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什里瓦薩·內(nèi)瓦提艾
在加爾各答,如果你算是中產(chǎn)階級的話,很容易就會忽略一些事。小時候,我家公寓在13層,我很喜歡在那里看夕陽,看它緩緩隱沒至城市閃耀的地平線下,但我從未看過樓下的貧民窟。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前,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未曾留意過那些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貧民:傭人、廚師、司機。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現(xiàn)在也面臨著同樣的死亡威脅。
我無法想象若是沒有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42年前,媽媽雇了薩拉斯瓦蒂來照顧年幼的妹妹,給她換尿布,在她發(fā)脾氣的時候安撫她,并負責(zé)給家里人泡茶。薩拉斯瓦蒂就像一位母親,如果我們不好好吃飯就會挨她訓(xùn)。納格什瓦的感情則更深沉一些,而且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家干活的了。多年來,我們早已不再稱他們?yōu)椤芭汀焙汀皞蛉恕保慨?dāng)有人問起時,父母和我都喜歡說:“他們就像我們的家人一樣?!?/p>
我從未質(zhì)疑過這一說法,直到2019年,在孟買生活多年的我搬回了家。一開始,我開心極了,因為我什么都不用做。在孟買時,我雇了一名兼職保潔,但我們幾乎很難碰面。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一直都在我父母家,他們勤勞又熱心。薩拉斯瓦蒂每天早上都會在我的面包上多涂一層黃油。納格什瓦給我鋪床的時候,總會非常仔細地抹平每一個褶皺。我被照顧得就像國王一樣。
但沒過多久,我開始覺得事情有點奇怪。我原來一直覺得我們家是一個整體,現(xiàn)在卻突然意識到,我家實際上被分成了兩個區(qū)域。父母和我經(jīng)常待在臥室、會客廳和餐廳。陽臺是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晾衣服和熨衣服的地方。在我不常去的廚房里,他倆會坐在地上吃飯,他們吃的大米比我們吃的便宜,品質(zhì)也更差。薩拉斯瓦蒂每晚都會鋪開床墊,睡在客廳的地上,而納格什瓦則會睡在公寓外建筑專設(shè)的“傭人區(qū)”,他只在需要打掃的時候才進我們的臥室。
疫情暴發(fā)后,他們的境地越發(fā)困難。2020年3月,印度總理莫迪宣布全國進入封鎖狀態(tài),納格什瓦非常絕望地來找我。之前,他每個月都要去一次比哈爾邦,把工資拿給自己的女兒們。封鎖后,他該怎么給呢?
兩周后,我家樓上公寓的房主死于新冠肺炎,納格什瓦問我“新冠肺炎”是不是死亡的另一個說法,因為他覺得疫情更像是一個蓄意制造恐慌的陰謀。他看起來有些焦慮,很想回到家人身邊。我終于意識到,我們家只是他工作的地方,并非他自己的家。
2021年早些時候,第二波更具破壞性的疫情就席卷了全國。4月21日,媽媽說我們這層樓的其他居民都被感染了。三天后,我父母開始發(fā)燒。我聽到薩拉斯瓦蒂在廚房里咳嗽,納格什瓦也說自己渾身酸痛。
我們都去做了核酸檢測,只有我是陰性。收到檢測結(jié)果時,爸爸的血氧含量已經(jīng)降到了不得不住院的地步。此時,就連私人醫(yī)院都已沒有床位。通過家人和朋友的各種關(guān)系,我們最終想辦法讓他住進了醫(yī)院。但家里的其他人怎么辦?如果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的病情加重了怎么辦?
事實是,他們在我們家工作了這么多年,我們從未給他們購買過任何醫(yī)療保險,這讓我感到非常羞愧。這些年來,他們要是有小病小痛,我家的家庭醫(yī)生會來幫他們治療,但我們從來沒想過,萬一他們需要住院該怎么辦。現(xiàn)在買保險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們覺得,若是他倆的病情惡化,公立醫(yī)院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們會出錢送他們?nèi)ニ搅⑨t(yī)院治療。
我讓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住在家里空余的臥室里養(yǎng)病,但他們卻表示更愿意睡在地上。他們甚至不接受用我們的餐具盛的食物,他們要用自己的餐具。納格什瓦的電話響個不停,都是他的女兒們打來的。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他也有愛他的家人,而不僅是一個效率很高的傭人。
他們這種對打破階級界限的不情愿,在我們的中產(chǎn)階級社交圈內(nèi)得到了共鳴。當(dāng)我請醫(yī)生為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開點藥時,這名醫(yī)生笑了,還和我媽媽說,覺得我對傭人的關(guān)心有點過頭了。聽說我家傭人的核酸檢測結(jié)果是陽性后,一個親戚在電話中問我:“你覺得薩拉斯瓦蒂還能給你媽媽泡茶嗎?”
等爸爸出院回到家,薩拉斯瓦蒂和納格什瓦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薩拉斯瓦蒂又開始像往常一樣取牛奶、泡茶、洗碗,不過要比以前開心得多。納格什瓦看起來有點憂傷,但也說自己全好了。讓我感到慶幸也有點不舒服的是,家里原來的秩序又回來了。
我們聽說了這棟樓里其他人的情況,大部分都沒有給他們的傭人做核酸檢測。媽媽說:“他們擔(dān)心的是,一旦這些傭人的檢測結(jié)果是陽性,誰來伺候他們。”我很憤怒,但是什么都沒說。經(jīng)歷了這場磨難,我唯一學(xué)到的就是,我沒有任何資格去評判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