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記，先拆我家吧?！?/p>

“還是先拆我家吧?！?/p>

……

“不！大家都別爭了，先拆我家，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最后說話的女人，話音雖不高，但語氣堅決，不容動搖。她的話一出口，別人就都不言語了，大家知道她的脾氣，這件事上已經(jīng)沒有商量的余地，就像2019年遷墳一樣。

她，叫張賀軍，在安新縣小有名氣。當時，在雄安新區(qū)557個行政村里，村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兩副重擔一肩挑的女性，寥寥無幾。

一

白洋淀，這顆華北平原上的璀璨明珠，風(fēng)景如畫。新安北堤，是白洋淀北面的一條重要堤防。宋莊村，是安新縣城東面長堤上的一個美麗村莊，一路邐邐迤迤，三四里之間，堤兩側(cè)錯落著394戶人家。

張賀軍在這里出生，長大，成家，立業(yè)。家中七個姐妹，她是老小，姐姐們愛她，叫她小名“老七兒”。鄉(xiāng)鄰們也都叫她“小七兒”，很少稱呼她的大名。她常常自稱“張七兒”，生來一副男兒秉性，心直口快，仗義執(zhí)言。

張賀軍的父親曾擔任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為人正直，辦事公道，熱心助人，贏得了鄉(xiāng)鄰尊重。張賀軍處處以父親為榜樣，30歲出頭就擔任村婦聯(lián)會主任，一干12年。常言道，婦女能頂半邊天，作為婦聯(lián)會主任，重要性可想而知。由于她處事公道，大家都信任她，有什么事都愿意和她念叨。誰家有個難處，婆媳之間鬧別扭啦，小兩口打架拌嘴啦，她都會及時出面調(diào)節(jié)。張賀軍有個長處，就是能把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變成自己的話，讓村民們一聽就懂。張賀軍團結(jié)了一批有思想、有能力、講奉獻的中青年婦女，后來她們都成了宋莊村“巾幗志愿者”骨干，這是后話。

2017年4月1日，雄安新區(qū)成立。同年12月26日，張賀軍走馬上任，出任宋莊村新一屆黨支部書記;2019年10月，村民代表推選張賀軍為宋莊村村民委員會主任。張賀軍成為宋莊村有史以來第一個“雙天官”。但面對新區(qū)成立后的高質(zhì)量高要求，這個體格有些瘦弱的女子能承受嗎？

事物的運行規(guī)律往往是不破不立。宋莊村因為坐落在新安北堤上，家家戶戶臨淀而居，堤下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津保航道，南面不遠是大鴨圈和小鴨圈（白洋淀內(nèi)的兩個淀泊）。村民們世世代代在堤上居住，靠淀吃淀，“魚葦糧航”，有三樣取自淀中。村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白洋淀。就說這生活廢水吧，都是通過下水管道直接排進淀里。很多年了，習(xí)慣成自然。為了治理白洋淀生態(tài)環(huán)境，這些年環(huán)保部門沒少下力氣，關(guān)停了與淀區(qū)污染有關(guān)的企業(yè)。白洋淀人看到淀子一天天干凈起來，心里自然高興，可是，不讓用下水道這件事，涉及到了個人生活，不方便了，不習(xí)慣了，又有些想不通了。

2018年4月，雄安新區(qū)進一步加大環(huán)境治理力度，決定不讓一滴生活污水流入白洋淀。為此，村里提前準備了370多對桶，一家一對，帶蓋的塑料桶用來盛生活污水，鐵桶用來裝生活垃圾，每天由村里派人收集。人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非常不方便，一時間人心有些不穩(wěn)。有的人家下水道白天不排放，晚上又用上。面對這種情況，張賀軍帶著村兩委成員挨家挨戶做工作，苦口婆心勸說，講道理，慢慢地，人們想通了，配合了，用兩個桶堅持了半年多。

排污口這件事，張賀軍記憶猶新。那時候她天天坐船沿著河道檢查，發(fā)現(xiàn)有一家下水道還在流水，就入戶做工作。一說不通，再去;二說還是不通，再去;事不過三，這家終于答應(yīng)封堵下水道，配合村里工作。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她打算就近從坡上蹦下船，沒留意旁邊有個鋼管，一下子碰到了頭上，當時就覺得嗡的一下，劇痛，她連忙用手捂住，感到黏黏的，一低頭，大滴大滴的鮮血落在船上。那家人看到了，連忙進屋找了一卷衛(wèi)生紙扔下來，她用紙壓住傷口，讓船直奔東關(guān)碼頭。她不想因為自己驚擾村民。到醫(yī)院時，那卷紙早已被血洇透了，傷口整整縫了五針。

張賀軍說，那道傷疤，天氣陰冷時還會隱隱作痛，但為了新區(qū)，為了白洋淀，這傷，值！

二

宋莊村不大，以長堤為界，堤南是白洋淀，堤北是耕地，夏收小麥，秋收玉米，安新縣有名的宋莊西瓜，隨著季節(jié)擺上人們的餐桌。由于沒有像大張莊羽絨、大王服裝、三臺制鞋那樣的支柱產(chǎn)業(yè)，宋莊村村委會的日子并不好過。

張賀軍上任時，她先想辦法給村里跑了些錢，渡過難關(guān)。但這總不是長久之計。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她偏偏要做這無米之炊的巧婦。

村東頭三岔路口處有個小旅游碼頭，由于歷史原因存在幾處私搭亂建，通過做工作，很快被清理掉。緊接著，張賀軍組建起一支志愿者隊伍，開始建設(shè)小碼頭，除了土方、磚灰用料之外，所有的用工沒花村里一分錢?？粗喴恍碌男〈a頭，大家開始由衷地從心底佩服她，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也慢慢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宋莊村的巾幗志愿隊，由48名女同志組成，其中年齡最小的26歲，年齡最大的是滿頭銀發(fā)的75歲老黨員夏迎春。這支隊伍的組建，和張賀軍當婦聯(lián)會主任時所做的工作密不可分，大家都愿意跟著她干，不僅不要報酬，還往里搭錢。僅2020年3月，巾幗志愿者們就自愿捐款近5000元，購置花草樹木，用來提升村莊人居環(huán)境。在宋莊村青年路兩側(cè)，這些女同志，肩挑手提，植花種草，將原來雜草叢生的路邊野景，改造成鮮花盛開的植物園地。她們組建了微信群，只要組長一聲招呼，大家就一起出動，有時候凌晨四點就起來了。

2020年6月疫情期間，安新鎮(zhèn)的郭里口村和王家寨村由于地處淀區(qū)，村民購買蔬菜瓜果和日常生活用品有些困難。張賀軍組織本村村民為兩個村捐款11000多元，并為他們帶去了宋莊的西瓜，既幫助本村瓜農(nóng)解決了滯銷難題，又為郭里口和王家寨兩村村民解決了吃瓜問題，可謂一舉兩得。

疫情那段日子里，張賀軍和安新鎮(zhèn)政府駐宋莊村的包村干部白梅多次為建檔立卡貧困戶送去醫(yī)用口罩、消毒液和方便面。白梅說，那些日子，張賀軍的口袋里常常裝著幾只一次性醫(yī)用口罩，在大街上巡查時，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看見誰沒戴口罩，她就給發(fā)一個，還教給正確戴口罩的方法。白梅掏出手機，放了一段錄音。手機里的聲音很大，那是張賀軍在村里廣播室用大喇叭進行宣傳的豪爽聲音：“宋莊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請注意了啊，我是張七兒……”用白梅的話說，張賀軍沒把自己當成村領(lǐng)導(dǎo)，她始終視自己為宋莊村的閨女，是這村的孩子。她的話發(fā)自肺腑，是從心底為大家著急。她的話真誠質(zhì)樸，就像對家人的切切叮囑……

當談及在工作中的感受時，張賀軍說：“人們都說‘有淚不輕彈，那是因為沒到傷心處。我也哭過，比如2019年。那是冬天，由于新區(qū)規(guī)劃，宋莊村需要遷墳。遷墳工作正式啟動后，在‘第一遷的問題上，我第一個表態(tài)：先遷我家的墳。但在遷墳的時候，當我看到棺材里的水和漂起的尸骸時，心里一個勁地翻個兒……后來，丈夫把我拉走了。我遠遠地站在一邊，淚水止不住地流，正因為我是黨支部書記，我不能像村里其他婦女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此時的張賀軍，多了一份親切。共產(chǎn)黨人也是人，情感哪怕壓抑著，也總有顯露的時候。

三

2020年12月19日上午，在宋莊村征遷工作組辦公室內(nèi)，一個60歲左右的婦女抽抽噎噎哭著。她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隨時會昏厥。拆遷工作組總指揮安新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楊路達等一班人連忙上前安慰，詢問緣由。好長時間，她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大家這才知道，她是張賀軍的四姐。可直到離開征遷辦，她都沒說一句話。是張賀軍不讓她四姐說話，不讓她提要求。在別人面前，她不想埋怨自己的妹妹：自打老七當了這個村書記，她不僅沒沾過光，還處處背害，老七不講理，連話都不讓說，憋屈得她終于忍不住哭了。

宋莊村，420多戶，于2021年1月13日完成整村征遷，用時不到一個月。征遷過程中，沒有一戶上訪。

一開始，按照征遷計劃，“紅線”內(nèi)的300多戶先拆，但線外還有100多戶村民，如果征遷工作開始，剩下的那些村民將面臨吃水、供電、出行上的問題。這些問題困擾著張賀軍，讓她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

“紅線”外的村民紛紛找到她，對她講：“小七兒，我們可怎么辦??？這出不去進不來的，沒水又沒電，日子怎么過啊？”一位大姐說著說著掉下了眼淚。許多人的眼圈跟著紅了。想想以后可能面臨的困難情景，張賀軍也落了淚。

她一路小跑，趕去征遷指揮部。

那里她太熟悉了，那是她的家，用不了多久，也要被拆掉。對接之初，工作組找不到合適的辦公場所，是她主動把自家的四間平房讓出來，給工作組作辦公用房，無償使用。為了接待工作組，她給工作人員買肉、買菜，包餃子。她知道他們不容易，這兩年來轉(zhuǎn)戰(zhàn)不停。每天早早地來，挨家挨戶地調(diào)查、做工作。這些天，家家都煩，人人都煩。需要征遷的煩，不能征遷的也煩。人一煩，說話就沖，工作組這些人沒少受氣。唉，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自己比他們還要復(fù)雜，既是征遷戶，又得做征遷群眾的工作，心里不好受，還要打起精神，全力配合好征遷隊的工作。

一搞征遷，陳芝麻爛谷子，就都出來了，離婚分房的，要給人家分家、分財產(chǎn);有矛盾糾紛的，要傾聽雙方的訴求，斡旋協(xié)調(diào)，一并解決，村干部和工作隊每個人都是身兼數(shù)職……

這些年在村里工作，摸爬滾打，張賀軍以為自己早就習(xí)慣了，可沒想到征遷工作這么復(fù)雜，可以說什么情況都有，根本談不上一帆風(fēng)順。她說，真要感謝村里“兩委班子”的同志們，關(guān)鍵時候都頂?shù)蒙先?，都是好樣的?/p>

村里有兩個建檔立卡貧困戶，一個癱瘓在床，行動不便;另一個雙目失明，經(jīng)濟上太困難，沒錢租房。兩家都在租房上出現(xiàn)了困難，無法按時完成騰退任務(wù)。這時，支委宋威主動找到張賀軍，提出讓他們兩家搬到他閑置的四間房內(nèi)，無償居住。后來村子整體征遷，宋威又繼續(xù)為這兩家尋找房源，進行了妥善安置。

副支書楊占輝，整天忙著為大家聯(lián)系房子，可自家的房源還一點著落也沒有呢。他媳婦看指望不上他，就自己四處去找，一邊滾著眼淚一邊數(shù)落他：“你把錢借給鄉(xiāng)親我不埋怨，你管村里的事我也不埋怨，但最起碼你得給咱們家找個住的地方吧?！甭裨箽w埋怨，房子到底還是占輝媳婦找的。

說到借錢給貧困戶找房源租房，村里的五個兩委成員，哪個沒拿出來過？不管是家里還是大街上，都是現(xiàn)掏現(xiàn)借。為了新區(qū)建設(shè)，為了“千年大計”，為了子孫后代，大家都豁出去了。

想著這些，張賀軍更覺得自己有責任把拆遷中的大事辦好，讓所有鄉(xiāng)親都能安心地過好以后的日子。

到了征遷指揮部，張賀軍把想法一說，指揮部當即和縣征遷指揮部聯(lián)系，縣里立即把情況匯報給了新區(qū)。新區(qū)和縣里馬上派人入村調(diào)研。很快，上級經(jīng)研究決定，宋莊村整村征遷。

消息傳來，大家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站在老屋前，張賀軍讓人拍下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身著紅色征遷工作服，旁邊一個大大的“拆”字分外醒目。她的臉色看似平靜，但誰都知道她的內(nèi)心一定涌動著巨大的波瀾。就在前一天，她力排眾議，一錘定音，將“先拆我家”四個字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聲在老屋前響起。先是她一個人唱，很快，兩委們加入進來，村民們加入進來，工作組的同志們都加入了進來……

張賀軍心里發(fā)酸，含著淚離開了。剛走了10來米，就聽到隔壁鄰居家中老太太的哭聲，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征遷工作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我沒想到會如此順利。宋莊村的村干部讓我感動。宋莊的老百姓讓我感動?！卑残骆?zhèn)宣傳委員、包村干部劉君德動情地說。

在宋莊村村委會臨時租用的辦公室墻壁上掛著好幾面錦旗，上面寫著：

“一心一意為村民，盡心竭力辦實事”“為村民辦實事，做群眾貼心人”“為民辦實事，百姓貼心人”“心系百姓，人民公仆”……

這些，代表著每一個村民的心聲。

新安北堤外，浩瀚的白洋淀是那么明麗，清澈的淀水是那么潔凈。據(jù)中國環(huán)境監(jiān)測總站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2021年，白洋淀淀區(qū)整體水質(zhì)為Ⅲ類，進入全國良好湖泊行列。白洋淀水質(zhì)的改善，是雄安新區(qū)對歷史做出的卓越貢獻。這里面，包含著無數(shù)人的心血和付出。在清清的淀水面前，誰都無法忘卻，堤上、淀內(nèi)村莊百姓經(jīng)歷過用一對對桶收集生活廢水和垃圾的困苦;誰都無法忘卻，像張賀軍這樣為白洋淀還清工作負過傷流過血的村黨支部書記。

2022年1月，宋莊村征遷工作完成一年后，一條新的大堤傍著新安北堤的西側(cè)，從安新縣旅游碼頭的北面蜿蜒南來，到原宋莊村堤段西端處合二為一，盡情展示著雙堤并峙的宏大格局。這是雄安新區(qū)在白洋淀邊擘畫的嶄新圖景。這里面，有每一個雄安人的博大情懷，當然包括張賀軍這樣剛強又柔弱的雄安女子。

（王廣樂，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刊發(fā)在《散文百家》《雪蓮》《延安文學(xué)》《荷花淀》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雄安古鎮(zhèn)漫記》《流光碎影》。）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