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尋找一塊煤,尋找那塊命中注定與我重逢的煤。
那天,在全球七大煤田之一的神東煤田,我到井下參觀、體驗。下井前,我將高筒黑雨靴、防靜電一次性工衣、手套、頭盔、防塵口罩、礦燈、定位設(shè)備、自救器等一一佩掛在身,然后乘坐一輛封閉的礦車駛?cè)肓撕谄崞岬南锏乐?。途中不時有轉(zhuǎn)彎,有些緊要的地方,還設(shè)有紅綠燈。
陪同我的是神東傳媒中心的一名記者。她出生在鄂爾多斯,內(nèi)蒙古大學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就來到了神東。礦車在黑暗中“哐當哐當”地行駛著。由于穿得過厚,汗水打濕了她的發(fā)梢和臉頰。她抬手抹了一把汗,笑著說,現(xiàn)在熱,等下了礦車就涼快了。她說她常陪人參觀或生產(chǎn)采訪,一年會無數(shù)次下井。她問,能不能對您做一個即興采訪?我說,可以。她打開燈,讓攝像記者把鏡頭移過來。她問:這是您第一次下井嗎?我說,是的。她再問:您對這次下井有什么期待?我說,二十多年前我就在神東搞地質(zhì)勘探,足跡遍及神木、府谷、伊金霍洛旗、烏審旗。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不僅又回來了,還來到了神東的地層深處。我特別想在井下尋找一塊煤。什么!您想尋找一塊煤?她對我的回答有點兒驚訝。
礦車沿著黑漆漆的巷道繼續(xù)向前,大約四十五分鐘后才停了下來。我從礦車上跨步下來,即刻被一種陰涼氣裹挾。巷道高大寬闊,抬頭看看,就像是在地鐵站。走了數(shù)十米,發(fā)現(xiàn)四周墻體全是煤??粗@么多的煤,我心生歡喜,忍不住伸手去摳,可摳了半天,摳下的只有棗核那么大的一丁點兒。成塊的煤,根本摳不下來。
怎么才能找到一塊煤呢?來到綜采工作面上,我眼前一亮:龐大的采煤機下,堆著的就是新采的煤。貼近隔離帶,我伸出胳膊去取,卻怎么也夠不著。這時,有位礦工提醒大家把口罩戴好,稍向后站一站。當?shù)V工按下按鈕,采煤機轟響起來,切下的煤塊“嘩啦啦”地往下掉。我正盤算著怎樣去取一塊煤,傳輸帶卻發(fā)動了,成堆的煤就像長了腿一樣,紛紛向外走。滿目都是煤,卻夠不著,這讓我很無奈。就在這時,一塊煤突然從傳輸帶上彈了起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的身邊。我上前一步,把煤塊撿起。捧在手心,我仔細端詳,煤塊兒有鵝蛋那么大,皮面油亮。我很是歡喜,連忙用戴了線手套的手擦掉上面的煤灰,然后如獲至寶一般將它放進了上衣口袋。
從那一刻起,這塊煤與我結(jié)了緣。上井時,它又與我一同坐進礦車。晚上回到住所,我用清水把它沖洗干凈,用紙巾擦干。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它很安靜,也很美,如同一塊稀世黑玉。
望著它,我又犯了愁,飛機上是不允許攜帶煤塊的。思來想去,我決定與它分道而行,我乘飛機,它走快遞,目的地都是我的家。
離開神東那天,又遇到前幾日陪同我們下井的那位記者。她說,她想拍一拍那塊煤。我遺憾地告訴她,那塊煤已乘快遞而去。她問,您為什么要帶走一塊煤?我想了想說,天下的煤塊數(shù)不勝數(shù),一樣的烏黑,一樣的堅硬。但,唯獨這塊煤陪同著我從地層深處來到地面,見到陽光。對于我來說,它不僅是一塊煤,也是一本書、一個朋友,一次來自地層深處的邂逅。
如今,這塊煤就在我的書架上。每當我讀書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它。有了它的陪伴,我的心無比踏實安穩(wěn)。
看見它,就像看見了神東,看見我曾經(jīng)的青春歲月。
榆林夢
啥時能夠重回榆林,看看我魂牽夢縈之地,看看那些曾經(jīng)的腳步與時光還在不在?記憶中的榆林無論形體還是精神、氣質(zhì),都是我喜歡的。我天生偏好地理,曾多次列舉出自己最喜歡的全國十大城市,而每次,必少不了榆林。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重回榆林。可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沒能實現(xiàn)。直到上一周,借助“全國作家看榆林”活動,才終于有機會飛向榆林。我開心地想:榆林啊,二十六年后,我終于向您飛來了。當飛機落地榆陽機場,我雙腳踏上榆林的地面時,居然忍不住落了淚。
那年我二十四歲,是一名剛剛參加工作的勘探隊員。當時,我所在的石油勘探公司為了在榆林地區(qū)尋找石油、天然氣、礦藏,特意成立了一個地質(zhì)踏勘小組。小組共四人,我有幸成為成員之一。在半個多月的踏勘中,我們在南起米脂、綏德,北至神木、府谷的廣大榆林地區(qū),實地觀測、走訪、調(diào)研,并起草了一份關(guān)于榆林地區(qū)石油、天然氣資源勘查前景的可行性報告。第二年五月,勘探隊正式入駐榆林,我又以攝影記者的身份追尋而來。過了半年,我?guī)缀跖鼙橛芰值貐^(qū)的荒山野嶺、河谷草灘??梢哉f,當時的我已比絕大多數(shù)榆林本地人更了解、更熟悉榆林。
我記得,勘探途中,時常有當?shù)匕傩諉栁覀兡懿荒苷业绞停棵康竭@時,我往往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我們勘探隊不能確定是否能夠找到石油。
當時,受勘探條件限制,勘探施工的推進盡管還算順暢,但也付出了較大的代價。在榆林,我曾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我終于又回來了!汽車駛出機場來到大路上,我望著車窗外,不由得感慨:轉(zhuǎn)瞬之間,二十六年已隨風而逝?;顒咏M織方把我分在了能源與工業(yè)組。這也好,可以借此機會,實地驗證一下我們當年的地質(zhì)勘探是不是見到了成效。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nèi),我們能源與工業(yè)小組的多名作家走進了榆林地區(qū)一家又一家能源企業(yè)。幾天下來,我們馬不停蹄,行程六百多公里。我看到了昔日熟悉的榆林,也看到了一個全新到陌生的榆林。現(xiàn)在的榆林已是我國最重要的能源基地之一,目前已探明石油儲量三億噸,探明天然氣氣田四個。加之豐富的煤、鹽等資源,榆林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之下,約藏有十億元的地下礦產(chǎn)。
在中石油蘭州石化榆林公司,我見到了一套乙烷制乙烯裝置。它是我國第一套擁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且被列入國家示范工程的。所謂乙烷制乙烯,就是把從天然氣中分離的乙烷,通過裂解轉(zhuǎn)化成乙烯、燃料氣等化工產(chǎn)品。這樣的裝置,將把天然氣資源消化利用得干干凈凈。在公司中控室,望著那連排的計算機顯示屏上一個個閃爍的字符,感受到的是現(xiàn)代化能源企業(yè)的數(shù)字之美。
我們驅(qū)車來到榆林上古天然氣處理總廠,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石油紅”——石油工人身穿的紅色工裝。那“石油紅”年輕、活潑、有朝氣。一位女工告訴我,總廠是延長油礦的一個下屬單位,年處理天然氣可達二百億立方,若論工藝流程和能耗,可達國際領(lǐng)先水平。
在陜西延長中煤榆林能源公司,員工很驕傲地對我們說,他們既不是石油化工,也不是天然氣化工,更不是煤化工,而是將石油、天然氣、煤三種能源合而為一,綜合煉化。他們的煉化裝置在國內(nèi)是唯一的。
在國能榆林化工有限公司,我仔細觀看了一塊煤的運行與轉(zhuǎn)化。一塊塊煤,歷經(jīng)十多個關(guān)卡與環(huán)節(jié)之后,變成了傳輸帶上一袋袋的產(chǎn)品。我由衷地感嘆,那的確是一個奇妙的旅程。當我伸出手,把掌心貼在袋裝產(chǎn)品上面時,感受到了一種別樣的溫度。
榆林啊,二十六年后,我又見到了您,感受到了您。您的確是模樣大變,您讓一個當年的地質(zhì)勘探工作者感受到了一種自豪與欣慰。最奇特的是,榆林的天空并沒有因為有了那么多的能源與化工企業(yè)而變黃變灰。相反,天空更藍、更潔凈了。而大地之上的每一株草木,都在努力地生長。
神木店塔鎮(zhèn)是我們當年的勘探大本營所在地。汽車路過時,我臉貼車窗玻璃去尋找,卻找不到記憶中的街道與建筑。唯有路邊以及河谷中一棵棵瘦小的柳樹似乎還是當年的模樣。已是深秋時節(jié),柳葉泛黃,一枝枝黃亮亮的葉片,嬌艷又惹人憐愛。
待到活動結(jié)束,我才想起,連日來光顧著參觀榆林的能源企業(yè),居然還沒來得及去看看榆林老城。于是,我獨自一人徒步去看。
打開手機導航,我沿著大街小巷行走。遇到一個賣米糕的攤點,覺得叫賣的聲音好聽,我就停下腳步聽了又聽;遇到一個賣烤地瓜的,聞著熟悉的香甜味,我又停下來聞了又聞。步行三公里后,終于見到了鐘樓。我快步走上前,用手摸了摸鐘樓的青磚,然后繼續(xù)向前,去尋找凱歌樓、鼓樓……等我走出老城,內(nèi)心特別感慨:想不到,這么多年了,老城還是當年的模樣!
回到酒店時,我渾身汗水濕透。盡管白天跑了一天,晚上又走了那么遠的路,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一想起第二天早晨的別離,心中便充滿了不舍。
第二天,當飛機飛上榆林上空,我透過舷窗往下望,淚水再次打濕了雙眼:榆林啊,天高路遠,人生易老,今日一別,何日再來?。?/p>
馬 行:出生于山東,畢業(yè)于南京大學。200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品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中華鐵人文學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