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凱璇
“咚咚咚—”
文婷小跑著去開門,寒風夾裹著冬雪鉆進了屋里,門外空無一人。她低頭,看見了一個信封被石子壓著。
“這大過年的,還有人來送信,真是稀奇!不過倒是也難為人家了,天這樣冷?!蔽逆酶┥碛檬謸荛_石子,寒氣隨即從指尖刺進去順著血流遍全身,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便趕緊拾起信封,邊用身子頂著門向前邁進門檻,邊大口呼去信封上殘落的雪,透過零星的雪點現(xiàn)出幾個字:兒 文婷收。
門還沒來得及關上,風從縫隙里拼命鉆了進來,生銹的栓子吱呀吱呀地叫喚著,屋子里回蕩著寒風的呼嘯聲。文婷愣在原地,舔了一下嘴唇,五味雜陳。
文婷也想不透她當時為什么下定決心要到陜北這個小村子里來。在那個時候,北京可是人們向往的城市。她家里條件好,爹媽都是在工廠當工人領工資的,她不愁吃不愁穿還有書讀。祖父是抗戰(zhàn)的老兵,所以她政治背景還好,上學時每次填表總會有“軍人家屬”的紅星印章,班上幾個調(diào)皮的同學驚嘆著相互傳看,被那紅色耀紅了眼后就直直地盯著她看,羨慕不已。甚至老師似乎也對她多加關心,問長問短,話說著說著就回到“你爺爺他老人家現(xiàn)在還安好吧。真是人民的榜樣”。文婷當然覺得這是驕傲,但后來她總在想,去打仗的可不是我!去賺錢的也不是我!同學們看她不言語,都說她失了個向那些整天昂著頭在女生堆里走過的男生們吹噓的好機會,她們早想壓壓男生們的士氣!文婷只是微笑。
1969年剛入秋的北京帶著涼意,車站里滿是要離家的學生和送別的家屬,廣播不停地播放著《好兒女志在四方》的歌,人頭順著搖擺的手涌動著,相互告別。文婷媽紅著眼送她上了去陜北的火車。
“你……你咋沒哭呢?”同行的女友哽咽著問。
“這有啥好哭的。”
“你為啥要到那兒去?”
文婷沒作聲。她的耳朵里還嗡嗡地唱著“好兒女志在四方,有志青年奔赴遠方。去尋找什么?去尋找信仰……”她一路上哼著歌。
她用身體用力把門關上,坐在椅子上把信封拆開,小聲讀著:“文婷,自從你離開北京去陜北也有十個年頭了,現(xiàn)在國家都招知青回城了,隔壁老宋家兒子都回來考試讀大學了,你也趕緊買了火車票回來……”
已經(jīng)有十年了嗎……真是快啊……
北京的冬天也冷,但在陜北,那風可是從骨子里鉆進去的。風一起,把地上的沙、走的人、跑的羊都混著卷在一起,遠處的山梁又延伸地將一切凝固住了,但剩下的也只是灰黃的一大片了。
文婷記得她剛來這兒的時候,全老漢走了十幾里路來路口接她,他崴著腳從溝里爬上坡,又從坡走下溝,這路人都難走,更別提車了。他一見文婷,啥也沒多說,就幫著她把帶來的箱子扛在肩上,文婷在他身后跟著,看著風吹著他一頭糟發(fā)亂飛,腳卻一步一步結結實實地踩在這片黃土上。
這個山溝溝里的人們似乎沒有窮與富的觀念,手頭有點剩的家里就能吃白面,吃不摻雜谷碎的小米飯,家里沒剩的就只能用糠混點水煮著吃,日子就這么過了。全老漢家有四個男娃,最大的娃也只能幫全老漢趕羊,老伴前幾年又落了病只得躺在床上,日子過得本來就難,自從文婷來了以后又多了一雙碗筷,日子就更加緊了。他邊種地邊去掙工分,做的苦力比誰都多。家里實在過得不行時,就下煤窯—都說是去鬼門關,但下煤窯能多掙幾個錢,村里的后生老漢都爭著去。他們每次見到全老漢一瘸一拐地走向煤窯都高聲笑道:“別掙錢沒命使!”但當全老漢下煤窯時,誰也沒和他搶,誰也沒歇著拽緊繩子,都知道他家里的難處。
這些事文婷心里都敞亮得很。
她原本覺得這里不過是令人心畏讓人吃苦的窮地方,但這幾年她發(fā)現(xiàn)人心能在這貧瘠的土地上著開出花來。鄉(xiāng)親們也善良,誰家蒸了大米飯都毫不吝嗇盛一大碗給文婷他們嘗嘗;與鄰村幾個知青開了掃盲班后,鄉(xiāng)親們白天干活,晚上就過來學字,說是“莫要白了娃娃們的心”;挑糞澆苗,挖井蓋房,件件都是苦活累活,但文婷總是覺得誰在背后幫她撐著。在這幾年里,文婷和其他“老北京”“新北京”知青們起早貪黑,召集鄉(xiāng)親們一起在村里頭混沙子修路,還學習其他村子弄沼氣。后來國家重視革命老區(qū),開始在陜北搞建設,政府也補貼了不少,種糧的收成也越來越好,米啊面啊多了,大伙兒的生活也漸漸好了起來。文婷覺得和大伙兒一起干活的日子很充實。
桌子上的面的熱氣都散在吹來的風里,水都被面吸盡了,坨在碗底。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老漢他們都去趕集備年貨了,她望向窗外,覺得實在是難開這個口。
“能回去就回去吧!丫頭,讀書比過苦日子好,必須得回!”
“這有啥的,又不是回不來了,讀書事要緊,以后能為人民做貢獻。”
“話說多遍淡如水,再說多遍不如屁。這事沒得商量,大伙兒都盼著你回去過好日子,留在這里有什么好?年紀輕輕就該學習去!”
鄉(xiāng)親們把即將回城的青年送到村口,全老漢紅了眼眶,用他那寬厚的手摩挲著文婷的肩:“快回去吧!丫頭,那才是你的家?!蔽逆玫吐曕ㄆ?,肩一聳一聳的,嘶啞著聲音:“全叔,我不走了行嗎?我回去把我爹媽接來,我也叫你一聲大。”“你這猴娃,說啥呢,走,趕緊走?!比蠞h把手一擺,背過身去。文婷流著淚上了車,全老漢回過頭時,看著車子開走后揚起的漫天沙塵,眼睛里滿是淚。
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文婷看著車窗外都是一番新鮮模樣。冬天的風凜冽得很,她仿佛聽到一陣歌聲乘著這風撕開黃土高原的道道溝壑傳到這里:“好兒女志在四方,有志青年奔赴遠方。去尋找什么?去尋找信仰……”
1979年的初夏,文婷參加了北京市的高考,6月底放榜,被清華大學錄取。
2019年,文婷的孫女緊握著文婷那雙如黃土高原般滿是溝壑的手坐上去陜北的火車。五十年前文婷在去陜北的火車上沒想明白是要干嘛去,四十年前在回北京的火車上想明白了回去要干嘛。文婷又在風中聽到:“好兒女志在四方,有志青年奔赴遠方。去尋找什么?去尋找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