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三只憂傷的老虎》,書名兒好。誰人心中無虎,況乎虎年,各自處于此時此在的虎勢。書名兒好沒用,此書惡名在外,很難譯,很難讀,你們當(dāng)中一定會有人咕嘟起嘴兒抗議,都忙死了都累死了,為什么呀,為什么要讀這些該死的折磨人的難看的書?
是啊,為什么?即便對于閱讀一事已有著穩(wěn)定確鑿的認(rèn)知,但真正談起它來,也同樣迷惑,乃至詞不達意的結(jié)巴,就像人們談起心愛之物常有的情形,總擔(dān)心自己表達夸張,有所誤導(dǎo),反過來傷害閱讀本身。
作為寫書人之一,參加面向公眾的閱讀活動,常會面臨這樣的狀況。
A:嘉賓討論深入,主持人提問深刻有趣,網(wǎng)絡(luò)在線人數(shù)達到一個令人歡喜到噎住的數(shù)目,直播畫面上可以看到粉紅愛心點贊像水泡那樣沸騰升起,不斷趕來的聽眾留言,紛紛表示已經(jīng)下單或者正在下單,踴躍的提問此起彼伏,當(dāng)然仔細一看,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循環(huán)滾動的視覺游戲。
B:現(xiàn)場聽眾稀稀拉拉,如貧瘠的樹上掛著幾枚干瘦的果實,精心擺放的椅子,空空地露出大面積的底座,紅色太紅,白色刺眼。新書分享活動上常常是這樣,尤其快要離開等候室的前五分鐘,出版社編輯、寫作者本人、對談嘉賓、書店主辦方等都像面臨快要揭開的謎底,各自惴惴,并在移步前往對話場所的短暫距離中,暗中調(diào)整心態(tài):別看現(xiàn)在人少,還有路上正在趕來的呢??赡軐W(xué)生們忙著準(zhǔn)備考研??赡芤驗榭煲^節(jié)了。都怪天氣預(yù)報說了要下雨。少也是對的,真正的純文學(xué)嘛,當(dāng)然是這樣……我一直記得,起碼有那么兩三次,我跟我很喜歡的圈內(nèi)(的確,是圈內(nèi))同行一起步入現(xiàn)場,赫然看到可憐的人數(shù),我們不得不互相躲閃眼光,繼而又鼓勵地相互一笑,腳步毫不打愣,勇敢地走上臺子……而不幸常常疊加著不幸,隨著對話的深入展開,或活潑或枯澀,不論怎樣的風(fēng)格,常常都會像一陣風(fēng)過,座下的果實會不祥地再次消失若干。家長帶著孩子和書包匆匆離席,情侶們手里的奶茶喝得差不多了,禮貌但冷淡的文藝青年貓腰離去,歇腳的路人小聲商議著起身繼續(xù)下面的行程。作家阿乙有次跟我開玩笑說,這個時候,哪怕有聽眾抬一下腿,也會叫臺上講話的人緊張和慚愧起來,以為又要眼睜睜看著新的流失,實際上人家也只是二郎腿蹺得累了,換一下左右腳而已。他說的那種敏感,著實心領(lǐng)神會。
上述兩種情況,其實也談不上A面B面。圖書閱讀的遠程參與,就算成千上萬,比之螺螄粉或變色唇膏的線上帶貨,數(shù)據(jù)流量可謂云泥之別。而線下的車馬稀、可羅雀,亦是行業(yè)常態(tài),對此,不論寫書人、譯書人或做書人,是心如明鏡的,明鏡里,有苦澀,也有內(nèi)視的清醒與平靜。這就是閱讀的當(dāng)下圖景。
每到這樣的情形,我總會有種古早般的沖動,想要從那樣的時刻里跳脫出來,掏出心窩子來,跟面前的空氣和空椅子來高談一番,勸君讀書。
好讀、易讀,流行、實用的讀物,無須多講,我們就直接來到那些可惡的難讀之物吧。比如自帶勸退體質(zhì)、可讀性聲譽不良的《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或者最近幾年才翻譯引進的《撒旦探戈》《三只憂傷的老虎》等。像《尤利西斯》,光是其引進翻譯的漫長歷程與版本流變,就可以做出許多帶有時代刻痕、語言屏障與流通的學(xué)術(shù)論文了。以文蕭譯本為例,文潔若、蕭乾夫婦兩位皆是譯界高手,人到晚年,一心一意坐下來,心無旁騖,四手聯(lián)彈,統(tǒng)共費時1750多天,近五年時間。書太厚了,我拎著它到超市找電子秤稱過,2394克,其中譯注篇幅占到三分之一以上。與此類似的,余澤民先生在翻譯完匈牙利作家拉斯洛的天書《撒旦探戈》后,也在前言里如此寫道,一譯完全書,就憤怒地立即扔給了國內(nèi)的編輯,因為如果再看到這本書,或者這本書再多出哪怕十幾頁,他極有可能馬上就神經(jīng)崩潰發(fā)起瘋來。而范曄所譯的《三只憂傷的老虎》早在中譯本出來之前,就是國際文學(xué)譯界出了名的公案,說此書是難中之難、譯中之譯,在眾人伸長脖子的等待中,借助各種工具與版本,范曄孤身搏擊七年之久……
這讓我想到一種類似社會分工合作的邏輯。這個世界上,永遠有人在寫,千奇百怪、苦心孤詣地寫,有不計成本、不問收獲的做書人,印制成好看的誘惑人但占地方的書,然后就會有各個角落各個語種的譯者像接到秘密的新訂單一樣,帶有挑戰(zhàn)與塑造意味地,操起本國的母語埋頭苦干,做起他們的那一道作業(yè),再接下來,就該著我們這些遍布世界各地的讀書人了,包括在閱讀之后,舉辦各種小型規(guī)模的新書對談,去豆瓣打分短評,以一種蕭條但鄭重的方式,來討論,評述,消化……這恐怕就是精神生活的作業(yè)方式與流水線,作為其中的一環(huán),我們怎么能夠不接住呢,怎么能夠不去讀、不去談呢?
可以這么說,正是有著寫書人、做書人、譯書人再加上讀書人和評書人,這么一整套的齊心協(xié)力、遙相接棒,龐然但豐沛的人類靈魂,才以無數(shù)的紙上樣本,像具體可感的不滅物質(zhì)那樣,在不斷的消亡與重生中堅硬流傳。
這當(dāng)然是一種抒情的表達。實際上,就我的體驗,閱讀這個動作本身,也有著極其“實用”的價值——既然大家都坦蕩地追求實用主義,不妨也說下這個。
實用之一:滿足生而為人的貪婪之心。忽忽草木一生,作為個體的經(jīng)驗,實在太單線條了,走上左邊的小道,則拐不了右,蹚入淺淺的河水,則錯失莊嚴(yán)的雪山。記得以前看俄羅斯小說,看到灌了一肚子伏特加的醉漢在冰天雪地中發(fā)瘋,在冰面上砸開一個洞口,跳下去洗澡,有人因此喪命。如此彪悍的、求死般的人生,像我們這樣在溫帶亞熱帶平原長大的人,哪里可以想象得到?同理,《尤利西斯》是1904年6月16日愛爾蘭式的日常瞬間與生死回響,《三只憂傷的老虎》是1958年8月哈瓦那式的喧囂與孤獨。《追憶似水年華》是旖旎情思與方寸病榻的法國老貴族式合體……這樣的舉例無可窮盡,這不正好跟我們貪多求大的人性適配嘛。
多劃算的買賣呀,你只須坐在燈下,半步腳都不要挪,連網(wǎng)線都不需要,捧起書來,數(shù)千年人類命運與生活截面就如滔滔不盡之水,供你上下追溯、飲之不盡。你固然只活了這區(qū)區(qū)時空(比如,2022年的中國南京)下的這一種生活(路人某甲、售貨員或警察),可你又同時也活了世上各樣時空下的無盡人生。
實用之二:覆蓋或解決生活中的艱難時刻與細小煩惱。這是偏個人的體驗,或者也屬于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心理模式,每當(dāng)我在日常生活中碰到具體的、難以排遣之難事,須得仰仗時間之手來調(diào)整時,讀書,最好是難啃的、又厚又沉的書,簡直就是救命之道。
這樣的書通常不好讀,需要打點全部精神來認(rèn)真對付,閱讀全程都伴隨著一種古怪的腦力上的辛苦與自虐,但這是一種有質(zhì)地、有力量的痛苦,可以很有效地淹沒或遮蔽掉生活中蠅營狗茍的那部分。起初當(dāng)然帶有躲避性質(zhì),但慢慢地,書中的生命,他們的喜悅,或者他們處理痛苦的方式,乃至他們的死亡與死亡之上的超拔,總會以一種靶向治療式的藥力,發(fā)射到你內(nèi)心的那處疼痛與病灶。哎呀,原來如此,莫若如此,概莫如此,心中漸漸釋然,壓抑、憤怒、不甘,都成了芥末之微。所以我是慎重地推薦這么一個好處,用讀書來強健自我心理,以這種完全異質(zhì)的有力量的大痛苦,來療治和化解世俗生活中的無力、無常與細小。
實用之三:最親切的對創(chuàng)造力和激情的鼓勵。這是基于目下某種“躺平”的集體暗示性氛圍而言。新冠肺炎疫情以來,外部世界如妖如魔,幻化萬端,不斷疊加的諸種壓力,政治格局,經(jīng)濟曲線,自然生態(tài)與生理黑洞,道德與人倫上的,幾乎讓每一個地球公民都有種內(nèi)縮的、明顯走向保守主義的本能維護。從廣闊的宇宙來看,這或者也是地球文明進程中的某種曲線衰變或走三步退兩步,但對于此一時空中的個體來說,生命本當(dāng)具有的壯美、夢想、激情似乎都成了奢侈化和審美性的維度。這何其堪哀啊,最高貴的靈長類生物,退回到原生的只有呼吸的草履蟲……假如有所謂的憂患之心,這就是我最大的指向所在。不論是思辨求索的人文學(xué)科,還是務(wù)實創(chuàng)業(yè)的技術(shù)生產(chǎn)力,沒有創(chuàng)造力與激情,只有安全穩(wěn)當(dāng)?shù)奶善?,那都是滅頂之?zāi)。但所幸,所幸,仍然有激越優(yōu)異的那一部分人與我們同在——可以證明的渠道當(dāng)然很多,書籍即是其中一種。
且以《三只憂傷的老虎》為例,其作者為古巴的吉利爾莫·卡夫雷拉·因凡特,沒太聽說過?這不奇怪,他比馬爾克斯、略薩等拉丁美洲那一撥大爆炸作家要整整晚一代,2005年才剛剛?cè)ナ馈I晕涯抗饫L一點,我們可以認(rèn)為他是我們同時代的寫作者。然后你會讀到,他像老虎一樣的寫作行為,龐然又結(jié)實地,揮舞他的肉巴掌,狠狠地?fù)]向他所在的20世紀(jì)60年代哈瓦那,街區(qū)的不夜城,男女調(diào)情的語言,人們的杯中物,扭動的腰肢,猝死的面孔——這或不足為奇,關(guān)鍵是,他“不肯”老實地、平淡地來講故事,他毫不掩飾地在向大半個世紀(jì)前的《尤利西斯》致敬,以假致敬之名玩弄了各樣的寫作花招——空白紙、黑紙、反著印刷、諧音錯字、無標(biāo)點、純對話、意識穿插、黑澤民式的多視角敘事、莫名閃現(xiàn)的心理病女患者、純聲音的模擬記錄、數(shù)字討論、關(guān)于托洛茨基之死的七位古巴作家不同文風(fēng)的戲仿、關(guān)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名單、關(guān)于昆蟲或人的器官組織的百科全書式描繪,等等。列位,這是技術(shù),但絕不只是技術(shù),這更是因凡特作為寫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方式與游戲,它的價值不在于提供人物或故事,也不介意你是否讀得進去,而是要讓你明白和感知到他這些天花亂墜的靈感,這熱情的炫技與狂歡式的呈現(xiàn)。這是什么?這就是激情與創(chuàng)造力,是“向現(xiàn)存世界發(fā)起挑戰(zhàn)的手段”(略薩語)。
不管你此生是否有意于文學(xué)與藝術(shù),只要你的職業(yè)需要創(chuàng)造,或者僅僅是作為一個人的生命趣味,這樣轟然推進、汁液四濺、眾聲喧嘩式的創(chuàng)造性文本,都帶著獨特的滋養(yǎng)與激發(fā),會使你強烈地意識到:世界上有這樣可愛熱烈的靈魂,在用他所有的全部力量,像敲響所有的鍵盤,像灑下所有的顏料,拼死地追求他這獨一份的聲音與筆觸。多么充沛,多么慰藉,多么激動人心。實用的好處這便來了:你會從軟弱的無為狀態(tài)中,聽到親切而震耳欲聾的教誨與期許,驚坐而起,重新燃燒起創(chuàng)造的力量。同意嗎,創(chuàng)造本身就是一種美,是激情,是生命的賦予。
嗯,強詞奪理的實用主義教程至此為止,希望可以從功利角度增加一些說服力。誰說讀書無用呢?可別再以訛傳訛、誤人讀書了。
既然已經(jīng)討人厭地啰唆這許多了,不妨再加幾句關(guān)于讀硬書讀難書的心得。這其實跟吃東西一樣,有人偏食,只挑自己愛吃的,有人雜食,啥都試試。讀書上,這兩個方向可以兼得,后者事關(guān)你的好奇心和勇氣,作為一個成熟的讀者,若干年的閱讀經(jīng)驗下,在大體建立了自己的趣味與體系之后,是否可以打破對“路徑依賴”的選擇,嘗試擴大新的閱讀疆界?其實這也相當(dāng)于是要吃吃粗糧雜糧,磨磨牙,強健閱讀力。老滑著讀,牙口會退化。這是心得之一。
還有之二,是關(guān)于場景。在通??梢韵胍姷氖孢m閱讀氛圍之外,極端與孤立的外部環(huán)境下,返身閱讀,也別有通天之妙。這種感受也聽到很多讀友提及。比方說夏日來臨,白晝突然大黑,隨即暴雨如注,外面行人如奔??汕∏∧阍谑覂?nèi)一隅,干燥安靜,燈光微黃,就好像躲在末法時代的角落里一樣,這個時候,手上捧一本書,那種幸福感是幾何級別上升的。與此類似,每到元旦新年相交之際,人人狼奔豕突,路上交通堵塞,大小聚會如倒,這個時候的讀書,最有一種偷得半日的大藏大得之快。再如前面所說,碰到生命中的痛苦時刻,當(dāng)然也包括狂喜時刻,這樣的時候,進行具體的事務(wù),總會分寸不對,有失當(dāng)之虞,但讀書恰恰就是一個最得體的蕩開與過渡。類似的吧。視每個人的處境,也看不同人對極端時刻的理解??傊业囊馑?,此際讀書,別有功效,乃至接近純粹之境。
此外還有四條小建議。
1.不要怕忘。不論古書,或是外國書,人名與地名,都是叫人煩惱生懼的所在。我建議是不要記,讀著讀著,你就曉得,誰是誰了。舉例來說,大部分剛剛打開《三只憂傷的老虎》一書的人,十之八九是摸不著頭腦,就像坐在一個高速行駛的敞蓬車子里,車窗外不斷掠過面孔和聲音,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聽不清。但一點兒不要緊,只管往下走,等你習(xí)慣這個節(jié)奏與流動方式,你慢慢就會感到一種豐滿茂盛的時代與地域感,你跟因凡特一起,來到了1958年8月哈瓦那夜店,并與作家西爾維斯特雷、演員庫埃、攝影師柯噠、鼓手何塞、模特兒麗維婭、歌者星星雷亞等慢慢廝混熟了。
如果認(rèn)不得、記不住,那是那些人物太單薄或相信了,活該,這只能說明作家的失敗,罪不在你。相對于幾位男性主人公,《三只憂傷的老虎》里的勞拉、古巴·維內(nèi)嘉絲、薇薇安、西比拉等,確實就挺叫人糊涂的。這是技術(shù)開拓者的伴生災(zāi)害,手上的活兒太花哨了,讀者真的看花眼了。也可能,因凡特仍是中了喬伊斯的毒,后者曾有一個觀點,別人問他,為啥把《尤利西斯》寫得那么難看,他是這樣說的:因為難讀、看不懂,人們會永遠研究我。他的確做到了。我覺得不能排除,因凡特也有這樣參照性的野心之想。
2.不求甚解。尤其對一些充滿知識點,海量注釋的天書。仍以《三只憂傷的老虎》為例,由于因凡特所追求的文風(fēng),也因為書中人物的個性特征,書里遍布“文字梗、文學(xué)梗、藝術(shù)?!保錆M了各種密碼、切口、諧音、典故、冷門或熱門的知識點(比如關(guān)于莎士比亞作品、關(guān)于《尤利西斯》、關(guān)于普魯斯特、關(guān)于神話故事等),包括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母鞣N熱門人物(記者、歌手、舞蹈家、哲學(xué)家、學(xué)者等)。一句話,典故太多,注釋太多。這一點,完全是跟《尤利西斯》本身一脈相承,或者說是一路較勁的。
讀這兩本書,我都是懷抱著一種得讀且讀、不求甚解的心態(tài)。越是放松,反倒越是愉悅,所謂的養(yǎng)分其實也能得到更好地吸收吧。也有同行是采取粗讀與細讀相結(jié)合的方法,比如邱華棟老師說過他的讀書大法。他喜歡用小推車裝一堆書,先是泛讀,翻翻,知道個大概,然后縮小范圍圈,開始粗讀、速讀,約摸就相當(dāng)于我這里所說的不求甚解。不過他還有進一步的精讀,甚至不排除重讀。等等。后面這一步,其實必不可少,所謂的不求甚解的雨露均沾之后,自然要有求深求真的那個局部地區(qū)。
3.延及周邊。這是增加樂趣的方法,通俗來說,就像追劇時順便了解一下影視周邊與拍攝花絮。讀到某位作家,順便去搜索一下他的黑暗史或小紅花史,那真是太開心了,比如卡波特、海明威、馮內(nèi)古特,每人都是幾大籮筐啊。這樣的閱讀感受,就更愉快了。包括像本文所談到的作家因凡特,他做過記者,寫過影評,有佛朗哥政府下的流亡史,最后選擇移民英國定居,等等。比方說一個細節(jié),他作為影評人的職業(yè)經(jīng)歷,所以,這就太可以理解了,《三只憂傷的老虎》里面的電影聯(lián)想幾可謂滿坑滿谷,絕對可以算是個“迷影”之書,如果正好有此同好的讀者來讀它,恐怕會增加更多那種作家埋雷,而讀者不斷找雷、排雷的腦力游戲之樂。
《三只憂傷的老虎》的周邊太多了,比如關(guān)于哈瓦那口音,關(guān)于作家流亡生涯中的圖書命運,等等。甚至小說人物也有周邊。比如“星星雷亞”這個酒吧歌者,她不知疲倦地通宵歌唱,后不幸猝死。其人物原型是古巴著名的黑人女歌手“Freddy”(Fredesvinda García Valdés),1961年,時年27歲的她不幸早逝,震驚樂壇。如果你在看書的時候,聽聽Freddy的歌,真的恐怕會哭出來?!度粦n傷的老虎》里關(guān)于音樂的描寫甚多,多次以“當(dāng)她唱起波麗露”直接進入章節(jié),便于索引。
4.與人分享。這不是必選題,有人喜歡獨樂,有人喜歡眾樂。我雖然大部分情形下算是沉默的讀者,但同時又很欣賞和感激那些分享消費感受的話精們。吃一道胡辣湯,逛個夜市,停車場交個費,用下酒店大堂洗手間,路遇一只中華田園犬,他們都有可能詳詳細細地分享一下他們的感受。這種分享哪怕有八成以上是無用和浪費的字節(jié),但的確有兩成左右,會成為后來者的信源。也正是出于這樣人人拾柴的互助與反饋心態(tài),碰到好的讀物,我總還是盡量地督促自己:要分享,要大聲呼喊那些正在尋找的同道中人。
比如這本《三只憂傷的老虎》,我最最想分享的,幾乎想拉著每一個人去講的,是關(guān)于黑人女歌者星星雷亞的若干篇章段落。如前文所講,在原型基礎(chǔ)上,因凡特把她寫成了一個龐大固埃式的超級黑胖女人,體味濃重,愛用香水,有著天底下最好的無伴奏嗓音,最肥胖的身軀,同時也有最神奇靈動的舞步。具體不贅。這里就特別能看出來譯者邱范曄的語感,特別的帶球過人,或者說帶人坐過山車,充滿不假思索的速度感,像是水花飛濺的山中瀑布,你根本來不及去琢磨他的翻譯策略——哎呀,這莫非就是嚴(yán)復(fù)先生最早提出的信達雅?還是梁實秋所說的“寧錯務(wù)順”,還是魯迅的“寧信而不順”,或者傅雷的“求神似大過形似”、許淵沖的“求優(yōu)似不劣似”……不不,沒有這些,你就像在讀母語,你就完全忘記了譯者的假嗓子或某種西語翻譯上的扮相,你只知道,你看到了因凡特,看到了他筆下獨一無二的形象黑胖歌者星星雷亞。
嗯,就此打住吧。借《三只憂傷的老虎》這本書,說了些別的老生常談,對不住了。只補一句,我信仰閱讀,這是我心中一直都在的虎,一只土老帽老掉牙的虎。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