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
本期推薦穆肅的兩部短篇小說:《水手》《煙草》。
《水手》是理想主義敘事。兩個鄉(xiāng)村少年曾經(jīng)各懷夢想,終因不切實際而作罷。成年后,一個做了卡車司機,一個做了攝影師??ㄜ囁緳C的夢想在庸碌寡淡的生活里重新激活,試圖完成當年的計劃,走遍名山,抵達國之四境。然而一場車禍,使他的夢想再次告終。曾經(jīng)夢想當水手的攝像師感其境遇,決定替他完成未竟的計劃,于是借出差東北之機,輾轉(zhuǎn)前往最北的邊境。
《煙草》則是現(xiàn)實主義敘事,以少年視角,描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原煙農(nóng)的灰色日常。平凡卻不甘平庸的少年,試圖擺脫宿命賦予的生活,卻因不加節(jié)制的欲望而陷入沉淪。
這兩部小說皆以第一人稱敘述,有濃郁的懷舊氣息,以從容之筆觸,游走于現(xiàn)實與記憶之間。現(xiàn)實與記憶無不庸常,唯因敘事格調(diào)而見其雋永。
現(xiàn)實的沼澤從來不乏夢想之花,唯執(zhí)著與否、美惡不同而已。
穆肅,生于河南,現(xiàn)居廣東,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曾從事過媒體等多種職業(yè),現(xiàn)從事導演和編劇工作。
在大連到牡丹江的飛機上,我坐在靠窗位置,隔壁坐著一個中年女子,她有些瘦,但瘦得勻稱,像是行政單位的工作人員,或者是小城市里上流階層的家屬,有種易于辨識的氣質(zhì)。
作為支線航班,這架飛機狹小逼仄,飛上天空之后,稍一遇到氣流,飛機就顛簸成帕金森患者。有那么幾次,隨著機艙的晃動,中年女子不由自主地傾斜過來,碰到了我的肩膀,我們都佯裝無事,直到次數(shù)多了,她才對我溫婉一笑。
這一笑包含的歉然成分,讓我解除了矜持。于是我向她咨詢,飛機降落后,該如何從牡丹江前往綏芬河。
巧合的是,她家正好住在汽車站附近?!皟蓚€城市之間通班車。到機場后我打個車,你跟我一起過去吧?!彼詭|北口音?!澳闳ツ莾焊墒裁??”
“去看一個朋友。”
她“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牡丹江機場并不大,像一個中型城市的汽車站。我們打到一輛出租車,在車輛穿過空曠的街道時,彼此并沒有說話。直到出租車停在一個小區(qū)的門口,她付了錢,才告訴我再往前面走二三十米就是汽車站。我看到她帶的行李比較多,隨口問她,要不要我?guī)兔λ鸵幌滦欣睿克c了點頭。
不過,她很快為自己的貿(mào)然答應(yīng)而后悔,走向小區(qū)的時候,我捕捉到了她的警惕神情。一個陌生的男子,剛剛萍水相逢,就提著她的行李,與她并肩行走,無論是誰,都不免會展開一些不好的聯(lián)想。我也萌生了悔意。
好在,在樓下一家“皮衣保養(yǎng)干洗”的小店門口,她停下來了,說自己可以將行李提上去。我在她歉意的微笑中走出小區(qū),前往汽車站購買了一張發(fā)往綏芬河的車票。
以上種種,成為我綏芬河之行的小小插曲。除了在記憶中留下了彼此防備的印象外,一切毫無意義。
對于陌生的城市,我還是習慣于望文生義。從牡丹江到綏芬河,貌似是從一條江到一條河的旅程,何況,機場的名字還叫海浪機場,但事實上,城際班車自開動以來,我就從未看到過一點水的蹤跡。車一直在山巒之間穿梭,車窗兩側(cè),始終處于白雪的覆蓋下,時不時地,掠過一些黑色的樹林,還有坐落于山與平原之間的零散農(nóng)倉。
進入綏芬河就看到一條不斷下降的坡道。車的前方,遠處有一座高高聳起的雕像,似乎是一匹長著翅膀的馬,或者另外一種濃縮著城市歷史底蘊的圖騰。我拉開車窗,將腦袋伸到凜冽的空氣中,想等再靠近些看個究竟,但汽車晃了一下,轉(zhuǎn)過十字路口,雕塑尚未現(xiàn)出清晰面目,就被拋在了視野之外。
一出汽車站,就看到楊勇向我揮手。他穿著沖鋒衣和登山鞋,許多攝影師都是這種穿衣風格,好像他們隨時會從日常生活中脫身,然后去遠行跋涉。
我和他是在一個為期兩個月的攝影進修班上認識的。在一群高談闊論的攝影家中,他的低調(diào)內(nèi)斂引起了我的好感。攝影班結(jié)業(yè)之后,彼此分開,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我經(jīng)常為他發(fā)在朋友圈里的攝影作品點贊。除此,我們并無太多交往。在我看來,他才算真正的攝影師。
為了趕中午的那趟航班,我還沒有吃飯,楊勇帶我去吃東北水餃,個頭大、皮薄餡厚。他一直坐在餐桌的對面,看著我吃。
“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我以為大連離這兒挺近的,突然就想過來看看?!?/p>
他笑了:“這可不近?!?/p>
確實不近,先坐兩個小時飛機,然后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超出了我的預(yù)估。
幾天前,有一對準備結(jié)婚的情侶想拍一組雪中的婚紗照,大連下雪后,他們就迅速帶我來了。本計劃拍三天,但天氣預(yù)報說第二天雪就停了,于是我們壓縮了拍攝時間,一天完成。他們改簽了機票去北京玩,把我留在了大連。在酒店里百無聊賴地看了半場球賽后,我突然想到國境沿線看看。
楊勇應(yīng)該接待過不少有此訴求的朋友,他馬上開始緊鑼密鼓地安排行程。
他開著車,帶我前去邊境口岸。車載音響里放著宋冬野的歌?!拔抑?,吹過的牛逼,也會隨著青春一笑而過……”國門的高度與寬度,均超出了我對“門”的極致想象,等了好久,一直沒有通關(guān)車輛路過。天際線被一道矮矮的山脈攔住,看不到幻想中的俄羅斯人,也看不到一望無盡的雪原。
我告訴他我的計劃,第二天一大早,就從牡丹江回沈陽。
他愣住了,這么急啊。
我解釋說,來這里,本來就是一個旁逸斜出的計劃。
那你能看的地方可不多了。他遺憾地說,然后就帶我去了一個山頂公園。
山頂有一座新建的寺廟,大光明寺,尚未完工。太陽半沉進西邊的山脈,一抹陽光,虛弱地斜照在金黃色的廟宇頂端。他建議我去附近的一個湖邊玩。天很冷,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穿著一件在南方一直沒機會穿的黑色皮衣。當我們穿過湖邊的一大片白樺林,一踏上凝固著厚厚冰層的湖面,頓時感受到一種刺骨的涼意,從四面八方侵來。
暮色剛覆蓋城市,楊勇就帶我去吃飯。推開門,包間里已有兩個男人在喝茶靜候了,他們都戴著近視鏡,文質(zhì)彬彬,和我印象中的東北漢子形象截然不同。
楊勇把我介紹給他們,也把他們介紹給我。戴無框眼鏡的是個公務(wù)員,喜歡攝影;戴黑框眼鏡的是個詩人。他們年齡比我大,但性格都很含蓄。挺好,過分的熱情會讓我不知所措。
桌上擺著幾瓶塑料瓶裝的啤酒,俄羅斯的大白熊,每一瓶都相當于普通裝的四瓶左右,口感不錯,讓我喝出了一絲異國情調(diào)。
一邊用餐,一邊漫無邊際地聊著。我問了一些問題,比如結(jié)冰的湖面下魚該怎么生活;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懂一些俄羅斯語;作為初次踏足東北偏東地方的遠方來客,我也說了一些初來乍到的直觀印象,包括夜晚來臨得過早,在南方的海濱城市,此時——我看了看時間,才傍晚四點多——人們還會被傍晚的烈日曬得縮在家中,只有七點鐘天黑之后,才有更多的人穿著短褲和拖鞋,懶洋洋地走出來,去一些大排檔吃海鮮。
他們對廈門生活的好奇,并不遜色于我對綏芬河的好奇。只是我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或許,在那一瞬間,生活暴露了它乏善可陳的一面。
我想了想,決定講講抓魚的事情。
我說,我在廈門的朋友并不多,有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他說他叫阿零,原來開了一家小型工廠,生意一直不好,工廠倒閉之后,時間一下子充足了好多,他經(jīng)常邀請我和他一起去海島上抓魚。他很聰明,動手能力也強,他用橡皮筋做成了魚槍。潛在水里,魚游得很近時,扣動扳機,前端尖銳的鐵刺射出去,扎入魚的身體內(nèi)。一般都會是石斑魚,有時候,他也會摸一些大的青螺上來,還有海膽。后來,我也想嘗試潛水。他拿了一件潛水衣給我,如果腰間不綁幾塊鉛塊的話,我會浮起來。久未運動的我,在那次潛水時差點兒窒息,腳也被海膽扎破了,但事后想想,也是不錯的記憶。有時候,他也會約上其他幾個人一起,我們坐在海邊的民居里,喝酒,吃田螺、扇貝。有幾個如此無所事事的夜晚,幾乎讓我產(chǎn)生了愜意的錯覺。
有一天,我們正在喝酒,喝著喝著,他突然毫無征兆地將酒杯拍在了另一個朋友的頭上,自己的手也鮮血淋漓。從此,我們再沒聚過。
“聽起來這像是北方人?!焙诳蜓坨R的詩人說,“或者是詩人?!?/p>
其實我也不知道阿零是哪里人,南方的城市就是這樣,經(jīng)常聚集著天南海北的人,有時候,外地人比本地人還多。
這話引起了他們的感嘆,感嘆北方的人口都流失到南方了。戴無框眼鏡的朋友就問我,作為一個外地人,為什么會定居在廈門?
他的話喚起了我的記憶,我從小就想著到處跑跑看看,初中的時候,有一首歌很流行,《走四方》。家里剛買了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機,每當這首歌的MV在屏幕上出來,我都覺得影像中那個在蒼茫大地上踽踽獨行的人是我。
那時,我欣賞一切名字中帶有“龍、劍、夢”等具有鮮明意象的人。我的同桌方劍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們都被那首歌蠱惑了,在青春躁動的驅(qū)使之下,我們約定一起離家出走。那是一個春天的星期天,我站在縣城汽車站熙熙攘攘的人流外,看到他焦急地等我,我猶豫許久,最終轉(zhuǎn)身回家了。而他,則一個人踏上了去遠方的汽車。
“后來呢?”他們問。
后來我想,就是這個“后來呢”慢慢使我失去了戒備,話語開始泛濫。
那個汽車站,是我們命運分岔的節(jié)點。我說,離家出走半個月后,他花光了從家里偷的錢,只好灰頭土臉地回來。我每天躲著他,不敢和他說話,好在他被老師調(diào)到最后一排聽課,那是頑劣學生的專屬區(qū)域。我整日忐忑不安,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解釋。當我最終下定決心要向他道歉時,他卻離開了學校,從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之外。
而我,則留在學校繼續(xù)混日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了一個野雞職專,學習平面設(shè)計。畢業(yè)后我去了廈門,在一家婚紗影樓里做修圖師,日復一日,調(diào)整各種婚紗照的色彩飽和度。待得時間久了,也厚著臉皮跟著攝影師學了一些基本拍攝技巧,有時遇到要求比較低的客戶時,我也會裝模作樣地拿起相機拍幾張。
如此過了許久。
由于長期作息不規(guī)律,我的胃出了問題。反復去了幾次醫(yī)院,總不見效。和家人通電話時無意中說了這事,他們很緊張,三番五次讓我回老家一段時間,去縣城一個中醫(yī)診所,在他們的描述中,有位七八十歲的老中醫(yī)簡直就是藥到病除的再世華佗。
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tài),我請了幾天假回去了。那是冬天,我穿過一條刻意復古的街巷去尋找老中醫(yī)。中醫(yī)館很隱蔽,店門很古舊,由一塊塊長方形木擋板拼接而成。由于只開了一扇門,醫(yī)館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和濃郁的中草藥味道混雜在一起,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
老中醫(yī)不茍言笑,瞇著眼,將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號脈。他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后,就開了幾包中藥,讓我交錢取藥。這時,我才意識到角落里坐著幾個同樣抓藥的人。其中有人向我打招呼,叫出我的名字。
我一回頭,就看到了方劍。
感謝不約而同的胃炎,讓我們久別重逢。他胖了一些,眼里的滄桑,被笑容一平衡,混合成一種屬于中年人的平和。
我們委托中醫(yī)館幫我們熬中藥,然后一起去附近的餐館吃家鄉(xiāng)特有的風味。別后重逢,他用一種豁達的熱情,輕而易舉地解除了我的尷尬。除了中間調(diào)侃性地提了那次我爽約的事,他說的幾乎都是一些上學時的奇趣逸聞。他說,有一次他跟著我騎著一輛自行車,去一個村莊里找一個女同學,在她家院墻外吹口哨,結(jié)果被女同學的哥哥追得落荒而逃。
我也想起一些往事,有一次,我們兩個夜自習后翻院墻跑到校外的野地,打鬧著玩,后來,就摹仿電視上的比武鏡頭,你一拳我一腿地打起來。打著打著,我們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沉默著,下手越來越重,直到雙方都惱羞成怒,用盡了全力打過去,最后兩敗俱傷地躺在麥田里喘氣。黑暗中,我莫名哭了。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這個記憶,只是問他這些年怎么樣。
他對我說,由于母親身體不好,20歲左右,他就在父親的壓力之下早早地結(jié)了婚。他說,在結(jié)婚的前一天,他一個人躲起來哭了好久。
他父親原來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有一次,幫人給輪胎充氣時,他父親一直在看電視,古裝歷史和抗日電視劇,是他后半生的精神支柱。氣壓超標了,輪胎爆炸,氣浪把他父親掀到了半空,送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脊柱受了重傷。他本想子承父業(yè),但他沒有父親那為發(fā)動機開膛破肚的能力。于是,他父親把店鋪轉(zhuǎn)給了店里的修車工,又添了一些錢,為他購買了一輛卡車,從煤礦里拉煤送到紙廠。他聘了一個司機,兩個人輪班開。每次發(fā)車回來,雖然臉是干凈的,身上卻落滿了煤灰,這讓他慢慢喜歡上洗浴。
我們回到藥館,中藥已煎熬好,我們一飲而盡。他執(zhí)意請我去洗浴。
“如果車不超載的話,根本沒錢賺;超載吧,路上總有人卡著站點罰款。”在空曠的澡堂里,他在我面前坦然地脫去了衣服。
我硬著頭皮,才習慣了在同性面前裸露身體。洗完后,他叫來搓澡工,我們并排躺在兩張相鄰的小床上,享受起北方大澡堂里特有的手藝。
搓澡巾在背上沙沙作響,小毛蟲一樣的污垢從身側(cè)紛紛落下。方劍側(cè)著頭,突然對我說:“咱們班有個同學死了?!?/p>
他說了一個名字,但我卻印象不深。他提醒我:“就是有一次半夜里跑到女生宿舍去偷東西,結(jié)果被幾個女生按在被窩里被抓的那個?!?/p>
我想起來了,這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不過那個同學讓我們更津津樂道的是他的一篇傳誦一時的作文,《我要當鄉(xiāng)村致富領(lǐng)頭人》。語文老師當眾稱贊他寫得好,讓他朗誦。講臺上,他那張漲紅的臉,始終是我對于窘迫神情的深刻理解。
“他是得癌癥死的。”方劍說完,我們又是一陣沉默。闊別故鄉(xiāng)十幾年,舊日相識的同學大多淪為庸常,提及某個人時,如果不簡單梳理一下他的一些軼事,是很難從記憶中打撈出一個模糊印象的。
為了緩解氣氛,我又提起那篇作文,想要召喚出歡快的情緒。但方劍并沒有笑,他說:“年少時誰沒有一些白日夢啊,咱倆不也是一樣?咱們那時,不也是一起在一張紙上寫下各自的二十個夢想,并約定二十年后彼此驗證嗎?”
我隱約記得有這么回事。也許,也和那位死去的同學一樣,緣于某次作文課上的作業(yè),比如說,“寫給二十年后的你”等等。
他也記不清楚事情的誘因,只記得他寫下的部分愿望。比如說,擁有一輛車;自考考上大專;希望母親的病能夠早點好起來;希望有一張美滿的全家福;還希望能夠登上各大名山,雖然沒有詳細的山峰名單,但至少包含了五岳……
我們互相補充著,才勉強把這五座山的名字說全。
還有,他說,希望能夠到中國的四個邊界去看一下,包括了東南、東北、西北和大西南。
說完,他有些難為情,自嘲又傷感地說,這都是坐井觀天的少年白日夢。
“我的呢?”
“你說你想去看大海,還說想當個水手。”
我打了個激靈,突然覺得內(nèi)心中的某種東西被喚醒了。冬季里,一個在麥田上踽踽獨行的少年,有過好多白日夢,其中最強烈的一個,是想有朝一日去看看大海。
搓澡工繼續(xù)勤快地勞作著,不斷將水潑在我身上。我閉著眼睛,微醉似的,恍惚中做了一個夢,成了一個水手,站在甲板上,四周傳來海浪的聲響。
搓澡工托起我的生殖器,也想搓一下,我閃避開了。內(nèi)心浮動著強烈的羞恥感,不是因為生殖器,而是方劍讓我為青春而窘迫。
搓澡師傅將一盆溫水潑在我身上,說:“翻個身,搓背。”
就這樣,時隔多年之后,我們的友誼再度接續(xù)上了。我?guī)Я艘恍┲兴幓貜B門,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態(tài)吃了一段時間,胃病居然好轉(zhuǎn)許多,偶爾也可以和狐朋狗友們出去聚聚餐,興致盎然時,也能小酌幾杯。方劍也一樣,病情好轉(zhuǎn)后,開始遵從醫(yī)囑,每天早上熬些小米粥喝。
每隔一段時間,我和方劍都會聯(lián)系一下,交流病情,然后聊一下彼此的際遇變化。每當我用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用心斟酌的話語描述我的生活時,他總是會說,“挺好的,我很羨慕?!?/p>
已經(jīng)過了無所顧忌、無話不談的年齡,但有時,我們也會略談一些心事。有段時間,他在加油站認識了一個女孩,產(chǎn)生了離婚的念頭,但想想兩個孩子,只能讓生活繼續(xù)下去;有一段時間,我也在兩個女孩之間陷入二選一的難題中,優(yōu)柔寡斷,患得患失。他幫我參謀,從現(xiàn)實利益、相貌、性格、夫妻的融洽度等方面,多次給我提出參考意見??上?,后來這些愛情都無疾而終。
上了年齡后,朋友之間如果沒喝酒就互訴衷腸,事后難免有幾分尷尬,這也是我常感到孤單的原因。我慶幸那幾年和方劍這種相隔千里的友誼,使苦悶的生活有了一個出口。
有一年冬天,我回老家參加一個婚禮,順路去找他玩。那天他很忙,晚上要緊急給客戶送一車煤,但被查環(huán)保的耽誤了,需要在煤礦等一晚上。我們喝了點酒,聊得意猶未盡,我干脆跟他一起去了煤礦。
在呼嘯的北風中,高聳的煤山上,不斷傳來挖掘機的轟鳴。我們蜷縮在卡車駕駛室里,度過了一個半睡半醒之夜。老舊的音樂,無頭無尾的評書,時斷時續(xù)的干燥暖氣……凌晨六點四十五分,聽到車頂有“刷刷”的輕響,我把方劍叫醒,說,下雪了。
細微的雪花,落下即化,但持續(xù)不斷地往下落,等到天色亮透,雪花變大了。我們就那么坐在車里,看著車外不斷落下的雪,看著黑色的煤山被蒙上了一層白色。遠處,煤礦鐵路上悠長的火車汽笛聲響過,他眼神堅毅,說了一句話:
“我想好了,我要把咱們約定的那些計劃,一項項去實現(xiàn)?!?/p>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
“就是那些山,還有東南西北的國境線?!彼蛔忠活D地說。
“去??!”我興奮起來了,“為什么不呢!”
事后有段時間,我常會陷入自責,自己是否在方劍的后半段人生中起到了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更多的,我把一切都歸結(jié)于生活恰好為他的想法提供了便利。
由于內(nèi)部派系斗爭,方劍經(jīng)常去送煤的那家紙廠,人事發(fā)生了變動,幾個中層干部被抓,原煤供應(yīng)商全部被洗牌,他的主要業(yè)務(wù)就此中斷。他并沒有長吁短嘆,他早就想轉(zhuǎn)型,也想好了方向。他的一些貨運同行們,有一些從短途運輸轉(zhuǎn)向了長途運輸,雖然累許多,但運費卻不錯,如果運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還會減免過路費,整個規(guī)則比較透明,不用擔驚受怕,高速路上也沒有人偷油。更重要的是,他想出去看看。
第一趟業(yè)務(wù),是去廣東佛山拉瓷磚?;貋淼穆飞?,他轉(zhuǎn)道去了湖南衡山,手腳并用,直爬得雙腿發(fā)軟,心肺就像要爆炸了一樣難受,終于登上了祝融峰。他在峰頂轉(zhuǎn)了幾圈后,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內(nèi)心的喜悅,也宣示他的決定,他要實現(xiàn)那個我們十幾年前的夢想,完成當時異想天開的人生計劃,征服五岳和國境四極。他說:“其實,咱都還算年輕?!?/p>
我正在拍照。一對情侶在湖邊擺好了姿勢等我按快門,但我還是堅持聽完了他的一些話,并為他高興?!芭劳甑谝蛔剑湍芘赖诙健@^續(xù)!”
他把瓷磚拉回去后,很快又去了一趟嵩山,并通過微信發(fā)來了他在少林寺前拍的照片。這讓我想起,我小時有段時間曾一門心思想去少林寺學武。
我期待著能夠通過他的行程,喚回我更多的記憶,但接下來一段時間,他竟然沉寂下來了,很久沒和我聯(lián)系。
我找個借口打電話給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他最近怎么沒爬山。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疲倦,更多的是一種難為情,他說原來的卡車經(jīng)過幾年運煤生涯,車況太差,長途運輸容易出意外,所以,他準備換輛車。
很快,他就把舊車賣了,換了一輛嶄新的東風天龍卡車,車身十幾米。新車提回,方劍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每天都能夠看到他微信朋友圈里那輛車的視頻——汽車變得越來越漂亮,被裝飾得花枝招展,車身的所有線條處,都點綴了五彩變色的LED燈條。他又在幾個視頻APP上開了賬號,也特意讓我關(guān)注了,里面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在流行音樂的烘托下,卡車得到了360度無死角的展示。
方劍一直考慮讓妻子學一學開車,考個駕駛證,這樣兩個人一起跑車,每個月可以節(jié)省幾千元請司機的費用,但由于“沒人照顧孩子”,一直沒能如愿。
有一次,我和方劍視頻通話時,他有些醉意,就讓司機接聽。司機叫小平,比我們年輕,個子不高,細眉小眼,一笑起來就被褶皺包裹住,那張臉因為常年跑車曬成了古銅色。
我旁敲側(cè)擊地問小平,下一步準備去哪里出車,他溫和地笑著:“哥,老板說先跑些短途磨合磨合?!?/p>
新車上路運營后,方劍發(fā)出來的視頻和照片,行駛或停車的背景有了變化:在物流園、在高速公路、在服務(wù)站。偶爾,他也會拍一下沿途遇到的一些豪車,比如法拉利之類。
在司機的世界里,車是友誼的媒介,他的朋友圈及視頻APP里,朋友越來越多,他們歡聚的場面常令我艷羨——桌子上永遠擺著豐盛的菜肴,場景不同,但情節(jié)和拍攝構(gòu)圖大體相同,幾個男人圍坐在一起,一人舉一瓶啤酒,沖著攝影的人,一齊大聲喊著:“干!”
他的生活進入了自得其樂的階段。千里之外,隔著手機屏幕,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腦海里總是會閃現(xiàn)出那個小雪降臨的清晨,他堅毅的眼神。
那年初秋,突然接到方劍說要來看我的電話時,挺驚訝的。
他從陜西拉了一車洋蔥送到福州,明天將抵達,卸貨后,想繼續(xù)南下,來找我。
“你有空嗎?”
“本來有些事,但沒關(guān)系?!蔽艺f,“歡迎你!”
當晚,我在租住的公寓做清潔,為了使房間顯得寬敞一些,我把一些舊書和舊衣服裝在紙箱里扔掉。當我精疲力竭地躺在沙發(fā)上,打開一瓶啤酒時,環(huán)顧四周,似乎一切并沒有什么變化。我灰心喪氣,開始考慮為他訂什么價位的酒店。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他都沒打來電話。我電話打過去,剛響兩聲,就被他掛掉了。過了十幾分鐘,他打了回來,告訴我剛才在談項業(yè)務(wù),但談了半天卻沒有談成。
“今天去不成了。”他說。“看看吧,明天我應(yīng)該能過去?!?/p>
“什么時間?”第二天,有一對情侶要約我去鼓浪嶼拍攝,我考慮是不是要推遲。
“這個……一時還定不下來?!彼湓~,“反正你等著就好了?!?/p>
我沒有取消第二天的拍攝約定,但拍攝的過程中總是心不在焉,隔一會就解鎖一下手機,看看有沒有來電,心里也一直在組織語言準備向他解釋。
直到晚上,他才在駛往安徽的高速上給我打來電話,說接了個活兒,有個老板在老家建了套別墅,來福建買了兩套紫檀家具。
我謊稱等了他一天。
“真是對不起,我本來不想接的,但是運費還不錯。”他向我道完歉,解釋說,“新車總價40多萬,首付10萬元,每個月還款在1萬多元左右。如果拉貨,加上停車費、保險,一天成本要千兒八百。壓力大啊?!?/p>
“沒事,沒事。下次還有機會?!蔽冶硎纠斫猓睦飬s長出了一口氣。“好遺憾,沒見成你?!?/p>
“不遺憾,我也算是來過中國最東南角了,又完成一項夢想清單?!?/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用“夢想清單”來稱呼那些十幾年前寫下的計劃。
“福州并不算最東南的地方。”我糾正他。
“那你說,中國的最東南在哪里?”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最后笑著敷衍過去。是啊,生活過得如此潦草了,還較什么真?
他倒是很鄭重地和我聊起“夢想清單”。他說,等到天氣再冷一些的時候,他準備去大東北或是大西北。他認識一個做副食品批發(fā)的人,姓黃,每年春節(jié)前后,他會從東北拉木耳,從新疆拉一些葡萄干、巴旦木等干果。他們此前也接觸過,只是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運費壓得很低。
“不過,我考慮好了?!狈絼φf,錢可以繼續(xù)賺,只要能完成夢想清單就好。他在電話里,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三年,不,五年內(nèi),我要實現(xiàn)所有的夢想。”
隔著電話,我仿佛看到他眼神中的光芒。
也許受到他的感染,我問:“當年我的‘夢想清單都有什么?”
他停頓了一下:“只記得你想當水手,其他的忘了。”
掛了電話,我悵然若失,但很快釋然——還好,十幾年前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少年,還沒出息寫下“我要當總統(tǒng)”之類的妄語。
命運突然對方劍表現(xiàn)出慷慨的一面。他和姓黃的副食品批發(fā)商談好元旦前后相繼去東北和西北,于是他又對車做了精心檢修。
就在這期間,他突然遇到了一單去拉薩的活兒。本來是他朋友接的單,可朋友的車撞了人,傷者要求車主天天在醫(yī)院待著,共同協(xié)商賠償事宜,于是問方劍感不感興趣。方劍盤算了一番,離元旦還有一個月左右,時間充裕,就答應(yīng)了。
為了籌備進藏的事情,方劍做了充足的準備。車上用具一應(yīng)齊全,全尺寸活口扳手、撬杠、鐵鉗、錘子、千斤頂、機油濾芯……由于擔心路過唐古拉山口時下雪,還帶上了防滑鏈。他興致很高,打來電話給我,問我想不想一起去。元旦前后是婚拍這行的黃金期,我婉拒了。
“那你就等我凱旋吧。我和老黃說好了,回來時走青海,順路去新疆拉干果。”他顯得很興奮,還說等他完成全部清單后,還要把我當水手的夢想也一并實現(xiàn)了:“等我賺夠錢了,去遠洋貨輪上當一年水手,周游世界?!?/p>
那天晚上,我關(guān)了燈,坐在沙發(fā)上,拿著一瓶啤酒,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有一次,我和阿零在海上捕魚,有過乘坐快艇的經(jīng)歷,算不算是當了水手?
方劍從蘭州裝上牛奶出發(fā)了,我密切關(guān)注著他行程的每一個節(jié)點,這似乎成為我乏味生活的精彩點綴,遠比我面對的那些造作的情侶要有意思,所以我常去刷他的視頻主頁,并鄭重地給他留言,祝他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方劍發(fā)出來的視頻和照片開始多起來,顯然,青藏線上的新鮮事物令他應(yīng)接不暇:兩輛重型油罐卡車翻在了路邊;一只渺小得幾乎看不清形狀的小動物在草原上奔跑,他激動的聲音幾乎要迸出來:“藏羚羊!藏羚羊!”更多的視頻,是車輛前方的風景,色彩的飽和度似乎拉到了極致,藍天白云下,山巒連綿不絕。
當天晚上八點多,他在“快手”上發(fā)出一個視頻:車窗前方,有卡車的遠光燈直射過來,強光刺得什么也看不清楚;鏡頭向后轉(zhuǎn)回車內(nèi),駕駛室里,小平流著鼻血,手握著方向盤,堅定地注視著前方;方劍叫了他一聲:“兄弟,看這里!”小平扭過頭,對著鏡頭靦腆地笑笑。方劍大聲說,“老鐵們,這叫輕傷不下火線!”
我有些擔心,就在下面留言:“沒事吧?”
一直等了好久,他也沒回我。倒是不斷有粉絲的留言出現(xiàn),有擔憂的,也有點贊的,眾聲喧囂。一直到了九點多,一條新的視頻出現(xiàn)在他的主頁——車停在路邊,兩個人戴著氧氣面罩,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我仔細辨識,才聽出來說的是:“感謝大家的關(guān)心,過了五道梁,就能稱英雄?!?/p>
我一連刷了多次,才收到他對我上一條留言的回復:“沒事。”
這成了我們在短視頻APP上最后的交流。
接下來兩天,他的視頻一直沒有更新。按照進度,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貨送到了拉薩。我在微信上問他情況怎樣,他一直沒有回復。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他,電話關(guān)機了,傳來令人心慌的忙音。
我又用微信給他留言:“沒事吧?”
世界靜得可怕,他一直沒有動靜。我打開網(wǎng)絡(luò)搜索引擎,頻繁搜到一些青藏線卡車司機出事的信息,看到許多觸目驚心的慘烈新聞,大多是車毀人亡的事故。
突然想起,截至目前,我還沒有見過他的孩子;就連他父親前兩年去世,他也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
我不斷進入他的主頁,他一直沒有更新,于是我就隨機看看其他人發(fā)布的一些內(nèi)容,都是一些在比現(xiàn)實生活更夸張的景象,惡搞視頻,玩魔術(shù)的,跳街舞的……我還關(guān)注了一個女孩,她是個鄉(xiāng)村藝人,濃妝艷抹,衣飾鮮明,被一些葬禮請去跳舞。和這些泛濫成災(zāi)的視頻內(nèi)容來比,方劍和他的東風卡車,就像汪洋中的一滴水,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第三天晚上,半夜一點多,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漆黑的房間里,刺眼的屏幕上顯示是他的號碼。
“是你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電話另一端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謝天謝地,電話里還是他的聲音。
“在拉薩,剛卸了貨。準備往回走?!彼穆曇舾煽莸媒跏д?。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蔽覜]克制住,把擔憂吐露出來。
“比那還麻煩?!彼穆曇衾餂]有一點水分,“小平死了!”
“怎么回事?”
他斷斷續(xù)續(xù)以緩慢的語氣告訴我,他們吸了氧后,決定在五道梁停車休息一晚上,以便適應(yīng)高原反應(yīng)后一鼓作氣開到拉薩。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后,感覺頭特別疼,想讓小平給他弄些熱水喝,這才發(fā)現(xiàn)小平躺在休息座椅上,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問他,“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我情愿是自己死了?!彼鸱撬鶈?。
“你有沒有去報個警處理一下?”
“準備去?!?/p>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三天了,他竟然還沒有去報警,我難以想象。
他靜了一下,才向我解釋說,事情發(fā)生后,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因為小平死去而恐懼,而是擔心送貨時間會延遲。為了不讓貨主在電話里催促,他決定先把貨送到拉薩,再去處理小平的事情。就這樣,他又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把卡車開到了拉薩,忍著悲痛,忍著缺氧狀態(tài)下的頭疼欲裂,向貨主隱瞞了這一切消息。卸了貨,貨主要請吃飯,他謝絕后,又把卡車開上了歸途。
他說他準備開到出事地點,再打電話給當?shù)嘏沙鏊?,按程序來進行本該在兩天前處理的事務(wù)。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覺察到我的感受了,解釋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好,我估計得把車賣了……”
他的絕望與慌亂,讓我感同身受,所以不忍苛責他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潦草地安慰他幾句:“你先去處理事情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p>
“沒事的。”他虛弱地說,“我只是想睡一覺?!?/p>
我可能說得過多了,有些喧賓奪主。
除了我的聲音之外,餐桌上一片寂靜。我又舉起一杯大白熊。
“你是說,兩天的時間,開車、卸貨,他一直都和那個死……去世的小平在一起?”楊勇問道。
其實不止那兩天。他回到五道梁那個出事地點,拿起電話準備給當?shù)嘏沙鏊螂娫挘q豫再三,還是先給小平的家人打了電話。我難以想象他如何和小平的家人溝通,那應(yīng)該是一個無比艱難的事情。但最后,小平的家人接受了現(xiàn)實,并和他達成了共識,由方劍開車把小平送回老家。余下的道路還有一千多公里,他又幾乎兩三天沒有合眼。
無框眼鏡說:“后來呢?”
后來,方劍的生活摧枯拉朽般墜落,他并沒有和我分享一些細節(jié)。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他,他只接過一次,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fā)了。他說:“我現(xiàn)在想靜靜?!?/p>
他根本靜不下來,整整兩個月時間,他都在馬不停蹄地處理后事,和小平的家人一起安葬小平,請德高望重的中間人協(xié)調(diào)賠償事宜;他把車賣了,但那輛卡車的貸款還有很多;他又把房子賣了。房子是他結(jié)婚時,父親從郵電職工手里買的集資房,沒有房產(chǎn)證,當然賣不上什么價錢。
這些消息,都是我從老家一些朋友那里聽來的,盡管他想盡力隱瞞這一切,但這種事總會被傳播得人人皆知。當然,我沒讓方劍知道我對這些事有所耳聞,我要顯得一無所知。
我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蛟S,他真的需要靜靜,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像在那個昏暗的中醫(yī)館里一樣,再次重逢,重新續(xù)上友誼。
第二天一大早,手機鈴聲把我驚醒,天還沒亮,但楊勇已經(jīng)到了哈得利酒店。昨晚他開車送我,并幫我開了一個房。我要付錢,他執(zhí)意不肯。
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行李,來到酒店大堂。他照常熱情,拿了一些俄羅斯的香煙和巧克力給我,讓我給朋友們帶個手信。我有些感動,對他說,讓他有機會一定去廈門玩。
到了汽車站,頭班車還沒開,汽車站的門也沒有打開,兩個裹著大衣的人影在候車。我讓楊勇回去,但他執(zhí)意要陪我站在一棟樓房的角落里等著汽車站開門。
“不好意思,沒有招待好你?!?/p>
他的客氣讓我倍加慚愧。但我不知該如何表達,只好積累著沉默。
“你來東北,是要替你朋友完成那個夢想清單?”楊勇突然問道。
我倒是希望他猜測得正確,那樣,多少能夠使生活沒那么平庸。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生硬而笨拙地轉(zhuǎn)移話題。我問楊勇:“你此前拍專題,那些在大興安嶺深處伐木的工人,怎么樣了?”
這時,車站一盞高聳的路燈突然打開,四周亮了,我看到楊勇頭發(fā)上有一層薄霜。綏芬河汽車站的大門打開了,售票處也亮了燈,一個司機貓著腰快速跑過來,打開一輛班車的門,他啟動汽車,排氣管噴出白煙。
楊勇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說:“夏天的時候再來吧,這里會更好玩些。也可以去口岸那里辦個簽證,去俄羅斯轉(zhuǎn)轉(zhuǎn)?!?/p>
我點了點頭,和他達成這個希望渺茫的約定,然后看著他離去。
早晨的第一班車,人不多,車窗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霧氣,青藍色的晨曦微弱地透射進來。我在臨近后車輪的座位坐下來,又把靠背調(diào)整得往后傾斜,身子向后仰去,破舊而柔軟的座椅接納了我的疲憊。我閉上眼睛,感覺汽車慢慢開了。
恍然中,我似乎坐上了一輛穿越時光的汽車。二十年前,我把一封給家人的辭別信放在房間的抽屜里,悄悄打開門,搭上鄉(xiāng)村班車去縣城汽車站。隔著熙攘的人流,方劍一只手提著一個包,一只手拿著兩個包子,在東張西望,在焦灼等待我……我沒有扭頭離去,而是穿過人群,和他一起登上了離家出走的汽車。
我想慢慢品味這夾雜著憂傷的美好想象,好在,從綏芬河到牡丹江,從牡丹江到大連,然后到東南沿海,到人生盡頭,我有的是時間。
責任編輯 李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