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婷

《詩經(jīng)·齊風》中直接描寫女性神姿風貌的詩歌并不多，但通過解讀其寓情于事的手法，可以間接地看到齊地女子那心懷政事、熱烈大方、明艷亮麗的神采與風貌。本文試圖在探析齊地女子神采的基礎上，對其背后蘊含的齊地女子地位、婚戀觀念等成因進行深層探究，尋找其中的齊地文化因子。

《詩經(jīng)·齊風》包含了《雞鳴》《還》《著》《東方之日》《東方未明》《南山》《甫田》《盧令》《敝笱》《載驅(qū)》《猗嗟》十一篇詩歌，反映了齊國的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其中，有關齊國女子戀愛婚姻、性情神采的方面，表現(xiàn)得尤為動人，讓我們感受到了那個時代齊地女子的熱情潑辣、心懷國家與明艷亮麗的飛揚神采。下面，筆者將從產(chǎn)生背景、女性風采、文化成因三個方面展開分析。

一、《詩經(jīng)·齊風》及女性題材詩歌

牟庭《詩切》有云：“東方之國齊為大，錄齊詩而東方之俗，可概見矣?！痹醋詾I海之域的《齊風》記錄了齊國的詩歌，再現(xiàn)了齊國特有的風土人情和文化傳統(tǒng)，吳公子季札曾評論《齊風》道：“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弊阋娖渲邪凝R地獨有的大國風范與其文化的藝術魅力。

縱觀《詩經(jīng)》對女性形象的描寫，往往側(cè)重于她們溫婉、賢惠的一面，而《齊風》中的女性形象則各有風采，她們有著大膽主動、潑辣熱烈、鮮艷明麗、明德尚賢的風采與性情，大大豐富了《詩經(jīng)》中的人物形象，讓我們得以看到我國不一樣的古代女性的風采。這種女性風采的形成，與齊地的地域文化、風俗傳統(tǒng)又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二、齊地女性的飛揚神采

（一）心懷政事 明德愛國

齊地的女子心中裝著政事與國家，她們胸懷天下、明理尚賢，從《雞鳴》一詩中就能夠略知一二：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妻子擔心丈夫上朝遲到，先是用“窗外雄雞已經(jīng)喔喔叫了，上朝的人已經(jīng)都齊了”來催促他，又一遍遍催促“東方的太陽已經(jīng)發(fā)亮了，上朝的人已經(jīng)擠滿朝堂了”，男子卻總是找借口敷衍、推脫。前兩次的勸說都無效，面對丈夫的搪塞，即使通情達理的妻子知道，丈夫是舍不得自己才不去上朝，但明大義的她依然開啟了第三章的勸說，她先用“甘與子同夢”，動之以情，表達了對丈夫的理解與愛意，之后再用“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曉之以理，勸告丈夫不要因此招致別人的憎惡。從感性的勸服到理性的分析，妻子的溫柔賢惠、有情有義、有膽有識、心懷政事便躍然于紙上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女子面對國家政事，表現(xiàn)得比丈夫更加有理智、有責任心，即使夫妻之間有著濃濃深情，在政事面前，妻子還是選擇了“理”，選擇了多次勸告，表現(xiàn)出了她的明理、愛國。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

這是一首贊美少年射箭技術高超的詩，是男方在迎親時，女方家里唱給新郎的贊美歌。可以看出，在詩中女子的眼中，男子有著健壯的身材、挺拔的身高、明亮的眼睛、飽滿的額角，而最重要的是他有著堅硬的肌肉和炯炯有神的雙目，而且還能夠做到“終日射侯”，日復一日的練習。女子之所以欣賞男子，是因為只有擁有了神采、技術等這幾樣條件，才能夠充分說明這個男子是一位擅長射箭的好手，他才有能力保家衛(wèi)國、為國殺敵，進而為國爭光，才是真正的英勇威風，才能獲得女子的青睞。不難看出，齊地的女子欣賞與贊美的是“山東大漢”般強健的體魄和精湛的射箭技術，這正流露出了她們心中對國家的那份灼灼的熱情與堅定的信心。

（二）熱烈大膽 率真自然

從古至今，純真熱烈的愛情都是人們的共同追求，《齊風》中也不乏對此的描寫，從這些描寫愛情的詩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處于熱戀中的女子的熱情真切、率真主動的神采。

1.率真開朗之氣

正如《著》一詩中，雖然沒有對于女性神采的直接描寫，但《齊風》以其將情感、態(tài)度寄托蘊藏在敘事之中的抒情方式，讓我們看到了齊人心中理想的女性神采：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cè)A乎而。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詩中的女子是一位正在等待前來迎接自己的新郎的新娘，與自古以來的敘事視角不同，以往都是新郎贊頌、想象新娘的美，而在這一首詩中，視角一轉(zhuǎn)，變成了新娘對新郎毫不掩飾、大膽熱烈的想象與期待。另一處不同便是不同于《國風》中他人對婚禮的盛大、新娘的美貌的描述，這首詩里是新娘本人發(fā)出的疑問和吟唱，足見她的率真、直白。他在屏風前、庭院中還是堂屋中等我呢？隨著新娘想象的層層推進，她心中的期待、喜悅與激動，連同羞澀一起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新娘的想象一刻也不曾停歇，“他佩戴的玉石是瓊?cè)A嗎？”“他佩戴的玉石是瓊瑩嗎？”“他佩戴的玉石是瓊英嗎？”但她不想象新郎的地位與長相，而是想象新郎究竟佩戴了什么樣的玉石，因為她看重的是“玉石”背后所象征的品質(zhì)，她只為等待一個如美玉一般的君子來將自己迎娶，她心中的期盼、喜悅與興奮難耐，從她對男子步調(diào)的判斷中，從她一次次對新郎佩戴之玉的猜測中，如鼓點般聲聲奏響，逐漸增強。也是從這里，我們便可以看出齊地女子大方自然、率真熱烈的風采與品質(zhì)。

2.熱烈明麗之美

《東方之日》中的女子更是大膽、自然：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

這首詩表達了男子對女子的贊美，且看那東方的太陽已經(jīng)紅透，美麗的姑娘來到了我的房中，踩著我的膝蓋和我親昵;東方的月亮已經(jīng)掛在了天邊，美麗的姑娘來到了我的門前，踩著我的雙腳與我聊天?！睹娦颉吩唬骸按趟ヒ?。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也。”這一評價中，將男女純真自然的愛情與封建禮教相聯(lián)系，顯然是出于弘揚“禮”的原因，是牽強附會的，但“男女淫奔”之意還是有的。

“東方之日”與“東方之月”可以說有三層含義，首先是點明了男女相會的時間，試想：在陽光燦爛的早上或是月光皎潔的夜晚，一位姑娘去了心上人的房間里，與他親昵、相歡，是多么的大膽、主動呀！姑娘對男子的愛戀之情絲毫沒有掩飾，她選擇了令人充滿遐想的時間前往男子家中，以如此勇敢、熱情的行為，與心上人親熱。第二層是營造了美好的意境，朝陽初升，美好的一天由此開始，這位追求愛人與幸福的姑娘的一天也由此開始。月上梢頭，靜謐的環(huán)境正是約會的不二之選，美麗的姑娘當然不會錯過。姑娘難掩心中的相思，挑選了最美好的時光，踩著男子的膝蓋和腳背表達自己的心意，既有大膽而又熱烈的情感，又有姑娘含情脈脈、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愛戀。齊地女性的熱烈、奔放、勇敢、率真的獨特神采與魅力，在暖陽中、在朗月下，從這位美麗姑娘的腳步中，一聲聲踏進了我們耳中，更流淌進了我們心里，令人心神往之、贊嘆不已。

而第三層意味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便是將姑娘的容貌比喻成“東方之日”與“東方之月”?！皷|方之日”便是早晨灑向大地的第一縷溫暖的陽光，東方的太陽緩緩升起，旭日從地平線微微露出的弧線，好似那美麗的姑娘紅撲撲的臉龐，陽光明亮但并不刺眼的光芒，好似姑娘的出現(xiàn)帶給人明朗與希望。男子將姑娘比喻為朝陽，可見姑娘容貌的明麗、姣美，以及她的到來帶給他如陽光般的燦爛與溫暖?！皷|方之月”應是掛在樹梢上的那一輪彎彎的明月，“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夜晚的月色如水，姑娘的面色如月，透出清亮而又皎潔的美感。要是有這樣一位姑娘來到你的門前，她是那樣的明麗可人，又是如此的熱烈勇敢，試問有哪一位男子能夠忍心錯過呢？這一將女子比喻成日、月的寫法，為后人描寫姝女的容貌之“姝”開了先河，如曹植《洛神賦》中有“皎若太陽升朝霞”“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還有韋莊《菩薩蠻》中的“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現(xiàn)代歌曲中也有這樣的比喻，如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中所唱的“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齊地女子熱烈奔放、率真自然、明艷亮麗的神采，隨著這一聲聲歌唱，在中華文化的長廊中回響。

三、成因探究

（一）女性地位較高

齊地女子對于國家的熱愛，對于政事的關心，和當時她們地位較高有著密切的關系。首先，從《史記·貨殖列傳》“太公望封于營丘，地瀉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工，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的記載中可以看出，齊國女子在建國之初，由于“漁業(yè)”這一生產(chǎn)方式的原因，她們是主要的生產(chǎn)力，在經(jīng)濟建設上做出了重要貢獻，為國家的強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次，《漢書·地理志》中也有過這樣的記載：“齊國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日‘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饼R地人的長女不出嫁，而是家中的“一把手”，掌管祭祀這樣重要的事情，足以見得女性在家中不可輕視的地位，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之主”也不為過。除此之外，先秦時期的齊國還盛行贅婿制度，說明齊國有著“女尊男卑”的情況，《晏子春秋》中記載的晏子車夫的妻子主動與丈夫離婚，更進一步作證了齊國女性地位之高。齊國女性對于政事的關心、對國家的責任感，正是在這一文化傳統(tǒng)、風俗習慣中逐漸產(chǎn)生的。

（二）婚戀觀念開放

筆者認為，齊地女子所具有的熱烈大方、自然率真的神采，與齊地開放的婚戀觀念有著很大的關系。齊國原本是東夷人聚居的地方，東夷文化有所遺留，又因為姜太公為了增加人口、恢復民生，采取了“因其俗，簡其禮”的政策，所以使得齊文化中體現(xiàn)了許多東夷文化的傳統(tǒng)與特色。東夷人在婚戀觀方面，約束較少、比較自由開放，齊地人也傳承了這樣的婚戀觀念，有著一夫多妻、巫兒、婚外性生活，甚至姑姊妹不嫁的諸多現(xiàn)象。如《戰(zhàn)國策·齊策四》的記載：“臣鄰人之女，設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嫁過畢矣?！边@個去拜見田駢的齊人，在舉例子時談到了自己鄰居家的女人，且看這位女子三十多歲的年紀卻不愿嫁人，在現(xiàn)代都可以被稱為“高齡剩女”了，更為令人震驚的是，她還有七個孩子。對于這樣的女性，齊人對于她的評價不是淫亂，卻是夸贊她的能力強，足見齊人在對待兩性關系、婚姻觀念方面的自由與開放。在這種開放觀念的影響下，女子在對待心上人時“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的熱情主動、對待新郎時“俟我于著乎而”“俟我于庭乎而”“俟我于堂乎而”的急切想象，也就有跡可循，可以用文化和傳統(tǒng)來解釋了。

寫至文末，耳畔又再次回想起吳公子季札的那一句：“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在東夷文化的影響與齊國大國氣度的感染下，齊地形成了較高的女性地位傳統(tǒng)與開放自由的婚戀觀念，由此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一位位容貌明艷亮麗的女性形象便跨越了時空，站在了我們面前，以她們心懷天下、熱烈奔放、率真大膽的神采，給予我們無限遐想與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