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遠
豆盤包子也叫綠豆包子,是湖北老漢陽縣大集場的特產,說是乾隆下江南時品嘗過的美食。加了食鹽、姜末、蔥白兒、香油的綠豆餡,生包子上籠蒸熟后,置于案板上攤冷,而后裝進籮筐。等食客一到,放進油鍋開炸,邊炸邊攪動,使其受熱均勻,炸得中間稍稍凸起,通體金黃油亮,撈起開賣。在多年以前,這是上好的休閑開胃美食了。其實在吳家山下,早先有一家賣豆盤包子的,據(jù)上年紀的人一口涎水地說,聽老人們講,老吳的手藝是他老婆從大集場娘家?guī)淼?,后來他做的豆盤包子竟比大集場的味道還好!后來怎么沒有了呢?聽的問。后來呀……還得從頭說起。
老吳五更天起來發(fā)面,推開門,見門前地上黑乎乎的一堆東西,用腳一踢,嚇了一跳:軟綿綿的,是個人!老吳忙喊醒老婆,說,快,這兒有個人,咱倆把他抬走!
老婆也慌了,忙出來問,死的活的?抬哪兒去?
老吳說,死的吧,抬到沒人的地方,別在咱家門前就行。
在大清朝,誰家的門前甚至田里死了無名的人,是要負責出資善后的。兩人使勁兒一抬,那人鼻腔里哼出一聲。老婆驚叫道,還活著!
燈光下,才看清是個面色寡黃的年輕人。兩床棉被蓋在身上,一個時辰過去,人蘇醒了。一碗熱湯喂下,老吳問,你是誰?
那人說,我是趕考的舉子,不想路遇歹人,劫去錢財,我又急又餓,走到您這兒,想在門口避下風寒,哪知不知不覺中凍得昏迷過去。救命之恩,永生難忘!
年輕人在店里將養(yǎng)了幾天,然后就要進京趕考。老吳看他器宇不凡,就給了他一筆盤纏,年輕人眼噙熱淚千恩萬謝地走了。
年輕人一走,就如泥牛進了漢江,再沒音信。
十年過去,老吳漸漸忘了此事。一日近午時分,年輕人來了,一身錦衣,身后有隨從,進門來口稱恩公。
老吳有些昏花的眼還是認出了他,忙從屋里喊出老婆和兒子,說,這些年你們總數(shù)落我傻,看,人家還是來了吧?
年輕人當年考取功名,被撥調山西,后來張之洞來到湖廣任職,他也一起跟過來。他從隨從手里拿過一個布包,說,當年的盤纏我來雙倍奉還。老吳坦然接過,這些年過去了,算上利息,雙倍并沒有多給。
年輕人問他,這些年可好?
老吳說,快混不下去了,我老了,有點兒干不動了,兒子沒本錢,還總想干大的,就整天游手好閑。恕我冒昧,看您能給他個什么官差不?
年輕人問,令郎可讀過書?
老吳說,沒有,從小瘋跑慣了。
年輕人說,那就不好出去謀事,還是在家跟您學手藝做生意吧。
老吳見他這樣說,臉就冷了下來。
日近中午,年輕人讓隨從去附近的聚賢閣酒樓叫來一桌菜,請老吳小酌。三杯酒下肚,老吳紅著臉再次說,能幫就幫一下吧,兒子不爭氣,您就費費心,不求一官半職,能糊口就行??丛诋斈晡野涯氵@條命暖過來的分兒上,就算你報答我吧。
年輕人說,令郎不認字,恐難有大的發(fā)展,出去了還怕受氣,真不如在家創(chuàng)業(yè)。來,恩公,我再敬您一杯,喝完這杯,我要嘗您的豆盤包子,這些年不吃,真的有些想呢。
老吳沒好氣地說,下次吧,今天沒有了。你也是個堂堂的六品官,還不能在衙門里插個閑人進去?
年輕人說,當官豈能徇情鬻爵?恩公就別逼我了。
盡管老吳臉色難看,年輕人還是堅持逢年過節(jié)來看望他,每次除了提幾色糕點和一壇老酒,別無其他。這是個有良心的人嗎?老吳偷偷地問自己,想必他也能看出生意的清淡,卻不做幫襯。又撐了一年,生意實在不好,老吳忍痛決定,再干三天,用完剩余的食材,關門走人。
第三天中午,老吳耷拉著眼皮曬太陽,門前連只麻雀都沒有。不會有人來了吧?現(xiàn)在就收攤子,反正也沒什么人。他剛起身,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由遠而近,一乘十八抬的官轎停在了他的門前,他看到年輕人在隊伍前面。轎落穩(wěn)后,轎簾打開,一位童顏鶴發(fā)頜下長須的老者下了轎。年輕人對他喊,掌柜的,乾隆爺品嘗過的豆盤包子伺候著!
老吳一愣,立刻清醒:好咧!趕緊去點上油鍋。
來巡查修堤的張總督來吃老吳的豆盤包子了!一傳十,十傳百,原本門可羅雀的門前,現(xiàn)在要排半天的隊,才能買上豆盤包子。老吳的豆盤包子一下美名遠播,就連大集場的人也坐船來專門品嘗。老吳發(fā)達了,一下就過上了相當于現(xiàn)在提倡的小康生活。
又過幾年,完成了原始積累的老吳跟著要賺大錢的兒子去了人口更密集的夏口開餐館,吳家山唯一的豆盤包子店就沒有了。老吳走前和鄰居們依依惜別時,還禁不住說,那人是個好官,他以他的方式報答了我!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