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羊

路邊是零零散散、姿態(tài)各異地行走著的喪尸，而他站在道路中央，就像一只闖入狼群的迷途羔羊。

畫面定格在這一幕，孫杭從夢中驚醒。他打開放在床邊的手機，屏幕泛著幽幽的白光。凌晨四點半，孫杭長舒一口氣，可是卻再難以入眠。

這是喪尸病毒爆發(fā)的第二個月。兩個月前，在一場波及世界的輻射作用下，部分人類變異成為了窮兇極惡且喪失理智，皮糙肉厚到甚至能抵御大部分熱武器攻擊，會吞噬活物血肉，并可傳播病毒的喪尸。

絕大多數人類依舊只是普通的人類，而千萬分之一的人——平均下來可能每座小城只會有一個，進化成為異能者。異能者擁有著與個體喪尸匹敵的能力且不會被喪尸病毒所感染。順其自然的，每座城市里的異能者自動負擔起了保護城內人民的義務。而孫杭，則非常幸運地成為了他所在的城市里唯一的異能者。

其實孫杭在喪尸病毒爆發(fā)前，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大學生。他就像是絕大多數大學生一樣，偶爾逃逃課，考試就考前突擊熬夜復習，憑著中游的成績一直不掛科，但也一直不出彩。這個世界上似乎是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他保護的。他不是可以胸口碎大石單手捉悍匪的怪力勇士，他也不是會見義勇為主動扶老奶奶過馬路的熱心群眾……他沒有絕對的力量，也沒有絕對的善良，可戲劇性的轉折就這么來了——上天賜予了他絕對的力量，城市居民的義務要求他擁有絕對的善良。

他就這么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他想到自己進化的那一刻，那時他正在和女友張婷婷約會，突然感到身體里多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他恐慌。

他們聽到城市上空回響的警報聲，很快便看到新聞報道喪尸病毒爆發(fā)的事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異能者，可女友的表情從最開始的驚恐變成了看到新聞后的驚喜。

張婷婷極力勸說孫杭去找城主坦白身份，這樣他就會立即變成這個城里最尊貴，大家都要尊敬的人。孫杭原本還有些猶豫，但他并不忍心讓張婷婷失望。于是他去找城主了，于是他現(xiàn)在躺在了城主府里最豪華的這間房里。

同樣的，他的女友也過上了在城主府里安安穩(wěn)穩(wěn)好吃好喝的生活。

六點的鐘聲如約響起，孫杭麻木地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門。他走到餐廳，長達五米的餐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早餐，城主也還是和往日一樣早早地便在餐桌的另一頭等他。

孫杭又一次忍不住想起他剛來時的拘謹：那時的他對與城主一起吃飯這件事情感到非常榮幸和惶恐——就好像小朋友被單獨找去和老師談話的那種感覺。哪怕他現(xiàn)在對小城的作用遠比城主大，可他依舊在與城主交談時不斷結巴忘詞，臉漲得通紅；哪怕城主對他非常的客氣與尊敬，可他依舊會不自覺地用上尊稱來稱呼城主。

“早安，城主?！睂O杭彎腰坐下。

“早上好，孫先生?！毕啾扔趯O杭的麻木，城主倒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上次的清理任務完成得非常不錯，只能說不愧是您，偉大的異能者。今天西南方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城墻又被破壞了些許，經檢測大約是五六只的樣子。不過您也不用擔心，在我們將軌跡分析后發(fā)現(xiàn)它們一進城就四散開來，對您也造不成什么威脅?！?/p>

“嗯嗯?！睂O杭嚼著一片爛熟的火腿，漫不經心地應著。

“實時監(jiān)測的工具也給您配備好了，相信今天的任務對您來說問題也不大。等您回來了我再陪您暢飲暢聊！”

城主臉上堆起笑容，離開座位走到孫杭旁邊，俯下身子湊到孫杭耳邊，語氣熱絡：“不過在消滅喪尸的時候還請您務必小心不要鬧大了動靜，免得引起群眾的恐慌。畢竟他們早就對這樣的封城局面心有不滿，萬一發(fā)現(xiàn)有喪尸混入，難免會覺得我這個城主不夠稱職啊！這還得多拜托您了，您請慢用！”

孫杭在城主湊過來時便身體僵硬，此刻胡亂點點頭便當做回應。

在不久前，這座小城被喪尸包圍，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聯(lián)邦和周邊城市也都自顧不暇，所幸城內的武裝力量還能勉強與喪尸大軍相持，形成了僵持的局面。而有些零零散散的喪尸則會從某些莫名的小角落溜進來。在孫杭出現(xiàn)之前，城內對這些喪尸一直沒有辦法，每次都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來殲滅這些喪尸。而孫杭出現(xiàn)之后，這項任務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在這個方面，他一個人便可抵御千軍萬馬。

其實有時候孫杭也想不明白。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應該是高高在上的，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留在城主府里被人伺候。其實沒有人能強迫他一定要去保護這座城市的，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心情做事，他可以躺平可以偷懶，其他人拿他沒什么辦法，他大可以躺在這個位置上過安逸的生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與城主互相客氣著，并全盤接受這些任務?？伤睦镉忠恢庇兄撤N道德感的約束，這份道德感就像是延續(xù)了上千年的儒家孔孟之道，讓他下意識地去拒絕鋪張浪費，也像是遠在西洋的古希臘城邦意識讓他使命性地去守護城市。

仆人看到他許久未動，便過來詢問：“孫先生近日來食欲明顯不如剛來的時候呢，是廚子的手藝不合您口味嗎？”

仆人不提還好，一提起這個話題孫杭便羞憤不已。在他剛住進來的時候，對于兩個人吃這么一大桌子珍饈感到非常震驚，他又舍不得浪費，也不好意思浪費，便每次都牟足了勁兒吃，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餓死鬼。

可是，當他在這里生活了幾天后，便發(fā)現(xiàn)剩飯剩菜都是給了下人吃，根本就不存在浪費的問題。至于珍饈——再怎么樣的珍饈他也吃膩了！至于給下人吃有什么問題，會有什么問題呢？現(xiàn)在的他已經完全接受了仆從低人一等這樣的觀念。哪怕不久前，他還只是一個非常普通且渺小的人類。

“那自然是你們做得不好！我哪有時間去指正你們，我忙得很哪！”孫杭惱羞成怒，不耐煩地擺手離席。

張杭帶好裝備準備出發(fā)，正走到門口，便遇見了帶著司機、女仆等一大群人準備出門的女朋友張婷婷。

與孫杭不同，張婷婷對于新生活的適應簡直是太快了，快到讓孫杭就要認為張婷婷似乎生來就是過的富貴日子。

在他們最初幾天里，孫杭還在努力解決桌上的食物時，張婷婷就已經跟全府上下的所有仆人及家眷打好了關系，甚至還可以與城主本人交談甚歡。她現(xiàn)在身上穿著的是孫杭之前幾個月的生活費都買不起的名牌衣物，臉上畫著的是她之前手笨一直學不會的精致妝容。

明明孫杭才是最應該被眾人擁簇的那個人，可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出任務，因為沒有人能跟得上他的節(jié)奏，普通人類去處理喪尸只能是送人頭；哪怕是在府里，除了照顧他起居的仆人，也很少有人會主動與他說話，大多數人看到他都會避開。而且一切都與眼前女友的處境形成了鮮明地對比，他心中不免泛起幾分酸澀。

“阿杭！你是要去出任務了嗎？注意安全噢！”張婷婷看到孫杭，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并給了他一個擁抱。

“嗯?！睂O杭低低地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路邊是緩緩向他走來的神情各異的人群，他的同伴離開了他，混入了人群之中。而他站在道路中間，就像一只被拋棄了的迷途羔羊。

畫面定格在這一幕，孫杭從夢中驚醒。他打開放在床邊的手機，屏幕泛著幽幽的白光。凌晨四點半，孫杭長舒一口氣，可是卻再難以入眠。

這幾天周圍人的表現(xiàn)都過于奇怪，讓他的心里始終有著一股隱隱的不安。

很突然的，城主府內的信號被切斷了，說是過幾天會有師傅過來維修。雖然在社交媒體高度發(fā)達的今天與網絡世界斷絕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但這倒也不是讓孫杭最不舒服的事情。他發(fā)現(xiàn)最近女友張婷婷與城主走得很近，他總是能無意間看到這兩人在客廳或餐廳竊竊私語，兩人的接觸完全已經超過了安全社交距離——孫杭明白，他內心已經滋生出了一些黑暗的想法。他想到女友在金錢花花世界里如魚得水的狀態(tài)，他想到女友這么多天以來宛如城主府女主人一樣理所當然的姿態(tài)……他承認，他不信任張婷婷了。

相比于我這個人，她肯定還是會喜歡金錢與權勢多一點吧。不然她當初為什么要極力勸說我來這里呢。她明明知道我膽小懦弱不是一個典型的英雄人物，我或許也不適合去當一個英雄，可她還是這么做了。她不就是想以我為跳板實現(xiàn)階級的躍升嗎？她從一開始就是打算好了的吧，如果不是早有準備，她怎么會適應得這么快呢？孫杭這樣想。

并且他發(fā)現(xiàn)這些天府內的仆人看他的眼神已經多出了一份憐憫，好吧，是覺得我頭上戴著一頂巨大的綠帽子呢！孫杭憤憤不平地想。

他現(xiàn)在與城主交談，聽城主對他的吩咐，他也會不可抑制地覺得這個老家伙是在耀武揚威吧？他看到張婷婷光鮮亮麗地打扮，他便酸溜溜地想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又過了幾天，他發(fā)現(xiàn)街上的零星的行人看到他也會指指點點，他便想：噢，現(xiàn)在滿大街的人都知道這樁丑聞了。

道路的這邊是人，道路的那邊是喪尸。而他站在道路中間，不知自己該去向何處。

畫面定格在這一幕，孫杭從夢中驚醒。

他打開放在床邊的手機，屏幕泛著幽幽的白光。凌晨四點半，孫杭長舒一口氣，便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他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讓他這段時間心神不寧的罪魁禍首張婷婷。

“你來干什么？”孫杭悶悶地說。

張婷婷卻一臉焦急，閃進房間里鎖上門。

接下來她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超過了孫杭的認知范圍。

“他們要犧牲你?！睆堟面谜f。

“他們是誰？誰要犧牲我？”

“你聽好了。”張婷婷壓低聲音，加快語速地說，“現(xiàn)在經過其他地方的一些試驗，已經研制出了一款能讓異能者自爆的藥劑。到時候他們把你迷暈，然后向你注射藥劑，最后將你往喪尸群里一丟，我們城市的危機就可以暫時解除了。你是知道的，你的單體戰(zhàn)斗力并不能大規(guī)模地解決喪尸，城主他們并不想繼續(xù)打這種持久消耗戰(zhàn)了……他們想一次性把現(xiàn)在聚集在城門前的那一群喪尸給解決了，他們再用現(xiàn)有的武裝力量來對付剩余的小嘍啰……

“但是想要解決這種大批喪尸，除了讓你自爆別無選擇……這是我發(fā)現(xiàn)最近府內人都鬼鬼祟祟地在商量什么，于是去找城主套近乎才給你套出來的情報……你還是趁現(xiàn)在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快點逃走吧……反正你是異能者，出了城應該也不難活下來……”

“等等，所以你并沒有背叛我，也并沒有去和城主廝混？”孫杭現(xiàn)在腦子里一團亂麻，腦袋里無數個想法涌出。他本應該要感到害怕或者慶幸的，可他脫口而出的居然是這句話。

張婷婷愣了一下，翻了個白眼，頗有些無語：“你怎么現(xiàn)在了還在想這些東西，趕緊逃命才是最重要的吧?！?/p>

“可是如果我走了的話，城里的人怎么辦呢，我難不成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都被感染嗎？還有你……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吧?！?/p>

“我只是告訴你這個消息，至于如何選擇那肯定還是看你自己。當然，我知道你是一個一直渴望成為英雄，并且內心里總是有著奇奇怪怪的道德感的家伙……不然我當時也不會那么急忙，甚至篤定地去把你推過來……至于我，那你就不用擔心啦，我自有辦法?！睆堟面谜f完便轉身離去，徒留孫杭一個人在房間里又陷入了迷茫。

可能以后便不能做夢了，也可能以后一直都生活在夢境中。

其實張婷婷說得挺對的，他就是一個內心有著奇奇怪怪的道德感并且還一直渴望成為英雄的人。

但他又不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英雄。

其實可能大多數男生心里都有著一個英雄夢。就好像他們狂熱地去追捧金庸，他們讀著武俠小說，并渴望自己某一日也能撿到一本武功秘笈，或是得到高人指點，最終拯救蒼生，名揚天下。

可其實在現(xiàn)實中你是不會看到他們流露出半點類似于英雄的氣息，他們不那么心懷天下，他們也不那么熱心善良，他們甚至還有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陰暗想法……可當這份能力真實地落到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又能瞬間獲得成長，哪怕剛開始他們并不是那么熟練或者是那么坦然地去成為一個英雄，但他們也并不會退縮。他們承擔起了這份負重前行的任務，就像孫杭一樣。

可我好像還是成為不了一個真正的英雄。孫杭難過地想。

我也會在金錢與權力面前迷失自我，我會理所當然地對仆人與主人進行階級劃分。

我也會在表象與猜忌面前誤會他人，我會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現(xiàn)象惡意揣測我的女友。

我也會在孤單與忙碌面前抱怨喪氣，我會討厭獨自作戰(zhàn)的感覺，我好像也并不想花費我的所有時間和精力去保護那些陌生人。

我還會在生死抉擇面前猶豫，我并不能果斷地舍己救人，我是有那么一點自私的……

漫威超級大俠、荷馬史詩英雄、武俠小說主角們，在犧牲自我的時候也會像我一樣猶豫嗎？他們也曾經害怕過單槍匹馬，猜忌過自己的同伴嗎？孫杭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他拿起不知什么時候放到床邊的水杯一飲而盡，昏昏沉沉地陷入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境中。

在夢里，他是一個不那么典型的英雄。但他的名字被載入史冊，他的雕像被萬人矚目。他看到陽光下是小城人民的歡聲笑語，女友對著遠方的他微微一笑，那一刻，他實現(xiàn)了他的英雄夢。

本文是一篇現(xiàn)代版大俠的故事，男主孫杭作為異能者，挺身而出保衛(wèi)著城市，但也有著許多普通人會有的煩惱。大俠并非生來便是英雄，他們也有七情六欲和不便言說的心思。文章最后在孫杭進入夢鄉(xiāng)中戛然而止，他會選擇犧牲自己還是逃走？這不僅是在問孫杭，也是在問每一個懷著俠客夢的讀者，若是你，你會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