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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手工皮夾的旅行

2022-04-17 15:31江嵐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麗莎蘿卜外婆

下班回到家,班杰明給自己做了一個牛油果火雞三明治,一碗番茄濃湯,照例打開電視機,邊看新聞邊吃。

如過去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新聞中高頻率地重復(fù)著“COVID-19病毒”這個詞。今天宣布紐約市出現(xiàn)第一宗確診病例,患者是一名剛從伊朗返回紐約的女性。報道稱,紐約市區(qū)里極可能已有超過一萬名新冠病毒感染者。

一萬名?有這么多嗎?班杰明皺了一下眉頭。他也剛出差回來,去了法國、意大利,又轉(zhuǎn)往以色列。前天回來,在肯尼迪機場入關(guān),才發(fā)現(xiàn)CDC(美國疾病控制與預(yù)防中心)已增派專人逐一監(jiān)測入境旅客的體溫,搞得過海關(guān)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被一個小小病毒搞得草木皆兵,真是煩死了。

專家們都說,六十歲以上的人才比較容易被感染,因此公司里有不少同事認為,新冠病毒的出現(xiàn)是一種物競天擇的現(xiàn)象,供地球生物鏈自然淘汰老年人口。眼下才確診了一例,憑什么說紐約“可能”已有一萬人感染?數(shù)據(jù)從哪里來的?搞新聞的人為了博取收視率,總是不遺余力地夸大其詞,唯恐天下不亂。

班杰明不自覺地一撇嘴,三下五除二吃完飯,關(guān)掉電視,走進了書房。

作為一個居住在曼哈頓中城的高級白領(lǐng),班杰明應(yīng)該算是一個自律得有些過分的男人。自從三年前離了婚,前妻帶著女兒遠走德國,他的私生活變得更加簡單,最大的樂趣是自己動手,做各種各樣的小物件。

書房里,電腦桌對面的小方桌上,歸類散放著直尺、圓規(guī)、麻線、針,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種刀具菱斬,以及一塊兩尺見方的原色水牛皮。班杰明拿起銀筆,開始沿著昨夜固定好的紙樣,在牛皮上畫線。

這是一塊質(zhì)量相當好、完整的牛背四方皮,沒有皺折,也幾乎看不到斑點、疤痕或蚊蟲叮咬的痕跡。肉面層經(jīng)過他連續(xù)數(shù)天的打磨,皮面層上了牛角油、貂油,這塊皮子的每一個部分都顯得更完美。

他打算親手給胡新玥做一個小皮夾。

算起來,他們兩人之間的冷戰(zhàn)已經(jīng)持續(xù)二十多天了。這二十多天里,盡管他耳邊總有一個聲音為自己辯護,但也總有另一個聲音對所有的辯護詞反唇相譏。出差的路上馬不停蹄,穿過不同時區(qū)線,很難對上合適的時間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呢,文字一沒語氣二沒表情,更不知道該怎么措辭。此刻,如果他馬上起身出門,過三個街口到五十七街地鐵站,乘上地鐵,頂多過四十分鐘就可以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

問題是他缺乏起身出門的勇氣。其實他要說的話也很簡單:對不起,那天是我太過分,請你原諒,或者,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他是個男人,他說不出口。猶豫來猶豫去,惡性循環(huán),感覺胡新玥與他的心理距離日漸疏遠。班杰明有時也恨恨地想,他那天不過就是說錯了一句話,她至于這么計較、這么絕情嗎?

——可是,他那句話的確刻薄,直戳她心底最痛的傷處,也難怪她傷心吧。唉。班杰明換上切刀,小心翼翼地按著皮革面上留下銀色線條的內(nèi)側(cè),仔細切割。在數(shù)學(xué)上,線是沒有面積的。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你用不同的筆畫出一條線,必定會產(chǎn)生不同的寬度。皮革上的切割若把握不好,即便只是失之毫厘,也會導(dǎo)致后面的步驟無法順利進行。如同愛情。本來只不過是一種感覺,不存在嚴密的邏輯。而它一旦發(fā)生,卻會自行攜帶一股霸道的力度,挾持你,逼迫你,讓你喪失自我,甚至——喪失理智。

作為一個四十幾歲的離婚男人,他并非從未見識過女人??梢娮R過女人,并且和某個女人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又離了婚,也不等于見識過真正的“愛情”。女人有很多種,有的只懂得向你索要名車大屋、名包名表和“愛情”,比如他的前妻;有的則愿意與你分擔房貸、房產(chǎn)稅和水電費,一起營建“愛情”,比如胡新玥。

他不能失去她,必須趕緊做好這個皮夾。做好了,他才能有一個合適的借口去見她,用一份看得見、摸得著的誠意,去向她道歉,去求她原諒。

接下來的兩三天,班杰明下班回到家連電視新聞也顧不上看,直接奔進書房埋頭趕工。星期四晚上有點兒例外,因為一個新加坡客戶的機器出了問題。國際航班全部停飛,他無法親自到現(xiàn)場,只得通過電腦連線,用視頻指導(dǎo)當?shù)丶夹g(shù)人員進行修理。等問題解決,班杰明起身離開電腦,猛地一下覺得頭暈眼花,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他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了十幾分鐘,才到小方桌前坐下,從剪裁成形、大小不一的皮子里拿起一塊,一點點修邊。

細條的皮邊很軟,不容易控制,必須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打磨。不論心里多著急,手都不能亂,每一道工序必須嚴格到位,慢工才能出細活兒。他是公司里的高級技師,為客戶保養(yǎng)維修精密儀器,這是他的職業(yè)習(xí)慣。他來來回回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機械的動作,耳邊響起胡新玥的聲音——

……無聲是沉默,不是金,/修煉出我/心扉最底層那一顆蓮子。/凝日月輝光,結(jié)天地精華。/用宇宙深處潛藏的秘密,/要開一次/任何人不能妄自修改的幸福……

那是一年多前,在法拉盛圖書館舉辦“美東華詩會”的現(xiàn)場。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素軟緞緄銀灰邊的對襟唐裝,配深灰色的長裙,站在臺前朗聲念。藕荷色是一種相當挑剔的顏色,不冷不暖,穿不好容易顯得頹敗老舊,在她身上卻襯托出了穩(wěn)重斯文。她的英文發(fā)音不是很準,詩句里直面坎坷命運的不屈不撓、對幸福的執(zhí)著盼望,與她身上那一團抒情的藕荷色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份難以描述的東方女人的柔韌魅力。

班杰明在舞臺左側(cè)為詩人們配放背景音樂,被這份柔韌激起了心中滔天的波瀾。

他的曾外祖父是移民到哥倫比亞的廣東臺山人,班杰明雖然不大會講漢語,血液里的華人基因卻讓他對中華文化充滿了天然的眷戀。他經(jīng)常去參加紐約市內(nèi)的各種中華文化活動,也喜歡和真正的華人移民交朋友。

胡新玥那首題為《蓮子》的詩歌,奪得了詩會的第三名,他們隨后開始交往。胡新玥在國內(nèi)是專業(yè)的建筑設(shè)計師,因為生了一個智障兒子被前夫一家唾棄,她獨自帶著孩子移民到美國。順利通過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資格考試之后,胡新玥很快成為業(yè)內(nèi)翹楚,母子二人的生活不算富裕,基本保障是有的。

論長相,胡新玥算不上多標致。但她勤勞、懂事,善解人意,整個人充滿了屬于中國南方的溫潤而詩意的靈氣。離婚也這么多年了,他并不想孤獨地老死。胡新玥的出現(xiàn),像冬夜壁爐里的火光,閃耀了他的視線,也溫暖了他的軀體。這就是東方人所講究的神秘的“緣分”了,他在乎這個女人,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共度余生,所以那天讀到她發(fā)出來的那條微信朋友圈信息,才會勃然大怒。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信息的內(nèi)容是中文:“夜走了,天亮了。萬里無云,今天是個飛行的好天氣。天空和鐘聲一同醒來了,櫻花必將在溫暖的春風(fēng)中重新飛揚。武漢哪,我們在等你!”配著一張圖片,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班機正昂首飛上藍天。

那天是2020年2月22號,所有數(shù)字都成雙的日子。他當時在哈德遜河邊的一家巴西餐館里,等新玥過來吃晚飯,有些無所事事。順手復(fù)制了這段文字,粘貼上手機里的翻譯軟件,看懂了大概意思。等到新玥出現(xiàn)在面前,他已經(jīng)被妒火燒得臉色鐵青,指著手機屏幕質(zhì)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胡新玥低頭定睛一看,笑著回答:“哦,武漢的情況太令人揪心了。我們協(xié)會在幫忙購買口罩和防護服呢,希望能盡快送到。”

他盡量壓低聲音,卻抑制不了那聲音里的凌厲?!澳惆l(fā)中文,以為我就看不懂嗎?你明明是沖著在武漢的那個人去的!”

胡新玥愕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會這樣想?!我們早就跟他沒聯(lián)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段話本來是……”

“不要找借口!”他揮手打斷她,“人家老早不要你們了,你到現(xiàn)在還不死心?!”

胡新玥的臉色陡然一變:“你還講不講道理?!”

“是!我算什么?我哪有你那前夫懂道理?!”他從鼻子里冷哼一聲,“他就是最懂得講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兒子!”

胡新玥的脊背如同猛然遭受重擊,渾身立刻挺得筆直。她沒有再解釋,只是緊咬牙關(guān),安靜而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走了。

班杰明滿肚子的邪火卻只持續(xù)了一夜。

次日一早醒來,他自己的手機里,滿屏是大家爭相轉(zhuǎn)發(fā)的一段小視頻。比利時鋼琴家尚·馬龍自彈自唱他本人創(chuàng)作的國際公益曲《編鐘之聲》(Chime of the Dawn Bells)。評論區(qū)有很多熱心人貼出了歌詞全文,德文、法文、中文、西班牙文等各種版本都有。歌曲的間奏中,尚·馬龍插入了一段漢語獨白:“夜走了,天亮了。天空和鐘聲一同醒來了,櫻花在溫暖的春風(fēng)中飛揚。武漢哪,我們在等你!”

新玥只不過是比他早一天看到了這個小視頻而已。班杰明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不是蓄著汗毛當胡須的毛頭小伙子了,怎么還會那么沖動那么口不擇言?嫉妒真是魔鬼啊,他重重倒回枕頭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腦袋。

又連續(xù)熬了三個夜晚,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地黏接、壓孔、打洞、縫合、打磨、拋光上蠟,一個對折八卡位的皮夾終于完工。皮夾外層的正面,班杰明另外裁了一條雙半弧外框,細心地壓住一小片顏色比較深的蟒蛇皮;外層的背面,烙上了胡新玥姓名縮寫的三個花體字母:H.X.Y.。

明天,明天就可以去找她了,深夜的燈下,班杰明端詳著嶄新的皮夾。他要告訴她,原色小牛皮特別結(jié)實,使用的時間越長,皮革的顏色會變得越成熟、越光滑、越美好。如同愛情,他和她的愛情。

滿意地松出一口長氣,喉嚨突然一陣刺痛,劇烈咳嗽起來,班杰明隨即感到一陣濃重的倦意。得好好睡一覺了,必須養(yǎng)足精神,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3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天氣晴朗。班杰明提著一個深藍色結(jié)銀色緞帶的禮品袋,乘電梯下來。公寓樓前廳高掛的幾個大電子屏幕上,全是“全美實時新冠疫情分布圖”,畫外音在添加細節(jié):“截至3月7日,周六早上,全美總確診人數(shù)已達三百一十二人(不包括加州海岸的一艘游輪上的二十一人),十七人死亡……”

西雅圖是重災(zāi)區(qū),那邊的民眾也最為恐慌。紐約市還是很安全的,班杰明心里想著,推開公寓樓的大門,朝著地鐵站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街邊花壇里,開滿黃的白的洋水仙,紫的粉的風(fēng)信子,春天的氣息清新蓬勃,如他此刻的心情。想到最近二十幾天來魂不守舍、寢食難安的狀態(tài)即將結(jié)束,他腳步輕快,頭也沒那么痛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人行橫道的信號變綠燈的工夫,班杰明看見了斜對面那家糕餅店。想起新玥的兒子喬治特別喜歡這家店的手工曲奇餅干,眼前浮現(xiàn)出喬治天真的眼神,目光中永遠帶著對他單純的崇拜和依戀。班杰明心頭一熱。這么久不見了,應(yīng)該給孩子買一盒,班杰明朝著糕餅店的方向大步邁了出去。

尖利的剎車聲隨即響起。一輛半舊的白色中型小貨車因緊急剎車猛然橫斜到路中央,看不到班杰明高大、瘦削的身形了。被楓樹枝丫切割得細細碎碎的初春陽光,灑在曼哈頓的街頭,也照耀著一個從車輪邊直飛出來的禮品袋,劃出一道微不可見的藍色閃光,滾進街角的花壇之中。

同一天,3月7日的黃昏時分,潘尚文在新澤西捷運的站臺上,大半張臉掩在淺藍色口罩后面,半靠著大廊柱等車回曼哈頓。

他好幾次伸長了脖子往來車的方向張望,卻是徒勞。周末的車次少,等車的時間特別長,潘尚文滿心焦躁。

上午,他正趴在家里衛(wèi)生間里的地板上,修補浴缸和馬桶之間被水漬浸壞了的木地板,接到了院長的電話,通知他到學(xué)校加班。周六要加班,而且還是在春假里,不要說他頭一回遇到,只怕全校上下所有人這一輩子都是頭一回遇到。

2020年的這個早春,令人驚悚不安。新冠病毒步步緊逼,哪怕總統(tǒng)和州長們都反復(fù)強調(diào)沒事沒事,勤洗手勤消毒就沒事,但大學(xué)畢竟不同于企業(yè)或政府部門。校方對學(xué)生的生命安全是負有直接責(zé)任的,不得不格外謹慎。

不過,坐在商學(xué)院辦公室,守著值班秘書的崗位,潘尚文倒也沒感覺到校園里氣氛有多緊張。院長開完這次“緊急會議”回來,也沒帶回多少需要他“緊急”協(xié)助處理的事項。他此刻的焦躁,只是因為想到家里衛(wèi)生間那一片霉黑的破地板——更準確地說,是想到了董瑨——待會兒到了家,他少不得又要看董瑨的臉色了。

捷運的輕軌列車終于緩緩進站,潘尚文進到車廂里,找個位子坐下。

周圍的朋友們總笑話他怕老婆,生性有幾分木訥的潘尚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了董瑨呢,還是“服”了她。

用美國人的習(xí)慣說法,他們是一對典型的“高中甜心”,曾經(jīng)的同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那年,他去廣州上大學(xué)。董瑨沒考上,也不打算再考,拎著兩個行李箱緊跟著他到了廣州。兩個人過的就是一對小夫妻的小日子,只差一張結(jié)婚證。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他們暫時不能登記結(jié)婚,不是因為潘尚文還在上大學(xué),而是因為結(jié)婚會影響潘尚文父母給他辦親屬移民的排期。這一點董瑨早就明白,她可以等,卻不情愿每天干坐著等,她要去掙錢。如果金錢長著一雙腿,那么董瑨就是一頭天生懂得追蹤那些腳印的獵犬,最后總能準確捕獲大把大把的鈔票。

捷運火車抵達紐約曼哈頓三十三街。潘尚文下了車,在地下通道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走了十幾分鐘,換上了紐約市內(nèi)地鐵的C線。

地鐵上的乘客照例很多,有幾個人和他一樣戴著口罩,也沒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昨天下午,紐約市長白思豪(Bill De Blasio)特地親自示范,不戴口罩坐了一回地鐵,意欲給廣大市民定神壓驚。潘尚文膽子小,覺得戴口罩總比不戴強,他怕生病,更怕死,缺乏紐約民眾那種天塌下來有上帝托著的盲目樂觀主義精神。

車廂的閉路電視逐條播報今日要聞:某知名主持人譏諷某政客利用新冠病毒制造競選籌碼;紐約市警察局關(guān)于某惡性案件的調(diào)查有若干新進展;某百萬富豪利用手機新App監(jiān)控女兒新男友行蹤……不論這個叫作COVID-19的病毒把其他國家或美國其他城市禍害得有多狠,紐約人都一如既往。他們吊兒郎當?shù)匾詾樗麄儾攀侨澜缒酥琳麄€宇宙的中心,病毒都奈何不了他們。

無知者無畏啊,潘尚文掩在口罩后面的嘴角微微一撇,到第五十七街站下了車。走上街面,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擦黑。離家越近,衛(wèi)生間地板上的那塊霉黑就越清晰,潘尚文的心里重新焦躁起來。

董瑨不是悍婦,更不是潑婦。恰恰相反,她很能干,很顧家,又肯吃苦,這么多年下來,他們也算是共過患難的老夫老妻了。

移民簽證批下來,他和董瑨雙雙來到紐約,見到父母,才明白二老蟄居法拉盛華人區(qū)的一角,靠維修小家電謀生,連英文都講不利落。小夫妻倆新一輪的自力更生拉開帷幕,只會念書的潘尚文選了個文秘專業(yè),進大學(xué)再讀學(xué)位;董瑨有了在廣州掙出來的那些錢墊底,加上市政府的小企業(yè)貸款優(yōu)惠、新移民落地優(yōu)惠的資助,盤下了曼哈頓老中國城里的一家美甲店。

二十幾年前,美甲店剛開始成為白領(lǐng)女人們的社交場所,隨后迅速成為時尚,董瑨在掙錢道路上因此得以保持平穩(wěn)的加速度。到他們的大女兒要上小學(xué)了,董瑨認為她的孩子絕不能被圈養(yǎng)在華人區(qū),便張羅著換房子,一換就換到了這里。

自己家所在的那棟公寓樓進入視線,十七層高樓燈火通明。曼哈頓中城,三室兩廳,環(huán)境好學(xué)區(qū)好,鄰居素質(zhì)也好。若不是有董瑨這種天賦異稟的老婆,憑他的那點兒薪水怎么住得起!

十字路口的人行信號燈變成綠色,潘尚文剛要向前邁步,目光被路邊花壇里一個特殊的亮點吸引住了。走過去撥開洋水仙和風(fēng)信子寬窄不一的油肥葉片,只見一朵白色和銀色緞帶混結(jié)成的蝴蝶結(jié)。拎起蝴蝶結(jié),帶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四方禮盒。

美國人從來不懂得“節(jié)儉”二字怎么寫,學(xué)校里的同事、學(xué)生,這里的鄰居,都特別浪費。每年這時候“春季大掃除”,街邊時常見到鄰居們把好好的東西扔出來當垃圾處理。包裝得這么仔細的禮物,被原封不動地扔了,暴殄天物?。〈蜷_緞帶結(jié),禮盒里躺著一個簇新的原色小牛皮夾,面上還有一個雙弧線框嵌著蟒蛇皮,很精致秀氣。

潘尚文心頭靈光一閃,這是老天爺送給他,用來轉(zhuǎn)移董瑨注意力的道具!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把皮夾放好,恢復(fù)了禮盒的原樣。

一進家門,潘尚文摘下口罩,手中把深藍色禮盒高高揚起,朝屋里夸張地喊:“喂!看我剛才在樓下給你撿到了什么!”

“你這么大聲喊什么!”董瑨身上穿著圍裙,三兩步從廚房轉(zhuǎn)出來。雙手還是濕的,伸過來一把取過禮盒扔在客廳的茶幾上,自己順勢在沙發(fā)上坐下,蹺起了二郎腿。一系列動作干凈利落,緊接著問他:“你們學(xué)校開會說什么了?要停課了嗎?”

潘尚文有點悻悻然,在她對面坐下,回答:“沒停課。眼下大紐約地區(qū)也沒聽說哪家大學(xué)打算停課。”

“就是!我們在紐約都不怕,波士頓的那些人慌什么?!”董瑨皺起了眉頭。“女兒打電話回來,說她們學(xué)校發(fā)了正式通知,這個春假所有學(xué)生必須回家,春假過后也不用返校,接下來全上網(wǎng)課了!”

潘尚文也愣住了:“全部課程都上網(wǎng)?怎么可能呢?”

“是??!什么破學(xué)校!上網(wǎng)課,我們交那么貴的學(xué)費是為了上網(wǎng)課的嗎?”

“這個……”潘尚文搔一搔花白的腦袋,想了想,說:“學(xué)校真做了這種決定,應(yīng)該是有了妥善安排的吧。”

“希望是!”董瑨狠狠地一撇嘴?!澳忝魈扉_車過去,把女兒接回來!”

“哦,”潘尚文點頭。又想到明天是他自己的春假最后一天,脫口道:“去波士頓,來回要整整一天,明天沒時間修地板了……”

話一出口,潘尚文立刻后悔了,何苦挑起這個話頭,主動打開董瑨嘴里那挺機關(guān)槍啊!果然,一連串驚嘆號的子彈照準他的面門扔過來了:“老早我就說那地板要修要修,你都推三阻四,這幾天放假了吧?你成天瞎忙什么?!一個小秘書,又掙不了幾個錢,整天倒裝得像個大國總理,好像天底下只有你日理萬機!”

董瑨正眼也不看他,忽地站起身,轉(zhuǎn)進廚房去,依然手不停嘴不停:“等孩子們回來,又多兩個人要天天洗澡!眼看著那地板一天天地爛下去,你就不心疼?!不用你掙錢還房貸,動手修補一下還要我求你?!……”

潘尚文只好沉默,努力沉默。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調(diào)大了一點音量。順手打開被扔在茶幾上的禮盒,再次仔細打量那個皮夾,才看見皮夾背面還烙著三個花體字母:H.X.Y.。大概是什么名牌吧?新春新氣象,能撿到這么精致的一個新錢包,算是個好彩頭。說不定學(xué)校董事局下一輪開會討論,加薪人員的名單上就有自己呢!

既然董瑨不稀罕,干脆自己用。潘尚文從褲兜里掏出已經(jīng)嚴重磨損的舊皮夾,把里面的東西逐一取出來,放進新皮夾里。電視機屏幕上,紐約州長表情嚴峻宣布:自即日起,紐約州進入“公共衛(wèi)生緊急狀態(tài)”,他也太在意了。

次日,潘尚文去波士頓接女兒,還在返程的路上,車上的收音機里傳出新澤西州也宣布進入“公共衛(wèi)生緊急狀況”的消息?;氐郊?,學(xué)校發(fā)的通知也進了郵箱,董事局決定自下周起關(guān)閉校園,停止課堂面授。各院系必須立即組織全校教授們,分期分批接受如何上好網(wǎng)課的培訓(xùn)。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接下來的十幾天,潘尚文忙得腳不著地。非常時期,學(xué)校各職能部門之間配合聯(lián)動的瑣碎事非常多。添置維護網(wǎng)絡(luò)教學(xué)的設(shè)備、退還學(xué)生的食宿費、幫助參與海外項目的學(xué)生們返回原住地、補助經(jīng)濟特困生……他忙得幾乎忘記了家里衛(wèi)生間的破地板,可另一大塊霉黑卻從天而降,正正砸在他頭頂。

一系列變故,一系列計劃外龐大支出,校方的財務(wù)壓力實在太大,要求全體員工共度時艱。教授們都減薪半年,各院系秘書們被集體停薪留職了。

這天上午,潘尚文專程到學(xué)校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校園已完全關(guān)閉。商學(xué)院長長的走廊里靜悄悄,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孤零零地回響。提著一袋雜物出來,推開文科教學(xué)樓的大玻璃門走上街道,他突然覺得像往常那樣向東去捷運車站直接回曼哈頓沒什么意思,一時又不確定該去哪兒,有些茫然。

半晌,潘尚文轉(zhuǎn)向了南邊,慢慢踱上通向校園深處的小徑。昨夜下了一夜雪,偌大的校園沒了人影,沒了平時雜亂的腳印,遍地是大片大片雪白的荒寒。學(xué)生活動中心和體育館的外墻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變換著紛亂的光與影,更顯得凄清。

不用等到滄海變成桑田,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無色無相而無情的病毒,整個世界已天翻地覆,不管這世界上的人愿意還是不愿意。

推開“Cafe Fiesta”餐館的門,一股熱浪混合著墨西哥菜調(diào)味料特有的辛辣味兒,隨老板娘詫異的招呼撲面而來:“是尚文啊,你今天怎么來了?學(xué)校不是關(guān)閉了嗎?天氣又不好,您怎么還上班?”

“瓊娜好!我回辦公室拿點兒東西,”潘尚文舉一下手里的袋子,靠窗邊坐下。這家小餐館坐落在市中心商業(yè)地段,主要做午餐生意。今天雖不如平時熱鬧,也還有幾桌客人,可見周圍不少公司仍在正常上班。

“我看哪,”瓊娜掃一眼其他客人,憂心忡忡,“大伙兒早晚都要回家遠程上班,我們也得關(guān)門……唉!”

“政府剛公布了補貼計劃,不會太糟糕的,”潘尚文安慰她。低下頭來,心里只覺得無限凄酸。補貼?!瓊娜的確可以靠補貼,人們也總要吃飯,小餐館絕不至于倒閉。可學(xué)校呢?學(xué)校怎么辦?一頭是改上網(wǎng)課導(dǎo)致學(xué)費大幅度縮水,食堂、書店、體育館等各處的收入來源枯竭,另一頭是出于人道主義考慮、法律要求和社會壓力,林林總總的計劃外支出猛增,政府的那點兒補貼不過是杯水車薪。

瓊娜給潘尚文送上薄餅卷和兩樣小菜,告訴他:“你記得聯(lián)合銀行那個退休的老比爾吧?他上個月去西雅圖給孫女過生日,回來以后就被確診了COVID-19?!?/p>

“是嗎?現(xiàn)在情況怎樣?”

“他不愿意受罪,不接受插管搶救,孩子們也同意了。老比爾吃了醫(yī)生開的止痛片,昨天夜里息勞歸主?!?/p>

“我很抱歉,”潘尚文低下了頭。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么呢?學(xué)院的老教授、學(xué)生們的親友,還有老校友……最近這段時間里,這一類的噩耗太多了。

瓊娜又問:“紐約市內(nèi)的情況比我們這里嚴重,你太太和孩子們都還好吧?”

“還好,”潘尚文禮貌地微笑?!爸x謝關(guān)心?!?/p>

董瑨的美甲店還開著,即便停了業(yè),也和瓊娜一樣可以申請政府補助。少了她這一份收入,他們一家四口絕不會凍餓而死。那他呢?他以后怎么辦?做了十幾年商學(xué)院秘書,他太清楚學(xué)校那點兒家底了。即使疫情過后,也很難從這場財政危機中緩過來,他不見得能重返原來的崗位。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到哪里再去找一份像樣的新工作?沒了工作,他從此靠著董瑨吃軟飯到死嗎?

不能怪學(xué)校,不能怪院長,潘尚文心里的焦躁無處宣泄,更沒有解藥。他掏出皮夾來付賬,一眼看到賬單上印著今天的日期:2020年3月23日,突然覺得手里這個皮夾長滿了刺,有點兒扎手。蟒蛇皮,陰氣太重了,他今年所有的霉運都是從撿到這個皮夾的那個晚上開始的。這東西不吉利。

潘尚文站起身來,掏出皮夾里的物件一把塞進外套口袋里,然后披上大衣離開。那個空皮夾和賬單、餐費一起放在小黑托盤里,被留在了餐桌上。

“外婆!外婆!”麗莎從樓上一陣風(fēng)似的跑下來,一邊叫?!拔沂盏搅薝.C.Davis 的錄取通知書!”

外婆在靠窗邊的桌子上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碟,聞聲抬起頭,餐館里的客人們已歡呼起來:恭喜恭喜!小麗莎長大了,真了不起!麗莎開心地咯咯笑,外婆也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第五份錄取通知書了,好樣的!”

麗莎接過外婆手中的清潔劑和其他東西,說:“我來收拾,外婆去吃午飯吧。”一低頭,看見放賬單的小黑托盤里,賬單和現(xiàn)金上面壓著一個小牛皮夾,又問:“這又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大學(xué)里的潘先生啊!一定是擔心包裝成一件禮物太正式,我不肯收,就這樣悄悄放在桌上了,”外婆笑著搖頭,“他還記得上回你笑話我只顧著省錢,沒個像樣的東西裝錢!”

“哦,”麗莎拿起那個皮夾仔細看。原色小牛皮鑲一塊蟒蛇皮,四周縫線的每一個針腳都有些微斜度?!跋袷羌兪止ぶ频模丙惿瘜ν馄耪f?!斑@三個字母,H.X.Y.,應(yīng)該是制作人的標記吧,挺漂亮?!?/p>

“這些老主顧都是好心人,給我們加油呢!”外婆說。最近十幾天來,不少客人在付賬時特地留下額外的東西:整盒整盒的口罩或手套、超過餐費十倍二十倍的小費,甚至有這幾天來特別緊俏的商品——整整一箱廁紙,四十八卷。

麗莎還來不及回話,一個女客人“呀!”的一聲,揚聲告訴大家:“全國確診病例今天超過四萬人,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就增加了一萬!州長發(fā)布居家令了,得趕緊回公司去!”客人們聞聲都站了起來,匆匆和她們祖孫二人結(jié)賬,互道珍重,相繼離開。

麗莎鎖上大門,掛好關(guān)門歇業(yè)的牌子,再返回廚房,見外婆正在喝著一碗黑豆?jié)鉁{惿刂貒@口氣,趴倒在流理臺上,一頭深棕色的卷發(fā)軟軟地披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叭绻聦W(xué)期大學(xué)都開網(wǎng)課,上大學(xué)還有什么意思?”

“不著急,到秋季開學(xué)還有好幾個月呢,”外婆拍拍她的后腦勺,安慰道,“等你選定了學(xué)校,疫情也應(yīng)該過去了。我們要開一個大party,把家里人都請過來!我們家終于出了個大學(xué)生,必須好好慶祝慶祝!”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別人的“一家人”,指的是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麗莎的“一家人”只有外婆和外婆的父母兄弟,沒有父母。

半個多世紀以前,外婆的父母混在人群中,跟著“蛇頭”越過墨西哥邊境,拼命奔向美國。他們從加州到亞利桑那州到內(nèi)華達州,一路做泥水工、清潔工、下水道工,什么能掙現(xiàn)金就做什么,一路尋找在異邦的安生之地。等他們終于拿到綠卡,在新澤西州安下家,從小跟著他們顛沛流離的外婆已經(jīng)二十歲,失去了接受正規(guī)學(xué)校教育的機會。

“U.C.Davis,加州大學(xué)戴維斯分校,那是一所好大學(xué)!”外婆欣慰的笑容里,實實在在地寫滿“揚眉吐氣”這四個字。

“嗯——我申請那些外州的學(xué)校,只是想試一試自己的實力,不會去的。我們州立的大學(xué)足夠好了?!?/p>

外婆喝完了湯,著手收拾廚房,語氣豪邁:“你只管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學(xué)校,不用擔心學(xué)費!”外婆轉(zhuǎn)過臉,打量她一下,又感慨:“兩三歲的時候,教你唱兒歌的情景還在眼前呢。要是芬妮看到你今天……”

“外婆!”麗莎跳下椅子,提高聲音掐斷外婆的話頭,“梅根決定去學(xué)家庭護理!你能想象嗎?梅根那么丟三落四的人,要去學(xué)護理!”

“唉,芬妮總是你媽媽,”外婆低著頭,自顧自說下去,“都怪我,當年不懂得好好管教她。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面,肯定要吃不少苦?!?/p>

麗莎固執(zhí)地想要改變話題:“先管管你自己吧!老人家,你很老了,沒多少時間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和肯特先生結(jié)婚?”

“哎呀呀,管起你外婆的閑事來了!”外婆終于被她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肯特先生是她多年的男朋友?!暗饶愦髮W(xué)畢業(yè)唄!”

“喂喂!你嫁人,和我上大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麗莎翻了一個白眼。

“怎么沒關(guān)系?萬一哪天他突然變了心要離婚,分一半財產(chǎn)去,你又還沒畢業(yè),我們可怎么辦?!”

麗莎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飲料,喝一大口,搖搖頭:“你也太小心了,肯特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任何男人,”外婆笑笑,繼續(xù)擦拭水池。她當初輟學(xué)到超市里打工,才十六歲,還不到麗莎現(xiàn)在的年齡。要不是輕信了那個小老板的信誓旦旦,怎么會糊里糊涂地養(yǎng)下芬妮,糊里糊涂地當了娘?!

麗莎不作聲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外婆總這樣說,無非因為她自己年輕時吃過男人的虧,翻過船;后來芬妮又吃了同樣的虧,又翻了一次船。所以,痛定思痛,外婆不論多么辛苦都咬牙撐著,只要她不重蹈覆轍。而她,卻是這兩代人連續(xù)翻船的結(jié)果。麗莎冷不丁脫口問:“我生父是誰?”

“你這孩子,又來了!”外婆連頭都懶得回。

“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你告訴我,怕什么?”麗莎窮追不舍,“他叫什么名字?”

“那種男人,你不認識他沒什么損失!一輩子和他無來往,才是幸運!”外婆把麗莎手里的空飲料瓶子奪過來,扔掉?!八饶銒寢尨笠粴q,兩個人是高中同學(xué)。后來有了你,他害怕得要死,根本不認賬。你媽媽在學(xué)校里也待不下去,某天夜里突然獨自離家出走,給我留下了一張紙條,還有兩個月大的你。”

“他叫什么名字?”麗莎顯然并不打算給外婆再次蒙混過關(guān)的機會,緊接著又問:“我知道你前一陣子還見過他。他為什么來找你,為了我嗎?”

“你怎么知道?”外婆瞪圓了眼睛。隨即推她往廚房外面走?!昂昧撕昧?!上樓去做你的功課!”

麗莎卻順勢摟著外婆的腰,扭股糖一樣在她身上蹭:“他為什么來找你?”

外婆站定下來,扳住她的雙肩,直視她的大眼睛,語氣變得冷硬:“他從強制戒酒中心出來,找我要錢。還威脅說,如果我不給,他就直接去學(xué)校找你要。他知道你課余在Target百貨打工,每小時掙十二塊錢現(xiàn)金?!?/p>

原來是這么不堪的人。麗莎咬了一下牙關(guān):“結(jié)果呢?”

“我們報了警,當勒索案處理?!?/p>

麗莎點點頭。竟然是這么不堪的一個人。她想想又問:“我長得像他嗎?”

“你長得像我!”外婆堅定地回答。沉吟片刻,又語重心長地補充,“你心里的瘡疤,除非被人脅迫,自己不要去主動揭開?!?/p>

“我沒事,外婆,”麗莎把長發(fā)甩到腦后,動作瀟灑。“哦,對了!”她進自己房間拿了一個深棕色硬禮盒出來:“給!用上個月工資買的。我也不想再看著你只顧省錢,卻沒個像樣的東西裝錢!”

盒子里,是一個名牌的長方形牛皮夾,十二卡位,兩個現(xiàn)金層,外面還有帶拉鏈的零錢包。外婆的臉色和緩下來,親親她的臉頰:“謝謝!這一下有兩個像樣的東西裝錢了!我得掙多少才夠裝???”

陽光從樓梯頂上的天窗斜射下來,外婆眼角額前細細的皺紋格外清晰。外婆還不到五十歲呢,這些皺紋是她——加上她母親芬妮——伙同歲月刻到外婆臉上去的,麗莎有些心酸。生活的重擔,此后應(yīng)該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麗莎一把搶過潘尚文留下的那一個皮夾,咯咯笑:“這個歸我來裝唄!我也掙錢了??!”

回到房間掩上門,麗莎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翻看著手中的皮夾。錢,是一個人生命里很重要的東西,她知道,從一懂事就知道?!赣H,芬妮,此刻在哪里?無論在哪里,也必然要掙錢的。她會遇上一個懂得心疼她的男人嗎?像外婆終于遇見了肯特先生?……看起來這皮夾可以裝不少錢?!纳?,那男人是個酒鬼,還想敲詐外婆……不不,她沒有悲痛欲絕,不至于……

書桌上的電腦“嗶嗶”響起提醒音,進入“世界文學(xué)史”網(wǎng)上課堂的時間到了,麗莎一翻身坐起來,順手把小皮夾放進桌上的帆布小背包。

為了節(jié)省未來的大學(xué)學(xué)費,麗莎這學(xué)期選了四門大學(xué)選修課,眼看快要全州統(tǒng)考了,功課很重。到星期五晚上,總算把該交的作業(yè)都交了,麗莎一頭倒下去,睡到次日中午,被同學(xué)梅根的電話吵醒。

梅根告訴她,學(xué)校為他們這一屆遭遇“非常情況”的高中畢業(yè)生安排了一系列“非?!睉c?;顒樱裉煜挛缡堑谝粓?,發(fā)放畢業(yè)袍、榮譽綬帶和老師們送的禮物。畢業(yè)生們需要開車去學(xué)校停車場領(lǐng)取,要求全過程不得停車,一輛車里頂多坐兩個人,都必須戴口罩。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麗莎趕緊爬起來,簡單梳洗一下,抓起桌上的帆布背包跑出門。梅根的白色小豐田車已經(jīng)等在街邊,她散著一頭金發(fā)從駕駛座上探出頭來哀嘆:“哎呀!天天上網(wǎng)課,一個多禮拜見不到同學(xué)和朋友,我渾身都要長霉了!”

“才剛開始,還不知道要熬多久呢,你就長霉了?”麗莎給她一個白眼。“昨天晚上還見你和他們網(wǎng)聊到半夜!‘世界文學(xué)史的作業(yè)寫完了?”

“寫個鬼!要讀那么多本什么鬼名著,老師太狠心了!”梅根哭喪著細白瓷器一般粉嫩的臉?!耙?,這回還是你幫我?三十五塊,怎樣?”

“不干!”麗莎堅決地搖頭。

“那——四十五塊?”

“不干!不干!我不干!”麗莎叫起來,更加用力搖頭,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這是怎么了?”梅根嚇了一跳,騰出右手來握住麗莎的手臂。

麗莎拼命咬住下嘴唇,抽出梅根的掌握,雙手掩住臉,壓抑地嗚咽。

梅根嘆口氣,轉(zhuǎn)過頭去正視前方,默默開車。不一會兒到了Carlton公園的停車場,熄了火,她才側(cè)過身,輕輕撫拍著麗莎抽動的雙肩:“出什么事兒了?”

麗莎終于抬起濕漉漉的睫毛:“我問過外婆了。那人上次來找她,是要錢!只是要錢!”

唉。十七年前被遺棄過一次,如今感覺被再遺棄了一次,不論自己多么努力,都只是一個棄兒。心里的瘡疤永不能痊愈,擴散成自卑的痼疾,持續(xù)發(fā)炎。然而——梅根一把推開她,冷笑:“有什么好哭的!哦,他發(fā)達了,腰纏萬貫了,挖地三尺找到你,緊緊摟住你哀求寬恕?允諾給你補償?你看多了那些狗血劇情,中毒了吧!”

新的眼淚又涌出來,麗莎那一雙眼窩深陷的棕色大眼睛,盈滿水汪汪的哀傷。

梅根的語氣仍然毫不留情:“我們高中里那些‘甜心們,滾沙發(fā)滾床單、滾汽車后座的有多少?全是青春荷爾蒙催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你以為你自己是多么偉大的愛情結(jié)晶???!”

麗莎倒被她擠對得破涕為笑了。

“不管是誰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生命總是你自己的,走穩(wěn)自己的路就得了!外婆和肯特先生都那么愛你,還不夠?你看看我!”梅根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倒是有爹媽,親生的爹媽!又怎么樣?!”

梅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父母偏心得厲害,而且從不掩飾。做飯、洗衣服、清潔打掃等一應(yīng)家務(wù),平時都壓在梅根一個人身上。這還不算,她的弟弟們從小學(xué)跆拳道、擊劍再加花樣滑冰,梅根卻沒機會上任何才藝班。要不是她憑著一把好嗓子進了高中合唱團,還當上了主唱,現(xiàn)在恐怕很難申請到稍微好一點兒的大學(xué)。

“倒也是。說起來,你還真不如我,”麗莎自嘲地吸吸鼻子,低下頭,從帆布背包里翻出紙巾、胭脂、粉盒和睫毛膏,開始補妝。鑲嵌著蟒蛇皮的小皮夾被帶了出來,滾落到座位底下,她也沒看見。

“嘿嘿,每一道烏云都鑲著銀邊,我有錢?。∥夷怯H爹說了,世界上有一大半的事情可以用錢解決,剩下的那一小半,用更多的錢去解決!”梅根滿不在乎地哈哈笑,顯出意大利血統(tǒng)中天生的樂觀來了?!盎氐街黝}?!澜缥膶W(xué)史的作業(yè),你幫我搞定,四十五塊!”

麗莎拍了一下她的手:“先看看你這輛車吧!這副樣子開到學(xué)校去,你不嫌丟人??!”

梅根回頭檢視自己的小車,搔搔腦袋:“的確太亂了,是得先弄干凈!”

前面街口有加油站,梅根開進去,停在投幣式的車用大吸塵器旁邊。兩個少女跳下車來,麗莎負責(zé)清理車內(nèi)的雜物,梅根拉扯著和她的小腿一般粗細的收縮吸塵管,仔仔細細掃過車內(nèi)各個角落。

滾落到副駕駛座底下的小皮夾,被“呼?!币幌挛?,沿管道滾進了碩大的吸塵器肚子里。

加油站里,蘿卜手拿一個干凈的大垃圾袋,走出附設(shè)的小賣店。

時間進入五月初,氣溫一下子升高,空氣里滿是梨花、櫻花飄散的芬芳。兩個多月以來,人人居家避疫,路上往來的車輛少得可憐。加油站的生意雖然冷清,卻必須照常營業(yè),所以蘿卜還是每天從曼哈頓的家里過來上班。

打開車用大吸塵器后面的蓋子,蘿卜一把拉出里面的透明垃圾袋,把新的換上去。拉出來的這個垃圾袋里裝滿浮灰、沙子和碎石,照例混雜著好幾枚硬幣和各種小物件,居然還有一個小牛皮夾。蘿卜把這些一一取出來擦洗干凈,拿去給老板看。

“硬幣你自己收著,”老板說。他大半個身子隱在收銀機后面,隔著新裝的大玻璃隔板,伸出手來,拎起了那個皮夾,打量了兩眼:“嗯?空的?不過倒是真皮,看起來還很新?!?/p>

“嗯嗯!我覺得挺漂亮!”蘿卜用力點頭,笑嘻嘻地。

這孩子智力有限,卻單純可愛,為小小的事情可以真心高興好半天?!皢讨伟。崩习褰兄}卜的英文名字,把皮夾交還給他。“這皮夾是女人用的,看你媽媽是不是想留下?你也該下班了,你媽媽的車開過來了呢。”

蘿卜答應(yīng)著,伸頭看向加油站的入口,果然,自己家的車子緩緩開過來了。蘿卜和老板道了晚安,上車坐到媽媽旁邊,摘下了口罩:“媽媽辛苦了!”

“我家蘿卜辛苦了!”他母親胡新玥側(cè)過頭來,沖他微笑?!皨寢屵@一陣子都在家上班,開車不會累的?!?/p>

蘿卜擔心地問:“我們家會不會有麻煩?有同學(xué)說,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沒了工作,下學(xué)期可能付不起學(xué)費了。”

“我們家還好,蘿卜不用擔心。你的同學(xué)們也不會有事,”新玥柔聲安撫他。蘿卜上的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即便父母無力支付學(xué)費,孩子也不會被迫停學(xué)。紐約州的特殊教育體系完善,政府財政投入豐厚,在全美首屈一指,這是她當初帶著蘿卜選擇定居紐約的直接原因。

蘿卜應(yīng)了一聲,放下心來,頭靠上椅背,幾乎立刻就睡著了。胡新玥雙手把著方向盤,側(cè)過頭看一眼蘿卜睡著的臉,這孩子的五官越長越像彭駿了。

當年她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執(zhí)意不肯回家鄉(xiāng),要去武漢,只因為彭駿是武漢人。那個時候的她,為那個男人上天入地都不在話下,怕什么父母家人反對?怕什么背井離鄉(xiāng)?剛嫁給彭駿那幾年,她也曾真的幸福過……誰知道所有平靜安穩(wěn)會被一張診斷書徹底掀翻。白紙黑字,那張診斷書上寫的是:蘿卜的智商不到同齡人的一半。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蘿卜當時剛滿兩歲。沒人能云淡風(fēng)輕地接受這個診斷,長輩們不能,彭駿不能,她也不能??呻S著一次次尋醫(yī)復(fù)診,隨著蘿卜漸漸長大,這個診斷成為他們無法否認的事實。問題是,當彭家的人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事實之后,死活堅持要讓蘿卜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同步上學(xué),新玥卻相信只有接受專門的特殊教育,這孩子才能真正身心健康地成長。

他們都沒有辦法說服對方,彼此之間的分歧迅速演變成無休止的爭吵。等到成天借口工作忙,在外面借酒澆愁的彭駿某天回到家借酒裝瘋,冷漠地指控她“基因有問題”,才生出一個智障兒的時候,新玥終于明白,這一座婚姻的圍城已不是她此生的港灣,不可能為她和小蘿卜遮風(fēng)擋雨了。

車子減速駛進公寓樓下的停車場,蘿卜懵懵懂懂地醒了:“媽媽,我剛才夢見了班叔叔?!?/p>

“哦?”新玥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我夢見他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問我想不想吃曲奇餅干。班叔叔好久沒來看我了。他最近很忙嗎? 還是——和媽媽吵架了?”

“哦……他出差去了。要跑好幾個國家呢,總要有一陣子才能回來?!毙芦h說著,很匆忙地問,“蘿卜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班杰明去出差是真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回到紐約,也是真的。而她和他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還是真的。最后這一點“真的”,新玥并不想讓孩子知道。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自小缺乏父愛的蘿卜對班杰明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依賴,她很清楚。班杰明對蘿卜的關(guān)心和愛護,也并不僅僅是簡單的“愛屋及烏”,她也清楚。班杰明曾經(jīng)不止一次說過:“蘿卜的身體很健康,將來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你不用擔心。命運給予我們每個人的每一樣?xùn)|西都有附加條件。蘿卜失去了一部分智商,會得到更多的福氣!”

這樣的班杰明,和以蘿卜為恥的彭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她想不到這樣的班杰明怎么會突然說出那么尖刻的話:“你那前夫講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兒子!”

那天的日期很特殊,全是雙數(shù),2020年2月22號。

一大早,她和幾個朋友租了一輛大貨車,將他們募集到的又一批抗疫物資送往肯尼迪機場的國航貨運倉庫。途中,有人用手機播放起鋼琴家尚·馬龍的新作《編鐘之聲》。旋律溫馨優(yōu)美,歌詞中糅入黃鶴樓、編鐘等湖北元素,間奏中尚·馬龍的漢語獨白尤其深情動人。她感動之余,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沒想到被班杰明誤解成那樣。

蘿卜洗過澡換了衣服,走進廚房來,新玥示意他把料理臺上的飯菜端進餐廳:“今天我們簡單一點兒,待會兒媽媽還要參加一個視頻會議?!?/p>

蘿卜就著桌上的豆豉排骨和清炒空心菜吃了幾口飯,又有點兒走神:“班叔叔總說,媽媽做的豆豉排骨最好吃,比餐館的好吃?!?/p>

新玥面對著兒子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一時語塞。

“媽媽,你能不能不生他的氣了?班叔叔真的很喜歡你。他也很喜歡我,但他喜歡我就是喜歡我,他喜歡你也怕你,兩種喜歡不一樣。”

“嗯?”新玥用力咽下嘴里的一口湯?!八挛??怕我什么呢?”

“哎呀!”蘿卜恨鐵不成鋼?!芭履闵鷼獠焕硭?,怕你帶著我回國去唄!”

害怕失去,只是因為太在乎吧。班杰明把彭駿當成了假想敵,口不擇言,其實就是吃醋,新玥也不是不明白。心里雖然有氣,也沒真的打算從此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啊!問題是自那天以后,他又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她!他是男人呢!而且是犯了錯的一方!

見她不吭聲,蘿卜又說:“以前班叔叔也經(jīng)常去出差,可他會打電話的。這次去了這么久都沒電話,肯定是和媽媽吵架了。”

一個八九歲孩子的智商,清澈明凈如山間溪水,這么直截了當。新玥竟有些扭捏起來:“又不是我的錯!他都不打電話,我難道還要去求他?”

“你也可以打電話?。“嗍迨遄鲥e了,媽媽可以叫他改正??!”

“去去去,”新玥輕推了兒子一下。“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摻和什么!”

“我就是要管!你是我最愛的媽媽,他是我最愛的叔叔,你們不能吵架!”低智商的孩子,往往性格特別固執(zhí)倔強,蘿卜氣鼓鼓地提高了嗓門。

新玥有點兒尷尬,低下了頭。哪怕是為了這個一根筋的兒子,她也可以聯(lián)系一下班杰明吧?兩個多月下來,慪氣也慪得差不多了。不管他出差去了地球的哪個角落,關(guān)心一下他的情況,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主動求和吧?

蘿卜吃完了,懂事地站起來收拾桌上的碗筷。他的實際年齡十七歲,比媽媽高出一個頭了,看見新玥頭頂發(fā)際線一片灰白的顏色,突然又有點兒模糊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對她大喊大叫。轉(zhuǎn)念之間,蘿卜返回自己房里,拿出小皮夾遞給新玥,帶著明顯討好的意味:“看!今天撿到的!老板說,這是女式皮夾,也許媽媽能用?!?/p>

胡新玥接過巴掌大小的皮夾。雙層對折原色小牛皮,正面用一個雙弧線邊框壓著一小塊蟒蛇皮,大方又不失精致。翻過來,背面烙著三個花體字母:“H.X.Y.”,竟然是她的姓名縮寫!這么巧?

新玥不由得坐進沙發(fā)里,仔細翻看這個皮夾。有一些用過的痕跡,但還很新,縫合邊沿的每一個針腳都有一點點傾斜,可以肯定不是機器制作,而是純手工制作——這是班杰明教她的。班杰明雖是個大男人,一雙手可靈巧得很,尤其擅長布藝皮藝。這套沙發(fā)上的方形靠墊,用棉繩和皮繩交織而成,還有餐廳高椅子上圓形坐墊配套,都是過去一年多來,班杰明陸陸續(xù)續(xù)親手做的。

“嗶嗶嗶”,對面書桌上的電腦提示音響起,公司的虛擬會議室開啟了。新玥回過神來,趕緊放下皮夾,起身到電腦前坐下,加入本季度第一場“內(nèi)部房源交流日”。

云端會議室里,計算機屏幕被分割成了幾個不同的區(qū)域?!芭c會者”區(qū)擠滿一個個大頭像,除了發(fā)言人,大家自覺靜音?!罢故緟^(qū)”里,各位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輪流播放著照片和視頻資料,為同行們講解自己手頭房源的詳情;“討論區(qū)”最熱鬧,發(fā)牢騷的、抱怨的、擔憂的文字一行行迭現(xiàn):

——“我感覺自己像是置身一個魔幻故事場景中?!?/p>

——“清醒一點!曼哈頓的房價已經(jīng)從2016年的峰值下跌了約20%!”

——“虛擬房屋交易,靠譜嗎?誰會花幾十萬上百萬在線上買房?”

——“如今想要逃離曼哈頓的人恐怕要比想進來的多得多。巨變當前,各位要早做準備!”

——“請不要危言聳聽,自亂陣腳!上個季度的交易量與往年同期相比,并沒有顯著下滑趨勢?!?/p>

…………

同行們都很不安很焦慮,新玥也輕松不起來。她起身去餐廳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轉(zhuǎn)過身,屏幕上的展示區(qū)豁然出現(xiàn)了一幅幅她很熟悉的畫面:廚房、客廳、餐廳、書房、臥室、衛(wèi)生間……這套公寓的每一個轉(zhuǎn)角都是她無比熟悉的,熟悉到布滿她的指紋!這是班杰明的公寓!

他為什么要賣房子?!

掛牌經(jīng)紀人的聲音在畫面外介紹:“這套公寓的狀態(tài)很不錯,地點也很好,昨天正式上市,我們的視頻是很真實的,我認為修飾太多的視頻展示反而會讓購房者不放心,所以沒有過多剪接……”

新玥一步撲過去,消除電腦靜音,顧不得禮貌不禮貌,切進去問:“房主因為什么原因要掛牌出售?”

“啊,和我簽約的不是房主,是房主的姐姐?!蓖碌念^像出現(xiàn)在屏幕上,神色黯然?!胺恐魃蟼€月出了車禍,本來沒有生命危險。可住院后發(fā)現(xiàn)他感染了COVID-19,而且已經(jīng)拖延成了重癥,搶救無效……”

“哐當”一聲,胡新玥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滿地水汪汪的玻璃碎片。

那個皮夾,班杰明生前最后的一件手工作品,靜靜地躺在她家的沙發(fā)上,和他親手編織出來的那些靠墊放在一起。

【江嵐,博士,出生于廣西桂林?,F(xiàn)居美國, 從事域外英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接受與傳播研究。業(yè)余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各類體裁作品逾三百萬字?,F(xiàn)為美國人文社科華人教授協(xié)會應(yīng)屆理事會理事、外聯(lián)部主任;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應(yīng)屆理事會理事、副會長兼外聯(lián)部主任;海外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p>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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