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
1715年9月的一天,康熙皇帝在廣東巡撫楊琳的奏折上寫下朱批:“知道了,西洋人著速催進京來。”
幾十年后,這位“西洋人”已經(jīng)躋身清廷頂級宮廷畫師之列,乾隆皇帝為了紀念心愛的妃子蘇氏,命其畫下《純惠皇貴妃朝服像》。2015年,此畫在中國香港蘇富比秋拍會上,拍出了1.374億港元的高價。
這幅畫的作者,就是歷經(jīng)康雍乾三朝的畫師郎世寧。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北京城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祝壽儀式,排場從圓明園拉開序幕,一直擺到位于宣武門的天主教南堂。
這位壽星不僅收到了皇帝賞賜的禮物,還得到了皇帝親筆題寫的頌辭,可謂是“皇恩浩蕩”。在從圓明園到南堂的路上,壽星坐在轎內(nèi),轎前是24人的樂隊開路,轎后滿漢官員騎馬相隨,一路上嗩吶聲響,圍觀者眾,熱鬧非凡。令人驚訝的是,這位受到皇帝恩寵的壽星竟然是一名“老外”,他的鼎鼎大名在京城堪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就是宮廷畫家郎世寧。這一年,他70歲,這是他在中國生活的第42年。
郎世寧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nèi),1688年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米蘭公國,自幼受到良好的藝術(shù)熏陶,青年時期開始跟隨名師學習繪畫。長大后的郎世寧加入耶穌會,擔任了助理會士的職務,他不必像神父一樣專注于神職工作,從而能夠?qū)⒋蟛糠志ν度氲嚼L畫中。
少年時期的郎世寧曾邂逅一位從東方回到意大利的傳教士,后者口中神奇的東方文明讓他心向往之,便向教會表達了去中國的愿望。按照當時羅馬教廷與葡萄牙達成的協(xié)議,葡萄牙在東方世界擁有所謂的“保教權(quán)”——到東方的傳教士應向葡萄牙政府登記,而且應搭乘葡萄牙的商船前往亞洲。因此,郎世寧在通過選拔后,先從熱那亞前往葡萄牙的里斯本,此時他的繪畫才能受到當?shù)馗缫虿薜涝涸洪L的欣賞,于是在里斯本停留了兩年左右的時間,主要為修道院創(chuàng)作壁畫,就連葡萄牙王室也慕名邀請他為王儲畫像。這是郎世寧第一次為王室畫像,但此時的他并不知道,在未來的幾十年里,他將成為東方皇帝的御用畫師。
1714年4月,郎世寧搭乘著“圣母希望號”商船從里斯本起航,并于第二年7月到達中國澳門。按照當時的傳教流程,郎世寧先在澳門學習了漢語,正是此時得名“郎世寧”。1715年底,郎世寧來到北京,在一位名為馬國賢的神父引見下,他見到了康熙皇帝。馬國賢是郎世寧的同鄉(xiāng),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來到中國,因為擅長繪畫和雕刻很受康熙皇帝的賞識。馬國賢曾與其他歐洲傳教士合作,以銅版印制過中國地理史上第一部有經(jīng)緯線的全國地圖《皇輿全覽圖》??釔劭茖W和藝術(shù)的康熙皇帝,在不久之后便將郎世寧召入宮中。
時年,康熙皇帝已過六十,郎世寧不到三十。前者想要通過異國畫師了解世界,后者想要博取皇帝的好感來傳教。在兩人的“博弈”中,青年郎世寧毫無勝算,康熙直言看上的是他的畫技并懂得數(shù)學基本原理。從此以后,郎世寧的后半生便被這樣定下來了——宮廷畫師。
這份職業(yè)并沒有后人想象的那么輕松,不但有“朝七晚五”的上班“打卡”制度,作為異國人,郎世寧還要繼續(xù)學習漢語和滿文。而且康雍乾三朝皇帝都有極高的藝術(shù)造詣,宮廷畫師從題材到畫法,都受到皇帝的直接“指導”和限制。
雍正即位后便施行禁教政策,甚至下令驅(qū)逐西方傳教士,但在宮廷效力的傳教士多有特殊才能,得以幸免。當時已步入中年的郎世寧,顯然明白,要想在宮廷中生存下去,必須學會揣摩逢迎。
深愛文人寫意畫的雍正皇帝,對追求精確描摹的西洋畫甚為冷落。郎世寧在清廷中的地位明顯下降。為了迎合上意,郎世寧從這一時期開始對自己的寫實風格進行革新,潛心學習中國畫技法,掌握了國畫的特性后,又結(jié)合西畫的焦點透視之法,獨創(chuàng)出“朗氏新體畫”。在雍正朝,郎世寧精心繪制的《聚瑞圖》《嵩獻英芝圖》便已經(jīng)明顯糅合了中西繪畫的技法。畫中主題多寓意長壽吉祥、歌頌圣明之君。
郎世寧對繪畫技藝的理論研究也頗有造詣。學者年希堯在研究透視學時,編撰了一本《視學》,但他總覺得太淺顯,于是向郎世寧請教,二人經(jīng)過反復研究,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出版了修訂版?!兑晫W》堪稱世界早期畫法幾何的代表作,比法國數(shù)學家蒙日出版的《畫法幾何學》還要早七十年。
也正是修訂版《視學》出版的同一年,雍正去世,乾隆皇帝登基。這年郎世寧47歲,這是他東來的第二十年。
歷經(jīng)了在雍正朝的“低谷”之后,郎世寧終于在乾隆皇帝這里得到極大的恩寵。乾隆皇帝將郎世寧作為自己的御用“攝影師”,讓其陪同出席各種重大場合,并為這些活動“照相”——用畫筆記錄一個個重要的歷史時刻。
乾隆四年(1739年),皇帝親臨南苑閱兵,郎世寧畫下了《乾隆大閱圖》。畫面色澤明麗,畫功細致,29歲的青年皇帝身著戎裝,英姿颯爽,意氣風發(fā)。乾隆十八年(1753年),厄魯特蒙古四部之一的杜爾伯特部離開了游牧多年的額爾齊斯河,投奔至清廷管轄的烏里雅蘇臺。乾隆皇帝為他們舉行了隆重宴會,郎世寧和同事們奉旨將這次民族團結(jié)的盛會記錄在了《萬樹園賜宴圖》里。
除了盛大的國事活動,乾隆皇帝也會讓郎世寧記錄自己的生活場景,其中當然包括為嬪妃作畫。后世的歷史學家,在郎世寧的一些畫作中,甚至窺得乾隆朝宮廷生活中的一些秘辛。
拜當下流行的清宮劇之功,乾隆皇帝與他幾位皇后的感情生活早已為大眾熟知,其中最讓人唏噓的便是他的第二位皇后那拉氏——她在陪同乾隆南巡之際因故“斷發(fā)”,觸怒乾隆,次年去世后,乾隆“命喪儀視皇貴妃”。這個清皇室大事件的真相,早已被湮沒在歷史之中,唯有浩瀚史料中的一些細節(jié)中能看出兩人沖突之時,情緒之激烈——宮廷畫師的記錄,便是其中之一。
在郎世寧和中國畫師金廷標合作完成的《乾隆皇帝宮中行樂圖》中,現(xiàn)代研究者發(fā)現(xiàn)畫的中間有明顯的裁接痕跡,致使畫面切割后出現(xiàn)了細節(jié)上的錯亂。而那一處恰是嬪妃所在處。很多人認為,此處裁掉的,正是那拉氏的形象。更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郎世寧繪制的另一幅《賽宴四事圖》上,被擁簇在主位的嬪妃臉部的畫法,和周圍的人物完全不同,極有可能是后來的宮廷畫手受命將原本主位的嬪妃(按時間推測正是那拉氏)抹去,重新繪制為別的人。
乾隆皇帝喜歡打獵,且必有記錄,郎世寧筆下的乾隆皇帝巡狩題材已經(jīng)成了系列作品:《乾隆皇帝射狼圖》《乾隆皇帝刺虎圖》《乾隆皇帝落雁圖》……就連打獵之后的野餐也得畫下來。如乾隆十四年(1749年),乾隆皇帝圍獵結(jié)束后與下屬一起烤鹿肉、燴鹿湯,這個富有生活氣息的情景被郎世寧繪制在了《乾隆皇帝圍獵聚餐圖》中。
歷史上的乾隆皇帝還熱衷于“換裝游戲”,他時而扮成普通的山野農(nóng)夫,時而扮成身著布衣的儒生,并要求郎世寧畫下。有一次,乾隆皇帝正在欣賞《洗象圖》,這是一幅描繪四位侍者清洗白象的畫作,白象正是普賢菩薩的坐騎。乾隆突然心血來潮,將自己扮作正在觀看《洗象圖》的普賢菩薩。而這有趣的場景,被郎世寧畫了下來,記錄在《弘歷觀畫圖》中。
乾隆皇帝把自己打扮成普賢菩薩可不止一次,比如宮廷畫家丁觀鵬也畫過一幅《乾隆皇帝洗象圖》。雖然這幅畫署名丁觀鵬,但學者考證,畫中乾隆皇帝的面部乃是出自郞世寧之手。其實,在乾隆皇帝的眾多“自拍照”中,郎世寧所承擔的工作便是為皇帝“畫臉”,風景則由其他畫師補齊,這恰恰說明郎世寧所受到的信任:皇帝就喜歡郎世寧筆下的自己。
郎世寧的代表作有很多,其中他用了四年時間才繪制完成的《百駿圖》則是公認的佳品。該畫構(gòu)圖復雜,百匹駿馬躍然紙上,或站立躺臥、或翻滾嬉戲、或打斗覓食。郎世寧同時運用了中國畫的毛筆、紙絹,以及西方的顏料等工具,并采用了西洋畫中常用的光影透視手法,注重于表現(xiàn)馬匹的解剖結(jié)構(gòu)和體積感,甚至對皮毛的質(zhì)感等細節(jié)都極為重視,這也讓他筆下的馬匹形象真實立體、別具一格且極具意趣。在后人評選的“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中,便有郎世寧的《百駿圖》。
除了擅長繪畫,郎世寧在建筑方面造詣也很高。乾隆在位期間對圓明園進行擴建,增加了許多的西洋建筑和噴泉,郎世寧就參與設計了西洋樓建筑,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便是海晏堂外的“十二生肖獸首銅像”。遺憾的是,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之后,這幾尊獸首便流落海外,雖然牛、猴、虎、豬、鼠、兔、馬七尊獸首已通過不同的方式回歸祖國,但仍有五尊下落不明。
郎世寧這一批西方畫家對清代宮廷彩瓷的影響也是巨大的。有研究者認為,正是在郎世寧的直接參與下,促成了康熙朝琺瑯彩瓷的問世。雍正官窯風格清新空靈,但到了乾隆朝,皇帝更喜歡繁復華麗的風格。符合這一審美的郎世寧的“新體畫”,迅速傳播到了瓷器藝術(shù)上,所以乾隆朝的彩瓷上大多是這一風格。郎世寧在中國藝術(shù)史中,稱得上一代大家,他的中國徒弟,很多也成為當時知名的畫師。他所創(chuàng)造的“中西合璧新體畫”,也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和影響。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78歲的郎世寧去世。乾隆皇帝不僅追封其為侍郎,還親自為他撰寫了墓志。郎世寧來到中國之后,便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他在中國生活了五十余年,遠超他在故鄉(xiāng)生活的時間,他的畫里也都是中國的人和事?;蛟S在郎世寧的心里,自己早已是一個地道的中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