團(tuán)空氣,她作為報復(fù),也視臺干如無物。該干活干活,該做事做事。為了惹怒臺干,她還故意和羅女士打得火熱,差點出了岔子——羅女士有次輕撫她的長發(fā),當(dāng)著辦公室所有人的面。
這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柳黛還在清理文件,盯著那臺老電腦,不停地操作。臺干過來:“你嫁給我吧。”
柳黛一愣,以為聽錯了。臺干是有家屬的人啊。
可是千真萬確,臺干說:“我這輩子,肯定是中了你的蠱了,我沒辦法離開你了?!?/p>
就這樣和臺灣人結(jié)了婚?這樣簡單?
柳黛說完她的故事,很認(rèn)真地點頭應(yīng)付我們的驚訝。
這和以往我們聽到的臺商與大陸妹的孽情不同。她們總是被包養(yǎng),竭盡全力獲得大奶的身份,處心積慮地誕下孩子,以此能獲得婚姻,從而完成身份的轉(zhuǎn)換。
他不一樣,他就是個打工的,算是高級打工仔吧。那家公司是他叔叔開的,他也沒股份,在臺灣,工作不好找,這才跑大陸尋找機(jī)會。柳黛解釋。
后來一起出來,開芯片代理的分公司,從叔叔嘴里分一杯羹,規(guī)模不大,磕磕碰碰地做下來。
他呢?
離開了,回臺灣了。葉落歸根吧。越到老越戀家。我們沒孩子,他在臺灣還有一對子女,前妻一直沒再嫁,是臺灣本地人,現(xiàn)在他們可能過得和和美美的,畢竟一家子又團(tuán)圓了。
柳黛淡淡的。
第四章
秦總來過好幾次深圳,是當(dāng)年在職時過來考察,也來招過商的,對深圳頗為熟悉,間或會透露出和哪些官員來往,哪些知名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一起吃飯喝茶??傊?,對這座海邊城市絕不陌生。唯一的缺憾是,沒怎么在深圳玩過海。秦總說自己游泳還過得去,現(xiàn)在還能在標(biāo)準(zhǔn)游泳池游上七八個來回呢,一周在會所下水三次,是常年養(yǎng)成的健身習(xí)慣。
我們都贊,秦總好體魄,身材保持得相當(dāng)不錯!
柳黛說:“哪天就去海邊游一次吧?”
秦總淡漠地表示出不屑:“深圳沒有真正的海邊泳場吧?和香港隔著的那道水,就像小溝一樣,哪能馳騁?”
我們都不作聲,只有柳黛有資格幫我們挽回深圳的面子,她果然出手:“也是,不像大連和廈門,深圳市區(qū)確實沒有真正的海邊。不然,”她轉(zhuǎn)而咨詢我們,“去西涌或者大鵬那邊吧。我們?nèi)ノ鬟?,沿海岸線走,會遇到?jīng)]多少人發(fā)現(xiàn)的天然泳場,當(dāng)?shù)貪O民攔道防鯊網(wǎng),安全,人還少呢?!蔽液桶⒚傈c頭應(yīng)允。這整天的陪從,大約我們必須默認(rèn)了。
第二天,大家起個早,都在秦總下榻的賓館大堂內(nèi)等候。柳黛帶了輛別克商務(wù)車,夠我們六個人坐。她那邊的兩個男的換了新人,一個三十出頭的司機(jī),長得挺帥氣,眉眼英俊,另一個四十來歲的攝影師,揪個小辮子,留胡須,穿很多兜的軍綠坎肩,戴兩用眼鏡,手上的家伙看著很氣派,鏡頭老長,可見是專業(yè)人員。他們對柳黛挺客氣,熟而不膩的那種親密關(guān)系。秦總一現(xiàn)身,見著這兩個,握手表示禮節(jié)。但我看出來了,就那么一小瞬間,他流露出一點警惕和不快。
因為上次飯局的那兩個男性給他的威脅一直還在吧?他對柳黛叫過來的男性陪同,多少有點芒刺在背。
我和阿美裝扮得比較清涼,畢竟去海邊,難得露出我們的胳膊腿。阿美清瘦,我稍微有些豐腴,兩個都穿長吊帶衫,男人是看不出這款式差不多的裙衫,如何讓我們對自己的身材揚(yáng)長避短的。我們都挺自信,阿美仍舊盯著秦總,他們已經(jīng)非常熟絡(luò),說笑起來儼然相識好久一般。我已經(jīng)和攝影師打得火熱,因為略通一點攝影藝術(shù),我們兩個有共同的話題可聊。
柳黛穿帆布小白鞋,白色修身運(yùn)動褲,上身是件非??ㄑ挠蓄I(lǐng)藏藍(lán)色T恤,背紅藍(lán)相間的一個帆布包,戴咖啡色鏡片的墨鏡,頭上是頂藏藍(lán)底配紅邊的棒球帽,利索,英武。
我不禁感嘆柳黛的身材,實在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shù)皿w,她的腰背又是如此挺拔,果真是平常練舞蹈的,氣質(zhì)和一般人就不一樣。她真誠地說我和阿美的衣著漂亮,但她根本沒有上下打量我們,像那種真心甚至有點嫉妒我們的女人一樣,流露的那種偷窺而欣賞的眼神,她沒有,一點也沒在我們身上停留,就去安排車上的座位了。
秦總坐副駕駛,我和阿美坐第二排,攝影師和柳黛坐第三排。阿美在秦總的側(cè)后方,兩人聊起天來很方便。我不服這樣的安排,假意和柳黛換座,我可不想一路當(dāng)阿美的電燈泡,時間太長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呢,我為什么要把省出來的休閑時光,白白地委屈浪費掉呢?柳黛欣然同意,她便坐秦總正后方,估計講話交流也比較困難,但阿美根本沒有調(diào)換的意思。
阿美昨晚私信我:你覺得柳黛是不是對自己迷之自信?
我回話:她有自信的資本吧。
阿美打個調(diào)皮的笑臉,算是對我的中庸的答復(fù)表示回敬。
秦總在前面問:“柳黛,昨天睡得好吧?”
柳黛趨身:“我一向睡眠不錯的。你呢?在賓館里,陌生的地方,會不會擇床?”
司機(jī)偏個頭:“柳姐,安全帶系上了吧?前面有個減速帶,你坐好?!?/p>
聲音是輕柔的,好像兒子對母親的某種愛護(hù)。但果真如此嗎?兒子有這樣對母親心細(xì)如絲的嗎?經(jīng)過那次飯局上的兩個男人,我覺得柳黛對男人的吸引力,怕不是我們能想象得出的。
柳黛坐直身子,背朝后靠,體態(tài)上遵從了司機(jī)讓她小心些的叮囑,但并沒有得到秦總的任何答復(fù)。我們看不見秦總的表情,他頭沖車窗那邊,扭成極為不舒服的角度,便是坐在斜右方的阿美,也捕捉不到他臉上的風(fēng)起云涌。
我們果真尋到一處野游地,有幾十號人泡在海里,價格不算貴,店家還修建好專門的換衣室,保管室,以及沖涼房。除了我和攝影師,他們?nèi)珦潋v騰地下海去了。
柳黛對每個人照顧周全,告訴我,車?yán)镉酗嬃?,還有果酒,和一種德國產(chǎn)的高純度麥芽啤酒。我和攝影師挺高興的,租頂遮陽大傘,把吃的喝的搬一點過去。嗬,好家伙,車?yán)镉袀€車載冰箱,里面不光有啤酒和果酒,還有些鹵菜,這日子!攝影師笑道:“柳黛就是這樣的人,過日子最有情調(diào)了?!?/p>
他沒叫她“柳姐”,他和我們一樣,對柳黛直呼其名。我問他:“你不是柳黛公司的吧?”
他搖頭:“不是,我和她認(rèn)識很早了,在北京就認(rèn)識的?!?/p>
“這鹵菜真好吃,還有些小菜,非常入味,柳黛做涼拌菜有高人一頭的水平,我照她教給我的做,佐料啊,配料啊,啥都放得一模一樣,成了后,就差她那個味兒。我還懷疑她是不是放了什么讓人上癮的成分呢?!蔽倚φf。
“她挺聰明的,做菜好吃的女人,就是骨子里的聰明人。她和你吃過一次飯,就知道你是什么口味,下次她會點你愛吃的口味的菜,也會做你愛吃的口味的菜。這是真聰明,腦瓜子天生的?!睌z影師狠夸柳黛,毫不吝嗇對她的溢美之詞。柳黛應(yīng)該和他是真朋友吧?她的又一枚裙下之臣?呸,也就我和阿美這倆沒良心的貨,暗地里嘲諷柳黛,用足了酸詞醋語。女人對比自己優(yōu)秀的同類,火一般的嫉妒。
海下的人不太安分。阿美在淺水區(qū),被拋棄了,獨自寂寞地橫來橫去地游蕩著。柳黛一個人朝著防鯊網(wǎng)游,那是限游區(qū)的邊界,司機(jī)緊隨其后,近旁邊還有人家的一具充氣小筏,上面坐著兩個美女,筏子邊撲騰著兩個年輕小伙子,他們好像沖著柳黛說些什么,有歡聲笑語傳過來,柳黛定住,好像和他們聊兩句什么,看到身后的司機(jī),便又一猛子扎進(jìn)海里,改成自由泳,這下,距離立馬拉開,司機(jī)被甩在身后了。
秦總在哪里呢?
放眼一望,秦總在另一邊,已經(jīng)也快游到防鯊網(wǎng)那邊的極限了,過一會兒,他抓住紅色的浮球,立在那里,柳黛也到了,他興奮地給柳黛打招呼,柳黛看見他,也揚(yáng)著手,秦總又朝柳黛滑過去。司機(jī)還在后邊,追上來,三個腦袋最后集中了,互相說著什么,不久,司機(jī)往岸邊折返,留下他們兩個,司機(jī)好像還有什么事,一邊游,一邊總朝他們兩個的方向張望。柳黛揮揮手,秦總也揮揮手,兩個人對著臉說些什么,腦袋在海里一進(jìn)一出的,最后,慢慢都往海岸邊折返。沿途碰到那具小筏子,小伙子們又高聲喚著什么,柳黛露著單只手臂朝他們打招呼,兩個美女和兩個小伙子,拍起響騰騰的巴掌聲。
阿美晚上短信我:柳黛拿下秦總了。
我:你怎么知道?
阿美:你沒注意秦總的眼神,到我們吃飯,到我們坐車回去,他一直都再沒看別的,就那樣直勾勾的,生怕失去柳黛了,不肯錯開一個眼神。
回程的時候,阿美和秦總調(diào)換位置,柳黛和秦總坐一排回家。兩個人一直低低絮語,我睡得呼呼的,沒聽清任何言語。
阿美:看不出來,柳黛其實真是個人物。
我:她一直是。
阿美:她說她不會滑冰,就會游泳,我還以為她只能狗刨呢,沒想到是個老手。阿美撤回這條信息,把“老手”改為“高手”,重新編輯后再給我發(fā)過來。
阿美:他們一路說,一路聊,挺歡欣的。終于到蜜月階段了,把秦總這種久在江湖的人,都迷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睡著了,一點也沒注意。
阿美:那是,你和攝影師把酒都喝完了,你們兩個在岸上聊什么?聊得真起勁!
我不語。大概是喝多了,所以聊得忒深入,我要不要把攝影師的話告訴阿美,讓她對柳黛有更進(jìn)一步的驚詫?
柳黛那年去北京的時候,應(yīng)該快五十歲了,是開展會,在展館布置自家小企業(yè)的標(biāo)準(zhǔn)間時,被隔壁同行的特裝震撼到:那種設(shè)計,一看就是高屋建瓴,高端大氣上檔次,這些詞語都覺得比喻不到它的精髓,就是那種,在整所展館里,你會覺得它是最潮流的,最前衛(wèi)的,也是最展示高科技的。相形之下,柳黛的小標(biāo)間確實太泯然眾人,太過普通和從眾了。柳黛嘆口氣,正好碰到了那位設(shè)計者,白白凈凈的面皮,極為干凈的裝扮,戴副無邊眼鏡,習(xí)慣性地咬著筆頭,腦袋歪著,看著施工人員把他的設(shè)計一點一點地完整搭建出來。
這是展會前的一天,最忙碌的布展時候。展館里喧鬧忙亂,塵土飛揚(yáng),都在做展覽前的最后準(zhǔn)備,爭取達(dá)到盡善盡美。
柳黛和設(shè)計師的相識,就是互相的訝異。一個完全超出對設(shè)計師外形的固有印象,一個呢,竟然沒想到搞這種尖端科技的老板竟是年歲較長的嫵媚女性。兩人在展會上聊得投機(jī),自然而然地,約了展會后在北京的酒吧見面再聊天。那天據(jù)說來了沙塵暴,柳黛回酒店后,把外套清洗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水的泥,漿在高檔的西式外套上,直接把衣服給毀掉。設(shè)計師這時意猶未盡地又返回來,看到花容失色,裸露肌膚,穿著居家背心的柳黛,大約那種朦朧的情愫給捅破了。他愛她愛得死去活來。
十幾歲的年齡差,簡直不可思議。柳黛有點欲拒還迎的意思——這是攝影師的原話,他說起來倒不是對柳黛的鄙夷,然而傳到我耳里,和著他呈現(xiàn)的那種表情,卻是有某種含酸帶醋的感覺。當(dāng)時聽到這里,我有點揣著明白裝糊涂,我調(diào)侃攝影師:“你是不是也鐘意柳黛?。俊睌z影師沉吟不響,那會兒柳黛正從海里出來,半露著身子,明媚地笑。攝影師拿起他的裝備,臥倒在沙灘上,給柳黛啪啪啦啦照了好多張相片,柳黛也配合,變換著角度和身姿,讓攝影師拍個夠。
“當(dāng)年,設(shè)計師甚至還為柳黛表演過一場行為藝術(shù)?!睌z影師回過來,又到我們的帳篷下,指著細(xì)膩的沙灘說。
設(shè)計師就在什剎海公園的草地里,掘出個一人深的洞,他下去,穿著一身橡皮衣,手舉著一顆血淋淋的羊心臟,一直堅持了七十三小時,引來了無數(shù)民眾的觀看。后來是進(jìn)步群眾的報警,才在警方和社區(qū)大媽大爺?shù)囊?guī)勸下,取締這次荒唐的,名為“愛你的心”的表演。
柳黛搬到北京,和她的小夫君締結(jié)連理。
設(shè)計師是北京本地人,家境不錯,父母是高干,有個大哥,是高校的在職教授,現(xiàn)在據(jù)說是大咖大V級人物。還有個姐姐,唱女高音的,有些名氣,開過好幾場音樂會。
“柳黛在他們家挺受排斥的吧?”我小心地問。
“嘿,怎么可能?!”攝影師非常輕蔑地否定我的論斷。對方父母是高干,大哥是高級知識分子,自己也是藝術(shù)圈的名人,這種人的婚姻,如果不蕩氣回腸,讓街頭巷尾的人議論紛紛,那才不叫事兒呢!
“柳黛和那圈子的人不一樣,和我們這幫他的發(fā)小也不一樣,她就是有本領(lǐng)讓人根本不在意她的年齡,她像天外來客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種神秘感、出離感,以及出世感,徹底打動了圈子里的每一個人。因為,她,絕對的與眾不同,超然脫俗!”攝影師看著遠(yuǎn)方柳黛又下海去的身影,他重新端起相機(jī),調(diào)好相圈,拉到最佳攝影距離,認(rèn)真地檢視好取景,怕是又咔嚓咔嚓地捕捉了柳黛的好些嫵媚身姿吧。
“她和一般人,不一樣,真不一樣!你感受得到吧?!”攝影師下決斷后,又用反問句詰問我,好像我是個俗人,無法和他有共鳴。
我盯著海中的柳黛,她又往遠(yuǎn)方的防鯊網(wǎng)游去了,這次,秦總緊緊追隨著她,司機(jī)叉腰站在海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柳黛的方向,那是關(guān)切的眼神吧?像攝影師一樣的,無法言說無法嘗試的一種愛戀之情?
柳黛后來離開北京了,還是因為過不習(xí)慣,沒有家的感覺。她是那種女人,溫柔,謙讓,但只要下定決心,便斬釘截鐵。
設(shè)計師流了一次又一次的淚,甚至愿意陪她回深圳。她拒絕了,沒有一點藕斷絲連,真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也許,你們都有點戀母情結(jié)?!蔽宜伎家幌拢f道。
“放屁!”攝影師的話,突然蹦出來,如此氣憤,如此粗俗。我嚇一跳,差點從躺椅上彈起來,喝多了酒,我有點暈乎乎,但不至于沒了尊嚴(yán)?!霸趺纯赡苁菓倌盖榻Y(jié)?”攝影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語氣有求和和討好的情緒,我原諒了他。
“柳黛哪里有母親的形象?哪里有母愛的感覺?她就是一個女性,一個純粹的女性,一個能吸引男人的女性??!”攝影師嘆道。
第五章
婚禮在柳黛的老家舉行。阿美的腳扭傷了,不能過去,我本來也不想去的,柳黛說,她這邊的人,只請了我和阿美,如果我也不去,她就孤家寡人地嫁掉了。她說的時候笑笑的,笑得很知心,知心的后面又深深淺淺地有一絲巴結(jié),我很容易地捕捉到那絲情緒,因為這笑容,我不好意思拒絕她,答應(yīng)了。
婚禮是豪華的,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舉行。秦總本意不想弄得太鋪張,但他再婚的話頭已經(jīng)放出去,想低調(diào)和儉省都不可能了,結(jié)果,來了近百桌的人,都是他曾經(jīng)的同事和下屬,以及親友,兒女也趕了過來。秦總退了,畢竟不想太過招搖,所以來人多是以孩子們的名義來祝賀的,孩子們的朋友更多了。這個婚宴,簡直就是個人脈關(guān)系的聚會,大家以此名義來相互交流和接觸,其樂融融,卻又處心積慮。
柳黛穿白色套裝,在我的陪伴下,從門廳緩緩進(jìn)入盛宴。在《婚禮進(jìn)行曲》中,沿著鋪著阿拉伯花紋圖案的地毯,緩緩地行進(jìn),接受來自觀眾席所有來賓的矚目,挑剔,好奇,驚異以及不以為然的包含各種情緒的目光。
她的打扮如她平時的修養(yǎng),得體而應(yīng)景。雪白色的及踝大擺紗裙,雪白色的西式上裝,右荷包那里有個出格的設(shè)計,改良成和紗裙同材質(zhì)的懸垂飄紗,隨著她的走動,飄紗曼舞輕搖,略顯仙氣,帶出新嫁娘的一種脫俗,卻又不失她這種年紀(jì)女人的風(fēng)韻和分寸。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小心地束成低垂髻,順著頭頂,插一柄大紅的細(xì)簪花,身上也沒其他裝飾,除卻那硬要戴在胸前的,寫著“新娘”的一朵紅胸花。紅毯盡頭,洗顏修面后,煥發(fā)著勃勃生機(jī)的秦總,一身深藍(lán)西裝等候著她,滿臉含笑。
隨便敬了幾桌酒,兩位老新人,沒被體諒的大眾折騰,已經(jīng)入席慢慢用膳。柳黛今天比較嬌羞,不太吭氣,可能昨晚嗓子啞了,今天其實她是強(qiáng)打精神的,略顯疲倦。秦總一直對她小聲耳語,介紹過來敬酒的嘉賓,柳黛點頭諾諾,努力維持著場面。我在這時,收到阿美發(fā)過來的短信:現(xiàn)場怎么樣?
我:挺熱鬧的。
其實是中不中,洋不洋的?,F(xiàn)在的婚禮,不都是一個樣兒?真計較起來,繁文縟節(jié),沒有一條不出錯的。我發(fā)給阿美幾張現(xiàn)場照片。
阿美:柳黛挺漂亮的。這套衣服,真不錯,她眼光好,會淘到這種衣服,太襯她了。
我:就是,不能不服。
阿美:秦總現(xiàn)在樂呵死了吧?
我:那是,新郎官。
阿美:我問過秦總為什么會選柳黛的。
我不好追問,其實也想故意冷場。阿美總認(rèn)為秦總對她多少有點意思,年輕是最大的資本吧?這么快就和柳黛締結(jié)連理,讓阿美有些泛酸,她的魚鉤才拿出來,還沒套上餌,那條大魚,卻被另一條竿逮住套牢。
我不是說阿美對秦總有什么想法,其實她和她老公感情不錯,小兩口隔三岔五地撇開孩子老人,出去吃個小私餐,浪漫一下呢。但阿美對裙下之臣的占有欲,一直是多多益善,這次,那么快就失之東隅,卻一直無桑榆收之,心內(nèi)的空虛和落寞難免傷到了自尊。
我收了手機(jī),不想和阿美聊。一側(cè)的柳黛坐著呢,她眼泡仍舊腫著,臉色也不太好,厚重的新娘妝也掩不住她昨晚的失態(tài)造成的容顏渙散。
我和柳黛頭天正午到的大酒店,被安排下榻入住后,秦總打過好幾次電話,柳黛嬌羞地婉拒了見面的邀約。按時尚的禮儀,新郎新娘頭一天不要碰面。秦總這才罷了盡地主之誼以及夫婿之情的深意,留我們單獨好好地過一天。
我洗漱完畢,去柳黛那里,畢竟她是此地人,想問她要不要見她的故交。她當(dāng)時躺在床上,眼神散漫,聽我的詢問,好像天外來客之語,半天沒明白過來,良久,她才說:“哦,我不算此地人,我老家,離這邊還得六七十公里呢?!?/p>
“那也是挺近的啊?!绷呤飵缀蹙退惆み厓毫恕N覇査骸耙灰^去看看?”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回家鄉(xiāng)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情,老家一個人也不通知嗎?還是他們那邊民風(fēng)老舊,接受不了一個女人第四次結(jié)婚?柳黛多像新時代推崇的進(jìn)步女性,女強(qiáng)人,從家鄉(xiāng)出來,一個人單打獨拼,多年前便在一線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是不是多少次的衣錦還鄉(xiāng),已經(jīng)和曾經(jīng)的小姐妹早有了距離,談不到一塊兒,說不到一處兒?
“嗯,是該回去一趟了。”她起身,好像下了非常大的決心,換上便衣和平底鞋,叫輛車,拉著我和她一起去往她的老家。
一路上,都無話,她一反她熱情客套禮貌的常態(tài),坐在車?yán)锊话l(fā)一語。沿途倒沒什么特別,高速路上的風(fēng)景,全國哪里都一樣。她盯著車窗外,慢慢地抽搐,手漸漸地抖動。隨著車子進(jìn)入一座縣城,她用家鄉(xiāng)話指揮司機(jī)方向,她的嗓音也開始不自然,像吱吱扭動的金屬椅發(fā)出的某種噪音。我有點吃驚,這是那個能唱出《游園驚夢》的渾圓細(xì)膩甜美的嗓音嗎?
她自顧自地推開車門。司機(jī)吆喝她一聲,說不能在這里下車吧?她的家鄉(xiāng)話,我都能從司機(jī)憤怒的表情里聽懂。
這是個三岔路口,東西一條大道,往南再一條大路,應(yīng)該都是新修的柏油路,全是六車道的,熙來攘往的車輛,便是在縣城,也守著紅綠燈的規(guī)矩——攝像頭安置得無處不在。我從兩輛小車中,拽回了魂不守舍的柳黛。
她吞一口唾沫,倚在路口,行人來來往往的,還有無數(shù)奔騰的快遞小哥的電動車。我不好發(fā)火,拉穩(wěn)她,只問:“怎么了?”
她目光呆滯,沖著三岔路口說:“就是這里。我原來住這里?!绷炻v騰地給我敘述她曾經(jīng)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這片是我父母單位的宿舍群,平房,都不大,一間一間的,鴿子籠一般的宿舍,一層薄薄的墻壁,隔開一戶戶的人家。有的家里,人實在太多,便打起空間的主意,挑高了房梁往上走,搭建那種暗樓來,從正屋一側(cè)的木梯攀上去,就是床褥和被單搭成的空間,可容家人晚間的休息。
都是那種格局,廚房在房檐下,燒蜂窩煤,或者煤球,家家戶戶在做飯的時間,都傳來混合的香味,有時候嘴饞,吸一口人家菜香里的肉腥氣,覺得過足癮的滿意。我們那會兒還有自嘲的話: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聞香不如干望。真正能吃上肉也是有日子可數(shù)的,一周可能一兩次吧。輪流地聞香,饞蟲可能也習(xí)慣了。那時候條件不好,不光買肉不是常事,煤球蜂窩煤也是憑票供應(yīng)的,所以真有肉要解饞,還得有灶具。我們會用一種電爐子炒菜,就是那種電絲盤成蚊香一樣的電爐子,耗電挺大的,有時候一家用電爐子,一整群宿舍都跳閘斷電,家家戶戶都出來罵娘。所以,電爐子是在家里偷偷掩著門用的。我吃過好幾次電爐子上炒的菜,也有燉的,看著通紅的鐵絲越來越熱,越來越亮,亮到最后,像白光一樣,眼神都會出現(xiàn)恍惚的幻覺。但,這是快樂的時候,是一頓大餐等著我們饕餮之時,等著電阻絲燒到一定時候,會讓整個宿舍群斷電,引來鄰居的謾罵,但那種罵聲里,藏著我們偷偷吃“禁果”的快樂。
那會兒物資匱乏,但吃什么都是香的。我小姨父是個木工,也是彈弓好手,他常年用彈弓打麻雀,還有一次打到一只野鴨,我們偷偷地嘗著爸爸不知用什么佐料燉燒的鴨,一輩子都再也沒吃過那種味道了。
爸媽在正房,我,還有弟弟,每晚都爬到暗樓上睡。我那時候二十歲,弟弟十二歲,上五年級,個頭還沒長,到我下巴底下。他是個圓腦袋,媽媽用指甲鉗給他絞的寸頭,每回摸上去,都感覺糙糙的。我總說他,像個愣頭青。他說,解放軍都這樣,都剪寸頭,因為打仗的時候,可顧不上理發(fā)。我弟崇拜解放軍,最愛看戰(zhàn)爭片,我小姨父在單位里偷偷用公家剩下的材料做了柄木頭槍送他,他把那柄槍當(dāng)寶貝,每晚摟著睡。
暗樓空間挺大,因為只做睡覺用,沒有家具擺設(shè),除了坐在鋪蓋上時得佝僂著腰,也沒別的毛病。我喜歡暗樓,那是我的小空間,我在上面看書,發(fā)呆,打毛衣,也學(xué)夜校的功課,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上班了,閑暇時報了夜校的班,財務(wù)和管理,如果學(xué)出來,我的理想就是做個會計,我喜歡會計的工作,打算盤,珠子飛轉(zhuǎn),背珠算口訣,四去六進(jìn)一,三退一還七,工作又干凈又體面。
那天小姨小姨父帶著表妹表弟又過來了。我媽和她妹妹關(guān)系好,兩家雖住得不算近,但來往挺勤的。我表妹十七歲,進(jìn)過工宣隊,她長得特別漂亮,皮膚又白又嫩,腰腿又軟,從小練舞蹈練出來的。我羨慕她會跳舞,一直跟她學(xué)基本功,已經(jīng)慢慢能劈叉,開胯。但我表妹不喜歡一輩子從事這行,她從小出風(fēng)頭慣了,反而特別厭煩這些,她喜歡看書,喜歡學(xué)習(xí),想報考大學(xué),她已經(jīng)努力復(fù)習(xí)半年了,很希望這次高考能考上。她的理想是工程師,她希望能去上海讀大學(xué),上海是她最向往的城市,她喜歡上海的老畫片、老電影,講上海的一切小說和書籍,她說將來長大了,想成為那種嗲嗲的,卻有知識的女性,軟軟糯糯的一句話,就把粗俗的人輕輕松松地說服,那是智慧的女性,也是有涵養(yǎng)的女性,最像女性的女性。
我表弟嘲笑他姐姐,他說北京才是最好的城市,是首都,有天安門,有長城,不到長城非好漢。我表弟比我弟大一歲,他們倆特別談得來。他們都喜歡戰(zhàn)爭片,突突突地比畫打機(jī)關(guān)槍,嘴唇咧著,和空氣撕咬著,做拉弦扔手榴彈模樣。我弟也迎合著表弟,上海有什么好?話都聽不懂,我要去臺灣。他們倆抱成一團(tuán),又表演一段《南征北戰(zhàn)》的經(jīng)典畫面,然后另一個又嘶啞著嗓子,跪在鋪板上,沖著我們,聲嘶力竭地叫:向我開炮!這又轉(zhuǎn)換成《英雄兒女》的王成了。
我媽和我姨上來了,她們叫喚兩個男孩子別吵了,她們在討論一種毛衣花樣的織法。我和我姨特別親,我姨手巧,女紅相當(dāng)厲害,誰家的褲頭啊外套啊,被火星濺了,被抽了線頭,都找我姨補(bǔ)救,她能用一種繃子,再加一把絲線,把漏洞全給補(bǔ)上,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我媽和我姨上來的話,兩個男孩子就得下去了。屋里是這樣安排的,四個女的睡暗樓,四個男的睡正房。我小姨父那天帶過來一只兔子,我爸調(diào)好料,關(guān)上房門,已經(jīng)在電爐上煨著了。過一會兒得拔下電源,等幾分鐘再插上,來回要這么弄好幾趟,因為電爐越燒越熱,功耗越來越大,怕斷電,那美味不僅夾生了,還得被街坊鄰居使勁地跳腳謾罵。
房子逼仄,燈光幽暗,因為電壓不穩(wěn),白熾燈一閃一閃的,電爐上有汩汩的香氣冒出來,樓上四個說著悄悄話的女人,樓下四個粗聲大嗓的男人。
我媽和我姨都困了,表妹也迷迷糊糊的,我下暗樓想上廁所,廁所是公共的,在巷子尾那邊。樓下的兩個弟弟也睡熟了,就我爸和小姨父還守著那鍋美味,一會兒插電源,一會兒拔電源,機(jī)械地忙碌著,他們倆都抽煙,屋里那鍋兔肉的香氣和他們的煙氣,混在一處,迷迷蒙蒙的,他們也迷迷瞪瞪的。
我出門前,我小姨父還說,這要燉好了,他們能爬起來吃嗎?
我爸困倦地回復(fù),肯定能,都等著這口呢。睡到夢中游蕩的,也得使勁舀上一碗閉著眼睛享受美味呢。
他們倆干干地笑。
我爸叫我,你再買點冰糖回來,我最后要收汁的時候用。
我去廁所,拐出來,又跑供銷社買冰糖,供銷社關(guān)門了,想起來,前街上有個開小賣鋪的,他們就住店里,能叫開門買東西。又趿著拖鞋買去了。
前后大概三十多分鐘吧,我不記得了。
回來的時候,我們宿舍里已經(jīng)騰起漫天遍地的火,鄰居街坊,爸媽的同事全穿著睡覺的衣服在忙碌,全是來來往往的人群,全是聲嘶力竭的呼叫,救火啊,澆水啊,救命啊,還有人哪……
我姨父一個人站在我們家外,看著騰騰的火焰,沖得比天還高。他已經(jīng)傻了,像個石頭人一樣,定住不動。
周遭沒受太大的損失,因為發(fā)現(xiàn)及時:兩個大男人最先發(fā)現(xiàn)火情,抱著各自酣睡中的兒子沖出來。鄰居們也全驚醒,全力以赴地?fù)渚?,迅速隔離火源。兩個一臉懵懂的男孩子,我弟和我表弟,看著熊熊大火,忙碌的大人們,他們同時叫嚷一句,我媽還在里邊呢,就前后腳地沖進(jìn)去了。我爸趕緊追過去,也沖進(jìn)火海里,扭頭朝我小姨父說,快叫救火車啊,你們快叫救火車啊……
這是旁邊的鄰居以及我小姨父敘述給我的。我自那以后再也沒見過我小姨父,再也沒有任何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了。
我也走了,那次以后,我很快離開老家,漂到哪里是哪里的感覺吧,沒什么目標(biāo)。這是四十多年來,我第一次回來?,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估計也沒人會記得那樁慘案了。
三岔路看來是個熱鬧位置,車流不斷,紅燈停,綠燈行,往來的人匆匆而過,都有自己火熱的事情要忙。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故事,但終究在為自己的事而勞心費力地忙活人世間的生活。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柳黛?這么多年,在每一個生龍活虎的白日,在每一個夜闌人靜的深夜,她是如何打發(fā)她的光陰?
阿美的微信又發(fā)過來,她真是記掛這場婚禮,也真是記掛柳黛,可能遇著她認(rèn)為的對手了,她終有點輸?shù)貌桓市摹?/p>
阿美寫:我問秦總,你為什么會鐘意柳黛?秦總說,他這輩子,什么人都見識過了,他是個聰明人,也見識過太多聰明的女人,當(dāng)然,本質(zhì)上,他喜歡有點蠢的女人,因為純嘛。他非常想在晚年的時候,有個靈魂上的知音,有個有共同的回憶和愛好,能一起聽音樂看書談電影,講得到一塊兒的那種女人。而柳黛是他同時代的人,有這種資歷,卻又有別的這種年紀(jì)的女人不具備的美貌、身材和才情,而且,她還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實在是十全十美了。
我仍舊沒回阿美的微信。
我看著笑意盈盈的柳黛,這身白衣白裙,在燈光的打照下,顯得有點藍(lán)森森的,她的眼泡仍舊浮腫,從我這邊看過去,側(cè)影尤其明顯。昨晚回去后,她一個人孤枕獨眠,一定在回憶往事時,淚眼漣漣吧?
出事后,她只身去往深圳。那個時候,深圳是能讓她順利逃脫現(xiàn)實,不用轉(zhuǎn)關(guān)系,調(diào)戶籍,就能寄居的城市。然后,她嫁給上海人,到上海短暫住過;再嫁給臺灣人,探親赴往寶島;再后來又嫁到北京,終于領(lǐng)略了天安門的宏偉博大,體驗了登上長城成為好漢的喜悅。她走完了那三個過早逝去的年輕生命的理想里程,她替他們活過了他們本應(yīng)有的人生。她年輕,朝氣,生機(jī)勃勃,從不見老,像妖精一樣馳騁在人生的競技場,借著魂魄恣意地過著縱橫的今生今世,那三個親人本該有的今生今世。
“我那個時候談著段戀愛,很羞澀的,就差一層紙沒捅破的那種戀愛。你能明白嗎?”她站在路口,對著喧囂的車流和人流問我,我點點頭。其實我不明白,一層紙沒捅破的戀愛,能叫戀愛嗎?“他和秦總有點像,鼻子那里,一笑起來,會有豎紋,很少有人這樣,這輩子,我也只見過他和秦總是這樣的。而且,他現(xiàn)在,嗯,他應(yīng)該和秦總歲數(shù)一般大的。”
“他會不會也姓秦?”我打趣她,雖然不合時宜,但我這種打趣,多少能讓四十年前的慘痛,變得風(fēng)輕云淡一點。雖然活下來的人總有罪惡感,但活下來,就是勇氣啊,不是這樣嗎?四十年都過去了。
她搖搖頭:“我想找回初戀時的那種感覺,可能不可行了。但至少嘗試一下也好,總得為自己活一次吧?”
我同意她:“是得為自己活。”
燈光下,秦總還在和她絮絮私語,柳黛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的怒海翻江,今天大喜的日子,她顯得尤其疲憊不堪。我深深地感覺到,經(jīng)過了這一天一夜,她慢慢地老了,一分鐘一分鐘地在變老了,是像她這種年齡段的女人,走過了歲月,經(jīng)歷了滄桑,被日子磨礪過的那種自然而然的衰老。
她正在慢慢地接近她自己。
責(zé)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