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華仁

1

我的住房就在四季的邊沿。窗玻璃外是春的汪洋，春潮沖蕩著玻璃發(fā)出嘭嘭的響聲。也許是屋里裝滿了生活與霉變的氣息，打開窗，流進屋里的春天氣息卻十分微弱，甚至感受不到。

我必須走出去，到院子到田野中去感受。

春天正是開花時。春天正是開花好時候。盡管每種花都急著開放，但它們都會在春天選擇一小段時間，作為自己的開花節(jié)，在一個個節(jié)日的連續(xù)中，春天成了一條花的河。

春天必須做一位趕花人，在追趕花的路上，讓花追趕自己。

我總是有著無限多的心事，而花卻沒心沒肺只管歡快地開放。

我在一場花事的結(jié)束中，趕會一樣去追趕另一場花事。我仰住笨臉，吭吭哧哧，在花叢中游蕩，我拿著個老舊的照相機，咔嚓咔嚓拍照著我的驚呼?；ǘ浼毼⒌啬剜?，我甚至聽到了一朵桃花喊著我的小名。

看花去，看花去。一個人看花去，一群人看花去，帶著母親看花去，帶著妻子看花去，帶著妞妞看花去。

春天是草木的故鄉(xiāng)?；氐搅斯枢l(xiāng)的懷抱，草木便有了真情，一地殘花還有點鄉(xiāng)愁的味道。夏天是草木的牧場，每一棵草木都變成了馬背上的漢子，放牧著急風暴雨。秋天是成熟的春天，飽滿，富足，火熱中散發(fā)著濃烈的酒香味。冬天是季節(jié)的外婆家，那里雖然寒冷，卻可以圍著火塘講故事了。

春天也是人的另一個故鄉(xiāng)。春天的故鄉(xiāng)就坐在春風的翅膀上，春天的人都會飛翔。春天的故鄉(xiāng)清新而濕潤，春天的人也飽含著水分。在春天的故鄉(xiāng)走一走，僵硬的四肢便柔軟起來了，冰涼的手腳便暖和起來了。在春天的故鄉(xiāng)里，從來沒有硬邦邦的東西，在春風的敲打中，所有的老皮都會脫落掉，露出粉紅的嫩肉。

立春那一天是一個極為震撼人心的時刻，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轟然打開。盡管枝頭還看不到一點兒綠色，殘冰還在陰坡翻著瓷白的眼，但從那一天開始，大地上四面八方突然響起了花草的喊叫聲，枝與根的脈絡(luò)里江河奔騰，芽眼內(nèi)一粒瞳仁開始轉(zhuǎn)動。真的，從那一天起，樹木與多年生小草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了。那些冬天一直墨綠著的冬草，也突然直起身子，好似有關(guān)緊的事要說。但對那些草木的種子來說，春天尚為時過早，天氣也冷了點，它們睜開惺忪的睡眼瞅兩眼，翻個身，又睡回籠覺去了，但在草長鶯飛的時光里，它們已經(jīng)開始做春天的夢了。直到谷雨，在布谷鳥急切的喊叫中，它們會突然睜開眼睛，一夜之間，綠滿大地，要不了多久，大地就變成花海了。

2

我的春天是從房山頭那一群麻雀的叫聲中開始的，當然還有兩只來湊熱鬧的喜鵲，喳喳幾聲，再飛走。那群麻雀在冬天幾乎很少叫喚，即使叫喚幾聲，也是咕咕噥噥，沒有個鳥叫樣兒。但在立春前后幾天，它們就會脆活活亮堂堂地叫起來。我的小房子也跟著沸騰了。我感到春天的呼喊聲比麻雀的叫聲還要響亮，麻雀的喊叫是對春天的回應。在春天的眼睛里，所有的生命都應該趕緊開花，就是石頭也要做好開花的準備。鳥叫聲是另一種花朵，開放在飛鳥的夢想里。

在柳樹想發(fā)芽還沒發(fā)芽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傷感人少莊荒的老家，我感到原野也許就是我的另一個真正的故鄉(xiāng)。

在原野中，在一條幾里長的小山脈上，很少有孤零零的花樹與花草。每一種草木都會經(jīng)營出各自的村莊來。這些花的村莊與人住的村莊很相似，在一個桃姓的村莊中，還會住著梨姓與杏姓。但花的村莊卻從來不會為蜜蜂到誰家做客爭吵，相反，在白梨花的陪襯下，紅桃花更顯出水靈靈的嬌羞。

我走進的第一個花的村莊就是玉蘭。

在正月的冷風里，米粒大的桃花蕾還帶著一頂黑褐色的小帽子，榆樹柔軟的枝條上是一溜溜看不清楚的褐紅色粉狀物。只有柳樹的綠冰晶小尖芽，看著玉蘭花會心地微笑。

南召縣是玉蘭原產(chǎn)地，經(jīng)過好多年的栽種，村莊、路邊都是玉蘭，出門就能看到玉蘭。不過每年我都會去雁依山看，那里是玉蘭的原產(chǎn)地，有著幾十里玉蘭花海。那里已經(jīng)不是村莊，而是一個玉蘭的大城市。

玉蘭開花時，除了柳樹一團綠煙，其它樹還保持著冬日的落寞色，玉蘭也沒有發(fā)芽，但玉蘭的干枝上已經(jīng)是一片潔白，在初春的陽光中，滿山的玉蘭樹閃爍著白色光芒。一陣微風從白花海閃過，花浪起伏著，在玉蘭花覆蓋著的密林里，落花噗噗踏踏，好似雨滴聲，又似松塔落，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奇妙感覺。如果大風從白花海滾過，山已經(jīng)不是山了，而是涌起的大白浪頭了，在白浪的翻騰中，一只只白色的鳥往天上飛，把天都遮著了。而大風過去，又是一陣噗噗踏踏，那些鳥消失了，可天空很多鳥仍在飛，在盤旋，顯然花瓣的浪潮驚動了鳥們。

玉蘭是一種高大的喬木，玉蘭花也是北方樹木中花朵最大的。玉蘭花瓣線條優(yōu)美，翹起的形狀就像一枚銀色的司南，也更像一只小船。那些跌進河水中的花瓣，順流而下，去它們遙遠的夢想了。

今年我去雁依山的時候，那些白色的小船已經(jīng)遠航，那些拋錨在林地的船只已經(jīng)荒廢，我錯過了雁依山那場花的盛事。這讓我多少有點失落。但在我短暫的失神中，突然傳來了厚實而清亮的聲音，那是連翹金黃色小喇叭花合奏出的音樂。在明快的聲音里，我的情緒也明亮起來。連翹金黃色小喇叭一吹就是半個月。在它一天連續(xù)二十四小時的吹奏中，春天進入高潮，春風開始動情，草木全部出動，好似全天下都是為了發(fā)芽與開花。那些還開不出花的草木，也伸長出嬌嫩多汁的翡翠色苔梗，樹枝上暈染出鵝黃或橘紅的嬌嫩小葉片。

在農(nóng)歷二月底到三月底這一個多月中，大多數(shù)草木都會開出自己的花朵。大地染成彩色。這時也是很多城里人春天的開始，他們踩著滿地落花，沒幾步就走進了春天的最深處。

原野、田間、村莊漂浮在花色的汪洋大海中，一陣風吹過，花霧里露出青瓦房脊。有人在花叢吆喝。女人的說笑聲飄蕩著花粉的味道。幾只鴨子在小水塘里追逐著水面上的花瓣。

沒有人能數(shù)清鄉(xiāng)村到底開了多少種花。走進鄉(xiāng)村，見得最多的花樹肯定是桃梨杏與櫻桃。這幾種花樹也會在大山上建成自己的村莊，但大多數(shù)村莊都不大，可能只有三五戶人家，而更多則是獨居戶。那些獨居戶都是山里的老住戶，已經(jīng)得到了山風的真?zhèn)鳎鼈円魂嚭芸岬膿u曳，讓山野花枝亂顫。那一樹燃燒的色彩，已經(jīng)成了那片山的春天標志。

山上有很多野果子品種，但在幾千年的種植過程中，吃來吃去，還是桃李杏櫻這幾種果子好吃。因而，這些果木便從山野里走出來了，以家樹的身份，走進了村莊的房前屋后，在一個個果園里安家落戶。在一代代的呵護中，人便與這些果木有了特殊的感情，它們的花便閃爍著神圣的光芒，成了鄉(xiāng)村最美的花朵。而我，每當走近這些花樹，看著一樹的熱烈，總感到很親切，好似我不是在賞花，而是回到了花的家里，回到了鄉(xiāng)村的詩意處。

谷雨過后，繁鬧的花季好似要結(jié)束了。春季在一點點加重顏色，燕子在天空不停地畫著線條，青蛙咯哇著舒服舒服，小鳥忙著做窩。但還有很多花要從春天路過。洋槐花該開放了，深山的杜鵑花該開放了，第一噴兒月季真的要紅紅火火開一場了。

3

我住的院子種了不少香樟與桂花樹，路邊的小葉黃楊籬笆常年綠著。還有一棵櫻桃，一棵杏子，開花時不少人駐足觀看。但春天好似過客，兩棵花樹沒幾天便花落滿地，花瓣又被風吹走了，院子又沉寂在單調(diào)的綠色中。白頭翁的叫聲把春光撕開一道口子，一股春潮涌進來，但口子很快就愈合了。我院子里的春天好似只有短暫的十多天。這讓我感到很失落。

在不能走出去的時間里，有時候我從院子的東頭走到西頭，再轉(zhuǎn)身從西頭走到東頭。我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目光越過院墻往遠處看看，好似在找丟失的東西。我在院子里晃蕩著。我坐在水泥臺階上，咦，水泥裂縫里卻長著一棵蒲公英，亮颯颯的小黃花眨著眼睛。我趴在鏤空的花磚上，花磚上竟然到處都長著苦麥菜?？帑湶艘淮卮剀鸸Ｉ蠟M星星點點的小黃花，花磚上懸浮著一個花的小星空。房后的空地里，綠了一冬天的婆婆草，綠豆大的四瓣小藍花灑得到處都是。原來院墻根本就擋不住春風，春天并沒有拋棄我的院子。在我的忽視中，院子的小草沒日沒夜地唱著歌，而我卻沒有聽到。

多年來，我的目光一直被鮮艷吸引著，沉醉在飽滿的色彩里，迷戀在繁鬧的熱烈中，對那些不熱烈不鮮艷的草木根本就懶得看。當我從錦繡繁華里轉(zhuǎn)過身來，把一雙桃花眼投向那些不是花樹的花樹，不是花草的花草，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生活的青山綠水之中，還沒有不開花的樹，沒有不開花的草。

樹終歸是要開花的，即使沒有趕上春天的腳步，也要在初夏殘存的春意中，綻放自己的歡笑。

楊樹、柳樹、楓柳、核桃、栗子，以及滿山都是的櫟樹，在春天都掛滿一樹淺綠色的花穗，花葉一色，很難看出來。杜仲花則是一簇細絨絨的綠毛，站在樹下根本看不到。大山上很多大樹，都開著米粒大的小花。在林子里走動，往往看不見花，卻有一陣幽香襲來。坐在石頭上歇歇腳，細粒如雨，呼呼啦啦，卻是如豆的青色花鈴，如扣的淡白花朵。山林中的一切，好似都隱藏在厚重無邊的綠色中，無處不在的花開花落，卻慢悠悠、靜悄悄地進行著。多少年來，我一直醉心的各種花樹，原來卻是樹木家園中一個小花枝。

4

谷雨前后，春意越來越濃烈了，在浩蕩的春風里，我甚至有了開花的感覺?？蓸涞幕ㄆ谝呀?jīng)過去，躲在葉片里的毛臉青杏，正在春風里眨巴著眼睛。那些喧鬧的果園與花園已經(jīng)沉寂在無邊的綠色中，甚至連樹名好似也消失了。

綠色是生命的原色，綠色是生長著的顏色，綠色讓人安靜。我的日子已經(jīng)被綠色覆蓋，在綠色高強度的連續(xù)沖刷中，我在綠汪洋中沉浮著。一陣大風吹過，我隨綠而流，就像一葉扁舟。綠色是美好的。但綠葉終歸要有紅花陪襯，沒有花朵的綠色，就像沒有星星的夜空，汪著單調(diào)與寂寞。街邊的紫薇花開了，路邊的月季花開了，公園里的格桑花開了，但她們并不屬于原野。

我彎著腰爬山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就在我的腳邊，幾朵小黃花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再沿著草皮往前看去，雪白的、紫色的、粉紅的、金黃的花朵，點點片片，開放在大荒山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小草，正在以花的形式，在草浪中起舞。哎，原來我一直在花海中找花，可是大花樹擋著了我看花的眼睛？當我俯下身子真心去看那些小草，無數(shù)只花的眼睛也盯著我看。我走到哪里，花便開到了哪里。我走，花也走，我停，花也停，我坐下來，花便圍繞著我，好似我是一位花老人，她們想聽我講故事。我在山野往前慢慢走著，回頭望去，我踩過草花，身后是一條我自己走出的花路。

我坐在草地上，躺在草叢里。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就是那個樣子，在草叢里躺著、趴著、滾著、跑著，捉螞蚱，捉小蟲，與草說著話，一玩就是一大晌?？蛇€沒有玩夠哩，卻忽然長大了。長大了，小草仍然年年綠著，小草花仍然年年開著，可不知啥時候起，小草好似已經(jīng)淡出了我的視線，在我的眼光里消失了。

小草是大地上的先行者。當一粒小草的種子，在一次偶然的空降中，在一個沒有生命跡象的地方長出來，一個生命家園的雛形便開始形成了。當很多小草在一個地方長起來，一個真正的生命家園便形成了。于是藤蔓來了，小灌木來了，大個子的喬木來了，各種各樣的動物也來了，啊哈，春風細雨都來了。這個生命的家園就叫荒野。當荒野上出現(xiàn)莊稼與村莊，一個人類的家園便形成了。人的家園就建立在草的家園中，被小草小花包圍著，從小草上一次次踩過，那便是鄉(xiāng)村的路了。

望著到處都是的小草，我感到小草越看越神秘了，我越來越看不透小草了。小草的種類太多了，她們千奇百怪，大多我都不認識。多年生小草與樹木都會在春天準時發(fā)芽，在春天開花。

大多數(shù)小草都是一年生的，她們的生命周期大多只有三四個月，但很多小草卻能一年多生，當種子落進泥土里，只要泥土足夠濕潤，就立馬發(fā)芽。我感到她們是背著春天飛行的植物，飛到哪里就把春天帶到哪里，即使深秋，也要開放她們的小花朵，把大地裝扮得妖嬈起來。

責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