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
他從遙遠的雪山走來,帶著雪山的囑托與希望。
他從青藏高原之脊走來,帶著莽莽昆侖的厚重與質(zhì)樸。
他從基層部隊走來,帶著生活的新鮮泥土。
他走向人才濟濟的首都,并且在這里扎住了根脈。
他走向文學的高峰,并且摘取了文學的桂冠。
他走向總部機關(guān),并且引領(lǐng)著新聞戰(zhàn)線的潮流。
他走向廣袤的大地,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之子。
他是我們許多作家與作者的恩師,著名作家王宗仁。
訪者李駿,軍旅作家,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冰心散文獎、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等。著有《仰望蒼穹》《住進鐵營盤》等。
被訪者王宗仁,陜西扶風人,著名作家,原總后勤部創(chuàng)作室主任,代表作《藏羚羊跪拜》《拉薩的天空》《青藏線》等,其中《藏地兵書》獲魯迅文學獎。
李駿:作為學生,很高興有機會和老師一起訪談。現(xiàn)在人們都講初心,在我的記憶里,您在任原總后勤部創(chuàng)作室主任的時候,讓總后勤部成為文學最為鼎盛的時期。我們有幸趕上了那個文學的盛宴與繁榮年代。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文學的初心,您的文學之初來源于哪里?還記得第一篇發(fā)表文章是什么時候?那時什么感覺?
王宗仁:有句話是說“萬里長征路,走好第一步?!蔽耶斎徊粫浳以谖膶W創(chuàng)作上踏下的第一步。處女作散文《陳書記回家》,今天看來那片腳印淺淺的,甚至顫顫地彎曲在剛犁開的文學溝壟里,但畢竟是一個起點。它發(fā)表在1955年第8期《陜西文藝》上。內(nèi)容是諷刺我們村里一個不孝敬父母的“瞎種”鄉(xiāng)官,他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個題材是我聽胖子三爺老長輩講的。2004年12期的《中華文學選刊·少年寫作精選》刊登了我寫的《我和我的處女作〈陳書記回家〉》。文中我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記錄了我當年寫作的艱難和幸福:我?guī)缀醢颜n外時間都用在了寫稿上,家里沒有桌子,我就趴在炕邊上寫。沒有稿紙,我就從作文本上撕下紙頁寫。信封是我用牛皮紙自己糊的。那時投稿寄信不用貼郵票,將信封的左上角剪去一小塊,寫上稿件二字,便可以寄到全國任何一個地方去。我寄出去的散文,只是偶爾在一些報紙上露個面,大多都成了幾百字的消息報道,火柴盒。散文變消息,我很納悶。后來我漸漸明白了,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文學,照葫蘆畫瓢,寫的全是村里的好人好事,有真名有村名,又都是真事,編輯就給改寫成消息報道出去了。
這就是初學寫作時的我,除了把一絲淺淺的譏笑留在嘴邊,除了不動聲色地回望遠方的起跑線,還能有什么呢?
李駿:每個人都有自己文學的一方郵票。有人說青藏線、青藏高原和昆侖山之所以在今天這樣被人關(guān)注,與您當年的搖旗和吶喊相關(guān)。為什么對這塊土地情有獨鐘?
王宗仁:奮戰(zhàn)在青藏高原上的官兵是我的戰(zhàn)友,不管是在我之前還是之后上高原的,我始終視他們?yōu)閼?zhàn)友。軍人的血性是有靈魂的,是百年不化的永凍層把我們的心鑄煉在了一起。我把為高原戰(zhàn)友寫作的過程作為錘煉自己靈魂的熔爐。每次我站在昆侖山下的烈士陵園,瞻仰那800多塊或用石塊或用木板做的很不規(guī)則的墓碑時,覺得自己能有今天,還能在陽光下寫作,是他們在地下仍然跳動著的脈搏在促動著我活著。他們的靈魂不會死!他們離開自己的親人時很年輕,有的只有十八歲,第一套軍裝還沒穿舊,沒有享受到人生真正的幸福生活。在寫作中,我努力表現(xiàn)他們的剛毅與不屈、正直與善良,但我總感到靈氣的不足、語言的單薄和意象的脆弱,寫出的作品還顯得在氣勢上有些拘謹。我總是在努力揭示他們生的秘密,讓更多的人活得更有意義、有價值!
寫高原戰(zhàn)友于我是一種人生的積累和成長。對于那塊高地我曾經(jīng)熱愛的一切,現(xiàn)在依然熱愛。
李駿:從青藏線走入北京城,對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作家生活基礎(chǔ)條件和生活的改善,與創(chuàng)作有無直接關(guān)系?您是怎么處理這些問題的?
王宗仁:1965年盛夏,我參加解放軍報社第9期新聞學習班結(jié)業(yè)后,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紙命令調(diào)到了總后勤部宣傳部新聞科。平心而論,我舍不得離開那塊爬冰臥雪七年的高地。七年啊,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具體原因有三,一是我剛加入了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二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青藏線上》寄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三是西安電影制片廠約我和竇孝鵬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高原汽車兵生活的電影劇本。甘蔗難有兩頭甜。兩相衡比,我還是選擇了北京。首都嘛!尤其投我興趣的是,我熱愛新聞工作,它可以讓我有較多的時間深入部隊采訪,獲得寶貴的第一手材料,結(jié)識很多官兵。我在新聞工作崗位上工作了23年,一手寫新聞,一手搞創(chuàng)作,互補長短,相得益彰。1985年1月15日,解放軍報發(fā)表了我的寫作隨筆《我的兩套“馬車”》,有這樣一段自白:在我的肩上拉著兩套馬車……我酷愛文學,也偏愛新聞。八小時之內(nèi)寫新聞,八小時之外搞創(chuàng)作。拉兩套“馬車”當然要比單槍匹馬費力多了。但我心甘情愿。曾有幾次,一些好心的同志為我創(chuàng)造離開新聞工作專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條件和機會,我再三思考后,都謝絕了。我總覺得離開新聞工作崗位,也許我的創(chuàng)作也會隨之枯竭。偏見嗎?大概有點兒。
新聞職業(yè)像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是我穿過布滿荊棘的小路獲得的。棄之,舍不去呀!我一直這么想,每個人尤其是軍人,都應正視自己的責任與義務,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在盡自己責任時有多少不利因素,都應該堅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就是我熱愛新聞工作不放棄它的原因!
多走些路,多爬幾座山。翻過最高的山脊,才能看到最美風景。這是我一直追求的。
李駿:關(guān)于青藏高原的書寫,有人說沒有作家可以與您相較。因為沒有在那塊陣地上生活的人們,寫不出那樣帶有泥土氣息的作品。你從寫散文到寫報告文學,已經(jīng)贏得巨大聲譽。但后來突然連續(xù)寫起了大散文,也就是新散文。從自然風光、風土人情轉(zhuǎn)向故事性敘述。為什么突然有這種改變?是否與年齡相關(guān)?
王宗仁:許多人對我的創(chuàng)作歷史還不甚了解,其實我最初是酷愛寫詩的。我1958年入伍后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詩,順口溜,很幼稚,但它畢竟是我軍旅文學的第一塊磚,墊底的基石。后來我出版的50多本書,包括《藏地兵書》都是壘在它上面的。
我出版的散文詩集有《遙遠的拉薩》《枯萎的歌》《雪山壺中煮》等5部。我總是說,詩歌是我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散文的基石。在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總是努力用詩人眼光去追尋生活中的美,詩意美是我作品的生命、陽光、空氣和水,是我的通靈寶玉,須臾離開不得。“詩是對生活的糾正”我信這話。
我寫過一章散文詩《兵站窗臺的花》,如下:
在這荒原上,沒人知道它的名字。無須知道。
它亮在雪山上,像放在漆前的小燈。不是開放,而是燃燒。把一切嬌氣拒之門外。
只為兵而開。
喝著雪水,吃著冰碴。它沒有自卑感。
當班長把舍不得吃的維生素喂它時,它猛地竄高一節(jié),表示了感謝。
兵們就是用如此簡單的方法,把美和美的態(tài)度種在了雪山上。
它很有情。
每在兵缺氧臥床時,它低下頭悄悄憂傷。
有時還張開花唇,不是討要,而是有話要說——
這天,班長的女朋友專程上山把它探望。那花陡然間變成一只小船。它要載著姑娘和班長出門,遠航。
班長有言在先:慢點,我有條件,我們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是還得回到雪山……
我在創(chuàng)作中,努力將寫詩的功夫貫穿其中,廢除那些拖泥帶水帶來的敘事、抒情不明晰、不節(jié)制、不及物的廢話。好散文既不是風花雪月的散文,更不是形散神不散的散文,它獨具魅力,有節(jié)制的詩性,開闊的敘事,睿智的意趣。這樣,作者就能開掘出普通人和日常生活蘊含的詩意,透過生活的泡沫,看到生活的真相。
把詩意作為文本和語言的底色,這是我長期來心里不能罷休的追求。
李駿:嚴格來說,您是在退休后才成為專業(yè)作家的。因為以往,您從汽車兵到新聞干事,再到創(chuàng)作室主任。大量的時間都用在本職工作上,而且成為崗位上的勞動模范,是新聞戰(zhàn)線的標兵。宣傳了第四軍醫(yī)大學張華和二大隊等典型事跡。還有哪些重大報道在當時引起了關(guān)注?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同時,工作中哪些日常事務性的繁瑣與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
王宗仁:20世紀80年代末,中央宣傳部召開全國軍事工作宣傳會議,總政宣傳部推薦我在會上介紹總后勤部宣傳先進典型經(jīng)驗。我介紹了十個被中央軍委和國防部授予榮譽稱號的典型人物,主要有“富于理想勇于獻身的優(yōu)秀大學生張華”“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年四旺”“川藏線上十英雄”“模范科研工作者黃翠芬”“青藏高原模范干部張鼎全”“模范軍醫(yī)呂士才”等,這些典型的事跡宣傳,我都是執(zhí)筆者。
值得一提的是,對張華的宣傳報道過程,那是個一波三折的過程。一瓶好酒要讓大家品嘗出它的真味,首先需要讓人們暫時忘掉還有假酒存在。24歲的張華是第四軍醫(yī)大學即將畢業(yè)的學員,為救一位落入糞池的淘糞老農(nóng),他跳進糞池,沒有救出老農(nóng),自己卻淹死在糞池。對于張華舍己救人的壯舉,一些人包括有的媒體總是固執(zhí)地用僵硬價值觀,衡量新一代大學生閃現(xiàn)的嶄新思想光華,認為老農(nóng)的生命與大學生難以相比,張華的死不值得。這是張華事跡遲遲得不到宣傳的主要阻力。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我和總后勤部宣傳部的幾位同志堅持在后勤范圍宣傳張華。為了全面搜集整理張華的事跡,我和幾位同志用了一個多月時間深入張華入學前的部隊、家鄉(xiāng)采訪,整理出給上級匯報的材料。后來,中央軍委給張華授予榮譽稱號,報紙陸續(xù)開始宣傳張華。我和第四軍醫(yī)大學宣傳干事江林寫了反映張華事跡的長篇通訊《雷鋒的生命在他身上延續(xù)》,被首都各報紙刊用。我還創(chuàng)作了長篇報告文學,1982年由戰(zhàn)士出版社出版。
張華的事跡宣傳后,果然由《文匯報》牽領(lǐng)開展了一場“張華到底死得值得不值得”大討論,對全民,特別對促進年輕一代思想精神建設(shè)起到較好引領(lǐng)作用。
后來,張華成為中華民族百名英模人物中的一位。新中國成立70周年時,報紙再次向全國人民展示了他的事跡。
李駿: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都有瓶頸,都有從高原邁向高峰的苦悶期,有的人實現(xiàn)了飛躍,有的人卻從此一蹶不振。您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過什么樣的困難?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有沒有想要放棄的時候?
王宗仁:實事求是地講,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法我沒有過,從來沒有。瓶頸有過,而且有多次。我深切不悔地感悟到,出現(xiàn)瓶頸是好事,大好事。說明你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滿足了,要奮爭到一個廣闊的天地去揮筆灑墨。即使創(chuàng)作很順平的時候,有時有意識地給自己前行路上埋個“小丘陵”,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我想起了藏家流傳的一句諺語,“凡是水草茂密的地方,都是好牧場,牧人手中的鞭子始終不會掛在樹上,總是緊緊地攥在手中?!蔽沂种械墓P就如同牧人的鞭子,不會讓它休閑。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沱沱河兵站采訪了關(guān)茂福站長,他那張被高原雪霜雕刻的臉盤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可以說近乎殘忍,臉色極不正常,不單單黑,而且泛著一種不多見的深紅,還透著枯黃。是心臟患了病還是肺染上了怪疾,在臉上才有了這種表露?我問他時,他只是捏著一支煙悶抽,久久不說話。我狠追問了幾次,他才說:“在這地方工作,能有幾個人沒有?。俊焙髞砦也诺弥?,他的心臟和肺都患了病。就是這樣的身體,不久他又主動要求調(diào)到海拔更高的唐古拉山兵站去工作。那次我在沱沱河兵站特地多滯留了兩天,采訪他,終于用誠心打開了他的心門,他暢談了自己的苦樂,還有夢想。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不該忘掉的人》,發(fā)表在2002年3月20日《文藝報》上。中央電視臺七頻道的編輯看到了這篇散文,讓我在電視臺講述了關(guān)茂福的事跡。
就是這個關(guān)茂福,讓我的心很久很久無法平靜下來!不帶雜質(zhì)的自責,比浮夸地喧嚷深到更深,寧靜著我的心。就是這個語不驚人的關(guān)茂福讓我多次自問自責:“我能像他那樣嗎?又有誰能像他那樣?”
我開始檢點自己過往寫的那些反映青藏高原軍營題材的作品了。不能否認它的歷史作用,但畢竟太小家子氣了。我很不滿意。不滿意就是孕育文學精神的動力。一個人要有能力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這是一種向上的責任。我當然不會忘卻來路,但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今后的去向。關(guān)茂福的精神很快就成為我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反映青藏軍人奮戰(zhàn)高原的酵母、驅(qū)動力。我要站在更高處,力爭用一覽無余的眼光探尋高原戰(zhàn)友的內(nèi)心感情世界。寫作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更要有蕓蕓眾生的眼光,這樣你才能觀察到人的獨特性。我走上世界屋脊,在沒有山崗的山間仰望世界。因為精神總是在云霄之間。我發(fā)現(xiàn)高原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故事。
1991年是我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也是豐收年。我創(chuàng)作的《青藏高原之脊——青藏風景線系列之一》《死亡線上的生命里程——青藏風景線系列之二》《女人,世界屋脊上新鮮的太陽——青藏風景線系列之三》,分別在《十月》《當代》《長城》大型文學期刊相繼發(fā)表。接著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以《青藏風景線》為書名,出版了單行本。新中國成立70周年時,朱向前主編的檢閱軍事文學的大型叢書,也將這本書冠名《日出昆侖》,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作品是作家最好的表白。作家所做的一切最終還是要落實到寫作上。
李駿:您還有不少文章被選入小學和中學課本。您是如何看待這些作品的?您的《藏羚羊跪拜》曾在中央一臺讀書欄目被展播,成為經(jīng)典名篇。
王宗仁:如果沖著寫出名篇流芳百世的目的去寫作,這是很難達到目的的。凡是在讀者中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作品,毫不例外都是作家人生經(jīng)歷、認識生活的積累和文學素養(yǎng)的精準,達到一定火候后,偶然獲得的。長期積累,偶然得之。偶然的機緣找到了非寫不可的“痛點”。這“痛”不是痛苦,而是快樂。一肚子的話到了非要從筆尖上吐出來不可的時候,不吐就痛,吐出來那就是痛快、幸福!
2010年初,在《藏羚羊跪拜》選入語文教材10年后,《語文學習》編輯部主編周燕才打聽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約我為刊物“課文作者”欄目,寫一篇創(chuàng)作《藏羚羊跪拜》的體會。當年6期刊物刊登了我寫的《青藏高原山水的饋贈》,文中我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記得1999年盛夏,我乘車奔赴拉薩途中,經(jīng)過藏北草原時,司機小馬深情地給我講了一只藏羚羊跪在獵人槍口前求饒的故事。我至今無法忘記的是小馬講完后,含在眼里的那傷感的淚水久久不落。人呀人,只要稍有一點善良心,一點關(guān)愛生命的同情憐憫心,都會被這只作為母親的藏羚羊為護子而下跪的神圣一拜戳痛心肺。藏羚羊受辱曲蹄求饒,人呢,為什么如此鐵石心腸?
總有一些人生活在豐盈的陽光下,不安分守己卻要逃離現(xiàn)實,尋找陰暗。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呈現(xiàn)著生存之憂、痛苦之苦、死亡之悲、仇恨之恨、情思之痛,爾后又念經(jīng)求佛。何苦來著!人呀,多么復雜的群體,那個舉起屠刀宰殺藏羚羊的獵人,也許屬于這類人群,也許不完全是這樣??梢栽徦潘获R的是,畢竟他放下了屠刀,消失在沒有陽光的角落里。
憂患是作家應有的本色,但不能被憂患牽著走。要跳出憂患讓人邁向光亮的地方。
李駿:您一直堅持現(xiàn)實主義道路。為此,在身體允許時,曾先后60多次翻越青藏線,每年都到線上體驗生活。您記得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分別是什么時候?回憶中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和較大的改變?您認為生活與創(chuàng)作關(guān)系非常重要嗎?有些作家是憑經(jīng)驗創(chuàng)作,有深厚的生活經(jīng)歷與現(xiàn)實主義風格。而有的作家完全靠想象的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只要有好的故事題材,甚至于可以虛構(gòu)出一個世界。您是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的?
王宗仁:應該說確實有憑經(jīng)驗寫作這一說,也的確有這樣的作家。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認為我是屬于這類作家。對此,我承認有一定的道理,但又不完全認可。所謂憑經(jīng)驗寫作,就是我們常聽到從生活中爬滾出來的作家,他們身上帶著泥巴甚至牛糞,還能寫不出好作品,誰信?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作家自認為寫得很真實,都是親眼所見、親耳聽來的事??墒窃谧x者看來反而不真實,越看越不愛看。可以用一句很通俗的話解釋這個現(xiàn)象:文學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但是生活不等于就是文學藝術(shù)。我們?nèi)钡耐皇钦鎸?,而是真知?/p>
這句話和生活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一點不相悖。怎么說呢?其實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早就講的一目了然,“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活卻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p>
那么,如何高于生活呢?就是作家走進生活后,還必須從生活中走出來。如果泡在生活的激流里難以自拔,那么淹沒以至淹死在生活里都是有可能的。要把現(xiàn)實生活變成文學藝術(shù),不能挪用生活,而要孵化生活、釀造生活。它拔高后的失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這就是生活的真實和文學的突破。只有站在比現(xiàn)實生活更高的臺階上,才能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人性的多姿,也才能正視人性的丑惡,歷史進程中的陰暗,顯示出深重的憂患意識。
那年,我創(chuàng)作了長篇報告文學《歷史,在北平拐彎》,在總政宣傳部召開的反映三大戰(zhàn)役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講了這樣一段話:“我寫平津戰(zhàn)役,還有其他作家寫遼沈戰(zhàn)役和淮海戰(zhàn)役,都必須站在毛主席在西柏坡指揮這三大戰(zhàn)役的位置上寫,才有可能寫得真實!”這話講得不無道理,當然我們是力爭這樣做的!
文學創(chuàng)作讓作家成為幸福的人!
李駿:有一段時間,軍隊作家許多都去寫電視劇。“觸電”可以掙錢,您寫過電視劇嗎?您如何看待作家的電視劇寫作?軍隊作家要有哪些堅守?
王宗仁:因為不會影視作品,所以從來沒有接觸電視劇的奢望。倒是一直以來渴望有人把我的那篇散文《情斷無人區(q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而且這個愿望還很強烈。自認為張藝謀編導最合適。為此,我曾經(jīng)讓可以見到張藝謀的周明先生給我牽線。周先生沒有見到張藝謀卻讓我見到了吳天明導演。我當然滿意了,吳老是張導的老師呀,一部《老井》撞響了全國觀眾的心聲,還脫穎出了一個出色電影人張藝謀。那天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見到了吳天明,他太忙,只讓我用10分鐘講了故事梗概,吳導沒有任何可否的表示,只收下了散文。我多少有點失落。不幸的是,不久吳導就離開人世走了遠方。我自然很傷感,不是因為他沒有對我的《情斷無人區(qū)》表態(tài),而是因為中國失去一位發(fā)現(xiàn)、扶植張藝謀的伯樂。
為什么我對《情斷無人區(qū)》有如此強烈改編成影視的愿望?這部三萬字的紀實散文,是我用心用情且用文學膽識創(chuàng)作出來的,反映了叛匪頭目的女兒拉姆,和其父恩斷義絕與解放軍戰(zhàn)士李湘的奇特、曲折的愛情經(jīng)歷。展現(xiàn)的是戰(zhàn)爭中人們經(jīng)歷的苦辣酸甜與人性變遷。
故事發(fā)生在1959年。戰(zhàn)火中誕生的愛情故事照樣非凡絕倫。貴族家族的千金小姐拉姆,在隨叛匪頭目父親逃竄至羌塘無人區(qū)后,被為了保命的父親遺棄荒野。追殲叛匪的解放軍戰(zhàn)士李湘巧遇拉姆,拉姆將自己的一雙繡花藏靴送給因殲匪趕路雙腳潰爛的李湘。李湘千推辭萬謝恩后,只收下了一只藏靴,繼續(xù)急追叛匪。
后來,這只藏靴成為他們愛情難以跨越的一座橋梁。
叛亂平息后,拉姆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李湘也迷路在數(shù)百里也難見到一個藏族同胞的無人區(qū)。其實,嚴格地講,他倆都可以在經(jīng)過千難萬難后走出無人區(qū)。只是他們都在惦記著對方,在互相尋覓。李湘日夜奔走尋找那位送藏靴的藏族姑娘。拉姆也四處打聽那個金珠瑪米,她卻絲毫沒有討回藏靴的意思。今天消逝了是明天,太陽落了月升起,每送走一天他們都覺得仿佛繞地球一周。忘記了年月日,他們卻沒有被遺忘吞噬。
在空曠、闊遠的無人區(qū),四大皆空,腦空心靜,拉姆的心靈陡然得以凈化、升華。她回想到父親平日把農(nóng)奴當馬騎耀武揚威的顯擺,甚至割下農(nóng)奴的頭蓋殼當酒杯,她的心瞬間碎成了粉末。她突然有了要做一個真正的人的念想!她在追尋李湘,他應該把父親這樣的惡人抓到了吧!
同一時間,李湘追尋拉姆的心境隨著無人區(qū)的空曠也在一日比一日急切!
兩人終于在無人區(qū)相遇并相愛。
苦澀的日子熬到頭也甜蜜。
隨后的故事頗為曲折、離奇。他們生子、游牧。李湘完全被藏族同胞同化了,衣著、話語全沒了漢族的本色。二三十年?。∷麄兊膬鹤颖灰袄且u擊后,狼崽竟成了他們守家的衛(wèi)士。
結(jié)局:兩人分手。拉姆進了尼姑庵。李湘還背著那只藏靴追尋、等待。最后呈現(xiàn)于他眼前的是一座尼姑墳……
人性深處的命運悲喜,與家族歷史緊密黏合在一起。展示了追求自由的生命意志與人性,遇到宗教、階級的無形或有形塹溝后無法退卻。在完成這部作品后,我突然更深地知道了什么是生活。無人區(qū)這位戰(zhàn)士和這位姑娘的生活,比我以往聽說過的所有的故事、讀過的所有的書都要豐富寬廣,我才知道文學高于生活有時是不無可能的事。
這就是《情斷無人區(qū)》的故事梗概。也是我要找張藝謀的原因……
李駿:您在職時,在您的努力和培養(yǎng)下,原總后勤部贏來了文學的黃金時代與高峰時期。那時總后人才輩出,隊伍整齊,大家都認為與您營造的文學氛圍有關(guān)。許多人在您悉心指導與培養(yǎng)幫助下,走上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或?qū)B毦庉嬛?,其中不少人成為名家,為軍隊和地方輸送了大量人才。更多的人通過文學書寫的方式,最后改變了命運。那個時代,至今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包括我一直懷念的美好時光,大家充滿感恩與回憶。當年,您工作與創(chuàng)作任務都非常繁忙,還把大塊寶貴的時間用于培養(yǎng)文學新人新秀,當時是如何考慮和看待這個問題的?又是如何推進這項工作的?
王宗仁:文學創(chuàng)作是體力和腦力勞動,能不能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能不能成為作家,主要靠個人奮斗。外因只能起到助推作用。所謂培養(yǎng)作家,說得準確點,就是為奮斗的作家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不讓他們有后顧之憂。比如,保證深入生活的時間,提供發(fā)表作品的陣地,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后,請編輯和評論家做實事求是的評點,等等。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踩著多少人的掌心肩膀攀爬著文學的昆侖山。我清楚地記得,為我的作品開過三次研討會,全是總后政治部領(lǐng)導主動提出來召開的,從邀請參加會的人員到布置會場以及記錄整理會上大家的發(fā)言稿,都是別人分工專人操持。一個受恩于軍隊熔爐鍛煉和文學大家庭溫暖的有良心的作家,他總是在尋找反哺之恩的機會。至今我無法忘記的有這樣一件事:1990年初的一天下午,剛就任總后政委的周克玉上將,約請趙南起部長指名道姓地在總后禮堂首長休息室接見了我。他交給了我一個任務,把總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抓起來。我滿口答應,但提出了一些問題:“沒有刊物,也沒有組織筆會的資金。”周政委問:“不是有文化園地嗎?”我說:“沒有資金,已經(jīng)??荒炅恕!敝苷瘑枺骸稗k刊物一年需要多少錢?”我牙一咬,多說了些:“5萬元?!敝苷犃送w部長,說了一句令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掉的和人性及事業(yè)糅合得讓人流淚的話:“部長,咱們少吃一頓飯,把這個錢給他們辦刊物吧!”趙部長笑笑回答:“難怪今天政委要拉上我見你們,原來是要我批錢!好,這5萬元撥給你們了!”從此,周政委題刊名的《后勤文藝》誕生,我們辦刊物出作品集就有了資金。
周政委說的那句“少吃一頓飯”的話,趙部長慷慨解囊救助瀕臨歇息的文學事業(yè),猶如重石火花剎那擊中我的心,我被燃燒,被徹悟,對人生對自己的事業(yè)有了豁然開朗的寥廓和提升。毫不夸張地說,沒有這每年5萬元的資金,后來我們培養(yǎng)作家的口號都是虛晃一槍,難以開花結(jié)果。
我作為當面聆聽兩位領(lǐng)導談話的作家,怎能不努力工作把總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抓起來,且一抓到底呢?周、趙兩位領(lǐng)導給我們輸送的不僅僅是錢,更多的是推動文學向高峰攀援的動力。事后,好些年,我們組織了一次30多位作者赴青藏高原采風筆會。
我重提這段往事,意在表露心跡:我們總后這支文學生力軍,東殺西拼,是用道德的感情回報黨恩。我是一個曾經(jīng)遇到“貴人”的人,我也要把自己變成“貴人”!
李駿:您曾在報告文學領(lǐng)域里縱馬馳騁,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但后來您卻又對散文情有獨鐘。不僅與他人一手創(chuàng)辦了中國散文學會,還編輯散文雜志。當然,您也寫詩。后期的大散文有人還當小說來閱讀。您是如何看待這些文體與文本的?
王宗仁:中國散文學會的名譽會長一直是冰心老人,直到老人家1999年2月28日去世。她委托林非擔任會長,周明、吳泰昌為副會長。冰心老人有一個很明確的指導思想,要把扶植年輕作家作為首要任務。隨后,她拿出5萬元稿費設(shè)立了冰心散文獎,都是為了激勵年輕的散文作者健康成長。她說過“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我理解,這指的是大愛,是時光深處的愛,從年輕時就開始。學會遵循冰心的心愿,努力去實踐。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從部隊到學會兼職工作,十多年間,一直把冰心老人的囑托牢記心間、見諸實踐。每屆獲獎的作者中有三分之二為新人。例如,獲得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的72位作家中,50歲以上只占38%。就是說60%的作者在50歲以下。冰心還叮囑,要把老作家做人為人的好品質(zhì)盡早盡多地植入年輕作家的靈魂中,這樣他們的文學空間會更寬一些,人生更豐富。我在擔任學會會刊《中國散文》主編時,專門開辟了“名家談散文創(chuàng)作”的專欄,先后介紹了50多位老作家說長道短的文章,其中有:艾青、巴金、夏衍、秦牧、冰心、楊朔、劉白羽、柯靈、朱自清、吳伯簫、徐遲、李若冰、馬鐵丁、袁鷹、郭風、丁玲、鐵凝、鄧友梅、雷達、賈平凹等。這些老作家的文筆是我翻箱倒柜或托人搜尋到的,非常珍貴。受到了5000多名會員的鐘愛。原本只是發(fā)到會員的刊物,結(jié)果成了各地散文作家傳閱的搶手書。許多讀者強烈要求把這些文章匯集成書!目前,我們已編輯好,正聯(lián)系出版社。
幾乎只身跑遍全國各地的散文學會副會長石英,多次帶回各地散文作家和讀者的反映,稱《中國散文》這個小本本刊物,給學會的門面增添了一道亮麗的光彩!
李駿:有人說,作家都是走下坡路的。由于時間、精力、體力與題材的日漸衰微,所以多數(shù)作家最后都是沉默于世間。但您退休后,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不但佳作迭出,而且好評如潮。最后還在退休后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您是如何看待獲獎的?您認為年齡是作家的天敵嗎?是什么東西支撐著您筆耕不輟?
王宗仁:那年,《藏地兵書》獲獎,我自然很高興。說明廣大讀者對我的作品認可。但是,認可不認可,何時認可,絕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一個作家安安靜靜地寫作,從作品中創(chuàng)造快樂,多好!
在紹興舉行頒獎的那幾天,我?guī)缀趺總€午休都跑到那里的集郵市場,熱熱鬧鬧的攤位一個連著一個,一眼望不透。除了郵票外,什么舊書、手稿、淘汰了的手電筒、鋼筆……真讓我大開眼界。我按自己的收藏愛好,淘到了一枚郵票,是樣板戲楊子榮打虎上山那枚,雖然少了一個角,那也是難得的缺物呀!
我在紹興集郵市場邊走邊看邊想,紹興有的,北京都沒有,世界就是這么大,小地方也是大世界??!再繁華的地方也代替不了小地方獨有的繁華。每個人只有一把鑰匙,很難打開對自己來說所有神秘的門。所以,每個人尤其是作家要多走走,多看看,多積累,把自己交給豐富多彩的世界,從生活中提煉善意和美好,讓自己富有,變得有力量!
這就是我回答你的問題,年老不是天敵,任何年齡階段的作家,都需要用一雙好奇的、“貪心不足”的眼光看世界。這樣生活就會多給你一雙認識世界的眼睛!
李駿:據(jù)我所知,您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手稿,因為你拒絕電腦創(chuàng)作。從寫到改,再到抄,往往需要三遍之多,這對于作品的打磨有幫助嗎?您如何看待今天的網(wǎng)絡(luò)寫作?
王宗仁:我曾經(jīng)用過電腦,那是退休前,辦公離不開電腦。退休后就再也沒有摸過電腦,開始還成關(guān)閉狀態(tài)擺在桌上,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我有個很難改掉的寫作習慣,必須用筆寫稿。筆下生情、生花更生根。這是我長期用手上功夫養(yǎng)成的習慣。大部分手稿都保存完好,包括23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青藏線》,初稿和修改稿都靜靜地安睡在我的書房。我也很不習慣網(wǎng)絡(luò)閱讀。這些新興的電腦寫作和網(wǎng)絡(luò)閱讀,雖然很便捷,甚至會有鮮艷的色彩、插圖以及音樂來刺激感官,但是我固執(zhí)地認為紙質(zhì)寫作更能給人理性判斷和思考的時間和空間。作家在伏案寫作時需要細細地琢磨,慢慢地品味。
說來奇怪,紙質(zhì)寫作對我還有一個奇特的獨家作用:化解心頭的焦慮。誰能保證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煩心事呢?每在這時,我一旦提筆進入寫作狀態(tài),那是一種自我發(fā)覺、自我表達的具有自我闡述的審美、趣味和理性瞻望。煩惱、焦慮便隨之遠去。
李駿:很難相信,一個人的文學之路堅持了六十多年。而且,對培養(yǎng)年輕作家的初心也始終不變。您是如何能夠永葆文學的初衷不改的?
王宗仁:一個人不管他的生命是漫長還是短暫,都擺脫不了被時間主宰的宿命。這是鐵的事實,人生走到老年特別邁進七十歲的坎以后,我明顯感到體力心力都在一天天弱化。過去我?guī)缀趺客矶技影鄬懽髯x書,常常熬夜到十點鐘以后?,F(xiàn)在晚上加班一個小時,夜里就睡不安穩(wěn),次日體力明顯不夠用,甚至影響本來可以正常進行的工作效率。所以,老年人要用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老”的身體,用承認“老”的心態(tài)對抗“老”,這樣會少很多不必要的恐慌、折騰和透支。
我不能眼瞅著隨著年齡老化讓精神生活也隨之減弱。怎么辦呢?在承認自己“老”的前提下,找適應“老”的辦法,適應就是順應,順應就是快樂。我找快樂,找不到時就創(chuàng)造快樂。不是有句話叫“自找煩惱”嗎?既然煩惱可以自找為什么不能自找快樂呢?辦法很多,可以養(yǎng)鳥種花,花草之樂;也可以打牌下棋,棋牌之樂;還可以和朋友聊天,閑聊之樂。我則用有節(jié)制地寫作、讀書來享受快樂,讀書之樂,寫作之樂。世界上最快樂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樂于做的事奮斗,讓生命的意義在快樂中延伸。
所謂延伸生命也只是在某個階段或某件事情延伸。我有集郵集煙標之樂,單說集煙標,數(shù)百張紙煙盒中兩種煙盒名稱組成的成語或名詞,靠的是長期積累和豐富的想象聯(lián)姻的,非常奇妙、有趣味?!傲汲健迸茻熣Q生在20世紀50年代,“美景”牌煙是20世紀50年代后期產(chǎn)生的,它們一牽手就變成了“良辰美景”,多美好!還比如:“喜結(jié)良緣”“天女散花”“花好月圓”“炎黃春秋”“丹鳳朝陽”,等等,硬是由我當紅娘,把它們組成一家子!
尋找煙標,并且很精巧地把兩種煙標碰在一起,產(chǎn)生火花,它需要有穿透力的文化思考。這個過程怎能不是重新創(chuàng)作的過程,幸福自在其中!
我有一個小本子,封面上用美術(shù)字寫著“每天找一件快樂的事”,記錄著我尋找的、自造的形形色色的快樂。人有愛好,生活就美好!
李駿:軍旅生活是您鮮明的烙印。從軍生活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么?您認為軍隊作家與地方作家在氣質(zhì)、題材與文本方面,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
王宗仁:軍旅作家從穿上第一套軍裝那刻起,就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隨時獻出寶貴的生命,在和平的環(huán)境也如此。軍人和老百姓的相處也是可貴的品質(zhì),必須要有犧牲奉獻的精神。我入伍后執(zhí)行的第一趟運輸任務就是運輸戰(zhàn)備物資。出發(fā)前每個人都把寫好的遺書留在駐地。有什么可說的呢?誰也很難保證自己就能安全回營,戰(zhàn)前出發(fā)對每一個軍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軍旅作家在受益社會發(fā)生變化中帶來的敬重和幸福,同時,總會有比地方作家更多的思考、彷徨或不如意、不被人理解,隨之而來,內(nèi)心承受很劇烈的沖擊甚至斷裂。他們必須用自己的力量以及生命擁抱、對抗這些迎面而來的挑釁和挑戰(zhàn)。也正是這些沖擊以及傷害,給了軍旅作家內(nèi)在的精神,使他們有了獨具的高貴和尊嚴。
我已經(jīng)不大可能像當年那樣再有攀越世界屋脊的體力了,但是要把積累在胸的高原題材三思而行再動筆,用跨越時空的真情、真心打動人心,傳遞高原官兵巨人的精神力量,激起人們對那塊高地強烈的情感共鳴!
李駿:作家是需要才華的,也是需要勤奮、靈感與生活的,您個人就是這方面公認的模范。那么,您認為勤奮、靈感及才華之間,哪一種更可靠?生活基礎(chǔ)與寫作技巧,哪一種更重要?
王宗仁:天才肯定是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確實離不開天才。但是如果沒有汗水澆灌,天才是很難開花的,即使開了花也不能結(jié)果實。我更多地看重勤奮。高爾基、魯迅等崇敬愛慕的前輩先圣,都教導我們要用勤奮苦練、樂于讀書來催促我們攀越事業(yè)成功的峰巔。提起讀書,不少人都為難的是沒有時間。本職工作夠繁忙了,哪有工夫讀書?
1979年1月3日,《解放軍報》刊登了我和馬繼紅寫的通訊《時間的頌歌》,贊揚解放軍總醫(yī)院九位老專家、老教授惜時如金,不以落齒為憂,不以發(fā)白為愁,和時間賽跑的事跡。他們“趕時間”“焊時間”“補時間”,在各自從事的醫(yī)學領(lǐng)域結(jié)出了累累果實。例如,口腔科主任洪民是這樣“焊時間”的:他善于把零零碎碎的時間揀起來,焊成整塊用……幾十分鐘不嫌多,三五分鐘不嫌少。去外地出差的火車上,到市內(nèi)會診的汽車里,等候病人的間隙時,洪主任的腦子里都不閑著,考慮這個手術(shù)方法如何改進,那個工具應該怎么革新……想一點,記一點,然后再集中時間把這些零星的想法進行歸納、整理。
我從老教授那里學到了利用“零碎時間”讀書的習慣,見縫插針讀書,而且一直堅持寫讀書筆記。有時間多寫幾行,時間緊張就寫幾行字,甚至幾個字。
在高原當汽車兵時,我們連隊每月有三天休整時間,我總會抽幾個小時到格爾木新華書店去買書看書。一來二去,和書店的同志熟悉了,他們就給我“吃小灶”,允許我到他們的書庫去翻閱書。在書庫,我看到北京新華書店總店的一份“新華書目報”,從那張報紙上看到了許多格爾木書店沒有的書的目錄,他們就向總店訂閱,滿足我的心愿。
李駿:有人說,您有今天,是因為師母的無私支持。而現(xiàn)在聽說師母要面對阿爾茲海默癥的痛苦,有時連人也認不出,但您無論走到哪里,都把她帶著,永遠陪伴在她身邊。有人說,您是退休了才真正開始體驗戀愛,是這樣的嗎?您如何看待愛情與親情?想對年輕人說些什么樣的人生經(jīng)驗?
王宗仁:軍人,特別是像我這樣終生穿軍裝的軍人,每個人毫不例外都有一段愧對父母妻子兒女的辛酸經(jīng)歷。說辛酸也許悲觀了點兒,反正提起來酸楚得像醋浸泡了似的。我18歲那年告別了結(jié)婚三天的妻子,被一列鐵皮悶罐車拉著直奔青藏高原。父母離世我都沒能盡最后的孝心。妻子從進我家門那天起,就成了家里的全部勞動力,靠掙每天的七分勞動工分,再加上身為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的補貼工分,養(yǎng)活一家七口人。她1974年隨軍后,在京城服務行業(yè)當理發(fā)員,是大家稱贊的工作認真、待人熱情的先進工作者。她的單位離我家大約三里地,她不會騎自行車,往返步行了20多年。她現(xiàn)在患上這種病實在是勞累過度、操心太多又不善于與人交往所致。
軍人妻子的奉獻是隱形的,一般人很難看得見,甚至體會不到。外人看見的只是掛在門上的那塊“光榮之家”的牌匾,豈不知它背后的酸楚有多少!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我隨青藏兵站部領(lǐng)導上一線給各兵站官兵拜年,來到唐古拉山兵站時正趕上幾個兵在寫春聯(lián),他們讓我編詞。來到這地方不能和親人共度春節(jié),我心里難免生出思念牽掛之情。于是我隨口就說了一副春聯(lián)的詞:“缺氧氣缺暖氣不缺志氣,想咱爹想咱媽更想祖國?!睓M批:“樂在高原?!迸卤桓咴先找箍窆蔚谋╋L雪吹掉,春聯(lián)寫在一塊四方紅紙上,這樣就減少了與大風接觸的面積。
幾十年過去了,這副春聯(lián)我永遠銘刻在腦海里。它是我的心之聲。
我現(xiàn)在幾乎放棄了一生熱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陪著老伴,有時不得不到京外參加什么會,也帶著她。我要讓她盡可能地享受在以往歲月中未曾享受到的家庭溫暖。再也不能苦著她了!
李駿:過去不少作家憑著一部甚至于一篇作品吃了一輩子。而徐懷中老師93歲寫了《牽風記》,還獲得了茅盾文學獎,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您現(xiàn)在還在寫嗎?最近有什么大的作品在醞釀或面世?
王宗仁:常聽一些作家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路上坡,意思是說,文學的路越走越艱難,但只要堅持爬坡,就會不斷出好作品。但是爬坡上到徐懷中長這樣的高齡,估計一般作家都開始往下滑了。徐懷中在93歲創(chuàng)作出了長篇小說《牽風記》,而且還獲得了茅盾文學獎,這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絕無僅有,不可復制。我們不得不欽佩他旺盛的文學力量和充沛的體力。但是我學不來。當然我仍然堅持寫作,放慢了寫作的速度。天快黑了,星星也許會升起來,畢竟沒有月亮明麗!我會盡量延長這星星之光!
前些日子,我去看望老詩人顧工,他已經(jīng)失憶不認識我這個曾經(jīng)和他在同一個創(chuàng)作室工作多年的文友了。他的女兒顧?quán)l(xiāng)告訴我,就在我去他家的前一天,徐懷中專程登門看望了顧工。他倆都是從新四軍戰(zhàn)壕里爬滾出來的老作家,感情深?。?/p>
李駿:您已是八十多歲高齡,回望過去,在您創(chuàng)作的道路與生活中,有沒有留下什么遺憾?哪些人與哪些事令您難忘甚至懊惱?哪些人和事令您感慨萬千?在自己的文學之路上,與過去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
王宗仁:沒有遺憾的人生是不完美的。正因為有了遺憾,我們才不斷完美自己。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遺憾是創(chuàng)作的那部長篇小說《雪里紅》,一直沒有變成鉛字,現(xiàn)在還靜悄悄地躺在我書房一個角落。幾次欲修改拿起筆又放下,總感到生活積累還欠缺什么,又沒有充分時間去補充生活。小說內(nèi)容是反映西藏牧區(qū)在民主改革前夕,發(fā)生在農(nóng)奴和農(nóng)奴主之間的一場階級斗爭。小說寫出來后投寄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社負責人邊春光頗感興趣,建議我稍作修改后出版。我做了較大修改,未能出版。
因為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我應邀參加了1997年2月27日召開的陜西省業(yè)余創(chuàng)作座談會,見到了從“牛棚”里出來第一次在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上露面的柳青,聽他講了創(chuàng)作《創(chuàng)業(yè)史》的報告,印象很深。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我為柳青講話做記錄》,發(fā)表在2013年3月20日《新民晚報》。
李駿:進入了新時代,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思想和過去迥然不同,您如何看待今天的文學特別是軍旅文學?有哪些期許和期待?
王宗仁:軍旅文學總是不斷地涌現(xiàn)一批又一批觸動讀者內(nèi)心的優(yōu)秀作品,各個時期都有。我是一個懷舊的人,相對而言,我還是很留戀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那段文學火爆的歲月,當時軍事文學出現(xiàn)了大量可以載入史冊的經(jīng)典。那段時間我在青藏高原汽車部隊服役,我們駕駛室的后備廂和宿舍的床鋪下塞滿部隊推薦的以及官兵自己買來的文學名著。如果以《林海雪原》為線頭,拽出來的是一大摞文學名著。我得益于那年月忙里偷閑讀了一些文學作品,回憶起來很是受用。正是那時一批好書助力我青年時代在高原成長。艱澀苦難的磨煉給了我豐富的文學底色,比較充溢地閱讀使我有了知識的膽量,我后來才敢放開手腳和想象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現(xiàn)在,浮躁的作家不少,當然包括軍旅作家。要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作為,沒有任何捷徑可走,腳心先在苦澀的生活底層磨出一層硬繭,再雙手提筆寫作。
2020年春節(jié)改于望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