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人生真是一個大舞臺。
今年冬天,因病入院,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醫(yī)院里躺了十幾天。以前,只知道醫(yī)院是看病、治病的地方,今番不料想,這里也是一個舞臺。什么導(dǎo)演、演員、燈光、道具、舞美、配樂等等,一應(yīng)俱全,劇本都是現(xiàn)場生成的,不需要編劇,臺詞也可以現(xiàn)串;演員皆本色出演,其演技一點兒也不亞于正規(guī)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的高才生。
是住院的第六天吧,我所住的418病房轉(zhuǎn)來了一個八十一歲的老婦。老婦剛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需在普通病房觀察。老婦是由大兒子和大兒媳還有小女兒送過來的,沒等進屋呢,就聽見了那一路的吵吵嚷嚷聲。老婦除了胃出血,還患有類風(fēng)濕,所以無論誰碰她,都會引發(fā)一陣號叫。
進得屋來,大兒子——穿著西裝,還帶了一個毛圍脖兒——便客人一般坐到了椅子上,指揮著妹妹把母親七扭八拐地弄到病床上。老婦上床后,他似乎突然對輪椅產(chǎn)生了興趣,湊過去,蹲在地上,眼睛里散發(fā)出亮晶晶的光。
他嘖嘖著,用手敲敲這兒,拍拍那兒,對著屋子里所有的人說:“真是一分錢一分貨,這一千多和幾百塊錢的就是不一樣。”說罷,他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妹子,又說:“啊,啊,你看看,你看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币猹q未盡,他對著老婦大聲地喊道:“老媽喲我的老媽,我買的這個輪椅,你坐著怎么樣,舒服吧?”
老婦多少有些糊涂了,但聽了兒子的問話,依然討好一樣地回答:“好?!?/p>
那大兒媳一只手放在褲子口袋里,一只手平抬在腰間,不停地擺動著,對屋子里所有的患者和陪護聲明著:“嗯哪,你說,我們家這個老太太呀,一直在我們那兒住,這不,剛剛?cè)チ宋倚」米幽抢铮瑳]幾天,病了,胰腺炎犯了。嗯,她凈自己偷著吃藥,不盯緊了,攔都攔不住?!?/p>
聽見嫂子說話,小姑子一邊忙活著,一邊回應(yīng):“嫂子,咱媽到我那里,可啥藥也沒吃。再說,咱媽得的是胃出血,不是胰腺炎?!?/p>
大兒子皺了皺眉頭,向門口望望,問道:“老二呢?是不是又喝酒去了?”
正說著話,那二兒子來了,一只手拎著酒—— 一瓶白酒、五瓶啤酒,另一只手拎著各種下酒的小菜,腳步夸張地到了病床前,一股腦兒地把東西放在床下。
他嚷嚷著:“都回去吧,回去吧,晚上歸我管了,這些天晚上都歸我了。”放好酒和吃食,他起身湊到老婦的眼前,呵呵著說:“媽呀,晚上我管你?!?/p>
老婦說:“我要坐起來?!?/p>
二兒子把兩只手完全地攤開,說:“這一天天的,得翻多少個身,我真是一宿一宿睡不著覺啊?!?/p>
他很粗暴地把老婦抱起來,伴隨著老婦痛苦的“媽呀媽呀”的叫聲,立木樁一樣把老婦擺放在床邊,用一個小凳墊起了她的雙腿。
老婦的下身是裸著的。
幾個兒女簡單地交接一下,就留下二兒子守夜,其他人都回去了。待眾人走遠,二兒子就迫不及待地鋪開床墊,盤膝而坐,擰開白酒,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他一邊喝,一邊給老婦反復(fù)強調(diào):“媽呀,你能不能記住,你有病了,住進醫(yī)院了,是你二兒子一直伺候你呀!你得記住啊,媽!”
同室的人都很納悶,剛剛那大兒媳還解釋過,他們工作忙,沒時間,是花了錢讓二兒子來陪護的,這二兒子的孝道是有回報的。
這一夜的前半段,二兒子喝完酒就睡著了,老婦在床上叫著,要翻身,想坐起,大小解,包括手腳抽筋兒……這一切要求的對應(yīng),都是二兒子連綿不斷的呼嚕聲。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他醒了一半的酒,大腦可能殘存著一點興奮,他開始不停地給老婦翻身,來回搬動,一會兒換尿不濕,一會兒端便盆兒,像著了魔一般。他似乎忘了屋里還有其他人,嘴里不停地嘮叨著:“媽呀,也就你二兒子,你記住了,就你二兒子呀,這一宿宿的,眼睛都不眨一下?!?/p>
折騰到天亮,老婦疲憊不堪,終于睡下。
白天,小女兒來了,換二兒子去睡覺。二兒子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飯,喝了啤酒,才到其他病房找空床睡下。
小女兒抬起手,在鼻子前揮來揮去,連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自顧自地說:“這酒喝的,活不了人了。誰也不行,還得閨女!等出了院,就在我那兒,哪兒也不去,八十多了,我得讓我媽享享福了?!?/p>
說著話,就到了晚上,大概是晚飯剛過一點兒,病房里呼啦啦來了一幫人,定睛去看,原來是大兒子一家。大兒子依舊做出穩(wěn)重的樣子,背著手站在輪椅的旁邊;大兒媳還是昨天那番話,只是唾沫星子又多了些;多出的兩個人是老婦的孫子、孫媳婦兒,也就是大兒子的兒子和兒媳。這小兩口兒一進來,便貼在老婦的左右,一刻不停地動作起來。孫子把老婦抱在懷里,在其額頭上又是親又是吻,一邊仰起臉撒著嬌說:“奶,別怕,你大孫兒來了,你想吃啥,大孫兒給你買?!?/p>
大概是隔輩人吧,老婦竟忍住疼痛,不喊不叫。
那孫媳婦兒則站到老婦的面前,抓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摩挲,驚喜地叫著:“奶,你知道嗎?我來事兒可準了,到日子就來。你猜怎么著?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天了,這個月還沒來。奶,奶,你知道嗎?你就要當(dāng)太奶奶了!”
老婦泥塑一般,木然地坐在那里。
是夜,眾人又散了,二兒子依舊一個人喝酒,喝醉了,便倒頭睡下。老婦躺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叫著,夢囈一般地呢喃著:“李二啊,你給我翻翻身吧。占地了,好幾百萬啊,夠我給你買酒喝?!?/p>
她的聲音有一點兒自信,也有一點兒乞求,但更多的是無奈和凄惶。
我想,這場戲,恐怕到她死后也難以謝幕吧。
選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