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
他們同住在一座風(fēng)光旖旎游人如織的半島上,居所卻不在觀光客趨之若鶩的區(qū)域。有一條雙車道的柏油路百轉(zhuǎn)千回地從入口直達被稱為“老虎尾”的半島頂端的岸岬,其間先要行過一段長達五公里的弧形的海灘路,被這條路半圍起來的就是那片眼下在國際上也有點名氣的黃金海灘,游人一般到了這里就駐足不前了,但是柏油路卻沒有停在這里,它繼續(xù)向前穿過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漁村,再往前是一片因過分蔥郁而顯得光線陰暗下來的森林。說森林有點夸張,只是車子駛進林間后一時的感覺。很快森林就結(jié)束了,豁然開朗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座花木掩映的園林,很私密的樣子。圍墻卻普通,乍看都像是用當?shù)胤N得活的一種小竹子隨著地形野生出來的,但還是加了一點不易覺察的鐵柵欄。竹子長得細而密,一叢叢積壓在一起,接青疊翠,讓外人難以看到圍墻內(nèi)的景象。有一忽兒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座發(fā)了財?shù)臐O民自建的院落。這種院落他在島上見過不少。但車開進去,里邊的天地就大了。通向主建筑的道路新鋪上了柏油,雙車道,一條望不見盡頭的三角梅長廊完整地籠罩著它,三角梅都在盛開,其間還雜有南方不多見的玫瑰和薔薇。四月末的日子,有一處白薔薇開得熱烈而濃密,令人驚心動魄。
車子再往前行,他就看到了一座美式鄉(xiāng)村風(fēng)格的別墅。整幢建筑在一片被各種顏色的花點綴的深沉的墨綠色中顯得不算很大,但是工藝品一樣精致,好像還是一座嶄新的建筑。
她很早就在門前臺階下等他了,而且——也許只是他自己的感覺——看上去對他沒有陌生感。
“歡迎你來?!?/p>
她逆著初升的陽光望著他,眼里帶著笑,溫柔地說,然后便不顧他了,轉(zhuǎn)身踏上臺階往別墅里走?!案襾戆??!彼盅a了一句,讓他聽出了某種殘留的他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江城口音。
走過一片被雨水打濕的路面,上了三層臺階,他在門廳外停了一下,尋找換鞋的地方。這時他聽到她在門里說:
“進來吧,到里面來換鞋。”
他在擦鞋墊上反復(fù)擦鞋底,才走進去。她已經(jīng)把要換的皮拖鞋放在他面前了。
一層有一個很敞亮的大客廳,驀然突兀地撞上他眼睛的是一架大三角鋼琴,就放在客廳中心。他認得那個外國牌子。四面是落地窗,不是落地窗的壁上全是裝滿精裝書的書架。他還留意到了一套價格不菲的音響系統(tǒng),以及款待客人的名貴組合沙發(fā)。這些年對于家具他也算是個行家了,看出來了,家具式樣保守,但是貴重,所有的家具邊緣都鑲有金色飾條。
兩個人在沙發(fā)邊面對面坐下來。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拘謹和不適。
“茶,還是咖啡?”
“啊,不用麻煩了吧?!彼f,“我就是來送一本書?!?/p>
“咖啡吧。”她主動替他點了咖啡,“本地產(chǎn)的,比南美的還好呢,新牌子,叫什么,啊,‘玫瑰美人。”
女傭用了一點兒時間才上了咖啡。手工現(xiàn)磨的,味道濃厚,醇香撲鼻。他知道這款新牌子咖啡,眼下已經(jīng)成了當?shù)刭u得最俏的旅游特產(chǎn)了。
等待咖啡的時間里他們就一言不發(fā)地坐著。
“喝得慣嗎?”
“???”
他本想開個玩笑說和我們當年在大學(xué)里喝的咖啡可是沒法比,但他不想首先提起往事。
“從來沒到過這邊嗎?我聽說你也一直住在半島上?!边€是她先開了口,并且一眼一眼地看他,在他的感覺里像是在一頁一頁地翻陳年舊書。
“哦,是的。我住這里很久了。你先生不在家嗎?”
“他住院了。你知道他今年八十有六了,身體一直不好。過完春節(jié)滑了一跤,就住院,直到現(xiàn)在?!?/p>
“你不到醫(yī)院去陪他嗎?”
“他也算是個人物了,省長特意批示給他配了護工,白天晚上都有人照顧。我要做的是每個星期去看他一次,處理一些醫(yī)療費用上的事?!?/p>
有那么一兩分鐘兩個人都沒說話。他一直不看她,她也沒有看他。
“你不見老,還是那么……”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她已經(jīng)明白了。
“真沒想過我們住得這么近。有人說……”
她終于沒有把話說完。
男人的心忽然起了點兒急躁,想起了自己為什么來?!白蛱煳业绞欣?,你先生的一位朋友,不,是學(xué)生,聽說我也住在半島上,就托我把他新出的一本書送給老師。真是不巧,您先生不在家,我不能親手交給他?!?/p>
“沒關(guān)系的。這一年多他已經(jīng)不看書了。你交給我就好?!?/p>
他這時才敏感地注意到她一直沒有用您稱呼他。
他把書從包里掏出,放在茶幾上——一本印得很漂亮的書——然后站起。
“我告辭吧,不多打擾了?!?/p>
她沒有挽留,跟著站起。
“好吧。我正巧今天要去醫(yī)院,可以順便把書的事告訴他?!?/p>
她送他走出別墅,下臺階,一聲不吭地看他上車。
倒車用了不少時間。然后他從打開的車窗內(nèi)向車后一側(cè)的她擺了一下手,算是告別。她也舉起了一只柔軟的小手動作不大地向他搖了一下,然后看著他沿著那條因為剛剛又下了雨弄得滿是積水的花廊把車開出去。
三個月后他聽到了她先生去世的消息。訃告上了北京的電視臺和報紙。
又過了不少日子,幾乎入了秋天,在半島盡頭“老虎尾”岸岬前一座廢棄的燈塔頂樓,他又看到了她。
當時他正沿著已經(jīng)沒有扶手的樓梯走向燈塔的最高一層——這段樓梯很危險,但他常來,不怕——她恰恰相反,正要從最高一層往下走,就先看到了他,在樓梯口一側(cè)站住,并讓開了路,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他感覺到了上面的一雙目光,抬頭。
兩個人就這樣一上一下,默默地望著,漸漸地,都微笑起來。
“真沒想到……”她含混地說了一句,像是表達意外邂逅的喜悅,又像是在打趣這終歸躲不過去的相逢。
他沒說什么。遲了一刻,繼續(xù)走完最后幾級臺階,踏上頂樓,走向面向大海的那個連生銹的窗框架也失掉了的大瞭望窗,站了一會兒。
他以為她走了,一回頭卻又看到了她。
“怎么,你沒有……”
“這么巧遇上,也算難得,你就不想對我說點啥嗎?”她的眼睛仍然在微笑,一邊用一種友好卻又不想顯得過分親熱的聲調(diào)說道。
“其實……第一天從電視里看到訃告,我就想過去看看……”他囁嚅道,到底沒有把“您”字說出來,“可是一想到那么多省里市里的大人物都在那兒,我就……”
“你不去我也理解,用不得找許多理由……你憑什么要去看我呢?不是嗎?”
剛才說話時他一直背向她,現(xiàn)在他回過頭來,盯著她一直都在微笑的眼睛道:
“你這樣說就沒良心了……可是,我什么人哪,再說你也有可能不稀罕。我不想做一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喪事辦完這么久,住得這么近,也不去同情一下我,也是這個理由?”她緊追不舍道,并且開始使用一種嘲諷、責(zé)備和自憐的語氣。
不過這聲腔中有一點東西他感覺到了,而且喜歡:她仿佛已經(jīng)從丈夫去世的打擊中恢復(fù)過來了?;蛘邞?yīng)當這么說,她已經(jīng)不再被失去丈夫這件事困擾了。
就因為這一點點喜歡,他說出了下面的話:
“好吧,我現(xiàn)在鄭重地對你失去那么著名的丈夫補上一個哀悼。請您節(jié)哀順變?!?/p>
她也走到那面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四方形窟窿的瞭望窗前去,目光幽幽地眺望著大海,半晌才道:
“你那么有名的妻子去世后,其實我好幾次想去看看您……可是,我膽小,怕被你拒之門外?!?/p>
他真誠地吃了一驚,望著她,幾乎要叫起來了,道:“那怎么可能!”
說完他就后悔。他不想讓她覺得這句話里含有他想和她再續(xù)前緣的意思。
“回去吧,要下雨了?!眱扇顺聊撕靡粫?,誰都不想再說什么時,女人望著海上天穹下驀然翻卷起來的大團烏云,驚慌道。
剛出燈塔,雨就大滴大滴潑灑起來。他和她卻都是沿著海邊新修的木棧道跑步過來的。
“怎么辦?雨太大了,回?zé)羲锶グ?!”她提議道。
“燈塔里四處透風(fēng)漏雨……要不,我?guī)闩軒撞?。我家離這里不太遠?!闭f到這里他馬上又補一句,“你可以拒絕的。”
她沒有拒絕,正巧雨又停了。兩人跑了一段路,中間他等過她一兩次,這時他們巧遇了一輛放空的出租車。十分鐘不到,兩人已經(jīng)進了他的家。
和他見過的她的獨棟美式鄉(xiāng)村園林別墅相比,他的住處更靠近半島頂端,綠植不多,庭院也不大,但距離喧鬧的旅游景區(qū)更遠,四周圍林木更密,環(huán)境因之顯得更為幽靜。
車子來到院門前時雨就停了,她隨他就在那里下車,他付了車費,然后帶她一路走進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白墻黑瓦的房子,房子極大——比她家的別墅大多了——可是就建筑風(fēng)格論則平平無奇,讓人想起一些公共建筑。倒是進門換了鞋,再回頭時她的一雙眼睛剎那間就睜大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
“你們家好大!也有一架這么高檔的三角鋼琴!”
她迅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客廳很大,給人一種身臨某個國外小廣場似的感覺,中心擺放著一架久負盛名的奧地利“貝森朵夫”三角鋼琴,且是價格最高的一款,比自己家那一架同品牌的價格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如果說她家那架鋼琴基本上是個擺設(shè),這一架則完全可以在大型音樂會上供專業(yè)演員演奏使用……完全是一架三角鋼琴中的極品。
回到自己家里他明顯放松多了,如同一只動物回到了自己的巢穴,連氣味都是舒適的。他回避了她因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出現(xiàn)的窘迫表情,不看她,卻很寫意地對她揮了一下手,道:
“她本來就是學(xué)鋼琴的,完全是因為不幸才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這么好的一架琴就成了擺設(shè)。眼下就更……”
“我有點冷?!彼鋈徽f道。因為一扇窗子沒關(guān),風(fēng)從屋外刮進來,還裹挾著一些雨點,真的讓她發(fā)了抖?!耙路紳窳恕夷茉谒姆块g里換換衣服嗎?不,瞧我說了什么,你們當然共用一間臥室……可是我沒想到今天會下雨,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沒雨……”
他把一時顯得有點語無倫次的她引進自己的臥室,打開衣櫥,看著她,大了膽子說:
“還是換我的吧。她的衣服你不忌諱?她在世時我們一直分房睡。原因是她每天都有公務(wù),睡眠時間長期不足,必須休息好——你當年不是喜歡穿我的襯衣嗎?”
她臉紅了,默默飛了他一眼,但也就是一眼,就閃開了。
但他意識到了這一刻她心中的高興。
“你出去,等我喊你進來時你再進來。”她努力地不把歡快的情緒喊出來,但他還是感覺到了。
兩個人之間那條隱隱約約的線一旦被突破……她再對他喊可以進來時,他看到的情景和他的想象差別不大:她換上了他的一件花格子襯衣,人也上了床,拉起被子蓋住了臉。
他們連續(xù)三天留在大得驚人的床上,如同當年他們在江城同一所大學(xué)他的宿舍里度過的最后三個日夜一樣瘋狂。那年他讀研三,她讀大四,都面臨著畢業(yè),窮到時常一天只吃一頓飯,還是從學(xué)生食堂里打來的最便宜的簡餐。安靜下來兩個人就一起遙想未來。他學(xué)生物,她學(xué)新聞,但專業(yè)和愛情無關(guān),從第一次在大學(xué)學(xué)生會操辦的簡陋舞會相互望見,兩個人就像火焰遇上了火焰,星球撞上了星球,兩個人的心,不,是生命,全部熊熊燃燒起來,是那種有可能毀掉一切的、投入了全部青春生命的激情燃燒。當時他認為她就是他此生中的唯一,他的天空和大地,他的山川森林和清溪草地。而她也有這種感覺,仿佛她遇見的不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英俊青年,而是她自己的生命、心、魂靈遺失在前世的一半,今天他們重逢了,除了在一起像一只沖天的火炬一樣把自己燃燒成灰燼,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樣表達那種發(fā)自生命深處的無可替代也無可選擇的依戀與纏綿。是的,甚至不是愛,僅僅是依戀和只想將兩個人合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的渴望。只有一種事物能讓他們分開,就是死。
可怕的是當時他們很快就意識到兩個人沒有未來。在那樣一座大都市里,所有的燈紅酒綠他們都非常有幸或者說不幸地見識過了,可所有的那一切——輕歌曼舞,衣香如花,鬢影春風(fēng),還有財富,雖然只是遠遠看到了黃金的顏色,嗅到的也只是它才能發(fā)出的誘人的氣味——都和他們無緣,而自忖他的才華和她的美貌,他們一度也堅定地認為那樣的生活應(yīng)當屬于自己,至少他和她應(yīng)當成為那種白玉為堂金作馬的浮世繁華中的一員并且一生都能夠享受到它。
他們曾一天天在耗盡火山熔巖般的激情后,相互蜷縮在對方懷里,仔細探討過每一條進入這種夢魘般的浮華之境的大路和小徑,甚至想到過他們有限的人生閱歷和經(jīng)驗?zāi)軌驇退麄兿氲降淖畈豢伤甲h的方式,但結(jié)果卻全是絕望,而所有單獨的絕望加起來又圍成了四面高起無法逾越的絕望之城。終于有一天,她在他懷中哭了,而他也很快就看到她和一名西方留學(xué)生跳著剛剛興起的新的火辣辣的狐步舞。
他雖然妒火萬丈但還是心軟了,選擇了原諒,以和她分開的方式給她自由,同時也記下了一件事:這在他們兩個人都是巨大的人生挫敗,是第一場挫敗也是最會讓他和她銘心刻骨痛苦一輩子的挫敗??稍谀莻€時代,這種發(fā)生在大學(xué)校園里的景象又極為平常。一個月后她在拿到了畢業(yè)證學(xué)士學(xué)位的同時也拿到了簽證,要和那位西方留學(xué)生一起離國遠行。
兩個人單獨見了最后一面,還是在那間曾讓他們以為耗盡了生命的全部熱情的簡陋的學(xué)生宿舍。她撲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場痛哭驚天動地。他咬牙堅持住了,不讓自己和她一起哭,卻聽到了左胸深部心臟發(fā)出的碎裂的聲音。
當天他唯一不是很能理解的,就是她此刻的悲痛怎么也會如此強烈!
“你是我一半的命,一半的肉體,一半的心,我現(xiàn)在離開你,是要把我自己撕裂成兩半,一半去異國他鄉(xiāng),一半留在你的身體里?!彼詈罂珒粞蹨I,這樣對他說道,“你給我記好了,我一旦成功了就回來,和你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真實的生活?!?/p>
然后她用很大的力量推開了他,整理衣服,又細心地補妝,開門離去,風(fēng)一樣快地消逝,再沒有回頭。
她出國那天他沒去機場送她。和她說的正相反,她棄他而去沒有給他留下半個她,卻帶走了半個鮮血淋漓的他。他覺得自己從她離開那天起就不再完整,他成了半個男人。
為了逃避校園內(nèi)她無處不在的衣香鬢影,他毅然放棄留母校任教的機會,帶著對未來人生巨大的不確定來到了這座遙遠的半島。一個研究生物的人進入職場之初是不會被人重視的,但負責(zé)招聘他的人重視他獲得的研究成果。由于他研究的是一門商業(yè)大潮下誰都不愿去研究的冷門科學(xué)——熱帶外來植物在半島的分布演化及生長習(xí)性——很快就他本人也異常意外地獲得了半島有史以來第一個國家級大獎,榮譽、待遇隨之而來,第二年早春他便在一次政協(xié)會議上遇上了自己后來的妻子,也是被引進的人才,一位剛剛在國家級鋼琴比賽中拿到唯一的金獎的青年演奏家。市長親自撮合他們倆的婚姻,最初他以為女鋼琴家不會看上他,但這件事居然進展得異常順利,而這時他遠赴異國的舊情人卻自離去后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再給過他,連一封信、一張明信片都沒有寄過。她讓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斷得這么徹底和干凈,先是讓他傷心,后來反倒給了他暫時的忘卻,連同身心的解脫和自由。讓他多少有點詫異的是女鋼琴家對他的感情升溫很快,接觸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竟是個溫柔寡言的女子,有一副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平靜與從容,面冷心熱,待人誠懇。但是心里也生出過一點模糊的不安:一旦開始談婚論嫁,女方就表現(xiàn)出了比他更成熟更主動的心態(tài),兩個人還沒有經(jīng)歷熱戀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隨后她也就成了一名極稱職的妻子。這一切都和他的初戀經(jīng)歷完全不同。直到走進婚禮現(xiàn)場,他都有一點暈暈的感覺。
十年前他們才搬進這所位于半島頂端人跡罕至的房子,之前她一直住在省歌舞團分給引進人才的一套大三居的政策房里。這時她早已不是那個文藝團體的首席鋼琴師,她從政了,先是副局長、局長,后又成了本市分管文體科衛(wèi)事務(wù)的副市長,有了秘書和專車,他卻在家庭生活層面失去了妻子。也不是全部失去,但是妻子的絕大部分時間都不再屬于他和她的家。再后來一些緋聞傳到了他耳中,而他的副市長妻子知道后當晚早早結(jié)束了公務(wù)活動,回到家里和他開誠布公地進行了一次談話。
“啊,我并不想做這個副市長,但現(xiàn)在也后悔不來了……一個班子總得有一名女性……你今天聽到的那些話不是真的,我希望你相信我的清白和潔身自守。當然如果你因為這個想和我離婚,我也會表示尊重。不過……我另外還有一句以前沒有機會說的話,今天倒可以說出來了:我就是當了副市長,可也仍然想做一個我丈夫認可的好女人、好妻子?!?/p>
三天后他開車帶她回到自己的別墅里,收拾了兩大箱子衣物,直接搬進了他的房子里來。晚上并肩躺回到他那張大得讓人產(chǎn)生空曠之感的床上,他終于將憋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
“二十五年了……說說,這些年先是在國外,后來在國內(nèi),是怎么活過來的?”
“我簡單地交代一下。”她苦笑了一下,看他一眼道,表情中顯示出自己其實并不情愿。“詹姆斯,就是那個帶我出國的留學(xué)生,其實我們不是戀人,當初說好了我們假扮成一對戀人,是為了方便他把我?guī)С鋈ァ瓌偟接覀兙头珠_了?!?/p>
“后來呢?”一段很久的沉默過后,他接著問道。
“我一個人在英國,沒有生活來源,就去了美國。我是學(xué)中文的,英語還湊合,去美國是想加入一家華僑辦的中文小報當記者,我本來學(xué)的就是新聞……可是到了美國后才發(fā)覺不是那么回事……我過了一段居無定所的日子……說實話,很可憐的。
“一個女人,無依無靠,又年輕,任何一種工作都干不久的。你懂我的意思。我不停地換工作,什么都干過,只是沒刷過盤子。不是不想去,是害怕晚上……我干的全是一些和文字處理相關(guān)的工作。為中文小出版社當過臨時編輯,幫人當槍手翻譯過文章,有一陣子還試圖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書,想當個作家,也沒成功……一轉(zhuǎn)眼十幾年就過去了,直到遇上我老公?!?/p>
“你是怎么遇上那位大師的?”他明知故問道,因為他想讓她自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對他講一遍。
“那年,他作為訪問學(xué)者,去美國愛荷華州一所大學(xué)進行學(xué)術(shù)交流。我當時恰好寄居在那里?!闭f到這里她敏感地看他一眼,遲疑了一會兒,見他沒說什么,才接著說下去,“也沒啥好避諱的。我希望你理解我當時的處境。我窮得很,租房的錢都沒有……那樣做也是沒辦法?!?/p>
“我理解?!彼f,目光盯著天花板,語氣聽上去有點斬釘截鐵。“過去的二十五年里,我也有過一些同樣的經(jīng)歷?!?/p>
她心中熱起來,有點感激他的體貼,將身子往他身邊擠了擠,人也仿佛一下子松馳下來,又想了想,道:
“他……是江浙人,吳儂口音重,那所大學(xué)臨時給他配的中文翻譯聽不懂他的漢語,學(xué)術(shù)交流剛開始就進行不下去了。我當時同居的一個外國老頭兒,其實我們也是有過結(jié)婚打算的……正好也在現(xiàn)場,忽然想起我,說我有一個從中國來的研究生,可以讓她來試試……他這么說是撒謊,我并不是他的研究生,但當時也沒人計較,于是我就到了現(xiàn)場,給我老公——剛過世的這一個——做中文翻譯?!?/p>
“你交了好運。不但成功地為他做了翻譯,還讓老頭兒看上了你?!?/p>
她的臉慢慢地起了紅暈,不安地看他一眼,道:
“你就不能不這樣說話嗎?我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真是窘迫到了面包都吃不起的地步。我差一點自殺。任何一個人給我工作,給我飯吃,給我房子住,還有安全方面的保障,我都可能嫁給他。這和愛情無關(guān),只和活下去有關(guān)?!?/p>
他又有好長一陣子不說話,也不看她,只看著天花板。
“怎么,不想打破砂鍋紋(問)到底了?”等了他一會兒,她不想等了似的,也許是意猶未盡,換了一種嘲諷卻不失友好的腔調(diào)看著他道。
這時她才意識到他的眼睛全是淚水。
“怎么了呀你。別這樣。現(xiàn)在說起來,恍若隔世,連我都不怎么傷心了?!?/p>
他借著下床去找一件小東西避開她的注視,讓自己平靜……回到床上后,他能夠看她了,笑道:
“我剛才不說話,是怕你覺得我在審你……你愿意往下講就講?!?/p>
“我不信。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就是到了今天,我老公去世了,我也仍然是他名正言順的太太。我就是到這里跟你鬼混,也還是他的遺孀。我啥也不怕。要怕也是你怕。你要是怕,我就離開?!?/p>
“對不起,終歸是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
“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當時他就對我或者我就對他起了什么心思。他到底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學(xué)者呀,沒那么俗。他其實也不風(fēng)流??赡苁且驗槲业默F(xiàn)場翻譯讓他滿意,離開時聽說了我的境況,特意從大學(xué)給他的酬金中取出一部分付給我做小費。說是小費其實數(shù)目不小,足以讓我省吃儉用在美國過兩年。兩年后他第二次去講學(xué),提前打電話通知我,仍然請我為他做翻譯?!?/p>
“這一次的結(jié)果是他把你帶回國,還讓你成了他的夫人?!?/p>
“我就是這樣做了,也輪不到你今天說三道四吧。我出國快二十年了仍舊一貧如洗,我又不能一直年輕下去。繼續(xù)留在國外過那種窮困潦倒又沒有安全感的日子,每天對我都是一種摧殘。嫁給他是我經(jīng)過慎重考慮作出的正確選擇。”
這一夜他們搬到一起后第一次沒有纏綿。凌晨一點,他被點點滴滴的聲響驚醒,下床走出去,發(fā)現(xiàn)她正在他前妻的臥室和衣帽間里巡查。
“她還真藏了點衣服呢,”見他走進來,她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吃驚,回頭道,“她一個副市長能有多少收入,買得起這么多貴重的時裝,還有這些包包。”
“你老公不會連一個這樣的包包都沒給你買過吧?”他說。話說出去才知道并不恰當。
“還真沒有。你不要老用這種話傷害我。我嫁的是他,不是你,所以他怎么對我也輪不著你冷嘲熱諷……好像還有一點吃醋?!?/p>
“我可以道歉嗎?”
“你道什么歉?再說我也不需要。誰讓我命苦呢?他的秘密讓你知道也沒關(guān)系。我老公一輩子雖然功成名就,錢也掙到一些,可他出身苦,一生節(jié)儉。這幾年他年年出國講學(xué),卻從沒想過給自己買一套像樣點兒的西裝。”
“那我替他說一句……他這輩子活得不值?!?/p>
“好啦,別老說我們家那一位了,也別老說我的過去,也該說說你們家這一位了……看出來了,雖然有人送她這些衣服和包包,可在我看來,這些貴婦人穿的華裝麗服她有可能只在家里偷偷試穿過一兩次,更多的恐怕是拿回來就掛在這里,她動都沒機會動它們一下。真是暴殄天物啊?!?/p>
“她不像你,不管前半生如何,后半生成了名人的太太,有機會整天穿得像個英國貴婦人。她是公務(wù)員,一出門就有攝像機跟著,只能穿她那一種職業(yè)穿的服裝?!?/p>
這次她沒再和他斗嘴,卻不客氣地從他妻子的衣櫥里取出了一件連吊牌還沒動過的袍子,看著他,眼眸都因為歡喜而濕潤了,道:
“這可是法國名牌……我能替她試一試嗎?”
“你要是不忌諱……”他聳了聳肩,道。
“那你快點出去!”她歡喜地叫道。
他走出去,在門外立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她穿著那件華麗的、反正他怎么也看不出哪兒好的袍子走出門,漲紅了臉,少女一樣嬌羞地看著他,道:
“怎么樣?好看嗎?……我穿上它像不像她?”
他本想開玩笑說一句“你比她漂亮”,但想到了故去的妻子,終于沒說出口。
她剛才是風(fēng)一般地旋轉(zhuǎn)著飄出來的,轉(zhuǎn)眼又風(fēng)一般地飄了進去,再出來已經(jīng)脫掉那件袍子,換回了自己的睡衣,人也平靜了很多,道:
“你還是愛她的,別瞞我了,我就剛才那一下子就從你眼睛里看出來了……太可惜了,這么年輕就得了那樣的病。不過也好,她這么早去世,避免了她早年的風(fēng)流韻事抖摟出來?!?/p>
回到床上后他想:如果她要報復(fù)他,剛才這一冷不丁的一拳力道可不小。
“你生氣了……對不起,現(xiàn)在輪到我道歉……求你了,別這樣吊著臉子,我也是女人,看她去世這么久你心里還忘不了她,我不吃點醋倒不正常了……好了嘛,過來抱抱我?!?/p>
兩人摟抱了一會兒,她抱得比他緊,但他的情緒也有點緩過來了,才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和那個人的事嗎?”
她反倒被他驚得瞪大了圓圓的眼睛:“啥?你知道?你啥時候知道的?”
“我不是傻子。我是科學(xué)家,多難的科研題目都被我破譯了……難道非要抓到奸才知道她早就做了他的情人?……可在猜出這件事的同時我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她做他的情人是不情愿的?!?/p>
“你都猜出來了,為啥沒和她離婚?”
他長久地沉默。她感覺到了,他的胸膛開始像臺風(fēng)季節(jié)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涌起伏,但是后來,也像臺風(fēng)過后的大海一樣平靜下去。
“我想過,可我不能。我陷入一種處境中去。本來應(yīng)當由別人來可憐我,可我反倒可憐起她來……你一定想知道原因……婚后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到,她說有機會的話她想做一個好女人、好妻子,這話是真的?!?/p>
“她天天瞞著你在外面和別人上床,他們讓你年復(fù)一年眾所周知地戴一頂綠帽子活著……這個女人都這樣了,你還相信她想和你好好做夫妻?都到了這會兒,你仍然堅持認為如果沒有那個第三者,她真會和你舉案齊眉?”
“這矛盾嗎?即使有那個第三者,她在家里,也一直和我舉案齊眉……我在我們進行過那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她過著兩種生活,一種是外面的生活,一種是在這幢房子里和我在一起做夫妻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哪一種被她認為是自己真實的生活,哪一種是虛假的,可是我有時候真的會想,她很可能是把每天回家后和我在一起的生活看成是她的真實的生活?!?/p>
“果然那句話不錯,男人都是傻瓜……你對她的這種信心是從哪兒來的?”
“不信你可以去我的衣櫥和衣帽間里看。她當年給我熨過的襯衣、配好的領(lǐng)帶,直到今天我還沒有全部穿完一遍。那些襯衫全是她親手為我選的,全是純棉的,質(zhì)量上等,我生下來以后就沒有穿過這么好的襯衫,更別說她親手為我選的西裝和領(lǐng)帶了。對了,還有一年四季各種必備的服裝……她甚至為我花大錢從國外訂購了一套名牌獵裝……”
她居然一跳就下了床,動作利索得讓他吃驚。除了臥室里的衣櫥,他妻子當年裝修房子時也為他單獨裝修了一個衣帽間,里面全是她為他購置的服裝。
她在他已經(jīng)兩年沒打開過的專屬衣帽間的第一個壁櫥的第一個觸手可及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第一件熨燙得整整齊齊的紅襯衫和一個和襯衫配色的條紋領(lǐng)帶,連同一張留言條。她取出了那張留言條,把上面兩行娟秀的字跡讀出來:
明天去市科協(xié)開會穿這件襯衫,打這條領(lǐng)帶,西裝就是上面掛的一套。妻。23/6。
發(fā)言要摟住點火。市長有難處。不是只有你們那個口子經(jīng)費不足。又及/妻。
下面還手工畫了一個女生的唇形。滿滿的愛意啊,她想。
她以一種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瘋狂把衣帽間所有的抽屜全部打開,發(fā)現(xiàn)每一個抽屜里都有這樣一件襯衫和一條配色領(lǐng)帶,連同一張內(nèi)容大致相同的留言條。而在這些抽屜上方,則分格掛著一套套價值不菲的西裝。
驀然間她又想到了什么,無邊無際的怒氣在消逝,慢慢回頭看他,最后呈現(xiàn)給他的居然是一臉的眉開眼笑,她說:
“怪不得她能哄住你這個傻瓜……她有多會哄人哪……這么體貼的太太,每天那么多公務(wù),回到家里來一定很晚也很累了,還要精心為丈夫明天穿的西服、襯衫、領(lǐng)帶做好準備,還要寫一張情意綿綿的紙條……對了,一定還有皮鞋,天氣冷了還會有大衣,冬帽。對吧?”
“大衣和帽子在那邊。”他說,用下巴指了指衣帽間左邊一側(cè)的壁櫥。
她打開了那一側(cè)的壁櫥。那么多的大衣和帽子啊!……可她望著他,心情卻顯得越來越歡樂了。她說:
“這些高檔西服,精心準備的襯衫、領(lǐng)帶,這些大衣、帽子,你并沒有動過,直到今天還像經(jīng)她的手擺放時一樣被冷落在這里。你辜負了這么好的一個女人,你是世界上最狠心的那個男人啊!”
“這也值得你高興得歡呼嗎?”他淡淡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臉,反唇相譏道,“并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你最先看到的那件襯衫,還有領(lǐng)帶、西裝,她為我準備好,第二天就住院去了。后面你看到的那些,有些是我自己不喜歡穿,有些是會議取消,我沒有機會穿上它們……她住進醫(yī)院就再也沒回到這個家里來,所以,我也再沒有機會,不,是沒有心情,去碰它們。”
“因為它們成了你對你那位賢良淑德的妻子的最后回憶?”
“……”
“對,我就是高興,就是要歡呼……因為你即便沒跟她離婚,也從心底里厭惡她。你不愛她,甚至恨她。你不愿意碰她為你準備的一切東西,不管是全棉的高檔襯衫還是西裝。對,你一直恨她,恨她到死,她死了你更不愿意碰這些東西了,你有這種反應(yīng)才像個男人——我都說對吧?”
他不再理她,回到自己臥室床上去。
她像小貓一樣跟著溜進來,爬上床,直接拱到他懷里,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一直愛著我,哪怕我當初一時軟弱狠心扔下你遠走天涯,你對我的愛是她用任何手段都從你心里清除不去的,雖然你一時糊涂娶了她。你沒有早點和她離婚我這會兒不想責(zé)備你了,就像我,不情不愿地和我老公結(jié)婚,沒有一天不想……”
“不想什么?”他本不想再說話,但還是問了一句。
“不想繼續(xù)和他過下去。不是他對我不好,他對我很好,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特意改了遺囑,為我的下半生做了安排……我得到了那幢別墅,它現(xiàn)在市場價已經(jīng)過億?!?/p>
“一定還有一大筆錢,足夠你維持體面的生活,直到一百歲?!?/p>
“你在嫉妒我。不錯。本來你就不該問到我的錢,但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這樣可以不讓你擔(dān)心我搬過來和你鬼混是想賴上你,讓你后半生養(yǎng)我?!?/p>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他說,“而且,我怎么還覺得這會兒又想要你了?!?/p>
“男人一旦發(fā)現(xiàn)不用對女人負責(zé)任,馬上就會變得像你這樣無恥?!彼χ鴮λf。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繼續(xù),爭吵和甜蜜的戲碼交替上演,但兩個人都知道,他們彼此被時光湮滅了二十五年的感情卻在回溫。越是因為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吵架,兩個人越會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相互嘲諷著,心里卻在想當年大學(xué)宿舍里的好日子又回來了。
只是男人的激情大不如前。更多的時間是兩個人蜷縮在被窩里漫無邊際地閑談,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餓了有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也沒有就開車出門,找一家上檔次的大飯店,轟轟烈烈猛撮一頓大餐。
“也說說你自己,別光說別人?!庇幸惶靸蓚€人早上醒來就賴在床上不起,餓了也不想出門,因為外面下大雨,臺風(fēng)正在半島肆虐。別的話題好像早說完了,是她靈機一動又想起來一個,“我真笨,怎么忘記問你這個了。你和她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明知道她天天在外面和另外一個男人鬼混,你自己成了個被她冷落到半島上這么一個角落的‘第三者……你連‘第三者都不是,‘第三者還有人關(guān)心……你以為她給你準備襯衫、領(lǐng)帶、皮鞋和西裝,就是對你的關(guān)心,不,你不要想騙我,你也別騙自己,西裝襯衫領(lǐng)帶那些東西,和真正的關(guān)心,夫妻間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完全不搭界,對她來說做那些事只是她和你過的虛假的生活,虛假的生活中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部分……我倒是覺得你們倆之間只有心是通的,你知道她過的真實的生活是什么,她也知道你知道這個,并且也知道你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后面這一種生活對你才是真實的……我就是對這一塊充滿好奇,她知道你有自己真實的生活,可我不相信她真的知道這種生活的內(nèi)容,她恐怕也不屑去搞清楚它,因為她已經(jīng)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多功夫,所有可以被人稱為好女人、好妻子的功課她都做了,她每一天都在演出,而且效果還很出色……當然你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表演,為了掩飾她真實的生活,你恨她,恨你和她過的這種被操縱的虛假的生活,可你卻沒有揭穿它,二十多年間你居然選擇了忍受,你忍受了這么多年,人生的最好年華全都消耗在里面……說句你肯定不想聽的話,是你自己,一個被侮辱和被傷害的男人,虛假的丈夫,而不是別人,甚至那個著名的第三者,在這些年間幫助她掩飾了她生活中的丑聞?!?/p>
“你是想說,我一點兒也不比她更值得你憐憫,因為我自己選擇了過一種心甘情愿被侮辱和被傷害的生活,一種虛假的生活,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比這個意思多一點傷心和一點不理解。好在傷心的歲月都過去了,我們今天是話趕話說到這里了,不過我真的想從你這里得到解釋?!?/p>
“我有自己更真實的生活?!彼牭剿靡环N清晰有力的聲腔說道。
她吃驚了:“你在說啥?更真實的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都不會準時下班。我開始還會等她,畢竟是夫妻??珊髞砦也幌脒@些了,你懂的,一想到這個就會猜測她是不是正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其實說不定她只是還在開會。”
“……”
“開始時我想到要有意識地將她和我的生活切割。一個女人,婚姻之外有別的男人和另外的生活(不要再討論她是不是情愿),作為丈夫,又不能和她離婚,能做的就是從精神和生活兩個方面與她做出切割。你可以想你已經(jīng)和她離婚,現(xiàn)在只是和一個與你沒有婚姻關(guān)系的女性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這樣你的心情會好很多,一天天地堅持這么想,你的心情會越來越好,最后把想象當成你真實的生活。何況它本來就是我在這樁婚姻中的真實的生活?!?/p>
“然后……你好像把精力轉(zhuǎn)向了學(xué)術(shù)。我早幾年看到過一篇記者寫你的專訪,說你在熱帶植物研究方面碩果累累,成了一代宗師。”
“記者太夸張了。即使到了今天,我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也算不上什么大師。真正讓我倍感驕傲的是這些年來我進行的一項跨專業(yè)的科學(xué)探測??谧娱_得小,成就卻不小。不客氣地說,我這些年來對螢火蟲生活習(xí)性的研究有可能填補了國際上對這一物種研究的空白?!?/p>
“什么?你這么大一個科學(xué)家,這些年來大家一直盼望你在你的專業(yè)方向上有更大的突破,可你卻一直在悄悄地研究螢火蟲?”
“每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吃完飯,坐在家里。這個家安靜得像深山古寺,會時時意外地讓你陡然感覺到人生的荒涼。這種人生的荒涼感有時會進入到夢中——有天她又是整夜沒回家,我一個人拂曉時醒來,接著又睡著了,做了一個夢,仿佛是小時候的我,一個人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看到了自家的老屋,門開了,沒有人,家變得荒涼——我就在那一刻,人還在夢境中,突然感悟到這個世界——其實是我自己的生命——原來如此荒涼。
然后我就醒過來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急著穿衣服走出去,天還黑著,院子很大,植被豐富,空氣濕潤,一條人工小溪曲折地通向后山……我看到了第一只螢火蟲,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地飛過來,我被這么弱小的一個生命體吸引了,我不知不覺地跟著它走,從后門出了這個院子,這個荒涼如同墳?zāi)拱愕募遥呦蚝竺娴纳狡?,山坡下的小河,走向河邊的草叢。我就在那里站住了,看到了半座山都在黑暗中亮起來,閃爍明滅,如同一個幻景,大自然用如今十分時髦的AI,也即人工智能技術(shù)制造的幻景,無數(shù)的螢群明明滅滅,滅滅明明,這兒一片,那兒一叢,讓大山的草木此起彼伏地亮起來,如同明亮夜晚的星空。它們還像音樂,像伴隨著音樂的歡快舞蹈,這些弱小的螢火蟲,是它們在自己的音樂中,翩翩起舞,盡情享受著生命的歡樂……當時我就特別急切地想知道一件事,太急切了,急切到無法自制。這么弱小的生命,它們是怎么生存繁衍下來的,并且被生命和自然賦予了如此規(guī)模的享受,如此深度的歡樂,而我作為另一種被宇宙和大自然賦予形體和思想的生物,卻得不到這些。”
“不要再說了……我要哭了……你是被你自己的不幸、你自己的痛苦引到后山去的。是你的不幸讓你從螢火蟲那里感受到了如此任情恣意的歡樂,可是……”
“我很快就開始了對螢火蟲的研究,并被它迷住了,我為之投入了巨大精力,不,是全部的精力。還因為螢群總是在夜間活動,于是這種研究活動開始充滿我的夜晚,至于她每天晚上是不是回家,以及是不是在家過夜我都注意不到了?!?/p>
“她有什么反應(yīng)?”
“開始可能有點詫異,但是很快,她像是悟到了什么,適應(yīng)了我夜夜不歸的生活。我相信這個家也漸漸地對她顯出了荒涼……總之我對螢群研究越是深入,就越會忍不住越過后山下的小河到對面的大山里去。我晚上工作白天睡覺,為了方便我后來干脆在后山的一處沼澤邊建了一間木屋,當然我稱為我的工作間,我有時會在那里一住好多天,直到必須換衣服或者補充食物和水時才會回家一趟,最長的一次我在木屋里住了六個月。因為每個星期,她會派人甚至自己過來和我在木屋里住一夜,同時給我送來我需要的衣服和食物。”
“你這么投入對螢群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是說你取得了什么成果?”
“首先,我覺得作為一個生物種群,每一只螢火蟲的生命雖然短暫——其實作為人,我們的生命也很短暫——但在這短暫的群居生活中,它們很可能是所有生物種群中活得最快活的種群之一?!?/p>
“快活?我是個悲觀主義者,覺得但凡是生命,生存都不可能快活……每一種生存都有它的艱難……當然,我不否認生存有時會呈現(xiàn)出它具有迷惑性的短暫快活的表象?!?/p>
“螢科昆蟲在全世界已被發(fā)現(xiàn)2000余種,熱帶、亞熱帶和溫帶地區(qū)都有它的種群。中國有150多種水生、陸生螢科昆蟲。螢火蟲腹部末端下方有發(fā)光器,而由它體內(nèi)的熒光素和熒光素酶發(fā)生反應(yīng),生成黃綠色的熒光。但只有雄性螢火蟲能飛。”
“你說什么,我以前夜晚在山里看到過的一群群飛過的發(fā)光的螢火蟲全是雄性?”
“是的,但你也一定看到過趴在樹干上、草叢里發(fā)光的螢火蟲,它們很可能是雌蟲。”
“你還是沒說出你在對螢火蟲的研究中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p>
“它們真實的生活?!?/p>
“又是真實的生活?你嚇到我了,那么一點點大的昆蟲,它們也有‘真實的生活?”
“雖然莊子老早就說過‘夏蟲不可以語冰,但螢火蟲作為生物的一種,無論是種群還是個體,仍然有自己的生命史。你不能因為它弱小就認為它沒有。它有?!?/p>
“……”
“只要你認定了這個,一旦開始對它的研究,了解它的生命史就成了你首要的任務(wù)?!?/p>
“快說下去,我想聽?!彼恢獮楹我蠼衅饋?,臉色也一點點白了。
“螢科昆蟲屬于完全變態(tài)昆蟲,一生要經(jīng)過卵、幼蟲、蛹、成蟲四個階段。水生螢四個月完成一個世代,陸生螢則要一年。它的幼蟲從卵到蛹要經(jīng)過六次蛻皮,蛹變態(tài)的歷期又因為種類不同而不同。至于成蟲,野外壽命一般是三到七天,但也有長達二十至三十天的?!?/p>
“一個生物,好不容易經(jīng)歷了生命前期的三個階段,變成了自己,卻只能活三到七天!這值得嗎?”
“你想知道螢火蟲發(fā)光的生物學(xué)意義嗎?”
“當然!快說!都到這會兒了,你還沒有說出你在這一物種研究中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不知為什么她又叫起來。
“成蟲利用它特有的閃光信號定位并吸引異性,完成求偶、交配、繁殖的使命。還有一些種類的成蟲會利用閃光信號捕食。第三種情況是發(fā)現(xiàn)了天敵和不明威脅,用閃光向同類發(fā)出報警?!?/p>
“你說到我感興趣的部分。發(fā)光和交配有關(guān)系。這個我喜歡?!?/p>
“下面的話你就不一定喜歡了,它是我所有發(fā)現(xiàn)中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任何一種生物生存繁衍都要捕食,螢火蟲也不例外,這一點你應(yīng)當能夠理解?!?/p>
她沒說話,神情卻表明她聽得十分認真。
“水棲螢幼蟲吃螺類、貝類和水中的小生物,陸棲螢幼蟲以蝸牛為食。我進行過世界范圍的檢索,居然沒看到與螢火蟲捕食行為相關(guān)的專業(yè)論文。我現(xiàn)在還沒發(fā)表我的研究報告,不敢肯定我是不是這方面的第一個專門研究者,如果是,我就真會成為這一課題的開山者。”
“他們是怎么捕食……我現(xiàn)在脊梁溝都開始冒冷氣了!”她說。
“剛才我說過了,陸棲螢幼蟲以蝸牛為食。我不能下水做研究,主要研究陸生螢幼蟲的捕食行動。我發(fā)現(xiàn)蝸牛的腹足會分泌一種黏液,只要它爬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道液痕,陸生螢幼蟲用自己的嗅覺可以順著后者找到蝸牛,然后不知不覺地爬上蝸牛的殼,用三對吸盤式的足將其緊緊抓住,尾足也牢牢吸附在蝸牛殼上,然后用它針狀的上顎攻擊蝸牛的觸角——你的眼睛為什么睜得那么大,真的是觸角而不是別處——并注入麻醉液,直至蝸牛緩緩地失去知覺?!?/p>
“不要說了,我受不了了!”她大叫道,臉色全變了。
“真的不聽下去了?”
她臉色慘白,但沒有再次阻止他。
“然后它分泌消化液于蝸牛肉上,將肉分解成流狀的肉糜,吸入腹內(nèi)。吃完后還會用尾足弄干凈自己的身體。陸生螢幼蟲取食一次可以維持幾天甚至一個月不進食。水棲螢幼蟲則在水中完成捕獵,過程會復(fù)雜一點,它首先要用大致相同的辦法把捕獲的獵物拖到岸邊,才開始慢慢享用?!?/p>
“你只研究了它的幼蟲期,四個生命期中卵和蛹不會進食,可是成蟲呢?難道它就不捕獵了?”
“螢火蟲在成蟲期表現(xiàn)得優(yōu)雅很多,因為它們體內(nèi)有幼蟲期貯藏的大量脂肪,這時它們可以只喝水,或者吃一點花粉和花蜜。但也有捕食的,它們捕食的主要是別的屬或同屬另外種類的雄性成蟲,原因是它在幼蟲期的脂肪貯藏不足,或者這種捕食可以讓它們體內(nèi)產(chǎn)生有毒物質(zhì),將來保護它們的卵和幼蟲避免天敵的傷害?!?/p>
“在你說的螢火蟲的這些習(xí)性中,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幼蟲對蝸牛的捕食。那么小的一個東西,能夠悄沒聲息地爬到那么大那么堅硬的一個殼上,然后——還是悄沒聲息地——將比它大幾倍的蝸牛麻醉,然后吃掉它……這要是人,得付出多大的堅忍和耐心哪!”
天亮后,他第一次讓她走向這幢大房子后面一直封閉的部分,看了他妻子當初為他專門修建的螢科昆蟲研究室。在不讓外人進入的實驗室里,她看到了一群群的螢火蟲幼蟲正在捕食蝸牛,那些蝸牛一動不動,要不被麻醉了,要不正在被麻醉。
幾天后,她瞅著他外出,招呼也沒打一下,就悄悄地收拾衣物搬回了自己的家。
他也沒有再同她聯(lián)系。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半島上的一個派出所打來電話,說她遭遇車禍,人已經(jīng)不行了。彌留之時,神智已不大清醒的她卻留下遺言:不讓他知道她的死訊。
對這起普通車禍的調(diào)查后來突然加進了刑事犯罪調(diào)查,因此警察也上了他的門。經(jīng)驗豐富的刑警立馬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聽到噩耗的瞬間他雖然沒有像座山一樣崩塌下去,但他的臉色和情緒的急劇變化,讓前者極為震驚地感受到了他對這個女人愛得有多么深。
她的尸體經(jīng)過解剖,刑事犯罪的嫌疑終于被排除。原來她的心臟早就不堪一擊,一次中等力度的撞擊就讓它像一塊滿布裂紋的車窗玻璃一樣稀里嘩啦地碎掉了。
又是一年春草綠。有關(guān)她的一切完全平靜下來。他帶著大捧的花,來到了她的墓前,蹲下,看著墓碑上她年輕時一張最漂亮的照片,哭著道:
“以為我不知道你剛到美國就被一個犯罪團伙控制了嗎?他們利用你的美貌,讓你一個接著一個嫁給那些富有卻喪偶的老頭兒,等待他們死亡后繼承遺產(chǎn)。這些人本來都到了風(fēng)燭殘年,哪怕在地下灑一點水,讓他們滑倒,都能加快他們的死亡速度……我不相信你會動手做這些事,但我不敢想你后面的那個團伙不這么做……還有車禍,是他們常用的手段,還讓警察查不出真兇……后來你在美國終歸待不下去,因為坊間開始流傳你的恐怖傳言……這就是你回國嫁給最后這位著名的丈夫的原因。
“你和他生活了五年,他看上去是自然滑倒導(dǎo)致死亡,不過我相信他們早就大致上估算到了他的死期……然后讓你把目光盯上了我。我也算是個‘名人了,他們認為因為我死去的妻子,我的心也早就裂紋遍布,只需要最后輕輕一擊,甚至只需要等待,它自己就會稀里嘩啦地碎掉……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我就是當年那個讓你進入你所說的那種一生的‘虛假的生活的男人……他們安排了一切,只是沒料到這次你會激烈地做出反抗,選擇毅然決然地離開我,而他們也用對付你歷任老年丈夫的辦法之一滅了你的口……在你的死亡里我也有責(zé)任,我不該跟你講那些螢火蟲的事兒,你可能真被嚇住了。你的心早就碎了,可你還是發(fā)現(xiàn),我工作間里任何一只螢火蟲幼蟲都比你更兇殘。
“當年拋棄我遠赴異國他鄉(xiāng)時你留話給我,說你如果能夠成功,早晚會回國和我過一種我們‘自己的生活,‘真實的生活。你走上那條路只有一半責(zé)任在你,我也這么想我故去的妻子……其實你再次拋棄我回自己家去之前,我們重新到了一起時,我以為你明白,其實你并不明白,我們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堅守、耐心的等待,已經(jīng)過上了你當年說的那種‘自己的生活和‘真實的生活。但有些話我是不能明說出來的,因為你一直沒問我那個問題:為什么我會以一種螢火蟲幼蟲般的堅忍,承受一切侮辱和傷害,和我妻子過了二十多年‘虛假的生活。
“我不想說這個了。因為你不在了。我們已經(jīng)不能在我們一生的最后一段年華共享我用巨大耐心和堅忍為我們倆掙來的‘自己的生活——‘真實的生活了!
“讓我最后喊你一聲‘親愛的!我的親人,我一生最愛的女人,我的生命、心、身體、靈魂的一半……說到底,什么是‘自己的生活和‘真實的生活?我們的一生都在過‘自己的生活和‘真實的生活,沒有一天過的是‘虛假的生活……這才是最讓我悲痛的!”
責(zé)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