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林
于永勝的抗美援朝紀念章
2022年清明節(jié),端詳著面前的一枚紀念章,我不由想起了父親。
父親于永勝,出生于1930年,是一名退役老兵。2017年11月,87歲的父親病入膏肓,彌留之際,給我講起他參加抗美援朝的往事。幾十年來,無論我怎么央求,他都不肯將那段血雨腥風(fēng)的經(jīng)歷全盤告訴我。
醫(yī)生前幾天就提醒我們做好心理準備,所以我提心吊膽守護著他,生怕那一刻降臨。那天是父親住院第10天,病房里很安靜,安靜得令人心慌,但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好像有所好轉(zhuǎn),呼吸也很平穩(wěn)。
父親熬過的每一秒都很艱難,但他早已看透了生死,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是1950年12月……”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沒顧及我的詫異?!拔胰氤瘏?zhàn)時正是最寒冷的冬季,沒有想到朝鮮比我們東北還要冷啊,我的戰(zhàn)友被凍傷的不計其數(shù)。有一次,我們通訊班去搶修一段被炸斷的電話線,美國人的飛機就在我們頭頂上轟炸、掃射,爆炸掀翻了地上堅硬的冰土,震得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響,線路被炸得七零八落,形勢萬分危急。我們就手拉手用身體當電線,保證線路暢通。我的一位戰(zhàn)友就被飛來的彈片擊中,再也沒有爬起來。當時,他就在我的身邊啊,走時眼睛都沒有閉上?!?/p>
父親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微的汗珠。他的表情很復(fù)雜,遺憾?痛苦?懷念?……他動了動頭,流下兩行淚水。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他一直是我們心目中的硬漢。我急忙握住他干枯、冰冷的手,告訴他不要說話了。他卻不肯停下來,示意我水杯,我就往插管里推進一些溫水,他的喉結(jié)用力地蠕動著。
“我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了,我卻活了下來!”說到這里,他不再言語,閉上眼睛。
以前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些戰(zhàn)場上的零星片段:有一次他作為班長帶領(lǐng)通訊班執(zhí)行完任務(wù),剛好遇到短暫的?;?,炊事班抓緊機會做飯,官兵已經(jīng)24小時水米未進。炊事班忙得不可開交,大家伙也都過來幫忙。飯菜的香味一點點升起,大家的肚子更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就在這時,防空警報驟響,成群的美軍飛機蜂擁而來,呼嘯著投下了一顆顆罪惡的炸彈。剎那間,防空洞里塵土飛揚,土塊落到了飯鍋里??墒谴蠹液敛焕頃?,帶著憤怒吃完了摻和著泥土的飯。
1955年3月,父親退伍返鄉(xiāng),先后當上了生產(chǎn)隊長、村支書,帶領(lǐng)家鄉(xiāng)人民勤勞致富。父親一生從不向組織提要求,拒絕各種照顧。他的軍功章、榮譽證書,也在一次次的搬家中遺失了,只留下一枚“抗美援朝紀念章”。?他一直把這枚紀念章揣在貼身的衣兜里,走到哪里帶到哪里。
“孩子,爸沒有留給你什么值錢的東西,這枚紀念章就送給你留個念想吧?!彼艹粤Φ赝鲁隽巳松詈笠痪湓挕?/p>
看到父親懨懨欲睡卻又有些欣慰的神情,我內(nèi)心一陣酸楚,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狠命地點著頭:“爸,你留給我們的太多了!”
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去見那些在戰(zhàn)場上先他而去的戰(zhàn)友。我忽然記起來,父親以前多次對我重復(fù)說的那句話:“我是幸運的,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了,而我的一些戰(zhàn)友卻留在了異國的土地上?!苯裉?,我終于明白了父親這句話的含義。
父親為何一生如此淡然,在他心中,戰(zhàn)友的生命,祖國的尊嚴高于一切,其他的就無足輕重了。
我手里的這枚紀念章,雖有些銹跡斑斑,但依然鮮明,有質(zhì)感,戰(zhàn)爭的煙塵、歷史的滄桑依稀可感。這是父親用生命換來的,凝聚著父親對祖國的摯愛深情!
(作者為鄉(xiāng)村教師,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