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
這是一九三九年的春天。
雖說是春天,可是,在西北高原的祁連山地區(qū),春的腳步還遠在巴山蜀水之間徘徊,這里,依舊是一派冰封雪蓋的嚴冬景象。
在祁連山西北的一條山路上,一位年輕人正在雪地上艱難而頑強地跋涉著。年輕人二十多歲,白皙俊俏的圓臉,身著藏袍,腳踏藏靴,腰間斜掛著一把藏族男子隨身攜帶的藏刀,頭戴一頂毛茸茸的藏式防風帽,帽子稍稍大了一些,帽檐幾乎遮住了頎長的秀眉。
這身裝扮,如果不仔細辨認,誰都會認為這是個少見的白面藏族小伙子。然而,她是地道的漢族姑娘,名叫蘇南英,一位歷經(jīng)生死磨難而幸存下來的紅軍女戰(zhàn)士。
蘇南英爬上一座雪峰,站在峰巔,喘著氣,翹首向東北方凝望著,諦聽著。
她實在看不了多遠,也很難聽見什么。天空灰蒙蒙的,四周死一般地寂靜,沒有人影,沒有鳥鳴,有的只是綿綿雪峰,靄靄云煙。然而,她卻又仿佛聽見了,聽見了紅軍嘹亮的軍歌;也仿佛看見了,看見了紅軍那一面面鮮艷的獵獵翻卷的戰(zhàn)旗,看見了部隊首長和戰(zhàn)友們那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笑臉。她的嘴角竟露出了一絲甜甜的笑意。
她在雪地上坐了下來,一邊休息,一邊撩起長長的藏袍,摸了摸她那略顯臃腫的腰部。那里,裹藏著十來斤萬物中最寶貴的東西——金子,紅軍的金子!為了這些金子,為了把這些金子毫厘不差地交給紅軍總部,掉隊一年多來,她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去尋找紅軍大部隊了。
幾天前,在幾位好心人的幫助下,她終于逃出了狼窩,兩天三夜,日夜兼程,順利地取回了被俘前埋藏的金子。她雖然不知道前面等待著她的將是什么,是成功還是失敗,是生還是死。然而,她仍舊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冰雪茫茫的路途。
蘇南英休息了片刻,見金子還好好的,于是挺身站起來,拍掉沾在藏袍后面的雪渣,開始下山了。路,曲曲折折,又陡又滑,極其難走。但是,對于曾經(jīng)數(shù)次翻越過雪山草地的蘇南英來說,這已算不得什么了。
她甩開大步,急匆匆地走著。一路上,掉隊一年多來的種種經(jīng)歷,又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
二、臨終囑托
深山,雪野。
肆虐的北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泥沙、積雪和冰凌,把天空攪得昏沉沉的,陰森森的。
在這風雪迷茫之中,一支剛剛殺出敵人重圍的紅軍隊伍,正在向著深山急速轉(zhuǎn)移。
這支紅軍隊伍自從進入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地區(qū),國民黨馬步青匪軍便像惡狼一般纏住了他們。幾經(jīng)血戰(zhàn),他們的車馬、輜重等已經(jīng)丟失殆盡,不少的戰(zhàn)士倒在了敵人的刀槍之下。原本浩浩蕩蕩、一千余人的大部隊,而今只剩下一百多號人了,而且大半是老弱傷殘!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疲憊不堪;灰布軍裝又臟又破,上面血污斑斑;綁腿上糊滿泥漿,腳上的草鞋更是變成了泥疙瘩;唯有八角軍帽上面被他們剛剛擦拭過的紅五星,還潔凈鮮亮,像一團火,閃著耀眼的光芒。他們的武器,除了幾支沖鋒槍,幾十顆手榴彈,個別戰(zhàn)士還有一支步槍或者一把大刀、少許的彈藥和一只斗篷之外,其余的人幾乎是赤手空拳,什么也沒有了。
他們已經(jīng)一連好多天沒能吃上一頓飽飯,沒有睡過一夜好覺了,饑餓、疲勞、寒冷,無情地襲擊著他們。這些,他們還能夠忍受,令他們最為頭疼和焦慮不安的是,他們始終未能擺脫掉兇殘的馬匪的追襲。眼下,數(shù)倍于他們的敵人就在離他們只有十幾華里的身后緊追不舍,企圖將他們徹底消滅掉。因此,他們不敢停留下來,稍稍喘一口氣,而是仍在拼命地堅持著,堅持著,在漫天風雪中你拉我拽、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向前走著。
指揮這支隊伍的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關(guān)大勇,三十來歲,紅軍某部供給部部長。他雖然生著一副書生面孔,卻身高馬大,英勇善戰(zhàn)。此刻,他肩上掛著兩支步槍,手里提著兩把大刀,鼓鼓囊囊的腰間還斜插著一支“二十響”,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的妻子二十來歲,臉龐盡管瘦削憔悴,卻仍掩蓋不住她的端莊俊美;腰間挎著的兩支盒子槍,更給她增添了一股英武之氣。她,就是蘇南英。
蘇南英是川北人。一九三三年十月,紅軍來到了她的家鄉(xiāng),當時年僅十五歲的蘇南英不甘忍受豬狗不如的童養(yǎng)媳生活,毅然投奔了紅軍。幾年來,她跟隨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渡黃河,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黨的教育,革命戰(zhàn)爭的錘煉,使這個昔日的童養(yǎng)媳已經(jīng)成長為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了。她已經(jīng)懷孕好幾個月了,行走本來就不方便,連日的戰(zhàn)斗和艱難跋涉,使她更加感到疲困難支。然而,她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這支隊伍的指揮員之一;她更明白這支紅軍隊伍眼下的險惡處境。因此,她一再拒絕了同志們要扶著她走、抬著她走的請求,獨自邁開大步,緊跟在丈夫關(guān)大勇的身后。
天黑時分,風停雪止,他們來到了一處名叫石穴的地方。這是一座草木叢生的小山,山腰有許多天然的石洞,或大或小,洞內(nèi)干燥潔凈,洞外遍地是石塊。
戰(zhàn)士們實在走不動了。他們估計,敵人在夜間是不會追趕他們了,因此,他們決定在這里稍事休息,明天一大早再繼續(xù)趕路。
就地宿營的命令一下達,男女戰(zhàn)士們便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紛紛鉆進石洞里,倒頭便睡,很快,他們就沉入了甜蜜的渴望已久的夢鄉(xiāng)。
關(guān)大勇和蘇南英安排好崗哨,又去各個洞里查看了一遍,這才在一個小石洞里坐下來。蘇南英很快便睡去了,關(guān)大勇卻怎么也難以入睡,他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
他們這支隊伍,原本是專為大部隊籌措經(jīng)費和運送糧草彈藥的,可是,好不容易籌措到的十多車物資,都在突圍中落到了敵人手里,一輛車、一匹馬、一粒糧食也沒有了,身為供給部長,關(guān)大勇感到非常羞愧?,F(xiàn)在,他們唯一保護下來的財產(chǎn),只有十來斤金子了。然而,處境如此險惡,他們能不能把這些金子安全地送到紅軍大部隊的手里呢?想到這些,關(guān)大勇推醒酣睡中的妻子,解開外衣,指著裹扎在自己腰間的長條形布袋,說道:
“南英,眼下我們的處境壞透了,我們隨時都可能犧牲。這些金子是革命的經(jīng)費,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籌集起來的,因此,我們之中無論誰能沖出去,都一定要設(shè)法把它送到紅軍總部去……”
蘇南英流著眼淚,安慰丈夫道:
“我們會沖出去的,都會沖出去的?!?/p>
“還有,”關(guān)大勇又說道,“如果你出去了,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你都要想法把他拉扯成人,讓他(她)繼承革命事業(yè)……”
聽丈夫這么說,蘇南英終于忍不住了,失聲痛哭起來。
關(guān)大勇反過來又安慰妻子,他笑著說:
“不要哭嘛,我剛才只是作最壞的設(shè)想。睡吧,這幾天實在難為你了,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明天,也許又有一場惡仗在等著我們?!?/p>
一切都睡去了,萬籟無聲。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皎潔的月光照著巍巍群山,茫茫雪野,把這西北高原的夜點綴得格外雄渾、壯美、神奇。
然而,敵人并沒有停止追擊,他們只是稍事停歇,待吃飽喝足之后,立馬又追了上來。
午夜時分,他們追到石穴,發(fā)現(xiàn)紅軍的崗哨,才知道紅軍居然在這里宿營了。他們不由得一陣狂喜。他們打死了站崗的兩名哨兵,狂叫著“抓活的”,從山下潮水一般向山腰撲來。
敵人的槍聲和嚎叫聲,讓紅軍戰(zhàn)士們從沉睡中驟然驚醒,他們從地上一躍而起,拿起槍,揮著大刀,抱起石塊,便往外面沖去。
關(guān)大勇率先沖出洞外,他左手握搶,右手持刀,借著月色和雪地上的反光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山坡下,馬家軍漫山遍野,蜂擁而至,少說也有三五百人。
撤退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關(guān)大勇和蘇南英一商量,決定利用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勢,先把敵人的囂張氣焰打下去,然后再相機突圍。
命令火速傳達了下去,紅軍戰(zhàn)士們很快在山上擺好了陣勢,他們每個人身邊都堆放著一堆石塊,靜靜地等候著敵人走近。
敵人見上面沒有動靜,膽子更大了,不顧一切地向山腰撲來。眼看只有十來米遠了,突然,關(guān)大勇大吼一聲:“打!”手中的“二十響”首先撂倒了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敵人,緊接著紅軍戰(zhàn)士們手中的沖鋒槍、步槍一起怒吼起來,手榴彈一顆接一顆地在敵群里開了花。敵人頓時倒下一大片,其余的再也不嚎叫了,紛紛掉頭就往回跑,卻又被后面正往上擁的敵人擋住了去路,你推我搡地亂作了一團。
“同志們,沖??!”就在這一霎間,關(guān)大勇一聲大喊,手舞大刀,箭一般地沖進了敵群,幾乎同時,戰(zhàn)士們也一躍而起,吶喊著,猛虎一般沖了上去。他們有槍的使槍,有刀的使刀,無刀無槍的用石塊,什么也沒有的便用嘴,用拳腳。一時間,只見槍在舞,刀在翻,石頭在飛,紅軍戰(zhàn)士們的喊殺聲震得山鳴谷應。真是好一場惡戰(zhàn)!直殺得冰雪紛飛,天昏地暗,月色無光。
敵人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支大多由老弱病殘組成的饑寒交迫的疲憊之師,竟然依舊如此地兇悍。因此,一開始他們還仗著人多勢眾,拼死頑抗,可是,漸漸地,他們膽寒了,畏縮了,最后終于丟下幾十具尸體,哭爹叫娘地敗下陣去。
但他們并沒有撤走,而是遠遠地把紅軍包圍起來,想等待天亮以后再發(fā)起進攻。
紅軍戰(zhàn)士們抓住敵人敗退的間隙,包扎好傷員,掩埋了犧牲的戰(zhàn)友們的尸體,又將敵人扔下的槍支彈藥補充了自己,然后將隊伍分作兩隊,由關(guān)大勇和蘇南英各率一部,趁著夜色,分頭突圍。
然而,敵我力量實在太懸殊,一陣激烈的拼殺之后,紅軍的兩支人馬又退了回來。關(guān)大勇的腰部也受了重傷,傷口流血不止。兩個戰(zhàn)士抬著他來到蘇南英面前,他艱難地從腰間解下那袋金子,鄭重地把它交到蘇南英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南英,我……不行了。這……是紅軍的……金子。你一定要……帶領(lǐng)同志們沖……沖出去,把它交給……紅軍總……總部。一……定啊……”
關(guān)大勇說到這里,忽然頭一歪,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三、身陷囹圄
高墻、深院,鐵窗、重門。
窗外,冰天雪地,朔風瑟瑟。兩個馬家軍士兵肩上倒掛著馬槍,袖著兩手,腦袋像烏龜似的縮在直豎著的軍大衣領(lǐng)子里,在門外不停地走來走去,腳上的馬靴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刺耳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這里便是國民黨在西北設(shè)置的臨時監(jiān)獄——洪水集中營。這里關(guān)押著馬步青匪軍從各個地方抓來的革命者,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紅軍戰(zhàn)士,尤其是女紅軍。
集中營斜對面不遠處是馬步青的軍部,四周崗哨林立,警衛(wèi)森嚴,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斷地有人坐著小轎車、吉普車或騎著馬,從那里進進出出。距那里大約兩華里的地方,散落著一些民宅,但它們的主人早被趕走了,民宅成了馬家軍的軍營。
蘇南英獨自站在鐵窗前,兩只手扶著窗欞,迎著刺骨的寒風,呆呆地望著遠處的雪山,思緒奔涌,心潮難平。她被關(guān)押在這里已經(jīng)半個月了。
半個月前,也就是在她的丈夫關(guān)大勇犧牲的那天夜里,她忍受著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掩埋了丈夫的尸體,帶著丈夫臨終前交付她的金子,率領(lǐng)剩下的紅軍戰(zhàn)士奮勇突圍,絕大多數(shù)戰(zhàn)友在敵人密集的槍彈中倒下了,其余的也多半因受傷而成了俘虜。在戰(zhàn)友們的拼死掩護下,蘇南英和一小部分人到底沖了出來,卻又相互走散,失去了聯(lián)系,最后,只有一位十六七歲,名叫李玉貞的女戰(zhàn)士和她走到了一起。蘇南英見她兩手空空的,什么武器也沒有了,便把自己的盒子槍給了她一支。
蘇南英帶著李玉貞在雪山野林中輾轉(zhuǎn)奔走,她們想擺脫敵人,去尋找紅軍大部隊。一路上,她們靠太陽和星星辨別方向,日夜兼程。餓了,嚼一點樹皮草根;渴了,吃一把雪;困了,找個避風的角落打個盹,然后繼續(xù)前進。
一天下午,她們來到洪水縣馬廠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她們又冷又餓,實在走不動了,便想找點吃的東西充充饑。山下不遠處正好有個小村子,稀稀落落地擺著幾戶人家,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李玉貞對蘇南英說道:“大姐,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去村子里搞點吃的,順便摸一下情況。”
“千萬小心啊,”蘇南英囑咐道,“如果搞不到就算了,一定要快去快回?!?/p>
李玉貞答應著,提著盒子槍,朝村子里走去。誰知,剛一踏進村口,突然迎面鉆出來十幾個馬家軍。李玉貞大吃一驚,拔腿便往回跑。
敵人一見是個女紅軍,立即狼一般地嚎叫著,緊追不舍。李玉貞一槍撂倒跑在最前面的敵人,急忙向蘇南英靠攏。
蘇南英聽到槍聲,情知不妙,迅速跑了出來,看見李玉貞正且戰(zhàn)且退,不慌不忙地向著她跑過來,她連忙趕上去,與李玉貞合為一處,朝身后的小山上奔去。
敵人看見又出來一個女紅軍,更是大喜過望,立即從三面圍追上去,一個軍官模樣的家伙還邊追邊狂叫:
“抓共匪婆,抓共匪婆!誰抓住她們,賞三十塊大洋!”
其他的敵人一聽,更加瘋狂地追趕起來。蘇南英又氣又急,“叭叭”兩槍撂倒兩個,領(lǐng)著李玉貞拼命地朝山頂上跑去。敵人稍一愣怔,又追了上來。
山頂上有一小片松樹林,林地上鋪滿厚厚的積雪。蘇南英和李玉貞跑上山頂,往山那邊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滿山是雪,白晃晃光溜溜的一片,毫無藏身之處。
敵人的嚎叫聲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蘇南英摸了摸裹在腰間的金子,心想,看來今天是很難脫身了,但這金子決不能讓它落到敵人的手里。于是,她把另一支槍也交給李玉貞,吩咐李玉貞頂住敵人,她自己則迅速地走到一棵樹身彎曲的松樹旁邊,用一截干樹枝刨開地上的積雪,再鑿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解下拴在腰間的金子,連同袋子一起放了進去。
這時候,李玉貞提著兩把空槍,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說:
“大姐,子彈打光了,敵人馬上就要上來了。我們……”
“玉貞,不要慌?!碧K南英指著土坑里的袋子,平靜地說,“記住這個地方,這里埋藏著紅軍的金子,今后我倆不管是誰,只要活著,就一定要想法把它交給紅軍大部隊?!?/p>
李玉貞點著頭,與蘇南英一起,飛快地把金子掩埋好,又在泥土上面覆蓋上厚厚的一層積雪。
剛剛做完這一切,敵人沖上來了,從四面八方將她倆圍了起來,但一見李玉貞手里提著的兩把槍,又嚇得不敢走近,一個個縮著腦袋躲在松樹后面,膽戰(zhàn)心驚地盯著她們。李玉貞趁機瞅準一塊石頭,將兩支槍狠狠地砸下去,只聽“啪啪”兩聲脆響,槍身斷裂了。敵人餓狼似的向她們撲了過去……
“大姐,你在想啥呢?快避避風吧,這里好冷啊?!崩钣褙懖恢裁磿r候也來到了窗前,緊挨著蘇南英站著。
蘇南英的思緒被打斷了,一看自己的兩只手,幾乎要凍在窗欞上了。她連忙把手放下來,輕輕地揉搓著,笑著說道:
“沒想啥,我想吹吹風,心里好受些?!?/p>
這時,看守她們的士兵不知是無聊,還是看見窗前站著兩個漂亮的女紅軍,其中一個年輕的士兵哼起了北方小調(diào):
“去年里正月正,
哥哥我要成親。
趕著毛驢兒去妹妹家呀,
妹妹騎驢兒我牽繩,
妹妹騎驢兒我呀我牽繩。
哥哥我恨驢兒跑得慢,
妹妹她直怪路不平。
走到那無人處呀,
我抱起妹妹進了松樹林,
我抱起妹妹進呀進了松樹林?!?/p>
“這些兵痞子,肚子里就沒裝啥好貨!”李玉貞聽到這里,嘴里禁不住罵道。
誰知,另一個士兵聽著聽著,喉嚨也發(fā)起癢來:
“二月里北風緊,
哥哥我要去當兵。
妹妹她拽著我不松手呀,
又哭又鬧好傷心,
又哭又鬧好呀好傷心……”
“這還有點像人唱的?!崩钣褙懹终f道。
蘇南英笑著說:“其實,馬家軍里的士兵也不全都是壞蛋,他們當中絕大多數(shù)是窮苦人出身,有的是被生活所迫才當兵的,有的是被抓壯丁抓來的。他們家里也有兄弟姐妹,妻子兒女……這些士兵在國民黨軍隊里大都沾染了一些壞習氣,但他們的良心還不至于很壞,有的甚至是可以爭取過來的?!?/p>
四、虎穴斗智
蘇南英和李玉貞正說著話,忽然看見一輛吉普車從馬步青的軍部開出來,徑直朝集中營駛來。到了大院門口,車子停下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從車里鉆出來。這家伙搖搖擺擺地走進院子,在女牢房前轉(zhuǎn)悠著,一雙色迷迷的鷂子眼從窗格里掃向室內(nèi),鉤子一般在女囚們的臉上“抓”來“抓”去,過了好一陣,才詭秘地笑著,又鉆進吉普車里走了。
打這以后,一連幾天,都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
看守長余大亨原是馬步青手下一個小小的團干事,因其極善阿諛逢迎,深得馬步青的賞識而被委任為集中營的看守長。此人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臉上斑斑點點,坑坑洼洼,故人們都叫他余麻子。余麻子隔三差五地便獨自走進女牢房里,裝出一副討好的樣子,說些表示“關(guān)心”的話,盡管誰也不理睬他,誰都對他怒目而視,但這家伙卻不肯輕易離去,仍舊厚著臉皮,一邊放著屁話,一邊不斷地用餓狼似的眼神滿屋子亂瞟。
敵人的這些舉動,使蘇南英又想起了幾天前發(fā)生的一些事。
在她們被押送到這里的當天晚上,敵人把她們弄到一間屋子里。屋子里坐著兩個人,一個看起來是文書,另一個便是看守長余麻子。
余麻子指著蘇南英,惡狠狠地問道:
“你……什么名字?”
“王秀英。”蘇南英用早就想好的假名回答道。
“哪里人?”
“你沒聽見我的四川腔嗎?”蘇南英硬邦邦地反問道。
余麻子瞪了她一眼,居然沒有發(fā)火,反而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什么職務?”
“士兵。”
“具體干什么?”
“后勤?!?/p>
“是共產(chǎn)黨嗎?”
“不是?!?/p>
“識字嗎?”
“不。”
“當兵前干過什么?”
“給地主種田?!?/p>
余麻子一邊問,他身旁的文書飛快地記錄著。問到這里,余麻子從文書手中拿過記錄看了一遍,臉上的兇相收斂了一些,然后又把蘇南英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蘇南英的肚子微微凸起,是個孕婦,頓時兇相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盯了蘇南英好一陣子,突然問: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當兵的。”
“什么軍?”
“當然是紅軍?!?/p>
“職務?”
“炊事員?!?/p>
“他在哪里?”
“早被你們殺害了。”
“你能對你的交代負責嗎?”
“廢話!”蘇南英不耐煩地答道。
余麻子的兇相又收斂了一些。他叫蘇南英在記錄本上按了手印,然后又開始審問李玉貞。見她倆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把她倆關(guān)進了大牢房里。
從第二天起,敵人的花招就一個接一個地耍開了。先從大牢房下手,因為大牢房里關(guān)押的都是普通戰(zhàn)士或者新兵,他們認為“中毒不深”,“好對付一些”。他們把這些戰(zhàn)士押到院壩里,由一位蓄著小胡子的軍官代表軍長馬步青給她們“訓話”。
“呃……你們這個呢……都還很年輕,鄙人知道,你們都是因為受了共匪的欺騙才誤入歧途的。我們軍座愛民如子,不忍加罪于你們。從現(xiàn)在起,只要你們認真改造,悔過自新,棄暗投明,鄙人保證你們重獲自由。不過——”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zhuǎn),兩眼頓時射出兇光,“誰要是不識抬舉,要鬧事,要逃跑,哼,那就別怪鄙人無情了。我就抽了她的筋,扒了她的皮,就把她弄去犒勞我的士兵弟兄們,然后再吊死她,喂狼狗!”
“訓話”完畢,接下來便又是發(fā)放衣服,又是組織“參觀”“游覽”“看電影”等等,企圖以此來征服這些紅軍戰(zhàn)士。
蘇南英雖然年輕,卻已經(jīng)是一個有著豐富對敵斗爭經(jīng)驗的革命戰(zhàn)士了。在川北蘇區(qū)時,她就當過婦女部長,長征中又擔任過婦女工兵營營長,一九三六年還在西北局黨校學習過。她一眼就識破了敵人的陰謀詭計。她想,監(jiān)獄也是戰(zhàn)場,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是紅軍干部,一定要帶領(lǐng)同志們和敵人斗爭,決不能讓敵人的陰謀得逞。于是她暗中積極活動,不僅向同牢房的戰(zhàn)友揭露敵人的陰謀,組織和領(lǐng)導大家同敵人展開堅決的有策略的斗爭,而且還利用每天放風的機會,暗中把其他牢房的同志也聯(lián)合起來,一同和敵人斗爭。
大家按照蘇南英的部署,巧妙地與敵人周旋,結(jié)果搞得敵人無可奈何,只好大罵一通,“這些婆娘,他媽的還真難對付”,最后不了了之。從那以后,敵人再也不玩那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戲了。
五、人獸之戰(zhàn)
敵人的陰謀沒有得逞,蘇南英和戰(zhàn)友們的獄中斗爭初戰(zhàn)告捷。這極大地鼓舞了大家的斗志,使大家認識到,只要團結(jié)一心,共同對敵,敵人再狡猾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蘇南英告誡戰(zhàn)友們,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他們肯定還會用更加惡毒的手段來對付我們,大家一定要時刻提高警惕,不管敵人耍什么花招,我們都要和他們作堅決的斗爭。
果然不出蘇南英所料,敵人的第一次如意算盤落空后,不久又使出了更惡毒的一招。
一天上午,天氣晴朗。剛剛放過風不一會兒,從馬步青的軍部大院里突然開出來一大隊士兵,一個個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徑直朝著集中營走來,領(lǐng)頭的是一位年輕軍官。
來到集中營,那軍官對著女牢房吹了兩聲哨子,扯著喉嚨叫道:“各位聽好了,今天,兄弟我奉命前來請大家去軍部走一趟,我們軍座要親自給你們訓話?,F(xiàn)在給你們五分鐘時間,各自梳頭整衣!”
這家伙的話音剛落,女牢房里便炸開了鍋。罵的罵,挖苦的挖苦,鬧鬧嚷嚷了好一陣,誰也沒有梳頭整衣。那軍官吹破了哨子,喊啞了喉嚨,也無人理睬。最后他只好叫看守打開一間間女牢房的鐵門,命令士兵強行將一百多名女紅軍俘虜全部趕到外面的壩子里,排成三路縱隊,押送的士兵則分列兩旁,將女紅軍夾在中間,推搡著她們向軍部大院走去??词亻L余麻子也跟在隊列后面督陣。
情況反常且來得突然,紅軍戰(zhàn)士們不知道敵人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一時間不免有些緊張,一路走一路猜測著,議論著。
蘇南英走在隊列的中間,她急速地分析著,思考著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及其對策。她想,難道敵人真的只是“訓話”?不像。以往“訓話”都是在集中營里,而且,馬步青從來不親自出面,而是由他手下的軍官代勞?,F(xiàn)在即使馬步青要親自“訓話”,他軍部離集中營不過一箭之地,他為什么不到這里來?再說,又何必興師動眾,派這么多人馬,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似的,且為什么還要求“梳頭整衣”?
蘇南英越想越覺得蹊蹺,她斷定敵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圖。于是她悄悄告訴自己身旁和前后左右的戰(zhàn)友,讓她們暗中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傳:警惕敵人新陰謀,隨機應變,團結(jié)對敵,決不屈服。
自從前次與敵人斗爭取得勝利后,在戰(zhàn)友們的心目中,蘇南英便成為了天然的領(lǐng)導者,大家都很敬重她,愛戴她,年齡比她小的都親熱地喊她“大姐”。因此,一接到蘇南英傳來的話,大家渾身頓時增添了勇氣和力量,緊張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
馬步青的軍部大院里,已經(jīng)聚集著一群馬家軍軍官,他們有的在悠然踱步,有的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有的則在手舞足蹈大聲說笑。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宣泄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如同馬上就要得到榮升或重賞似的。當女囚們走進軍部大院,他們的注意力頓時全都轉(zhuǎn)移到了這群女人身上,眼睛里噴射著毫不掩飾的欲火。
那押送女紅軍的軍官命令士兵們退到院壩的四周執(zhí)行警戒,然后將女紅軍重新編排成一個方隊,站在院壩的中間,這才小跑著朝院子正中的一間屋子里走去,不一會兒又走了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女囚方隊的左前方。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屋子里才走出來一位中年軍官,他身著黃呢將軍服,黑披風,白手套,腳上的馬靴擦得锃亮;胡子剛剛刮過,泛著一層青光。他的身后緊跟著兩個彪形大漢,想必是他的保鏢了。此人便是國民黨西北軍軍長馬步青。
押送女囚的年輕軍官見馬步青駕到,腳下“啪”的一聲,來了個立正動作,高聲喊道:“軍座到,全體立——正!”
隨著這聲喊,院壩里的馬家軍官兵腳下也都“啪”的一聲響,一個個畢恭畢敬地站著,仿佛木樁一般。
女囚們卻誰也沒有理睬,只是輕蔑地瞥了神氣十足的馬步青一眼。
“敬禮!”那年輕軍官又高叫道。
這指令照舊只對那些馬家軍官兵起了作用。
馬步青聽憑他的部下在那里緊張地做著一系列例行動作,他卻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自顧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壩前面的臺階上,眼睛向全場掃視一周,然后才將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戰(zhàn)利品”身上。
也許是為了博取女囚們的好感,或者不想一開始就激怒了他的對手而使自己下不了臺吧,他并沒有理會那一雙雙充滿仇恨和輕蔑的眼睛,卻盡量裝出一副寬宏大度的樣子,先胡謅了幾句表示“歉意”“欽佩”和“關(guān)懷”之類的屁話,然后干咳兩聲,說道:
“根據(jù)大家在改造中的表現(xiàn),我決定,讓你們當中的一部分人獲得自由!”
“什么,‘自由?難道敵人要釋放我們?!”女囚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又驚奇又懷疑,紛紛不自覺地向蘇南英投去詢問的目光。
事情太出人意料,它使蘇南英的神經(jīng)也不由得震顫了一下。她怎么不希望自己和戰(zhàn)友們能早日飛出這罪惡的牢籠,投向自由,投向革命,投向黨的懷抱呢?尤其是她自己,自從入獄以來,她一刻也沒有忘記丈夫臨終前的囑托——那也是黨組織的囑托啊。要不是這樣,被捕那天,在敵人沖上山來的時候,她是絕不會活著讓敵人抓去的。因此,獲得自由,是她做夢也在想著的事啊。即使自己不能夠吧,只要戰(zhàn)友們能脫離苦海,她也是高興的啊。
然而,她很快就從震驚和迷惘中清醒過來。她絕不相信殺人魔王馬步青的話會是真的。國民黨反動派恨不能將革命者趕盡殺絕,怎么會突然間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因此,看到戰(zhàn)友們那迷惑的目光,她再一次暗中傳話:“密切關(guān)注敵人動向,相機行事,切勿輕信!”
這時,馬步青讓那群軍官退到院壩的后方,然后微微一招手,站在他身后的保鏢連忙將一個公文夾送了過去。
“現(xiàn)在,我宣布第一批獲得自由的人的名單。凡是念到名字的,就站到隊列后邊去?!?/p>
整個院壩里靜極了,靜得能聽到心跳的聲音。
馬步青打開公文夾,咳嗽一聲,大聲念道:
“王淑琴、姚秀珍、司紅軍……”
一個,兩個,三個……點到名字的,都從隊列里走出來,讓她們站在那群軍官的面前。
蘇南英站在人群里,靜靜地聽著,不時地左右看看。她越看越覺得奇怪:那些被點到名字的,怎么全是長相漂亮,年齡都在十六歲至二十歲上下的青春少女?因此,就在馬步青念完名字,合上公文夾的一霎間,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朝后面看了一眼。這一看,蘇南英肺都要氣炸了。只見那四十多名出列的女戰(zhàn)士,她們每個人的身后都樂不可支地站著一位馬家軍軍官。這不分明是要把這些被俘的女紅軍賞給敵人做老婆嗎?“馬步青這狗雜種,太卑鄙、太無恥、太惡毒了!”蘇南英心里這樣罵著,猛地沖出人群,振臂高喊:
“姐妹們,決不能給敵人做老婆,跟他們拼啊!同志們,快把姐妹們搶回來呀!”
蘇南英的喊聲穿云裂石,使戰(zhàn)友們從迷茫中猛然驚醒過來,才知道這原來竟是敵人的又一陰謀。頓時,大院里炸開了,變成了拼死搏斗的戰(zhàn)場。一百多名女紅軍俘虜一起吶喊著:“要殺就殺,寧死也不受辱!”一邊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將敵軍官們分割包圍起來,連拉帶扯,又踢又撞,又打又咬。一時間,吶喊聲,怒罵聲,拳腳的踢打聲,摔倒在地上和衣服被撕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響成一片。
在這之前,馬步青也曾聽他的部下講過,說這些女囚犯如何如何地潑辣,如何如何地難以對付,正因為如此,他才使出這惡毒的一招,企圖以此動搖和瓦解所有被俘女紅軍的斗志。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些女囚亡命到如此地步,竟敢在他的面前,在他警衛(wèi)森嚴、刀槍林立的軍部大院里造起反來。
也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那些已被“發(fā)配”給了敵軍官的女囚,有的已經(jīng)自己從敵人的手中奮力掙脫出來,有的則被沖上去的戰(zhàn)友們合伙搶了回來。她們一回到集體的懷抱,立即又投入到搶救其他姐妹的斗爭中去了。
馬步青畢竟久經(jīng)戰(zhàn)陣,他很快地便從驚駭中鎮(zhèn)靜下來。他皺了皺眉頭,將右手的手套一扯,從腰間掏出一支袖珍手槍,舉過頭頂,朝空中“啪啪”放了兩槍。他以為,這兩槍一定能震懾和嚇退那些發(fā)了瘋似的女囚,哪知,在紅軍女戰(zhàn)士們的眼里,這槍聲無異于小孩子玩放的鞭炮,她們不僅連愣怔也沒打一下,反而更加勇猛地和敵人拼搏起來。
馬步青的眉毛倒豎了起來,兩只眼睛射出暴怒的兇光。他一咬牙,向著站在院壩旁邊正不知所措的士兵們咆哮道:
“混蛋,還愣著干啥?”
看守長余麻子和押送女囚的年輕軍官似乎這才醒過來,也跟著鸚鵡學舌似的對士兵們吼道:
“混蛋,還愣著干啥?快給老子上!”
馬家軍士兵見他們的軍座震怒了,慌忙從院壩的四周沖上去,給那些被女紅軍們圍攻得狼狽不堪的馬家軍軍官解圍。于是一場更大更激烈的混戰(zhàn)開始了。在蘇南英的指揮和不斷激勵下,面對荷槍實彈的敵人,赤手空拳的女戰(zhàn)士們毫無懼色,奮勇拼搏。敵人將她們野蠻地扯開,掀倒在地上,用刀槍逼住,她們爬起來,仍舊不顧一切地向前撲上去,撲上去……
六、叛徒
軍部大院里,馬步青正獨自一人在他的辦公室里踱來踱去。他一會兒背著手,一會兒又把手放下來,撓著他那光禿禿的腦門,顯得十分焦躁不安。
那天,女囚們竟敢無視他的威嚴,在他的巢穴里當著他的面造反,這使他一想起來就又恨又怕。依他的脾氣,他真想當場將她們統(tǒng)統(tǒng)槍斃,方才解他的心頭之恨。可是,國共合作已經(jīng)一年多了,洶涌澎湃的抗日浪潮震撼著這偏僻的西北高原,在此種情況下,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又絕不肯就此罷休。他要讓造反的女囚們及所有的囚犯都知道,這西北的天下姓“馬”,他馬步青可不是好冒犯的。
他恨死了帶頭鬧事的蘇南英,如果不是她的鼓動,女囚們哪來那么大的膽量?而她既然敢于帶頭鬧事,就說明她絕不是一個等閑之輩。因此,當天下午,他就找來看守長余麻子,先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斥責他管教無方,然后問:
“今天帶頭鬧事的那個匪婆叫什么名字?”
“報告軍座,她……她好像這個……哦,對了,她叫王秀英!”余麻子差點沒回答出來,急得滿臉的坑坑洼洼里都滲出了冷汗。
馬步青極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又問:
“她在共軍里是什么職務?”
“報告軍座,卑職聽說……她只是個……兵……”
“混蛋!”馬步青狠狠地賞了余麻子一記耳光,“開口‘聽說,閉口‘好像,你他媽干啥吃的?”
“卑職該死,卑職該死!”余麻子又自己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誠惶誠恐地說,“卑職馬上下去查,馬上!”
“限你三天之內(nèi),務必查清王秀英的底細,否則,軍法從事!”
“是是是,一定,一定!”余麻子諾諾連聲,屁滾尿流地退了出去。
可是,此時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了,電話搖了無數(shù)次,而每次余麻子的報告總是顫顫驚驚的一句話:“王秀英打死不開腔!”又說他還同時拷問了好幾個女犯人,都說她們不認識王秀英。
馬步青知道,余麻子是個只相信鞭子、棍棒的家伙,因此,剛才特地去電話提醒他要多動點腦子,要恩威并重。然而,又一個鐘頭過去了,仍不見有什么動靜。馬步青忍耐不住,終于又抓起了電話。
就在這時候,余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竟連“報告”也忘記喊了。
“軍……軍座,她她她……招了,招了!”
余麻子興奮得臉上的坑坑洼洼都擠到了一塊,使原本就讓人惡心的嘴臉,變得更加面目猙獰了。
馬步青皺了皺眉頭,問道:
“誰,王秀英?”
“不,是是是……楊玉花。她她她說,王秀英真名叫……叫什么……哦,對了,蘇蘇蘇……南英。這婆娘真……真他媽不怕死!”
“楊玉花?她怎么說?”
“她說,她是那姓蘇的……的部下,在突圍中被打散了。她說姓蘇的是共黨,還當過什么部長、營長,她的男人是什么部長,前不久在突圍中被我軍打……打死了。他奶奶的,她進來的時候交代的那些全……全是假的?!?/p>
馬步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轉(zhuǎn)身一屁股倒在沙發(fā)靠背上,蹺起了二郎腿。
余麻子從懷里摸出一張折疊著的公文紙,展開,雙手呈給馬步青:“這……這是楊玉花的揭發(fā)交代,軍座您、您請過目?!?/p>
馬步青只在紙上瞥了一眼,便將它還給了余麻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問道:
“你敢保證這上面的話都可靠嗎?”
“報告軍座,絕……絕對可靠?!?/p>
“你憑什么?”
“報告軍座,這全……全是那臭娘兒們自己主動招招招……供的,卑職沒、沒有打她。卑職叫她到辦公室來、來的時候,她一進……進門,看見卑職手里握著鞭……鞭子,渾身就有些發(fā)……發(fā)抖了,卑職只瞪了她幾眼,將她的領(lǐng)口揪……揪住,她就癱……癱在卑職腳下了。”
此時的余麻子,如同即將凱旋的將軍,得意忘形,手舞足蹈,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唾沫亂濺:“最后,她提了兩個要……要求:一是給她?!C?二是放放放……了她,她說她父親是被紅軍殺了的,家里只有個老娘,她她她想回家去盡盡孝。卑職都假意答應了她,她就全……全招了……這其實都是軍座您的功勞,卑職只……只是……嘿嘿!”
“你打算如何處置楊玉花?”
“卑……卑職聽從軍座裁、裁決,卑職豈敢……敢……”
“那個蘇南英呢?”
“這個……請軍座恕卑職斗……斗膽,卑職有個想法,把姓蘇的關(guān)到外面去,單獨關(guān)一個地方,卑職派幾個可靠的弟兄嚴……嚴加看管,免得這臭……臭娘兒們再煽動犯人鬧事。不知可……可否,望軍座您……”
“那就這樣吧。”馬步青早就聽得不耐煩了,他打斷余麻子的啰唆,道,“不過,不能讓她跑了,也不能讓她輕易就死了。否則,我拿你是問?!?/p>
“是是是!”
“至于楊玉花嘛,”馬步青用手輕輕搓著下巴上剛剛冒出頭來的胡子,說,“那就放了她?!?/p>
“這……這個……”
“去吧!”
“是,是,軍座!”
余麻子點頭如搗蒜似的答應著,卻不肯挪窩,兩只蛤蟆眼可憐巴巴地直望著他的頂頭上司。
馬步青甚覺奇怪,問道:
“你還有啥事嗎?”
“報告軍……軍座,是……這個……”
“有屁就放,別‘這個那個的!”
“是,是,軍座?!庇嗦樽咏K于鼓起勇氣說道,“卑職已年過不惑,還是個光……光棍。軍座您就……可憐可憐卑職,將楊玉花那小娘兒們賞……賞給卑職做老婆吧。軍座的洪恩大德,卑職一……一定效死以報?!?/p>
“原來你是迷上她了?”
“嘿嘿,”余麻子一聽有門兒,來勁了,說話也不口吃了,連忙道,“報告軍座,卑職不敢隱瞞。這小娘兒們水靈靈的,皮膚又白又嫩,還真他媽讓卑職這個……嘿嘿!”
“鬼東西!”馬步青沉思片刻,突然把手一揮,“滾吧!”
七、“13號”房
距離集中營大約一華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坐南朝北的三合院,二十多間房屋,一色的泥墻瓦舍;院落的四周,胡亂種著一些白楊、棗樹和紅柳。這里原本是一處民宅,住著七八戶人家,馬家軍來到這里后,強行趕走了房主人,稍加改造,將它變成了軍營,在這里駐扎著一個連隊。從此,這里便失去了安寧。白天,馬家軍官兵不斷地從院子的大門涌進涌出,吵吵嚷嚷,罵罵咧咧。一到夜晚,這里就更熱鬧了。猜拳行令的,酗酒賭博的,打架斗毆發(fā)牢騷唱小調(diào)的,每天不鬧個星斗闌干、月亮西斜,是不會罷休的。夜夜如此,幾乎成了一種慣例。
“……當兵三年多喲,大槍當老婆。叫一聲情妹妹呀,你可還想著哥哥……”
“奶奶的,三個月不見一個子兒了,再不發(fā)餉,老子腳板上抹油——開溜了!”
“四季財呀,二紅喜呀!魁首、魁首、魁首!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這些烏七糟八的聲音,從院子的各個角落里涌出來,隨著陣陣寒風,彌散在西北高原茫茫的夜色中。
“喂,聽說‘13號關(guān)押的那兩個女囚犯,就是三天前在軍部大院帶頭鬧事的娘兒們?”
“日他奶奶!他姓馬的也太惡毒了,哪有強迫別人做老婆的?”
“我說呢,那些娘兒們也是骨頭賤,做官太太有啥不好,吃香的喝辣的,一輩子享清福,居然死活不肯,還大鬧一場。你說是不是……”
“媽那個巴子,光賞給那些當官兒的,為啥不給大爺我一個玩玩?”
“你兩個龜兒子,滿嘴屁話!你們的心肺都遭狗吃了?”
…… ……
這些馬家軍士兵議論的“13號”房,是指這三合院進大門右邊拐角處的一間小屋子。這里作為軍營之后,每一間屋子都編上了號碼。由于“13號”房狹小陰暗又潮濕,沒有人愿意住,故一直閑置著。余麻子卻看中了它,認為這里是軍營,駐著一百多號人馬,將要犯關(guān)押在這里,是再好不過了,萬無一失。因此,昨天下午,他從馬步青處邀功討賞后,一回到集中營,便將蘇南英弄到了這里。
此刻,遍體鱗傷的蘇南英仰臥在炕臺上,閉著兩眼,咬著牙關(guān)忍受著渾身火燒火燎般的疼痛,一聲不吭。一縷月光從屋子后面土墻上一個小小的通風口里投進室內(nèi),恰好灑落在她的臉上,映照出她蒼白的臉龐和因干渴而皸裂的嘴唇。
李玉貞坐在炕臺上,低著頭,默默地守護在蘇南英的身旁。她是在余麻子要強行弄走蘇南英的時候,要求和蘇南英在一起而被關(guān)押到這里的。開初,余麻子并不打算答應李玉貞的要求,但他看到李玉貞一副拼命的樣子,又見其他女囚也一個個摩拳擦掌,憤怒地盯著他,他害怕這些不顧死活的囚犯再度弄出亂子,招來馬步青的不滿,因此,才不得不讓步了。
門外,兩個馬家軍士兵在階沿上不停地走來走去,沉重的馬靴踩在地面上,發(fā)出“篤篤”的響聲。他們便是余麻子派來的看守了。此二人年齡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一個生得矮矬矬的,賊眉賊眼;另一個則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清癯的長方臉上滿是不平之氣。
“他奶奶的,依大爺?shù)钠?,真想把這兩個臭娘兒們崩了,省得大爺我在這里活受罪!”矮個子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罵著;高個子則一聲不吭。
蘇南英看在眼里,覺得那高個子士兵一臉憨厚,也許是可以爭取的,于是,她給李玉貞作了個手勢。李玉貞把頭湊過去,蘇南英給她耳語了幾句。李玉貞略一思索,從炕上跳下來,走到窗前,用手示意那高個子士兵過來一下。
高個子士兵見狀,猶豫了片刻,終于走了過來,疑惑地望著李玉貞。
“大哥,”李玉貞說,“你怎么稱呼?”
高個子士兵警惕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壓低嗓門答道:
“我叫路大海?!?/p>
“哦,路大哥,聽口音你好像是……”李玉貞故意欲言又止。
路大海仍舊壓著嗓門,爽快地說道:
“我是大涼山人?!?/p>
“哦,路大哥,”李玉貞趁機說道,“那我們算是老鄉(xiāng)喲,我是川西人?!?/p>
路大海不言語了,但并未馬上走開,只是不停地四下張望著。
“路大哥,”稍停,李玉貞又說道,“能幫忙搞點水嗎?我們都快渴死了?!?/p>
路大海沒有吱聲,走開了。李玉貞不免有些失望??墒?,過了不久,卻見路大海端著一大碗水,徑直朝“13號”房走來。李玉貞心里不禁一喜。不料,矮個子士兵看見了,他沖過去,飛起一腳,將路大海手中的水碗踢翻在地上,嘴里還罵道:
“媽那個巴子,竟敢同情共匪婆,你他媽不想要小命了?”
路大海也不示弱,他狠狠地瞪著矮個子,回敬道:
“你龜兒子莫做絕了,謹防今后生個兒子莫得屁眼!”
路大海的話雖然粗野,但蘇南英和李玉貞聽著卻特別解恨,而他那地道的川西腔中帶著的一種特有的剛性,更讓人過耳難忘。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蘇南英忽然聽見窗前有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警惕地推醒了李玉貞。李玉貞翻身爬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一看,發(fā)現(xiàn)窗外有個人影正在向里邊招手。她輕輕地走過去,這才辨出正是大個子士兵路大海。只見他從窗格里塞進來一只軍用水壺,小聲道:
“快,喝了馬上還給我!”
李玉貞接過水壺,快步走到床前,揭開水壺蓋子,讓蘇南英先喝之后,接著一揚脖子,把剩下的水喝了個精光,然后迅速地去到窗前,將水壺還給了路大海,悄聲說道:
“謝謝你啊,路大哥!”
路大海沒作聲,只擺了擺手,離開了。這時,聽見小個子士兵罵道:
“媽那個巴子,拉一泡屎,屁股都差點凍成兩半了,這鬼地方!”
原來,路大海是瞅矮個子上茅房的機會給她們送水的。想起蘇南英不久前說過的話,“馬家軍里的士兵也不全都是壞蛋”,“他們中有的甚至是可以爭取過來的”,李玉貞心里對蘇南英更加充滿了敬意。
李玉貞雖然才十七八歲,卻是個十分機靈的姑娘,她想,如果能把路大海爭取過來,那么,我們興許就有了逃走的希望。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蘇南英,蘇南英表示贊同,不過她說,這事不能急,得慢慢來。
然而,她們的希望很快地就落空了。從第二天起,她們就再也沒有見到路大海的身影,接替他的是一個精瘦如猴、皮笑肉不笑的家伙。這家伙有事沒事地在“13號”的窗前晃來晃去,嘴里重三遍四地哼著讓人肉麻的小調(diào):
“三月里桃花開,
哥哥我去逛街。
迎面撞上個乖妞妞呀……”
那矮個子一聽,也不甘寂寞,與他一唱一和起來:
“四月里麥穗黃,
情妹妹想情郎。
拉著哥哥我鉆進麥田里呀……”
“這兩個二流子,啷個不叫他們吃槍子!”李玉貞實在聽不下去了,狠狠地罵著,用被子蒙住了頭。
蘇南英卻沒心思聽這些爛丘八在哼些什么,她頭腦里一直在惦記著集中營大牢房里的姐妹們。一想到馬步青的狡詐和狠毒,蘇南英就特別擔心,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了。
說來也巧,這時候,兩個馬家軍士兵前來換崗了。他倆的議論引起了蘇南英的高度關(guān)注。
“我們軍座還真有辦法,他一親自出馬,九十多個共匪婆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官太太……”一個公鴨嗓的士兵說。
“軍座這一手真是絕了!”另一個假女人嗓子的士兵接著說道,“他讓女囚們排成一字形長隊,再讓軍官們用手帕蒙住眼睛去摸,摸到誰,誰就是他的老婆。嘿嘿,你說絕不?”
“不過,那些臭娘兒們還真他媽的不好對付?!惫喩J勘终f道,“她們又打又罵又咬,拼死反抗,要不是軍官們拿馬鞭亂抽,用馬靴狠狠地亂踢,恐怕……”
“我還聽說呀,”假女人嗓子壓低了調(diào)門,故作神秘地搶著說道,“那些特別頑固的,年齡老大和傷殘的,統(tǒng)統(tǒng)要活埋,不管是男的女的……”
馬步青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果然不肯善罷甘休。
“大姐,”李玉貞也是悲痛萬分,她憤怒得聲音都顫抖了,“馬步青真是太卑鄙太無人性了!”
“玉貞,”蘇南英強抑心中的悲憤,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說道,“現(xiàn)在看來,我們是很難逃出去了,我們隨時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p>
“大姐,你放心?!崩钣褙懞藓薜卣f道,“死有啥了不起的,我就是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也絕不會放過馬步青這魔鬼的!”
八、死里逃生
冥冥之中,蘇南英似乎覺得自己并沒有死去,而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在夢中,她看見自己正站在奈河橋上,緩緩地朝閻羅殿的大門走去。忽然,一片呼喊聲在她的耳畔驟然響起:
“蘇大姐,你不能來啊,你快回去……”她聽出了這是李玉貞的聲音。
“南英,你怎么現(xiàn)在就來了?你難道忘記了我托付你的事情嗎……”這是她丈夫關(guān)大勇的聲音。
“大姐,你千萬不能來啊,我們的血不能白流啊……”這是為了保護她沖出敵人重圍而壯烈犧牲的無數(shù)紅軍戰(zhàn)士的聲音。
“你來做什么?你該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我這里現(xiàn)在不能收留你,快回去,快回去!”這是閻羅王的聲音。
…… ……
呼喊聲接連不斷,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
蘇南英停住了腳步,猶豫起來。忽然,她的腹中一陣劇烈的躁動,與此同時,她似乎還聽到了嬰兒凄厲的啼哭之聲。這聲音讓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卻又給了她巨大的勇氣和力量。于是,她毅然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路,艱難地往回走去,走去……
此刻,蘇南英的腦子里一片模糊。她渾身麻木,睜不開眼睛,胸口憋悶得難受,呼吸急促而微弱。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四肢被泥土擠壓得緊緊的,動彈不得。盡管如此,她似乎感覺到有一絲絲寒風滲了進來,漸漸地,她的頭腦清醒了。這時,她才終于確信,自己果真沒有死,還活著。霎時間,她的腦海里倏然浮現(xiàn)出了那慘絕人寰的一幕——
昨天后半夜,蘇南英剛剛睡去。忽然,一陣喧鬧聲將她驚醒,緊接著便聽見有人一邊粗暴地踢打著門,一邊吼叫道:
“‘13號的兩個婆娘,快起來,快起來!”
一聽這粗野的聲音,蘇南英頓時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急忙喚醒李玉貞,二人靜靜地換上那套雖然破舊卻洗得干干凈凈折得整整齊齊的灰色紅軍軍裝,又相互梳理好頭發(fā),然后將綴著紅五星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
做完這一切,二人正準備去到門前詢問出了是什么事,門卻突然打開了,余麻子帶著七八個馬家軍士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手電筒光在蘇南英和李玉貞的臉上一陣亂晃。
李玉貞扶著蘇南英,沒好氣地質(zhì)問道:
“你們有啥事,半夜三更的?”
“啥事?”余麻子陰陽怪氣地道,“我們軍座請你們?nèi)?,自然是……是好事啰!?/p>
“送你們回老家!”一快嘴的馬家軍士兵忍不住說道。
余麻子狠狠地瞪了那士兵一眼,又回過頭來盯著蘇南英和李玉貞,搖頭嘆道:“唉,可惜這兩張一把捏得出水來的漂亮臉蛋!”說完,押著二人朝門外走去。
天空中烏云密布,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李玉貞一路上小心地攙扶著蘇南英,來到當初關(guān)押她們的集中營大牢房前面的院壩里。蘇南英一看,整個院子被探照燈照得如同白晝,四周布滿了馬家軍士兵,他們一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一般。院壩中間,已經(jīng)站著一百多名被關(guān)押的紅軍戰(zhàn)俘,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被俘的女紅軍。余麻子讓蘇南英和李玉貞也站到她們中間,自己便溜走了。
大牢房的女紅軍戰(zhàn)士們看見蘇南英和李玉貞,如同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似的,紛紛向她倆點頭致意,問長問短,一時間,院壩里響起一片嗡嗡之聲。一位兇神惡煞、滿臉絡腮胡子的馬家軍軍官厲聲制止道:“肅靜,肅靜!不許講話,不許講話!”可是誰也沒理睬他,戰(zhàn)士們依舊有說有笑,議論風生。那絡腮胡子軍官無可奈何地罵道:“這些娘兒們,真他媽該死,該死!”
絡腮胡子沖口而出的咒罵,更加引起了蘇南英的警惕。她想,那假女人嗓子哨兵“還聽說呀,那些特別頑固的、年齡老大和傷殘的要活埋”的議論,那位快嘴的馬家軍士兵“送你們回老家”的話以及余麻子“可惜這兩張……漂亮臉蛋”的“嘆息”,如此一聯(lián)想,蘇南英斷定,敵人是要對他們下毒手了。
死,她真的無所畏懼,自打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為革命隨時犧牲自己的思想準備。因此,為了不影響戰(zhàn)友們的情緒,她鎮(zhèn)靜如常,依舊和姐妹們暢敘別情,談笑風生。她要珍惜這生命的最后時光,并以自己的情緒去感染在場的所有紅軍戰(zhàn)友。她唯一感到遺憾和不安的只是,她不能完成丈夫的臨終囑托,把金子交給紅軍總部和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將他拉扯成人,讓他繼承革命事業(yè)了……
蘇南英正在一邊和姐妹們說說笑笑,一邊心里獨自這么想著,門外忽然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接著便開進來四部軍用大卡車,停在了院子里。蘇南英和戰(zhàn)友們正在猜疑,絡腮胡子一揮手,四周的馬家軍士兵立即用槍逼著院壩里的紅軍俘虜們,將他們分別裝進了前面的三輛卡車里。最后一輛則裝著鐵锨和滿滿一車全副武裝的馬家軍士兵,車上還架著機槍。
絡腮胡子坐到最后一輛車的副駕座上,喊了一聲“出發(fā)”,四輛卡車便依次朝門外駛?cè)ァ?/p>
這時候,紅軍戰(zhàn)士們終于明白,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于是,牢房里的俘虜們噙著熱淚,紛紛撲到鐵窗前,向離去的戰(zhàn)友們拼命地揮著手;車上的戰(zhàn)友們也默默地揮著手向他們告別。蘇南英無限深情地喊道:“同志們,再見了!兄弟姐妹們,保重?。 ?/p>
無邊無際的黑夜,卡車在一條狹窄的坑坑洼洼的山間公路上顛簸著,不知要開往什么地方。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車子突然停住了,在絡腮胡子的吆喝聲中,紅軍戰(zhàn)士們下了車,被馬家軍押解著來到一座荒丘之上。在無數(shù)只手電筒光的晃照中,紅軍戰(zhàn)士們看見,他們的面前是一個剛挖好不久的大土坑,長約十來米,寬七八米,深一丈余。這時,他們徹底明白了,敵人是要活埋了他們。
在絡腮胡子的指揮下,馬家軍士兵動手了。他們強迫紅軍戰(zhàn)士們面向土坑站著,然后野蠻地用槍托將他們紛紛打入坑里。李玉貞和其他幾個姐妹圍在蘇南英的身旁,緊緊地護衛(wèi)著蘇南英,顯然,她們的心里還懷著一絲僥幸,那就是希望蘇南英還能活下來,逃出去。
敵人開始填土了,泥沙如急雨般朝紅軍戰(zhàn)士們的頭上傾瀉而下。突然,蘇南英振臂高呼:“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工農(nóng)紅軍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在蘇南英的帶領(lǐng)下,紅軍戰(zhàn)士們一齊呼喊起來。
紅軍戰(zhàn)士們視死如歸的大無畏英雄氣概,讓敵人心驚膽寒,馬家軍士兵握鐵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絡腮胡子被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連連吼道:“媽、媽的,快、快填土,快、快填土!”
紅軍戰(zhàn)士們的呼喊聲漸漸地稀疏下來,微弱下來,終于消失了,馬家軍匪軍也爭先恐后地匆匆溜走了,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 ……
既然還活著,就要想辦法逃出去,繼續(xù)完成丈夫的臨終囑托。蘇南英想到這里,使出所有的力氣,從泥土里掙扎出來。然而,她畢竟在泥土里被埋了那么久,身子十分虛弱,一陣寒風襲來,她頓時又暈了過去。當她再次蘇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分了。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天空灰蒙蒙的,寒風在坑外呼呼地肆虐著。蘇南英弄掉滿臉滿身的泥土,爬到土坑的一角,將身子斜靠在坑壁上,她要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積蓄一點力氣。一想到這土坑下面被敵人生生活埋的一百多位紅軍兄弟姐妹,她就心痛欲裂,悲憤無比。這悲痛給了她力量和勇氣,她決心一定要逃出去,為死去的紅軍戰(zhàn)士們報仇雪恨。
她仔細地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尋找著逃出去的辦法??墒牵@一打量,使她不由得暗暗叫苦。原來,這土坑足有兩人多高,四壁幾乎垂直成九十度,而且毫無可供攀緣的憑借之處,因此,要想很快地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白晝終于到來了,但是,天陰沉沉的,空中烏云密布,除了朔風在坑外一陣陣呼嘯,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
蘇南英又冷又餓,饑寒交迫。她多么希望能找到一點可以充饑的東西,可是,土坑里除了泥巴還是泥巴。泥巴,蘇南英忽然想起,小時候,她曾看見過父親和一些鄉(xiāng)親吃泥巴,眼下這干澀的黃黃的泥巴能吃嗎?蘇南英有些疑惑,而她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抓起了一把泥沙,閉著眼睛,將它塞進了嘴里……然后,為了安全起見,她躺在土坑的角落里,用泥土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盡量偽裝起來,晃眼望去,土坑里只是一片黃土。
第一個白天好不容易挨過去了,這個白天對于蘇南英來說是何等難熬啊,除了饑餓和寒冷,她最擔心的還是,萬一被敵人發(fā)現(xiàn),那就必死無疑了。所幸這一天平安無事,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然而,蘇南英十分清楚,她目前的處境實在是太險惡了,她必須盡快地逃出這鬼地方才是。
經(jīng)過一天的休整,蘇南英感到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逃出去的辦法也想好了。于是,天一黑,她便行動起來。她選擇了挨近土坑一角的地方,因為在那里,坑壁上方的邊沿處有一個可以抓扶的小樹蔸,她要在這里用自己的手壘出一條通往坑外的逃生之路。
盡管蘇南英忙活了大半夜,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收效甚微。但蘇南英并不氣餒,她沒有停下來,仍舊在信心十足地忙碌著,實在累得不行了,她就歇息一會兒,喘一口氣;實在餓得難受了,就強咽幾口泥巴哄一哄肚皮,然后又繼續(xù)干下去。功夫不負苦心人,當又一個黎明降臨的時候,她居然在坑壁上壘出了三尺來高、二尺來寬的一塊土臺。這土臺離壁口雖然還有七八尺的距離,還遠不夠讓她現(xiàn)在就能逃出去,但它畢竟讓蘇南英看到了希望。
白天是不能繼續(xù)干了,那太危險,于是她停了下來,又回到角落里,照舊用泥土將大半截身子掩蓋起來,并趁此機會休息一下,恢復一下體力。她居然漸漸地睡去了,睡得那么沉,那么香。當她一覺醒來時,睜開眼睛一看,已是夜幕降臨了。
幾天來一直籠罩在天空的烏云,不知什么時候散去了,晴朗的夜空碧藍如水,高遠而寥廓,一彎上弦月掛在中天,玉鉤似的,向大地灑下疏淡而凄冷的銀輝。蘇南英精神為之一振,她急忙爬起身,強咽了幾口泥巴,敷衍一下咕咕直叫的肚皮,聚精會神地忙活起來。
在朦朧的月色中,蘇南英登上昨夜壘起的土臺,開始在坑壁上用手刨起梯坎來。第一個刨完后,又在距離它一尺來高的右邊刨一個。刨完這一左一右兩個梯坎,她試著攀爬了一下,還真能行,這使蘇南英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她信心倍增,忍著手指的疼痛,咬緊牙關(guān),更加不顧一切地在坑壁上刨起來。指甲磨斷了,指頭磨破了,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滲出來,染紅了一個個梯坎。然而,強烈的求生的欲望和神圣的使命感,驅(qū)使著她仍舊在頑強地刨著,刨著,一點一點地,一小塊一小塊地。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十根手指都被磨掉了,今天夜里也一定要逃出去。
夜半時分,月亮落山了,夜空中星光燦爛,南箕北斗,相映生輝。這時,蘇南英終于刨完了最后一個梯坎。當她的腳踏上這用她的汗水、意志和鮮血刨出的梯坎,伸手抓住坑沿邊的小樹蔸時,她的心幾乎要蹦出來了。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奮力爬出了土坑,也爬出了死亡。這一刻,她的眼淚霎時間奪眶而出。她好想大哭一場,或者面向蒼天大地大喊大叫,盡情地宣泄一通啊??墒撬荒?,她只能讓淚水靜靜地流淌,流淌。這是激動的淚,狂喜的淚,勝利的淚。
蘇南英坐在土坑旁,思緒如潮,感慨萬千。突然,遠處集中營方向傳來兩聲槍響,其間還隱隱夾雜著狼犬的狂吠。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并未徹底擺脫危險,她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于是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忍痛脫去身上的紅軍軍裝,將它埋藏在泥土里,然后面向土坑,向犧牲在土坑里的戰(zhàn)友和兄弟姐妹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朝著北斗星指引的方向,迅速地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九、流落酒泉
江南的三月,早已是春意盎然,鶯飛草長,雜花生樹了,但在西北高原的祁連山地區(qū),氣候仍是干冷干冷的,尤其是夜晚,更是寒氣逼人。為了盡快脫離險境,蘇南英一路奔逃。她雖然脫去了紅軍軍裝,但為了穩(wěn)妥,在開初的兩天中,她仍不敢貿(mào)然在白天趕路,偶爾發(fā)現(xiàn)一戶人家,也不敢輕易地前去叩門求食,她獨自在荒山野嶺中晝伏夜行。饑渴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只能靠樹皮草根填充肚皮,她的身體已極度地虛弱,曾幾次暈倒在地上。直到幾天之后,在山野間發(fā)現(xiàn)了一處泉水,她這才把自己身上沾滿的泥土徹底收拾干凈,打扮成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模樣,以尋找丈夫為由,沿途乞討,最后來到甘肅重鎮(zhèn)酒泉。
酒泉的風光是美好的,但這美好的風光卻不屬于蘇南英,她眼下的處境壞到了極點。她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容顏憔悴;她極度饑餓,沒有吃的,偶爾乞討來的一點點殘菜剩飯,怎么也填不飽轆轆饑腸;她沒有棲身之處,一到夜晚,她只能東躲西藏,悄悄地誠惶誠恐地蜷縮于別人的墻角檐下,或草叢洞穴之中。
她思念戰(zhàn)友,思念部隊首長,她渴望著能找到他們,重新投入到火熱的革命斗爭中去。為此,她曾經(jīng)穿行于街頭巷尾,出入于茶坊酒肆,奔走于田野阡陌,以尋找丈夫為由,試圖能打聽到有關(guān)紅軍的一些消息。墻上殘留著的布告,半條標語,乃至一張小小的紙片,總之,凡是上面有文字的東西,即使只有只言片語,她也要打量思忖一番,決不輕易放過。她想,只要能得到紅軍大部隊的確鑿去向,那么,哪怕是天涯海角,歷盡千難萬險,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追尋而去??墒牵瑫r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祁連山山麓的冰雪漸漸消融了,路邊白楊樹的枝頭又冒出了新綠,而她收獲的卻是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她感到自己如同斷線的風箏,失群的孤雁,迷途的羔羊,身陷酒泉,飄零乞討,焦慮彷徨,進退無門。
更讓蘇南英焦慮不安的,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孩子,是她眼下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安慰了。為了迎接孩子的到來,蘇南英什么都顧不得了,她大著肚皮,走村串戶,四處乞討。一個山芋,一張布片,一點針頭線腦,只要是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她都會千恩萬謝,然后統(tǒng)統(tǒng)接收下來,把它們藏匿在附近較隱秘的地方,一有空閑,她便親自動手,將討來的破布爛衫改制成嬰兒的衣裳、褲子、裹腿、鞋襪或被子等等。
一天,蘇南英來到酒泉東北邊一處名叫野馬溝的地方。這里山巒起伏,草木叢生,溝壑縱橫,方圓數(shù)十里,雜處著漢、回、藏等不同民族的人們。放眼望去,山腰間,小溪旁,歪歪斜斜地散落著一些茅屋草舍,青蔥蒼郁的竹樹叢中,偶爾也能見到青磚碧瓦的高墻大院。
此時已是晌午時分,蒼白的太陽有氣無力地飄浮在幾片烏云之間,山上山下,遠遠近近開始升起縷縷炊煙。這里那里,不時傳來幾聲牛羊的啼叫和公雞的打鳴聲。蘇南英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今天除了要討一些吃的之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能收獲一件適合嬰兒穿的小棉襖或者羊皮衫之類的東西。因此,她強忍著饑餓,穿行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朝著有炊煙的地方急匆匆地走去。
在這西北酒泉地區(qū),野馬溝原本也算得上是比較富庶的地方了,可是,在國民黨反動派的殘酷統(tǒng)治和地主官紳的層層盤剝之下,這里的人們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常年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因此,蘇南英接連走了好幾戶人家,卻收獲甚微,所到之處,人們聽了她千里“尋夫”無果而流落他鄉(xiāng)的不幸遭遇之后,雖然也為之動容,但大都愛莫能助,除了給她幾個煨熟的紅薯、山芋或一些破布爛片,此外也只能搖頭嘆氣,陪著她灑一把同情之淚了。盡管如此,蘇南英仍舊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因為她從中看到了人民群眾那一顆顆永遠純潔善良的心,也看到了一種潛藏在他們身上的偉大的力量。因此,每到一處,無論有無收獲,或收獲多與少,臨別之時,她都要向他們表示深深的謝意。
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蘇南英來到了一條溪流旁。大半天的辛勞奔走,使她早已筋疲力盡,饑渴難耐,又困又乏了,于是她決定稍稍休息一會兒。
她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下來,將討來的一小袋東西放在地上,從中掏出一個煨熟的紅薯。蘇南英的家鄉(xiāng)也盛產(chǎn)紅薯,她從小就是靠著吃紅薯長大的。她最愛吃的,還是她手中這種用柴草的火灰煨出來的燒紅薯,它格外香,格外甜。此刻,她翻來覆去地觀賞著手中的紅薯,似乎總也看不夠,其間,她曾幾次都將它送到嘴邊了,卻又幾次收了回來,最終將它裝回了袋子里。
她走到溪邊,艱難地蹲下身去,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狂飲起來,然后撩起溪水,用手洗了洗汗津津的臉,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打量著面前的小溪。
這小溪不知源于何處,又流向何方。它不過四五米寬,溪水清凌凌的,明鏡一般,清晰地映照出蘇南英美麗而瘦削的臉龐。一縷陽光冷冷地灑在水面上,幾條細小的魚兒在水中嬉戲追逐著,它們忽而箭一般地飛出水面,忽而又“哧”的一聲扎入水底。
抬頭望去,小溪的兩旁野草繁茂,竹樹叢生。上游不遠處的水面上橫著一排石墩,沿著石墩可以通向小溪的南岸。蘇南英想,那附近也許有人家吧,于是她站起來,提著袋子,急急忙忙地朝那里走去。
來到那排石墩處一看,上游三四百米遠的地方,一處高大的庭院赫然聳立著,在竹樹的掩隱之下,四圍的高墻或隱或現(xiàn),高墻之內(nèi)偶爾還傳來馬嘶的聲音。蘇南英收回目光,望見小溪對岸的山坡上也住著一戶人家,從那低矮的屋檐,一看就知道那是窮人居住的地方。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從溪邊一直向山坡上延伸而去,漸漸掩沒在草木叢中。蘇南英小心翼翼地踩著石墩走過小溪,滿懷希望地向著山坡上的人家走去。
山路崎嶇陡峭,七彎八拐,十分難走,當蘇南英爬到那小屋前時,早已是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了。
喘息未定,蘇南英便開始打量起來。
這的確是一戶十分貧困的人家。兩間矮小的泥墻土屋和一個簡陋的牛棚,上面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茅草;兩扇木板門已被煙火熏成了黑黃色,一扇用繩索草草地拴在門框上,一扇則半開半掩著;門邊的墻上斜掛著一支灰塵撲撲的獵槍。屋子前邊有塊小小的土壩子,壩子的一邊鋪著牛糞,一邊放著半張破席,破席上面晾著少許的燕麥和青稞,一只母雞正東張西望地窺視著,企圖染指其間。壩子外面是一塊菜地,里面雜亂地種著山芋、青菜、萵苣和蔥蒜之類。
蘇南英看到這里,幾乎不忍心前去叩門相求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見一個婦女牽著一頭大黃牛從房屋旁邊的林子里走了出來。她三十歲出頭,中高身材,兩只大眼睛笑盈盈的,微黑的鴨蛋臉上泛著淡淡的高原紅,除了腰間系著一襲長長的藏裙之外,其余穿著打扮與漢人幾乎沒有什么兩樣。看見蘇南英疲憊不堪的樣子,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蘇南英的肚皮,連忙招呼道:“妹子,進屋喝口水吧?!闭f著迅速地把大黃牛趕進了牛棚,推開那扇半掩著的木板門,從屋子里拿出一只圓圓的厚厚的草墩子,放在壩子中央的空地上,向蘇南英招了招手:“妹子,來,快請坐?!苯又侄藖硪荒酒八?,遞給蘇南英。
開初,蘇南英看見婦女那身似藏非藏似漢非漢的裝束,不知道她是漢人還是藏民,又聽她用熟練的川西話向自己打招呼,一時間更加估摸不透了。但她那一連串麻利而自然的動作卻給蘇南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熱情好客,更讓蘇南英心里暖乎乎的。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那婦女的邀請。
蘇南英雖然一眼就看出那婦女是個心地善良、熱情好客的人,但她們畢竟是初次見面,而且環(huán)境陌生,出于軍人高度的警惕性和自我保護意識,蘇南英并不打算多說什么,仍舊只是以尋夫無果、流落異地、生活無著、故爾四處乞討之類的話相告。那婦女也很乖巧,絕不隨意打聽,只是默默地專心地傾聽著,不時地搖搖頭,嘆口氣,抹一把眼淚。聽完蘇南英的訴說之后,她急忙從屋子里拿出一些東西,對蘇南英說道:
“妹子,我家里也莫啥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些都是你用得著的,你千萬不要嫌棄?!闭f完,便強行塞在蘇南英的懷里。
蘇南英一看,兩個糌粑,一個燕麥面饃饃,一件顯然是用軍用棉衣改制而成的嬰兒穿的小棉襖,此外還有一張麻灰色,十分柔軟暖和的兔子皮。
蘇南英心里明白,這些東西不只是她自流落酒泉乞討度日以來所收獲的最慷慨、最實惠的施舍,它更是這位婦女一份真誠的情意。所以,她沒有推辭,也不忍推辭,而是將它們?nèi)佳b進了自己的袋子里,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
收拾停當,蘇南英便起身告辭。那婦女把她送到旁邊的小路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說道:“妹子,你稍等一下?!闭f完飛快地跑進屋子里,拿來兩只生雞蛋,塞在蘇南英的手里,說道:“妹子,你拿著,補補身子?!碧K南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緊緊地抓住那婦女的手,哽咽道:“大姐,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多謝了,大姐!”說完,依依灑淚而別。
太陽離山只有一竿高了,西邊天際泛起一片濃黑的烏云。蘇南英別過那婦女,沿著來時的路匆匆地往回趕。剛走過小溪,她突然“哎呀”一聲驚叫起來,臉上一副后悔不迭的樣子。原來,她忘記打聽那位婦女的名字了。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位大姐給了我這么大的幫助,我居然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真渾?。?/p>
蘇南英這樣想著,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深感不安和愧疚。她很想再返回去,向那婦女說聲“對不起”,然后再將她的名字問個明白??墒翘柨炻渖搅?,她還得趕回十里外的山洞去過夜呢。無奈之下,她只好一路自責著,繼續(xù)往前走,心里沉甸甸的。走著走著,她眼前突然一黑,身子晃了兩下,倒在了路上,隨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誤入狼窩
不知過了多久,蘇南英呻吟一聲,蘇醒過來。
“你終于醒了。”這時,旁邊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蘇南英嚇了一跳,急忙睜開眼睛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寬寬的額頭,白皙的長方臉,高挺的鼻梁,一抹濃黑的胡須,略顯疲憊的眼神,眉發(fā)間斜伸著幾根長長的壽眉。無論怎么看,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都不失為儀表堂堂的謙謙君子。
盡管如此,蘇南英仍舊大為驚駭,渾身如同遭了芒刺一般,翻身就要爬起來。
“你別動。”那男人見狀,立即欠起身,一只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勸阻道,“你的身子太虛弱,需要臥床靜養(yǎng)?!苯又T外喊道,“王媽,你來一下!”
喊聲剛落,那位叫“王媽”的便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臉上毫無表情地看了蘇南英一眼,對那男人說道:
“老爺,你有什么事請吩咐?”
蘇南英本想不顧那男人的勸阻,強行從床上掙扎起來,但她的確是太虛弱太虛弱了,整個身子像散了架似的,酸軟,生疼,一點力氣也沒有。聽見那男人喊“王媽”,她心里稍稍踏實了些,可王媽的一聲“老爺”,使她的心頓時又懸了起來。她想,眼前這位被稱為“老爺”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這妹子今后的吃住就在這里了。”蘇南英正在猜測,卻聽那男人對王媽說道,“她身子很虛弱,需要調(diào)養(yǎng),你要好好照料她,她需要什么,你盡管告訴我。”
“是,老爺。”王媽答道。
那男人說完,站起身,向蘇南英禮貌地點點頭,便告辭而去。
其實,王媽的年齡并不大,最多三十來歲,長得周周正正的,腰間雖然系著圍裙,但是仍可看出她苗條的身段,只是,她的眼神里似乎隱藏著一絲憂傷。因此,蘇南英很是奇怪,那男子的年齡比她大多了,怎么會喊她“王媽”呢?
“哎喲,妹子,”待那男人一走,王媽迅速地關(guān)上門,頓時,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親熱地坐到蘇南英的床頭邊,拉著蘇南英的手,說道,“你可終于醒來了!你知道你昏睡了好久嗎?兩天兩夜,兩天兩夜啊,差點把我嚇死了?!?/p>
“啊,兩天兩夜?”蘇南英一聽,很是驚嚇和后怕,急忙問道:“我怎么會在這里呢?這是什么地方?那位你喊他‘老爺?shù)哪凶邮鞘裁慈??還有……我的東西呢,我的東西哪兒去了?”
王媽見蘇南英一口氣問了這么多,禁不住笑了,說道:
“妹子,你先別急,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你已經(jīng)幾天沒吃東西了,再說,你問的這些事情也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訴你?!闭f著,像哄小孩似的摸了摸蘇南英的頭,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并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王媽一出門,蘇南英立即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活動身子,一邊打量著這陌生的環(huán)境。
這是一間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樓房,大約有三十平米。南北走向,兩邊都鑲嵌著鏤有花紋的窗欞,窗戶上垂掛著薄薄的半透明的窗紗,上面繡滿淡綠色的竹枝圖案;家具也全都是木質(zhì)的,一張寬大做工精美的鏤花架子床,上面罩著印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絲織羅帳;沙發(fā)、茶幾、衣柜、梳妝臺、穿衣鏡等等,應有盡有,全都漆得油光锃亮。屋子的一角擺著一張小圓桌,一只鼓形坐墩和一個圓形的做工精美的小竹籮,竹籮里放著剪刀、尺子、針線、繡花的繃子及零碎的絲綢、布片之類,一看便知道那是做女紅的地方。房間前后各有一道門,從前門出去,經(jīng)過走廊可以通向樓下和正屋。打開后門,外面是寬敞的陽臺,陽臺的邊緣懸在厚厚的圍墻之上。在陽臺上,可以踱步,可以觀花,可以賞月,可以聽山泉、聞鳥語。
蘇南英正欲走出前門去看個究竟,門外的走廊上卻響起了腳步聲,隨即王媽推門走了進來。她手里端著一個托盤,托盤里盛著一大碗蓮子粥和一盤糕點,見蘇南英站在屋子中間,笑著責怪道:“哎喲喲,妹子,你不好好躺著,怎么就起來了嘛!”
“大姐,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蘇南英也笑著說道。
一聲“大姐”,讓王媽樂得什么似的,她將托盤里的東西放在茶幾上,笑盈盈地催促道:“來來來,妹子,快吃點東西?!闭f完便走了出去,剛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關(guān)照道:“妹子,我的臥室就在你隔壁,有啥事就喊我一聲?!?/p>
“好的,謝謝大姐?!碧K南英答應著,待王媽一走,她立即在茶幾邊坐了下來。
第二天,蘇南英感覺身子好了一些,可以走動了,便打算告辭而去,因為她既不知道那位被王媽稱作“老爺”的男人的底細,也不習慣這里的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她雖然飽嘗了流浪乞討的艱辛,很希望有個安定的棲身之所,但她不愿像現(xiàn)在這樣寄人籬下,不明不白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活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王媽,王媽一聽,急忙勸阻道:
“哎喲妹子,你快莫提走的事。你的境況和心思我都明白,既然你喊我一聲‘大姐,我就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這里肯定不適合你,我也不希望你在這里久留下去。但你現(xiàn)在不能走,一是你的身子實在太虛弱,再出去東奔西跑太危險;一是看樣子你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你即使不顧自己,總該為肚子里的娃娃作想?。 ?/p>
王媽的這番話,言辭懇切,情深意長,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深深地刺痛著蘇南英的心。她沉默了。
“妹子,”見蘇南英沒做聲,王媽又說道,“你昨天問我的那些事情,今后你都會明白的。你要是相信王媽,真把王媽當作大姐,你就暫時留下來,只要你大姐在這里一天,你就盡管放心?!碧K南英還能說什么呢,她向王媽點了點頭。
王媽真是個十分稱職的用人,心靈手巧,心地善良。蘇南英看到王媽整天都只在為自己一個人操勞,給她做飯、送飯、洗衣刷碗、收拾屋子等等,她簡直于心不忍,甚至有些惶恐不安??墒?,當她提出有些事由她自己來做時,王媽卻說:“你看你大著個肚皮,身子又虛弱,行走都艱難,能做這些粗話嗎?再說……這也是老爺?shù)姆愿馈!?/p>
“老爺?shù)姆愿溃俊碧K南英一聽,心里再次疑竇叢生。這位所謂的“老爺”為什么要這樣善待一個素不相識的落難女子呢?他到底是什么人?這里是什么地方?蘇南英真的好生納悶,她急于想弄個明白。可是,這位“老爺”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后,接連幾天都再也不曾來過了,而問王媽呢,她總是那句話:“哎呀,妹子,你著啥急嘛。我已經(jīng)給你說過了,這些事情你都會弄明白的。別再問這些了,等你身子養(yǎng)好了,孩子生下來了,看情況再說哈?”
蘇南英甚感無奈,但她又不能不相信王媽的話,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的,于是,為了孩子,她決心耐著性子暫且留下來。
在最初的幾天里,蘇南英幾乎足不出戶,王媽也不讓她出去。她常常躺在床上,或者半靠著沙發(fā),沉入到深深的回憶之中,或者去到后面的陽臺上,走動走動,看看墻外的花草,聽聽山間的鳥鳴;實在無聊的時候,就向王媽要一點布料,給即將出世的孩子做件內(nèi)衣、披風什么的。王媽雖然再三說“沒這個必要,孩子穿的東西到時候有的是”,但她還是有求必應,給蘇南英弄來了不少布料,棉的緞的綢的都有;有時候?qū)嵲谵植贿^,也讓蘇南英幫著自己收拾收拾屋子了。正是在這樣的相處之中,兩位年輕女性的心漸漸地越靠越近了。蘇南英從王媽不時流露出的憂郁的眼神和偶爾的一聲嘆息,斷定她一定有過什么不幸的遭遇;王媽則從蘇南英的機敏、沉著、堅韌的性格和與一般婦女迥然不同的言談舉止,以及她對自己的尊重,從不把自己看著是地位低下的用人,而感覺出蘇南英絕非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一天,天氣晴好。吃罷午飯,王媽收拾停當后,突然主動地對蘇南英說道:“妹子,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要去河邊洗點東西?!?/p>
蘇南英一聽,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笑著打趣道:“大姐,你不再關(guān)我的禁閉了,要解放我了?”
“關(guān)禁閉”“解放”,這兩個詞兒王媽雖然從沒聽說過,但從蘇南英的嘴里冒出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于是也笑道:“我是想,你成天在屋子里憋著也不是個事,現(xiàn)在你的身子好些了,出去走動走動,散散心,吹吹風,曬曬太陽,這對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處?!?/p>
蘇南英十分感動,她跟著王媽,第一次走出屋子。
這是一所舊式的四合大院,坐南朝北,規(guī)模頗巨。正面三層樓房,建在高高的青石砌成的臺階上,屋宇飛檐翹角,雕梁畫棟,氣勢恢宏。臺階下面是巨大的天井,一色的青石板鋪設(shè)而成,上面筑有水池和花壇。天井兩旁是兩層樓的廂房,左右遙相對應。臺階的正中和兩邊都有寬大的石梯,將正房、天井與廂房連接起來。蘇南英這才看到,自己所住的房間處于左廂房二樓的正中,與王媽的臥室僅一墻之隔。
天井末端的邊緣,中間是高大寬闊的院門,院門兩邊各有一排平房,其中,出門左側(cè)一間是馬廄,里面拴著一匹體格雄健、渾身白雪似的高頭大馬。院門外是灰色石板鋪就的平臺,兩邊各蹲著一只一人高的石獅子;靠近平臺的邊緣處高聳著一座青石牌坊,牌坊正中赫然書著兩個顏體的大字——白府。一堵丈余高的厚厚的石墻從院門兩邊向外延伸開去,將整個庭院圍得鐵桶一般;高墻外,四周樹木蔥蘢,竹林青翠,花草繁茂,它們構(gòu)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將偌大的白府掩藏其間。
“‘白府,看來這院子的主人應該是姓‘白了?”蘇南英這樣想,跟著王媽朝前走。不一會兒,來到一條小溪邊,王媽說:“到了。”
“啥,就這里嗎?”蘇南英道,“你不是說‘河邊嗎?”
王媽指著面前的小溪,笑道:“這不是河嗎?”
“這也叫河呀,”蘇南英也笑道,“在我老家,它充其量算條小溪溝?!?/p>
“哪能跟你老家比呀,”王媽愣了一下,把“老家”二字說得特別重,“在我們這些地方呀,有這么一條小溪溝就算天大的福氣了?!闭f完便忙碌起來。
這小溪寬不過四五米,就在白府前面往下大約一華里遠的地方,溪水青幽幽的,兩岸竹樹夾岸,草木豐茂;下游不遠處的水面上,橫著一排石墩?;赝赘?,高高的正房的屋頂和圍墻隱約可見。
蘇南英越看越覺得這地方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大姐,這是什么地方?”蘇南英問王媽。
“野馬溝。”王媽隨口答道。
“野馬溝?”蘇南英心里一驚,難道這里竟是前不久自己到過的地方,那時遠遠望見而自己不愿去乞討的那處高樓大院,難道就是眼下自己寄居的白府?
“你們家那位‘老爺是姓白吧?”蘇南英又問道。
王媽淡然地點了點頭,手里仍在忙活著。直到太陽快下山了,她們才回到白府大院。
從這天以后,只要天晴,王媽都會陪伴著蘇南英去大院外走一走。一天,二人經(jīng)過馬廄時,蘇南英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喂馬。他二十七八歲,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一臉憨厚之態(tài)??匆娝齻兿蛟和庾?,他連忙招呼道:“王媽好!”又向蘇南英點點頭,憨笑道:“這位妹子的身子比原來好多了?!钡氐赖拇ㄎ髟捴泻环N特有的剛性。
蘇南英心里“咯噔”一聲,出了大院,她急忙問王媽:“大姐,這人是誰?”
“哦,他叫路大海,這里的馬夫?!蓖鯆岆S口答道。
“路大海?”蘇南英心里又是“咯噔”一聲,她想,這真是無巧不成書了,難道他就是在“13號”房看押過自己和李玉貞,曾冒著“通匪”的嫌疑半夜給我們送水的那位馬家軍士兵路大海?他怎么會在這里?他和李玉貞是打過照面的,但他并未見過自己呀,他怎么會說自己的身子比原來好多了呢?
蘇南英還發(fā)現(xiàn),白府雖大,卻人丁稀少,除了那位深居簡出極少露面的“老爺”和王媽以及這位馬夫路大海之外,其余能見到的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和三五個男女傭工,因此,大院里總給人一種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感覺,與偌大的白府顯然極不相宜。
這些都像謎團一樣,蘇南英很想立即解開它們,卻又不便打聽。
半個月后,蘇南英順利地產(chǎn)下一男嬰,王媽自告奮勇做了接生婆。小家伙生得虎頭虎腦,眼睛又大又亮,煞是招人喜愛。更奇怪的是,他一睜開眼睛,看見王媽抱著他,就沖著王媽直笑,把個王媽高興得又是親又是心肝寶貝兒小乖乖地夸個不停,抱在懷里就不想放手。因為她聽說過,嬰兒沖誰笑,誰就能活一百歲,何況是剛出生的嬰兒呢。
蘇南英心中的喜悅自然更不必說了,她欣慰地笑著,臉上溢滿著幸福。她想,這下總算能給九泉之下的丈夫有一個安慰了,于是她給兒子取名關(guān)效勇,意思是希望兒子將來能學習他的父親,像他父親關(guān)大勇一樣,投身革命,忠于革命,將他父親未完成的革命事業(yè)進行到底。王媽不知其中的深意,將“效勇”誤聽著“小勇”了,樂顛顛地抱著孩子在屋子里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念叨著:“小勇小勇,這名字好,這名字好,一聽就知道是個男子漢。呵呵,我們的寶貝兒有名字嘍!”
見王媽對自己兒子的那股親熱勁,蘇南英深深地感動了。她沒有去糾正王媽的誤聽,也不忍心去糾正。她想,“小勇”就“小勇”吧,喊起來既通俗又蠻親切的,于是她干脆也隨著王媽喊兒子為“小勇”了。
第二天,蘇南英正半躺在床上與王媽說話,許久不曾露面的“老爺”突然降臨了。他如同自己得了兒子一樣高興,在王媽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對蘇南英說道:
“哦,妹子,上次忘了自我介紹。鄙人姓白,名云朗。”
蘇南英欠起身,十分得體地說道:
“啊,白先生,實在對不起,麻煩你這么久了,今天才知道先生的姓名?!?/p>
“不必客氣?!卑自评收f道,“云朗今天是特意前來給妹子賀喜的,不知妹子如何稱呼?”
“感謝白先生的關(guān)心,”蘇南英說道,“我叫羅秀英?!?/p>
“啊,秀英,恭賀你喜得貴子!”白云朗說著,回頭朝門外一揮手,便見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雙手捧著一只托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白云朗指著托盤對蘇南英說道:“這是白某的一點心意,還望秀英妹子笑納?!?/p>
蘇南英一看,托盤里竟然是一百塊白花花的大洋,急忙謝絕道:
“白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救了我們母子倆,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不知怎么報答你了,這一大筆錢,說什么我也不能收?!?/p>
無論白某怎樣勸說,蘇南英堅辭不受,這使白云朗頗有些尷尬。王媽見狀,暗中給蘇南英使個眼色,然后笑著對白云朗說道:“老爺,秀英妹子的脾氣我知道,她肯定不會收這錢的。不過這錢已經(jīng)送出來了,老爺也肯定不會再收回去的,干脆這樣吧,我把它保管起來,今后如有用得著的時候,就用它開銷。老爺你看如何?”
白云朗正愁下不了臺,聽王媽這么一說,連忙贊同:“這辦法好,這辦法好!”
王媽立即將一百塊大洋收了起來。
白云朗與蘇南英和王媽閑聊了一會兒,起身走到床邊,盯著正在酣睡的小勇,俯下身去,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嘖嘖”夸道:“這小家伙,真乖!”然后又對蘇南英說了些安慰的話,這才帶著小丫鬟告辭而去。
從這之后,白云朗隔三差五地便往蘇南英的房間里跑。他雖然仍舊是彬彬有禮,沒有任何越軌的言語和舉動,但蘇南英卻總感覺到他似乎有著什么不良的企圖,因此時時小心地提防著他。
一次,白云朗突然問蘇南英:“秀英妹子看來不是本地人,不知為何流落到此地?”
蘇南英仍舊以尋夫為由相答。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白云朗問。
“當兵的?!碧K南英答道。
白云朗一聽,下意識地看了蘇南英一眼,又問:“什么兵?”
“當然是國軍啊?!碧K南英從容答道。
“當兵幾年了?”白云朗追問道。
“三年了,去年的這時候回來過一次,這之后就音信全無了?!碧K南英裝著滿臉憂愁的樣子。
“哦,如此看來,你丈夫有三種可能?!卑自评曙@然信以為真,自作聰明地分析道,“一是上前線了,無法聯(lián)系;二是投靠了共軍;還有一種可能——請恕我直言,你千萬別介意啊——那就是……為黨國捐軀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白云朗繼續(xù)說道,“即使你丈夫還活著,可現(xiàn)在是抗戰(zhàn)時期,前方戰(zhàn)事十分吃緊,中國又這么大,兵荒馬亂的,你上哪里去找你的丈夫啊。依鄙人之見,妹子你不如委屈一下,暫且在敝府住下來,我白某絕不會虧待你母子倆的。不然,你一個婦道人家,又年紀輕輕的,再這樣到處亂跑,萬一落到共軍手里,那就慘了,他們可是要共產(chǎn)共妻的?!?/p>
白云朗的這番話,讓蘇南英一下子就看清了這位“老爺”的真實嘴臉,心里油然而生厭惡,但臉上卻裝著一副吃驚的樣子,巧妙地問道:“這甘肅一帶該不會有共軍吧?”
“咳,怎么沒有?”白云朗急忙說道,“妹子你肯定還不知道吧,為了抗戰(zhàn),原來的紅軍已經(jīng)被蔣委員長改編為八路軍了,蘭州就設(shè)有他們的辦事處,共黨重要頭目之一的董必武便是辦事處主任?!?/p>
原來是這樣!蘇南英心想,半年多來,自己日思夜想和苦苦找尋的紅軍果然還存在著,而且就在并不太遙遠的地方,這使她不由得喜出望外,心里頓時便生出了逃跑的念頭。
在王媽的精心照料下,蘇南英奶水充足,兒子小勇長得又白又胖,一副人見人愛的樣子,而且一看見王媽就沖她笑個不停,真把個王媽高興得手舞足蹈,簡直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表達她對這小家伙的喜愛之情了。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調(diào)養(yǎng),蘇南英的身子也完全康復了,原本就漂亮的臉蛋,越發(fā)顯得俊俏迷人,仿佛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一般。白云朗看在眼里,終于按捺不住了。一日午后,他突然闖進蘇南英的屋子里。王媽恰好不在,小勇睡得正香,蘇南英也半靠著床頭睡去了?!昂靡粋€睡美人!”白云朗頓時欲火中燒,渾身血往上涌,心口怦怦直跳。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毫不猶豫地張開了雙臂。
卻說蘇南英雖然睡著了,但多年的軍旅生活養(yǎng)成了她特有的敏感,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然驚醒過來,見平時道貌岸然的白某正張著兩臂,餓狼似的向自己撲過來,心里著實嚇了一大跳,正要厲聲呵斥和反抗,卻見那幾乎就要觸摸到她胸部的兩只魔爪突然像觸了電一般,猛地又縮了回去。于是她趕緊扣好衣服,起身跳下床來。這時,王媽風風火火地進來了。蘇南英這才明白,原來白云朗是聽到了王媽的腳步聲才不得不收手的。
王媽見白云朗一臉慌張窘迫的樣子,便猜到了八分,不由在心里罵道:“這老東西,吃著碗里,盯著鍋里,真是一只白眼狼!”白云朗見王媽滿臉狐疑地盯著自己,他做賊心虛,一聲不吭地溜走了。
王媽見蘇南英還好好的,這才放下心來,但她知道,白云朗這條披著羊皮的色狼,是不會放過這位如花似玉的少婦的,因此她想,現(xiàn)在是該揭穿白某偽君子嘴臉的時候了。于是她關(guān)上房門,將白云朗的惡行向蘇南英一一道了出來。
王媽二十年前便來到了白府當用人,那時正是白府的鼎盛時期,白某的父母尚在,幾個妹妹還待字閨中,加上成群的丫鬟、男女傭工以及每天絡繹不絕地登門拜訪的賓客,因此,白府大院里經(jīng)常是車鳴馬嘶,冠蓋云集,人流涌動,高朋盈門。白某那時才三十來歲,卻已經(jīng)有了一妻二妾,不料其妻因病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兩個小老婆爭風吃醋,互不相讓。結(jié)果,二姨太失寵,抑郁而死;三姨太雖然得寵,卻又不育。古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白某唯恐斷了白家香火,成了不孝之子,于是一雙賊眼便盯上了王媽。
當年的王媽年方二八,如春杏含苞,豆蔻初綻,豐滿嬌嬈,楚楚可人。一天夜里,白某借故闖入王媽的房間,欲行非禮。王媽開初堅決不從,并以死相抗。狡猾的白某于是賭咒發(fā)誓,說只要王媽為他生個兒子,他就娶她為妻。王媽那時太年輕,又生性善良,經(jīng)不住白某的甜言蜜語,輕易地便將自己的身子交給了白某。不久,王媽懷孕了,白某高興得什么似的,王媽也滿懷希望地期待著。誰知,十個月后,當一個女嬰呱呱墜地時,兩個人都絕望了。從此,白某絕口不提娶王媽為妻的事,而只把她當作了發(fā)泄獸性的工具,王媽有苦難言,只能聽天由命,任其擺布了。
且說三姨太發(fā)覺丈夫與王媽偷情茍合,又氣又恨,尋死覓活,幾乎痛不欲生。但轉(zhuǎn)念一想,也就忍氣吞聲,自認晦氣了,因為,誰叫自己的肚皮不爭氣呢?后來當?shù)弥鯆尡M管懷上了白某的孽種,結(jié)果卻是個“鍋邊轉(zhuǎn)”時,她幸災樂禍地狂笑道:“這真是天意,天意!白家合該斷子絕孫!哈哈哈哈!”
說來也怪,王媽自生下第一胎后,無論白某如何辛勤耕耘,竟再也沒有結(jié)果,而剛滿周歲的小女兒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有人曾經(jīng)懷疑是遭了三姨太的毒手,但三姨太不久也神經(jīng)失常,整日里瘋瘋癲癲,最后也不知去向了。幾年后,白某的父母在失望中相繼去世,一大批男女用人和丫鬟被迫遣散,從此,白府江河日下,門庭冷落,昔日的風光一去不復返了。
而今,白某做了國民黨酒泉縣黨部高參,因積極反共而頗受其上司青睞,因此,他企圖東山再起,重振家業(yè)。然而,酒泉的百姓誰都知道,此人滿嘴的仁義道德,實則一肚子的男盜女娼,是個十足的梁上君子。于是,根據(jù)他名字的諧音,給他送了個“白眼狼”的綽號。
兩個月前,白眼狼在回家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暈倒在地上的蘇南英,見蘇南英年輕貌美,且身懷六甲,于是頓生邪念,命跟隨在身邊的馬夫路大海將其背回府中,企圖讓蘇南英為他傳宗接代……
蘇南英雖然對白某的舉動早就有所懷疑,但聽完王媽這番長長的訴說后,她才真正如夢方醒。原來,白某不僅仇恨共產(chǎn)黨,仇恨革命,是死心塌地的反動分子,更是一個衣冠禽獸,一條陰險狡猾、卑鄙無恥的色狼。她想,自己九死一生才逃出虎穴,不料竟又陷入了狼窩,倘若不盡快逃走,在這舉目無親、兇險四伏的異地他鄉(xiāng),后果真難以設(shè)想啊。于是她暗中準備起來,等待和尋找著脫身的機會。
但是,對于是否將此事告訴王媽,蘇南英卻很費躊躇。兩個多月來,蘇南英把王媽當作了親姐姐,而王媽更是將自己當成了親生女兒一樣,為了照料和保護自己,王媽費盡了心思,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甚至超出一般的姐妹和母女了。尤其是兒子小勇出生之后,王媽的那種親熱勁,簡直比對自己的親孫子還好,只要一看見小勇,臉上的愁容便一掃而光,抱著,親著,似乎總也看不夠,總也親不夠。這種情感,對于一個落難中的女人來說是何等得珍貴難得啊。蘇南英常想,如此深恩,自己怎樣才能報答她呢?現(xiàn)在自己想從這里逃出去,如此重大的事情,于情于理,似乎都不應該瞞著她不辭而別啊。
然而,蘇南英畢竟是歷經(jīng)革命風雨的紅軍戰(zhàn)士,她十分明白,自己所肩負的使命和將要去從事的事業(yè),是不容許參雜任何個人感情的。因此,思慮再三,她最終決定悄然而去,即使王媽誤解和怨恨自己,把自己當成了忘恩負義之人,她也在所不惜。
十一、格桑·卓瑪
自從蘇南英得知紅軍的消息,打定主意逃離狼窩白府之后,轉(zhuǎn)瞬間又是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三個月里,蘇南英曾經(jīng)兩次試圖逃走而未果。第一次,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她抱著兒子小勇,對王媽說出去走走,讓兒子曬曬太陽。
王媽親了小勇一口,爽快地說道:“但我還有事,走不開,就不陪你們娘兒倆了?!?/p>
蘇南英心中暗喜,獨自抱著兒子,小心翼翼地溜出了白府的大門。誰知沒等她走出門前的平臺,身后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秀英妹子,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蘇南英回頭一看,見白云朗正站在大院門口,半瞇著一雙賊眼,滿臉狐疑地打量著她。蘇南英若無其事地答道:“哦,是白先生。今天天氣很好,想出來走走,讓我的兒子曬曬太陽?!碧K南英嘴里說著,并沒有停下來,只是腳步稍稍放緩了一些。她又說道:“白先生如果不嫌麻煩的話,也一起去走走?”
“啊,不了,不了?!卑啄匙匀徊⒉煌耆嘈盘K南英的話,只是故作毫不介意地說道,“你隨便走走,你隨便走走,只是不要太累了?!闭f完,在門前的牌坊旁邊坐了下來。蘇南英知道無法脫身了,轉(zhuǎn)悠了一陣子便回到了白府。
此后,為不引起白府中人尤其是白某的懷疑,蘇南英很長一段時間足不出戶,幾乎成天待在屋子里,與王媽說說笑笑,或者逗弄兒子玩耍,一副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樣子。她曾幾次都差點告訴王媽她要逃走,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王媽的境遇已經(jīng)夠悲慘的了,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而再給王媽增添麻煩和痛苦。因此,她最終還是決定自己伺機逃走。
農(nóng)歷西北的九月,寒風漸起,百草凋零,一行行大雁長鳴著,朝南方飛去。一天清早,四周霧蒙蒙的,白府大院里死一般地寂靜。蘇南英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于是趁王媽正在廚房里煮早點之際,抱起兒子,輕悄悄地溜下樓去。不料路過馬廄邊時,路大海正在馬廄里喂馬。他看了看蘇南英一眼,似乎要打招呼,卻又突然止住了,只是友好地點了點頭,便裝著什么也沒看見似的走開了。蘇南英一時間估摸不透路大海的心思,心里咚咚地跳著,但從路大海那奇怪的舉動看,蘇南英又相信他不會出賣自己,于是心一橫,急速地跨出院門,接著便奔跑起來。
這日的野馬溝,方圓數(shù)十里,云煙靄靄,晨霧彌漫。蘇南英一路疾走,不敢稍停,待到中午時分,她已經(jīng)逃出野馬溝,踏上了通往祁連山北麓的一條山道。蘇南英心想,只要再往前走十來華里,進入到莽莽群山之中,那么,即使白云朗發(fā)現(xiàn)她逃走而追了上來,他也只能望山興嘆,無可奈何了。
云霧漸漸散去,太陽出來了,慘白慘白的。經(jīng)歷了大半天的奔走,蘇南英已是又饑又渴,汗流浹背,四肢酸軟,嬌喘吁吁。兒子一路上倒十分乖巧,躺在她懷里睡得呼呼的,但這時候也許是因為餓了吧,開始哭鬧起來。于是她一邊哄著兒子,一邊揀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準備給兒子喂奶,自己也趁機休息一會兒,喘一口氣。誰知無意間她望見,就在她剛剛經(jīng)過不久的野馬溝的山梁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此人騎著白馬,手持望遠鏡,正向著她凝望。蘇南英明白,那家伙不是別人,正是衣冠禽獸的白云朗。這使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不一會兒,又冒出來兩人,分立在白云朗的旁邊。
白云朗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蘇南英,只見他放下望遠鏡,信馬由韁地朝著蘇南英走過去,另外二人緊跟在他的馬后。
蘇南英知道,這次又無法脫身了,她嘆息一聲,索性抱著兒子,倔強地站了起來,憤怒地瞪著朝她走來的白云朗。
“秀英妹子,”白云朗依舊故作斯文和大度,坐在馬背上,滿臉得意地看著蘇南英,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白某待你不薄吧?俗話說,一飯之恩,當涌泉相報。大半年來,白某一日三餐好飯好菜伺候著你,你就是再怎么對白某不滿,要走,也該向白某打個招呼嘛,就這樣不辭而別,未免也太無情無義了吧?再說,白某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你是我親自帶回去的,又在白某府中呆了這么久,白府上下誰人不知,何人不曉?而今你如果就這樣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又孤兒寡母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別人問起來,白某我如何交代,別人又會怎樣看我白某?”
“還有呢,”白云朗見自己說了這么多,蘇南英非但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對他怒目而視,一臉輕蔑鄙夷之態(tài),于是繼續(xù)說道,“眼看就要入冬了,氣候?qū)⒃絹碓胶?,你的寶貝兒子出生才四五個月,你這樣帶著他到處亂跑,風餐露宿,居無定所,難道你就不擔心不心疼嗎?所以呀,無論是對我白某人還是對你們母子來說,你都應該隨我回去,等你兒子能走路了,那時候如果你還堅持要離開,白某一定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將你母子二人送出我白某的大門。如何?”說完,他右手一揮,隨他前來的二人立即沖到蘇南英面前,其中一個試圖從蘇南英手中奪過孩子,卻被蘇南英厲聲喝退了。于是二人將蘇南英押在中間,白云朗騎馬殿后,一行人沿著來時的路,朝白府大院走去。
蘇南英出逃未遂半途被追回的事,在白府里傳得沸沸揚揚,然而,除了白云朗一人認為蘇南英忘恩負義之外,其余人等私下的議論則幾乎是一邊倒,都暗中咒罵白某居心叵測,不是好東西,而最著急最后悔的還是王媽。
“哎呀呀,妹子喲,都怪我這該死的腦殼當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壞了你的事喲!”王媽后悔不迭地對蘇南英說道,“我去給你送早點,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空的,你和小勇都不見了,我嚇壞了,生怕你著了那白眼狼的鬼道道,就連忙去查問。哪曉得他聽說后也著急起來,二話沒說,吆喝起兩個人,騎著馬就沖出院子去了。哎呀呀,要是早曉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說呀,我還不曉得他是啥樣的人么……”
接連兩次出逃都失敗了,蘇南英難免有些焦躁和沮喪,一連好多天她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再輕易走出房門一步。王媽看在眼里,很是愧疚不安,因此,她除了更加精心地照料著蘇南英母子二人外,還暗下決心為蘇南英逃出狼窩助一臂之力,以彌補自己的過失。她勸慰蘇南英道:“好妹子,你千萬別著急啊,不然會影響你的身子,也影響小勇的奶水喲?!?/p>
“王媽這一輩子已經(jīng)被那白眼狼給毀了,也不指望什么了?!蓖鯆尷^續(xù)說道,“不過,你放心,王媽就是拼了這條命,也絕不會讓你受那畜生的傷害的。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這里不適合你,更不希望你在這里長期待下去。我所以沒有勸你盡早離開,一是小勇還太小,想讓他再稍稍長大一些,一是實在舍不得你們母子倆啊。妹子,王媽知道你的心思,你就再忍耐一下吧,辦法總會有的?!?/p>
其實,蘇南英心里也很愧疚。她想,王媽如此寬厚、善良,對她恩重如山,她們之間雖然不是姐妹,卻勝過姐妹,不是母女,卻勝過母女,可是,自己要逃走這樣的大事,不僅事前沒與她商量,甚至連招呼也沒打一聲就悄悄地走了。盡管這樣,王媽不但沒有怪罪自己,反而還在為她無意中造成的過錯而深深地自責、悔恨和尋求補償。這樣的女性,還有什么不能信任和托付的呢?想到這里,蘇南英走到王媽跟前,緊緊握住王媽的手,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為何流落到此,以及自己所肩負的使命,一一告訴了王媽。
聽完蘇南英的傾訴,王媽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種愛憐和敬仰之情從心底油然升起。她一把將蘇南英攬入懷里,輕輕地撫摸著,哽咽道:“妹子,你受苦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既然妹子信任王媽,把什么都給我講了,那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也是所有窮人的事,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嗎?”蘇南英偎依在王媽的懷里,輕輕地點了點頭。
自從蘇南英被追回白府之后,好長一段時間,白云朗再沒跨入蘇南英的房間一步,但他企圖征服和占有蘇南英的欲望非但絲毫沒有消減,反而越來越強烈了。他喜歡帶點野性的女人,認為這種女人更有韻味。他見過的女人多了,在他的眼里,沒有馴服不了的女人,當年的王媽不就是這樣的嗎?不過,他也看出蘇南英與王媽的確頗有些不同,像對付當年的王媽那樣急風暴雨式的強攻看來是行不通的,因此,他決定改變策略,對蘇南英進行“冷處理”。
時間很快地走到了一九三九年的春天,蘇南英在白府中又度過了四五個月。在這段漫長難熬的日子里,蘇南英與王媽相依為命,她們相互間真正是難舍難分了。小勇也越長越英俊,并已經(jīng)在牙牙學語了,王媽一有空就抱著他,心肝寶貝地喊個不停,給蘇南英枯燥沉悶的生活多少增添了一點樂趣。
一天,王媽抱著小勇,看了又看,猶豫了好久,突然問蘇南英:“妹子,你舍得你的兒子小勇嗎?”
蘇南英心里一沉,十分吃驚地望著王媽。
“我已經(jīng)想了好久了,”見蘇南英滿臉驚愕,王媽心里也非常難受,心情沉重地說,“要是你和孩子一起走,看來是很難脫身的,如果把孩子暫時留下來,托付別人撫養(yǎng),你一個人先走,等以后情況好了你再來領(lǐng)他,這就好辦多了。”
蘇南英一言不發(fā),她心里在激烈地斗爭著。她想,孩子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希望,也是丈夫的希望啊,丟下孩子,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丈夫交代呢?可是,前兩次出逃的失敗,又證明王媽的話是不無道理的啊。帶著孩子,不僅目標太大,行動不方便,而且一路在雪山野地里疲于奔命,萬一兒子有個好歹,那就后悔莫及了。蘇南英思前想后,這才憂心忡忡地問道:“那……托給誰呢?”
“這個人我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王媽見蘇南英有些松動了,連忙說道,“她的名字叫格桑·卓瑪?!?/p>
“格?!ぷ楷敚俊碧K南英一聽很是吃驚,“是個藏族人?”
王媽點了點頭。
“她家住哪里?”
“離這里不遠?!?/p>
“怎么找個藏族人啊,可靠嗎?”
王媽說,格桑·卓瑪原本是四川阿壩人,父親是藏族人,母親是漢人,因不堪當?shù)赝了镜膲赫ィ鍤q時小卓瑪便隨父母一起流落到了野馬溝。不久,她母親因病去世了,父親靠打獵和給別人打短工艱難地維持著父女兩人的生計。十六歲那年,她與一個為了躲壯丁從大涼山逃到這里的小伙子相愛了,小伙子做了她家的上門女婿。誰知成親的第二天,她丈夫還是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不久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卓瑪?shù)弥?,悲憤欲絕,發(fā)誓不再嫁人。她父親因積勞成疾,無錢醫(yī)治,兩年前也去世了。從此,卓瑪形單影只,孤苦伶仃。她生性善良,無兒無女,特別喜歡孩子,所以,王媽才選中了她。
講到這里,王媽才回答蘇南英說:“把你兒子托付她,你就一百個放心好了,絕對可靠?!?/p>
“但是,”聽王媽這么一講,蘇南英放心了,卻又擔心地問道,“格桑·卓瑪本人是否愿意呢?”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王媽笑道,“我和她已經(jīng)說好了,她巴不得呢,一聽就歡喜得不得了。”
“你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認識的?”蘇南英好奇地問道。
“這個嘛……就又有故事了?!蓖鯆屔衩氐匾恍Γ譅砍冻鲆粋€人來。
原來,王媽與格桑·卓瑪早在二十年前就認識了。她們常在小溪里洗衣,一個在小溪這邊,一個在小溪那邊,相距不過四五米,一邊洗衣一邊閑聊,有時候還挽起褲腿,涉水跑到一起,相互幫忙,日子一久,便成了“鐵哥們兒”。去年的一天,卓瑪跟王媽說她有個小叔子,二十七八歲,原本在馬步青手下當兵,也是被拉壯丁抓去的。這小伙子老實憨厚,心地善良,好打抱不平,十分不滿馬家軍的胡作非為、濫殺無辜等罪行。后來,他被派去看守兩個被俘的女紅軍,因為給那兩個女紅軍送了一碗水解渴,被另一個哨兵告發(fā)了,說他有通匪嫌疑,結(jié)果被上司痛打了二十軍棍后又關(guān)押了一個星期才放出來。一氣之下,他尋機狠狠地揍了那告發(fā)他的哨兵一頓,便逃跑了。他本想去投奔紅軍,卻又不知道紅軍在何處,這才來到他嫂子格桑·卓瑪處,看能不能找個活,混碗飯吃。恰好這時白府缺個馬夫,王媽問他愿不愿意干,他說,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能有碗飯吃,干什么都行,于是他便來到了白府。
“你說的是不是白府現(xiàn)在的馬夫路大海?”
“是啊,就是他呀?!蓖鯆屨f,“你不知道,為了你這件事,他來來回回跑了不少的路,暗中幫了不少的忙呢?!?/p>
哦,原來是這樣!蘇南英心里對路大海不僅充滿了感激,而且也進一步了解了他的為人。
不過,蘇南英仍舊提出必須與那位叫格?!ぷ楷?shù)南纫娚弦幻?,然后再做定奪。王媽說,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第二天,天上飄著小雪。吃罷早飯,蘇南英正在一邊給兒子喂奶,一邊與王媽聊天,白府大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婦女的叫賣聲:“買菜咧,白菜、青菜、蘿卜、香菜,又鮮又嫩咧!”
平日里,白府門前不時也有男男女女賣菜的叫賣聲,所以,蘇南英并未在意,王媽一聽,卻急忙跑到走廊邊,向著院門外大聲招呼道:“喂,賣菜的,快挑進來,挑進來,這里要買菜!”
王媽聽見這聲音,迅速地跨進房里,向蘇南英耳語了幾句,蘇南英立即抱著兒子走出房間,站在走廊的入口處,王媽則一陣風似的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一個戴斗篷的婦女挑著菜擔子從大院門口走了進來。
王媽早已站在正房前面的臺階上等候著了。那賣菜的婦女于是走過天井,登上正房前的臺階,把菜擔子從肩上放了下來,看著王媽說道:“這些都是才從地里弄下來的,新鮮得很,你要買什么隨便挑?!?/p>
“多少錢一斤?”王媽問道。那賣菜的婦女說道:“白菜、蘿卜兩分,青菜三分,香菜五分,豆苗一毛……”
“喲,這么貴!”王媽說道,“能不能便宜點?”
“對不起,你愿買就買,價錢不能少!”那賣菜的婦女分文不讓。
蘇南英總覺得這婦女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聽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王媽仍在耐心地討價還價,賣菜的婦女似乎有些不耐煩了,說道:“唉,你們這些有錢人哪,硬是吝嗇得很。算了算了,你看著給吧,反正合適就行了!”
王媽見賣菜的婦女終于松了口,高興了,于是每樣菜都買了一些。
蘇南英雖然站在樓梯口,但其位置與正房臺階的高度幾乎在同一平面上,距離那賣菜的婦女也不過七八米遠,因此,二人的一舉一動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發(fā)現(xiàn),王媽在買菜的過程中好像一直在向賣菜的婦女嘀咕著什么,最后付錢時似乎也并沒有少給。
賣菜的婦女收好錢,便打算挑著擔子要走,這時,王媽突然瞥了蘇南英一眼,蘇南英似乎才想起什么,急忙問道:“請問賣菜的大姐,有紅辣椒賣嗎?”
那賣菜的婦女見有人問,摘下頭上的斗篷,望著懷抱孩子的蘇南英,十分抱歉地答道:“哎呀,夫人,實在對不起,紅辣椒是有,但這次沒有帶來?!?/p>
蘇南英這才看清了那婦女的臉,四目相遇,一剎間,二人都愣住了,但隨即就會心地一笑,微微地點了點頭。
蘇南英心里亮堂了。她接著說道:“那……大姐,下一次來賣菜,麻煩你帶一點好嗎?我好想吃點辣椒?!?/p>
“好咧,夫人放心吧?!蹦菋D女答應著,戴上斗篷,挑著擔子,出了白府大門。不一會兒,遠處又響起了她的叫賣聲——“買菜咧,又鮮又嫩的白菜青菜蘿卜香菜豆苗咧!”
回到房間里,蘇南英急忙問王媽道:“剛才那位賣菜的大姐就是格桑·卓瑪?”
“是呀?!蓖鯆尩?,“怎么樣?”
蘇南英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王媽,卻好奇地問道:“你要我問她‘有沒有紅辣椒是什么意思?”
“那是你和她見面的暗號呀,”王媽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這些都是事先和她約好了的?!?/p>
蘇南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我們像在搞特務活動一樣,神秘兮兮的。”
“不這樣不行啊,”王媽也笑了,“這院子里有眼睛在暗中盯著我們呢?!?/p>
“其實,我早就認識她了?!碧K南英這才說道,“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為這事至今我還在責怪自己呢?!?/p>
“啥,你們早就認識?”王媽大為吃驚,問道,“什么時候,怎么認識的?”
蘇南英于是給王媽講了曾經(jīng)去過格?!ぷ楷敿移蛴懙氖隆?/p>
“那看來呀,你們是有緣分的呢?!蓖鯆屄牶笫指锌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蘇南英滿意地點著頭,又問道:“我什么時候可以走?”
“夜長夢多,趁熱打鐵,就在今晚上。”王媽果斷地說。
蘇南英悄悄地準備起來,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時間在期盼與依戀中流逝,夜的腳步漸漸地走近了。蘇南英給兒子喂足了最后一次奶,將他哄睡著了,便在屋子里踱著步,靜候著那最后一刻的到來。王媽則站在后門的陽臺上,全神貫注地在凝聽著什么。
初更時分,飛灑了一天的雪花停歇了,半輪明月從烏云里探出頭來,白府大院里一片寂靜。這時,王媽突然從陽臺上急速地跨進屋子里,幾乎同時,路大海則從前門閃了進來,迅即閂上房門,向王媽和蘇南英點了點頭,接著從懷里掏出來一條長長的厚厚的軍用布帶子,握在手里。王媽在蘇南英耳邊輕輕說道:“妹子,該走了?!?/p>
蘇南英什么也沒說,她“咚”的一聲跪在地上,給王媽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起身又向路大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毅然從床上抱起酣睡中的兒子,在王媽和路大海的示意下去到后門的陽臺上。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在王媽的協(xié)助下,路大海迅速地用帶子縛住蘇南英的腰和兩肩,從背后將她抱起來,懸在陽臺外面,然后慢慢地小心地往下放著手中的帶子,不一會兒工夫,蘇南英便順利地站在了白府的高墻之外。格?!ぷ楷斣缫训群蛟谀抢锪?,蘇南英雙腳剛一著地,她急忙解開蘇南英身上的帶子,然后接過孩子,便領(lǐng)著蘇南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約莫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了格?!ぷ楷敿抑小LK南英接過孩子,向卓瑪?shù)股肀惆?。她聲淚俱下地說:“大姐,我叫蘇南英,我好渾??!那次你給了我那么多救命的東西,我卻連你的名字也忘記問了,至今我還在悔恨啊,這里我首先向你賠禮了?!?/p>
“南英,你這是干啥?快起來,快起來!”格?!ぷ楷斠姞?,急忙將蘇南英扶起來,說道,“我們既然是姐妹,還講什么客套呢。你的情況,王媽和大海都給我講過了。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有你們這樣的人在,中國就不會亡,老百姓就有盼頭?!?/p>
蘇南英被深深地感動了,抱著兒子到卓瑪面前,托付道:“我兒子名叫關(guān)小勇,一年前,為了保護懷著孩子的我和戰(zhàn)友們沖出敵人的包圍,他父親死在了敵人的槍口下?,F(xiàn)在,我必須去完成他父親臨終時的囑托和未完成的事業(yè)。從今以后,大姐你就是小勇的再生母親,你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吧?!闭f完,鄭重地把兒子交給了格?!ぷ楷敚缓笤俅喂蛟诘厣?,給卓瑪磕了三個響頭,算是代替兒子拜了母親。
格?!ぷ楷斝⌒囊硪淼亟舆^孩子,無比愛憐地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將他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然后從一只陳舊的大木箱里取出一堆東西來。蘇南英一看,是一件綿羊皮毛制成的男式藏袍、一雙藏靴和一頂毛茸茸的藏式防風帽。卓瑪對蘇南英說道:“這些都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身材不太高,腳也不大,我父親舍不得穿,就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你這一去,到處冰天雪地的,世道又亂,你把它們穿戴在身上,女扮男裝,既能防寒,也能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闭f完便親自給蘇南英穿戴起來。蘇南英沒有拒絕,因為她知道,這種情意是不能拒絕,也是無法拒絕的,因此,她索性痛痛快快地領(lǐng)受了。
蘇南英穿戴整齊,格?!ぷ楷斢帜贸鲆话褞实牟氐?,給蘇南英掛在腰間,說道:“這也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你帶著它,既可防身,也才更像個藏族漢子?!?/p>
格?!ぷ楷斚褡儜蚍ㄋ频?,不知從什么地方又掏出一個小小的木匣子,走到蘇南英面前,打開,對蘇南英說道:“這是我家祖?zhèn)飨聛淼囊粚︺y鐲子。聽父親說,是專供小孩子佩戴的,上面一只刻著一個‘福字,一只刻著一個‘壽字。我不識字,你幫我看一下,有‘壽字的今后我給你兒子戴上,有‘福字的你把它帶走,啥時候天下太平了,窮人翻身了,你就拿著它來認領(lǐng)你的兒子。”
蘇南英噙著熱淚,首先拿起刻有“壽”字的銀鐲子,親了一口,放回木匣中,然后才拿出刻有“福”字的那只,小心地將它藏在貼身的衣袋里。
最后,格?!ぷ楷攲⒁淮缇蜏蕚浜玫母杉Z和一小盒珍貴至極的火柴交給蘇南英,說道:“妹子,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我們所有窮人的兒子,只要有我在,有我們窮人在,你的兒子就不會餓著凍著,我們就一定會把他撫養(yǎng)成人的?!?/p>
蘇南英默默地收下干糧和火柴,格桑·卓瑪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著說道:“啊,差點忘了。王媽給你兒子準備了不少穿的東西,還有一百塊大洋,讓我留著,今后給你兒子用。王媽擔心你走的時候東西多了行動不方便,前些日子就暗中讓大海送過來了。所以,好妹子,你就放心地去干你的大事吧?!?/p>
蘇南英早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蘇南英抹干眼淚,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兒子,轉(zhuǎn)身擁抱了格桑·卓瑪,毅然決然地走出門去。格?!ぷ楷旑D時愣住了,待她回過神來,追到門外,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朦朧的月色,和月色中連綿起伏的群山……
十二、尾聲
蘇南英一路走,一路回憶著掉隊一年多來的種種遭遇,這些或悲壯或激憤或慘烈的回憶,更增添了她的勇氣和力量,她的信心更足了,腳步也變得比先前輕快了。
她避開大路,專揀那些僻靜的小道。她不與陌生人答話,夜里也不去別人家借宿,而在野外找一處山洞或能避風雪的角落,用藏刀鑿開地面的冰層,從中扒拉出一些干燥的枯枝落葉,生一堆火,在火堆邊一坐,便是一夜了。
再翻過一座小山,前面就是酒泉了。她已經(jīng)知道,為了團結(jié)抗日,以民族的大局為重,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紅軍已改編為八路軍,蘭州設(shè)立了八路軍的辦事處,敬愛的董老就在那里。因此,她決定再入酒泉,然后經(jīng)張掖,過武威,直下蘭州,她要親手把紅軍的金子交給董老。于是,她滿懷信心地朝著前面的小山走去。
就在這時候,蘇南英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大約一華里之處,有個雪團似的東西,正朝著自己急速地滾動?!把﹫F”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蘇南英漸漸看出那并非什么雪團,而是一匹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馬背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正揚鞭催馬,疾馳而來。
“難道是白云朗這老東西又追來了?”蘇南英不由得全身一緊,“唰”的一聲抽刀出鞘,心里說道,“此一時,彼一時,要真是這條惡狼,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
那白馬如四蹄生風,越來越近了,蘇南英手握藏刀,拉開架勢,嚴陣以待。突然,那馬背上的人揚起手臂,朝蘇南英喊道:“喂——前面的人是南英妹子嗎?”地道的川西話中帶著特有的剛性。
“是路大海!他怎么來了?”蘇南英又驚又喜,連忙把刀收了起來。
說話間,路大海已到了面前,他勒住馬,跳下馬背,倒身便拜,嘴里喘著粗氣。
蘇南英被他的舉動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急忙說道:“大海哥,你這是干啥?有什么話起來說嘛。”
“不,妹子?!甭反蠛>髲姷卣f道,“我有個請求,你先答應了我,我才起來。”
蘇南英見狀,只得說道:“那好,你說吧,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你?!?/p>
路大海于是說,他要蘇南英帶著他一起去投奔紅軍,即現(xiàn)在的八路軍,他要上戰(zhàn)場殺日本鬼子。
“這是好事呀!”蘇南英一聽,笑著說道,“快起來吧,我答應你了。”
路大海這才歡天喜地的站起來,說道:“哎喲,妹子,你找得我好苦啊!”
“你也讓我虛驚了一場啊,”蘇南英笑道,“我還以為是白云朗又追來了呢?!?/p>
“哦,對不起,讓妹子受驚了?!甭反蠛R残α耍澳惴判陌?,那白眼狼是再也不會追來了?!?/p>
蘇南英聽出他話中有話,連忙問道:“白眼狼怎么了?”
路大海牽著馬,一邊走一邊講述了蘇南英離開后白府里所發(fā)生的事。
原來,蘇南英逃走后的第二天,負責監(jiān)視她的人就發(fā)覺了,立即報告了白云朗。白云朗惱羞成怒,懷疑是王媽所為,于是立即從酒泉趕了回來,讓他的兩個心腹將王媽五花大綁,逼其招供。王媽說,人是她放走的又怎么樣?白云朗一聽更加暴跳如雷,竟然讓那兩個心腹扒下她的褲子,肆意糟蹋侮辱。事后,王媽羞恨難當,懸梁自盡了。
路大海說,自從他來到白府以后,王媽表面上對他很淡漠,暗中卻非常關(guān)照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如同親生姐弟一般。白云朗霸占了王媽二十多年,既不娶她,也不許她嫁人,活生生地把王媽給毀了?,F(xiàn)在竟然又如此污辱她,使其被逼而死,這老東西簡直禽獸不如,哪里還有半點人性?所以,為了給王媽報仇雪恨,同時也為了給蘇南英的兒子和他嫂子格桑·卓瑪消除隱患,路大海宰殺了這條狡猾而兇殘的惡狼,匆匆給王媽料理完后事,便騎著白云朗的大白馬尋找蘇南英來了。
蘇南英聽罷,深深地為王媽的悲慘命運而哀痛,所幸的是,白云朗被除掉了,她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蘇南英望著路大海,很是奇怪地問道:“路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先走了好幾天啊?”
“這得感謝這大白馬了?!甭反蠛9首魃衩氐卣f,“我以前當兵時見過很多的馬,也曾經(jīng)養(yǎng)過馬,所以我能識別馬的優(yōu)劣。這大白馬是一匹上等的好馬,它通人性,嗅覺特別靈敏,比訓練有素的軍犬毫不遜色。為了找到你的去向,我從你的房間里找來一件你穿過的衣服,拿給大白馬聞了一聞,就讓它馱著我一路狂奔起來。起初它往西邊跑,一直去到了祁連山地區(qū)洪水縣馬廠溝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誰知接著它又轉(zhuǎn)身往東,繞了一個大圈圈,我都被它搞糊涂了,心想,糟了,這家伙一定是弄錯了,你怎么會這樣走呢?咳,現(xiàn)在還真把你給追上了。你說怪不怪?”
蘇南英聽后也暗暗吃驚,心想,如果真像路大海所說的那樣,這馬還真神了。
“妹子,你說,”見蘇南英的表情有些怪怪的,路大海忍不住問,“難道你真是這樣走的嗎?”
蘇南英笑而不答,岔開話題道:“大海哥,你走之前去看望過你嫂子嗎?”
“當然去了。”路大海頗為得意地說,“讓我來求你帶我去投紅軍就是嫂子的主意呢。她說,這樣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你在路上也有個照應,她才放得下心來?!?/p>
“你嫂子真是菩薩心腸,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蘇南英感慨道,隨即又問,“你看見小勇沒有,他乖不乖,哭鬧不?”
“咋個沒看見,嗨,這小家伙可逗人喜歡了?!甭反蠛4鸬溃拔胰サ臅r候,他正在嫂子的懷里‘喔喔地和嫂子說話呢,逗得嫂子哈哈大笑,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p>
他們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擺談著,二人的心也越靠越近,幾乎無話不說了。但唯獨對前幾天自己所走的路線和在“13號”房時就認識了路大海這兩件事,蘇南英卻守口如瓶,也許,她是要讓它們在路大海的心中成為永遠的秘密吧。
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jīng)將面前的小山甩在了身后,前面不遠處便是甘肅重鎮(zhèn)酒泉了。這時路大海問道:“妹子,下面的路我們怎么走?”
蘇南英毫不猶豫地說道:“入酒泉,經(jīng)張掖,過武威,直下蘭州!”
“我們走大路還是小路?”路大海又問道。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走大路!”蘇南英斬釘截鐵地說。
路大海有些擔心地說道:“萬一路上有人盤問……咋辦?”
蘇南英略一思索,果斷地說道:“那就說我們是兩口子,回娘家探親!”
路大海一陣臉紅耳熱,但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突然問蘇南英:“妹子,你騎過馬嗎?”
“當然騎過,”蘇南英把頭一昂,自豪地說,“我騎馬的技藝也許不比你差呢!”
“嗬,那太好了!既如此,”路大海一聽,鼓起勇氣,拖著腔調(diào)道,“娘子——請上馬!”說著,他伸開兩臂,猛地托起蘇南英,將她放在馬背上,隨即自己也飛身上馬,坐在蘇南英面前,然后兩腿向馬肚子一夾,大白馬便馱著二人風馳電掣般飛奔起來……
作者簡介:
上兵伐謀,本名蒲偉,男,四川達州人。曾在達州、重慶市級報刊發(fā)表過短篇小說《樂天爺》《一筐鮮魚》《買花的和賣花的》《爆炸》,散文《為了那片情》等;散文《春節(jié)未至年味濃》、詩歌《您“走了”,但您永遠活著》、詩歌《擁抱秋天》,先后入選《今日作家》、中國聯(lián)合出版社出版的《桃李春風》《江湖夜雨》《剪燭西窗》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