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璋睿
村口的李老倌今兒一早下了葬,用的是他親手打的那口香楠紫木棺。
說起這口棺材用的紫香楠木,那是李老倌早些年上山尋到的,據(jù)說那天李老倌是一個人扛著這二三百斤的木材下的山。
過了個把星期,李老倌的院里便擺上了這么一副棺材,棺材頭雕著一個大大的“壽”字,字的上方還刻著五顆小小的星星,館的兩側(cè)分別雕了一幅“南昌起義圖”和一幅“敵后游擊圖”,那圖上的人兒活靈活現(xiàn),仿佛真的在嘶吼、廝殺。那棺就擺在李老倌的院中,過了三四十年。有時李老倌打器物打得累了,就坐在棺旁,用手輕輕摩挲著棺身,久而久之,這棺身也包起了一層薄薄的漿。
聽村里的老人們說,這李老倌是當年保衛(wèi)戰(zhàn)時從長沙和師父一同逃難到我們這村子里來的。后來,老師父走了,李老倌便承起了師父的手藝,給村里人打起了物件。
這李老倌幼年隨師父奔波,性子沉穩(wěn),雖是大字兒不識幾個,可師父的一身本領(lǐng)卻是給他盡數(shù)學到了家。但凡是經(jīng)他手打出來的物件,沒有一個是帶釘?shù)?,全是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結(jié)實牢靠,有人笑稱說哪怕放頭豬在他打的桌兒上都不怕塌。但凡聽說村里有小姑娘小伙要結(jié)婚,李老倌便會提早一個星期上山,砍兩棵上好的槐木,打成衣柜,上面雕龍刻鳳,刷上紅漆,上好蠟油,等到了新人成婚的那天,貼上個大大的“囍”字,給新人家里送去。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旱情,打破了村子的寧靜。那年天降大旱,村里顆粒無收。也正是那年,一對年輕夫婦在村子里借宿,卻半夜不辭而別,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村里人不忍心不管孩子,又發(fā)現(xiàn)年輕夫婦給孩子留下了一只長命鎖,鎖上刻著一個單姓“李”,于是便把孩子放在李老倌家里,有奶的人家不時去給孩子喂頓奶,沒奶的時候,家家就把好不容易省下來的幾粒米就著紅薯塊在鍋里熬啊熬,熬到米?;伤治菇o村里的孩子。終于是把最艱難的時光熬了過去。后來,孩子大些了,就留在了李老倌家里,吃著百家飯,李老倌也是疼這個孩子,時不時地給他雕一兩個木頭玩具,能讓孩子高興好一陣子,拿在手上把玩,百玩不膩。
孩子就這樣跟木匠結(jié)了緣。
等到了孩子再大些,村里人想著總不能代代人都是些大老粗,沒個出路。商量著想要送孩子們?nèi)ド蠈W,于是大家伙一合計,籌錢送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們都入了學堂,也捎帶上了那個姓李的孩子??赡呛⒆右宦犚ド蠈W,死活不肯,非賴在李老倌身邊說要學木工。李老倌舉著他的那根旱煙槍,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下了決心——木工可以學,但學堂也不能落下,轉(zhuǎn)身進了屋子,從床底的木箱子里掏出一個小布袋——那是他這么多年來的積蓄。出了門,李老倌把這個布袋子塞到鄉(xiāng)親手里,攥緊了鄉(xiāng)親的手,拍了拍鄉(xiāng)親的手背,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道:“勞駕?!?/p>
就這樣,孩子白日里去學堂上課,等到了傍晚歸來,也不去和同齡人在田間嬉戲,而是徑直回到了李老倌這,跟著李老倌學起了木工手藝。鄉(xiāng)親們在孩子身上看到了李老倌的身影,于是開始叫他“小李”。
木工的學習是枯燥的。小李首先要學習的便是各種工具的使用——鋸、斧、鉆、刨、錛、銼、尺、墨線……這些就是一個木工手的延伸,是一個木匠身體的一部分,只有將工具運用到了如臂指使的地步,這木工才算入了門——李老倌是這樣要求小李的。
會用工具只是基礎(chǔ),一個好的木工不是簡簡單單地將木材切分拼裝,還要考慮到木材的木性、器具的形態(tài)、雕刻的樣式,還有各式各樣的規(guī)矩與忌諱……李老倌像當年老師父教他那樣,對小李傾囊相授。而小李就像一塊沒吸水的海綿,瘋狂吮吸著各種知識,甚至展露出超越李老倌的天資。李老倌雖沒上過學,可也知道這種好的天賦需要打磨。隨著小李的積累越發(fā)深厚,李老倌對他的要求也日益增高: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一般的木工師傅對于尺寸的把控在分尺之間,而李老倌卻要求小李要做到不差毫厘。
在日復(fù)一日的學習中,小李先考上了中專,然后是大專,最后進了機械廠。憑借著深厚的知識儲備和扎實的木工基礎(chǔ),小李在機械廠的工作可以說是得心應(yīng)手,加上他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不到兩年,便多次被評為勞動模范。不久,小李更是被提拔為車間主任。
沒有見識過城市的門門道道,在一片片阿諛奉承聲中,小李逐漸迷失了自我,工作開始放松,對質(zhì)量有所懈怠,他逐漸忘記了李老倌對他的告誡,忘記一個匠人的本分。
小李的膽子越來越大,質(zhì)量把控越發(fā)不到位,機械老化也不及時報備維修。直到事故發(fā)生——一名工人在進行零件切割時切割機的刀片突然斷裂,割傷了工人的手肘,所幸的是醫(yī)治及時,工人并無大礙,而小李則是因失職被降職處分。
聽說了此事,李老倌特意借了鄉(xiāng)親的三輪,蹬了幾十里路趕來城里。李老倌站在小李面前,沒有多言,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小李,半晌,嘆了口氣,指了指停在廠外的三輪車,轉(zhuǎn)身離去。小李看到李老倌兩鬢已經(jīng)長出了白發(fā),曾經(jīng)硬挺的身板,顯得瘦弱,也變得有些佝僂,他想起和李老倌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頓時心里一揪,眼眶立馬紅了,鼻子一陣發(fā)酸,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滴落。不遠處的三輪車旁突然傳來一聲呼聲:“還杵在那里做啥子!丟不丟人!走,回屋!”聽到這中氣渾厚的呼聲,小李忙用衣襟胡亂抹了一把臉,止住了淚水,快步奔向三輪車,坐在了車后。沒有辭職,沒有告別,小李就這樣隨著李老倌回到了村里。
回了村,進了屋,沒人知道李老倌和小李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自那以后,小李又回到了李老倌身邊。村里人聽李老倌說,小李這是重新回來跟他學木匠來了,這次,他要教小李最后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
鋸木材,小李可以用三分鐘鋸下來的木材李老倌用了五分鐘,小李可以用五分鐘鋸下來的木材李老倌用了十分鐘,小李知道,這是李老倌有意為之,就是為了鋸出來木材尺寸不差毫厘……小李看著李老倌的動作,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為了追求效率,竟然忘記了匠人最為關(guān)鍵的技巧,那便是“慢工出細活”。
小李這次在李老倌身邊又待了整整三年,再回了機械廠。一如當年,小李重新回到工人的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不過這一次,他更加明白了作為一名工人、一名匠人最大的價值。他不為名,不為利,只專注于手上的每一根螺絲,每一顆螺母,將李老倌對他的每一句告誡放在心頭,將李老倌對他的每一個要求都落到實處。面對制造瓶頸,小李開始不斷思考、創(chuàng)新,他將李老倌授予他的木匠技藝融入機械生產(chǎn)制造,這樣的知識底蘊和他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幫助他攻破了一個又一個的技術(shù)高地。他說,他也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能讓中國制造變成中國智造。
李老倌下葬前,小李趕回村子為李老倌守靈。現(xiàn)在的小李,哦不,應(yīng)該稱為李老,已經(jīng)是機械廠的高級技師了。圍坐在火炕邊,我問老李,那年李老倌究竟做了什么,讓他又呆在李老倌身邊整整三年。
李老沉默了片刻,坐直身子從襯衫內(nèi)袋中掏出了一張黨員證,證里夾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對夫婦抱著一個孩子。他說,當年李老倌把他拉進屋子,從床下木箱子里的一個信封中掏出了這張黨員證,李老倌告訴他,那個黨員正是他的父親,照片里的正是他和他的父母……李老倌含著淚告訴他,那個黨員,就是當年他和老師父逃難路上幫助過他們的紅軍戰(zhàn)士……
李老說,他的父親為國家奉獻了一生,而李老倌撫養(yǎng)自己長大,將畢生技藝傳給自己,他要順著二人的路,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