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長篇小說《贖罪》問世,震動了整個英美文壇。小說在開篇第一部分,就仿佛帶領讀者重回簡·奧斯汀創(chuàng)作時代的英國鄉(xiāng)村莊園,而在一次電視采訪中,伊恩·麥克尤恩將《贖罪》稱為他的“簡·奧斯汀”小說,可見簡·奧斯汀的小說對這部作品確有不小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立場、敘事風格和訴求傳達上。
然而, 《贖罪》后續(xù)部分的文體轉換,又使讀者迅速抽離出身,待到讀完整個故事,讀者甚至能從中窺見整個英國小說歷史的發(fā)展痕跡。顯然,作為一部實驗性作品,它不僅繼承于簡·奧斯汀小說,更是對簡·奧斯汀小說、甚至是整個英國傳統(tǒng)小說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它的成功,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
一、《贖罪》的女性寫作立場
簡·奧斯汀小說獨特的文學價值在于開創(chuàng)了女性作家的寫作傳統(tǒng)。在充斥著男性作家宏大敘事和寫作范式的時代,簡·奧斯汀描寫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小事情,專注于之前一直被忽略的女性獨特感受與經(jīng)驗,表達女性的觀點與愿望,開拓了文學世界里一片獨特的天地。而伊恩·麥克尤恩作為男性作家,在兩個世紀后,常常模仿女性創(chuàng)作來表達其作品訴求。顯然,在伊恩·麥克尤恩的時代,女性獲得了更多話語權,很多具有時代價值的主題以女性視角來審視會更有意義?!囤H罪》中雌雄同體的寫作方式,為21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范式提供了一種示范。對于伊恩·麥克尤恩而言,這絕不僅是一種為了實驗而采取的策略,結合以往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女性創(chuàng)作立場在凸顯主題上顯然更具優(yōu)勢。
首先, 《贖罪》的主角布萊奧尼就是一個小說家,小說結尾揭示整部小說都是出自她手。小說六十年的時間跨度一方面敘述了她的過失和贖罪歷程,另一方面也見證了她作為小說家的成長。這就意味著《贖罪》的女性寫作立場是必要的。寫作作為《贖罪》的一個暗線主題,通常不容易被讀者在首次閱讀中發(fā)現(xiàn)﹐只有在通讀全篇后,才會恍然大悟穿插在其中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述絕非偶然。小說第一部分的開端便由介紹布萊奧尼的道德劇《阿拉貝拉的磨難》開始,這是她兩天之內(nèi)一氣呵成的劇本,目的是告誡哥哥里昂“不以理智為基礎的愛情是注定要失敗的”。這與簡·奧斯汀聚焦于婚姻與道德的小說頗為相似。更有學者稱,布萊奧尼的創(chuàng)作有年輕時期簡·奧斯汀的影子。
其次,正如開篇引言所暗示的一樣, 《贖罪》中布萊奧尼的過失與《諾桑覺寺》中凱瑟琳的過失,都是受某種文學的過度影響的結果,這必然依賴于女性獨特的想象力。而在第三章,敘述者描述道:“六十年后,這個女孩子會在筆下回憶起十三歲的時候,自己怎樣穿越了整個文學史——從源起歐洲的民間故事入手,之后又寫起簡單的道德劇,直到1935年的那個熱浪滾滾的早晨,她的發(fā)現(xiàn)使她轉向不偏不倚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p>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康利諾在退稿信中對于布萊奧尼在《泉畔雙人》中大量人物意識流的描寫的質(zhì)疑,一方面作為元信息暗示布萊奧尼是小說作者,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布萊奧尼深受伍爾夫的意識流寫作影響,這種寫作手法也是女性創(chuàng)作的特征之一。
二、《贖罪》的敘事風格
《贖罪》的開篇引語取自簡·奧斯汀的小說《諾桑覺寺》中的一段完整對話﹐是亨利·蒂爾尼要求凱瑟琳·莫蘭為她錯誤的哥特式懷疑負責(即蒂爾尼將軍虐待了他的妻子)那部分。鑒于簡·奧斯汀作品在大眾中的普及性,這樣的開篇不僅可以將讀者的思緒迅速帶回《諾桑覺寺》的故事內(nèi)容,并思考這段對話發(fā)生的前因后果,同時又暗示讀者《贖罪》中的過失將會涉及像凱瑟琳那樣的誤判,即某種文學影響下過度活躍的想象力的產(chǎn)物。正如詹姆斯·費倫所言,書名本身也暗示了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將與簡·奧斯汀的小說有不同的側重點,因為凱瑟琳的誤判沒有造成重大影響且只是故事情節(jié)的小插曲,而布萊奧尼的誤判卻造成了嚴重的后果并成為故事的主線。
《贖罪》中的簡·奧斯汀風格不僅存在于開篇的引語,故事第一部分的第三人稱敘述、慵懶的英國鄉(xiāng)村莊園生活、男女主角超越階級的愛情,無不讓讀者感受到簡·奧斯汀式小說的氛圍。使用自由間接引語表達人物意識是簡·奧斯汀在英美文學史上開創(chuàng)的一場大變革,占據(jù)《贖罪》一半篇幅的第一部分全篇都采用了這種敘事方法。然而,正如伊達爾戈所言,伊恩·麥克尤恩對同一事件給出兩個版本的敘述,是對簡·奧斯汀敘事手法的一種超越。
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是簡·奧斯汀小說中一貫采用的敘述視角,體現(xiàn)出敘述者的權威。人物視角就是敘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感知有限地描述事件,帶給讀者在場感的同時,也會因為人物有限的解讀而產(chǎn)生距離。在《贖罪》中,伊恩·麥克尤恩一改往日作品中第一人稱的敘述方法,采用簡·奧斯汀式第三人稱敘述,巧妙地將全知視角與人物視角結合,對泉畔事件和圖書館事件分別從不同的視角進行描述,使讀者可以對人物和事件有更全面的認識,進而了解布萊奧尼的過失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
讓人意外的是,小說第一部分的結尾并未給它的簡·奧斯汀式階級愛情一個答案,故事戛然而止。第二部分文體突變,簡短又直白的敘述透露出故事時間已是五年之后,故事地點切換到“二戰(zhàn)”前線,男主角為了贖回自由掙扎在敦刻爾克撤退的路上。第三部分與第二部分故事時間對應,描寫成年之后的布萊奧尼為了減輕負罪感在戰(zhàn)爭后方的醫(yī)院生活。此時田園生活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戰(zhàn)爭的殘酷帶給小人物的創(chuàng)傷,伊恩·麥克尤恩的戰(zhàn)爭主題浮出水面。第三部分的結尾,不同人物視角的信息糅合在一起,布萊奧尼贖罪即將完成,有情人也終成眷屬,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但敘述者又依舊沒有給出明確答案。緊接著,全篇的顛覆性結尾登場,以第一人稱元敘述的方式,瓦解之前所有內(nèi)容。
所謂元敘述,就是有關敘述的敘述,它以某種方式向讀者展現(xiàn)敘述的構建過程和虛構性。早在簡·奧斯汀的《諾桑覺寺》中,敘述者頻頻現(xiàn)身發(fā)表觀點的做法,其實就是元敘述的一種,但在簡·奧斯汀的年代,小說界推崇的是敘述者的權威,簡·奧斯汀超前的元敘述,并不被當時的時代所接受。而《贖罪》之中,幾乎每個部分都散落著元信息的碎片,作為重中之重的元結尾,更是整部小說的精髓,收獲了來自讀者和批評界的褒贊。
可以說,在敘述手法上,《贖罪》以簡·奧斯汀式小說為跳板,以文本為載體,穿越時代的變換,經(jīng)由實驗派的反轉,最終以元結尾形式達到敘述的高潮。
三、《贖罪》的情感訴求
在簡·奧斯汀的時代,英國文壇充斥著宏觀敘述的男性寫作范式,小說是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學形式,文學作品中對女性的偏見也處處可見。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簡·奧斯汀以她獨特的女性創(chuàng)作方式,或直白或諷刺地為女性發(fā)聲,為小說的地位正名。而伊恩·麥克尤恩在《贖罪》中傳達的,除了是對時代洪流中小人物的關懷,還有對文學的反思、對歷史的反思﹐展現(xiàn)出這個時代男性創(chuàng)作的包容與多元。在簡·奧斯汀的小說世界里,真正重要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物在事件中的舉止表現(xiàn),《贖罪》也有著同樣的意味。
首先,人性作為小說家們在任何時代都會關注的主題,無疑是伊恩·麥克尤恩在其作品中首要關注的。關注女性婚姻與愛情的簡·奧斯汀小說,對道德問題的探討似乎也從不缺席。無論是《傲慢與偏見》還是《諾桑覺寺》,簡·奧斯汀似乎有著她自己的道德觀,品性有缺的人物永遠會被諷刺,就連對文學的喜好,也可經(jīng)由被諷刺人物之口體現(xiàn)。這在《諾桑覺寺》中尤其明顯。反觀《贖罪》, “二戰(zhàn)”的故事背景固然是小說的重要因素,但是其更重要的功能是襯托人物在復雜環(huán)境中的基于人性的種種表現(xiàn)。顯然,導致布萊奧尼過失的原因之中,除了她自身過度的想象力外,暗存在她和她周圍的人的意識當中的階級偏見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反而是姐姐塞西莉亞的愛情超越了現(xiàn)實之中的等級,使她始終相信羅比的清白。雖然在小說中,本性善良的人一直痛苦掙扎,自私自利的人卻獲得“善終”,但從道德層面上來說,不被環(huán)境吞噬依舊保持初心的主角,才是道義上真正的贏家。這種心理上的聚焦,勢必會引起讀者關于道德和人性的反思,在被各種利己主義充斥的時代里,這正是伊恩·麥克尤恩作品傳達的訴求。
其次,作為小說家,身處大時代當中,需要承擔什么樣的責任,也是伊恩·麥克尤恩關注的重點。如果說簡·奧斯汀是在努力為小說地位搖旗吶喊,那么伊恩·麥克尤恩在《贖罪》中則更傾向于呼吁小說家應承擔起相應的社會職責。“一位擁有絕對權力,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說家,怎么樣才能獲得贖罪呢?”在伊恩·麥克尤恩的時代,小說在文學界已占據(jù)相當重要的地位,而與此相對應的小說家,也有著空前的影響力。以《諾桑覺寺》為創(chuàng)作靈感的《贖罪》,不同于前者,不注重結果,而是關注人物的贖罪過程,這本身已是一種啟示: “奮力嘗試是一切的一切?!睙o論在哪個年代,小說的教育性都是超過娛樂性的,而處于“上帝”地位的小說家,也理應承擔起道義上的社會責任,以文字的力量凈化人的心靈,從而改造這個社會。
四、結語
經(jīng)久不衰的優(yōu)秀作品之所以被視為經(jīng)典,是由于它們無論被放置在哪個時代都能引起讀者的共鳴,使他們常讀常新。《贖罪》之所以能成為“當代名著”,被眾多讀者和評論家們追捧,除了其自身敘事技巧的登峰造極之外,對經(jīng)典文學的模仿和互文也烙印了其獨特的時代印記。這種承前啟后的品質(zhì),在肯定了簡·奧斯汀、伍爾夫等文學大家的地位的同時,也借助他們作品的經(jīng)典之光,為自身增添了文學韻味??梢哉f, 《贖罪》的成功,離不開簡·奧斯汀因素的幫助。
[作者簡介]徐月華,女,漢族,河南周口人,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