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健健
離開云南,帶著許多未竟之事
車外群山蒙著雨幕,構(gòu)成候鳥
危險的一次遷徙。山澗孤絕,
聽同伴說起過其中的懸立棺木:
原住民,會在長久的死亡中站立
像是抽掉孩子的積木,每一具懸棺
都蜷縮在祖先的山洞之下
也許每一代都曾接受過峰頂?shù)谋幼o
這多像我們的客車,超載但
仍盤旋在曲折的公路。高原之上
大霧,風(fēng)雪,帶著重力的雨,
每一樣都使引擎難以喘息——
友人,我們是否還有下次相逢
再一起去看巖壁,和它之上的懸棺
從而聽見棺槨有節(jié)奏地撞擊
那來自我們微弱的語調(diào),為世界
沉淪,而發(fā)出的一點兒低語
列車晚點以后,舉牌的二道車販
蹲在鐵皮外和時鐘對視
蒸汽的笛鳴像還沒開始的故事
我知道友人正想象抽煙
煙霧中會映現(xiàn)他本質(zhì)的頜骨
攬客聲中隱藏著上世紀的中國
流向不同的邊境和年齡不同的床
人群開始涌動了出來,握著
瓜子殼,或是一卷過時的報紙
伴隨旅店打開所有窗戶的黃昏
朋友們來了,滿是疲倦,
從上一座車站趕往這座車站
他們要從海水中打撈起我
捕獲一次潮汐過后
濕漉語言已浸透的海洋之心
車站保留了相見的莊重,人們
握手,人們致意然后擁抱、
談?wù)摰靡跃徑膺h行的悲哀
我們共同信賴,古老的等候——
它是雙向的風(fēng)將要撲個滿懷
走完整條臨湖的水街,入秋的葉
閃耀在留影者的身后加深光線
雪山前,有人通過遠眺
握住云霧偶爾散去的寒冷部分
當落葉不安地紛飛,在湖心街道
省耕湖,到處長滿了金黃的銀杏
這古老的風(fēng)景適合站在中軸線
有人低頭仰拍,快門將帷幕掀起
有人撿起一枚書簽,水面破碎
的暮色,誰封存這一頁時間之書
這是秋天的另一種打開方式
將桂花佩戴在發(fā)間,對抗消逝
的甜。會有未結(jié)繩的野鴨
從入水的漣漪里浮游而出
為我們晃動水汽朦朧的疲倦
蘋果樹下,孩子在吹她的蒲公英
冷水河湍急,垂柳正作別岸上的來客
她羨慕哥哥可以大口吃蘋果
年齡是一小圈謎語,困住她的好奇
她不明白叔叔們?yōu)槭裁凑秤衩锥?/p>
連那河邊幾只小羊都發(fā)出了抗議
如此古老的小鎮(zhèn),真正意義上的鄉(xiāng)下
她不知道自己懷有怎樣高貴的生活
就像被我們?nèi)映龅涅Z卵石,水漂般激蕩
原始的生活紋路一圈圈,回旋在我眼前
競速區(qū)像是一個隱秘的比喻
總有匯入同一賽道的時刻
遠山被沖淡了,只剩下雜音
使你置身假日的觀眾席位
一瞬,一架滑翔的雎鳩飛過河面
為你重新分割V 字衣領(lǐng)的河洲
解剖或再現(xiàn)古老的詩意源頭
我們注視河流的交媾,深陷其中
采詩官曾經(jīng)深入這百濮之國
用他四字的短句為我們標記前路
但那足夠了嗎?當河流彼此交匯
交換各自體內(nèi)的歡樂和憂愁——
或許我不是守舊的牧羊人
愛著兩條河流沖刷岸邊的響動
但我信賴那路過逆流航行的機船
它倒置的影子攪碎古典傳統(tǒng)
使人確信改道不是南曲里的游園驚夢
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
他會定義故土的全新闡釋
兩排樹林里的新鮮腳印
用深淺不一的泥印替他發(fā)聲
這兒昨天下過一場雨,雨中的人
會消失于灌木叢中的陰影
那條令我們著迷的小路出現(xiàn)
指引我們不斷地開始旅行
我的母親,梵高筆下的農(nóng)婦
送給過我一雙結(jié)實的鞋子
她說開始走吧,從這兒到那兒
去那些你父親沒去過的土地
于是我出發(fā),伴隨體內(nèi)不安的血液
那來自讀書時,吉普賽人無形的饋贈
母親,我掙脫了那張浮力的網(wǎng)
你看那只灰鱘,正在退化有力的魚鰭
車過橋*了。地平線下的后浪,
難以逾越這垂直數(shù)百米的高差。
滾動的車載音樂,給乘客催眠,
但司機健談的引擎永不熄火:
橋?qū)Π妒撬木€以后的城市,
略帶方言的敘述緩緩從他舌尖展開。
清明雨水落在臨近放學(xué)的校園,
被一種躁動彈起,迅速蒸發(fā)。
人們用形色不一的老油傘
認領(lǐng)紅領(lǐng)巾后面容相似的孩子,
同時認領(lǐng)一段稍長的假期,
獲得長足的休憩,還有對來路的回憶。
賣弄炸食的街販為生活撐起遮蔽
風(fēng)雪的帳篷,試圖隔絕一種注視,
那窺視舊錢盒,不確定的訓(xùn)誡書。
油花飛濺,但難以透過堅韌的繭,
手掌有靈活的特質(zhì),握手或懇求,
他們總是秉持略顯軟弱的交往之道。
攬客聲中隱藏著上世紀的中國,
最后三天清倉的甩賣,從一座城市
到下一座,無處退守時就在這常住。
過時的老氣音樂,曲調(diào)里混雜著
青春、愛與被愛,那些早不新鮮,
但在這仍然是剛剛萌芽的小城故事。
非常奇異,就像又經(jīng)歷了一次
童年:你從雨水中的學(xué)校里走出,
這么多年流浪異鄉(xiāng),旅行使人
克制,常常遠離故土。但在小縣城,
你卻因熟悉的場景流下九零年代的眼淚——
這古老的圖卷,你最早經(jīng)歷的生活。
*:清水河大橋,位于貴州甕安,世界第二高橋。
山頂信號塔的閃爍像是一種喘息,
使我想起登山者疲倦的面容。
據(jù)說他們生長在平原和海邊,
對高處充滿基因里的渴望。
我的水手父親曾穿越過巨浪,
海水在他眼前凝聚成山峰,
攀登過去,就是歸港的燈塔。
晚年他在陸地的工廠上班,
噤言那些在海上登山的往事,
但常提起燈塔,說那種明亮,
“是黑夜里潛行的一束光。”
云層之上我注視高原的燈塔,
在另一片海里回憶溺水的經(jīng)歷:
那樣冰冷沒有盡頭的黑暗,已淹沒
在和人閑聊的話題之中,淹沒
對海的渴望,淹沒于無數(shù)次登山。
對峰頂?shù)膱?zhí)著讓我常年流浪異鄉(xiāng),
在一次次的旅行中試圖放逐自我,
褪去潮水與海風(fēng)濃烈腥咸的氣息,
但一切都是那樣巧合,令人無言——
父親在海上登山,我在高原上見海,
我所叛離的,南轅北轍回到我身邊。
我靜默于生活,這偶爾明亮的色彩。
汛期的石灘隱藏于東流的金沙江水,
只探出頭,給人錯過江心洲的遺憾。
神跡般的拐彎使人側(cè)耳,傾聽導(dǎo)游
那縹緲的回音:就是在這,金沙女神
突破了玉龍和哈巴兩位兄長的阻攔,
不顧向南流亡境外的兩個姐姐。離別,
至今仍在延續(xù),只憑一顆孤勇的心。
石鼓,適宜在高處遠觀,那黑瓦環(huán)繞
的納西古鎮(zhèn),保留了八百年來的方言:
趕集聲或許回蕩過念青唐古拉山,唯有
穿越過茶馬古道的家族才被允許叫賣,
鬢白盛裝的婦人,以貧窮為別樣的勛章。
你注視一切隨著江水向東無休止地流逝,
唯見青山不改,亙古與小鎮(zhèn)流水人家作伴。
顛簸過泥塘才能走進茶馬古道。
初次來到另一個以海為名的湖泊,
你,伴隨著幾陣夏日午后的驟雨,
那樣溫?zé)?,融入水中全都不見?/p>
一滴氣泡破裂在被時間忘卻的海,
你得以探出頭,從被星群擦拭過
如今遠勝西洋鏡的湛藍湖面之中,
擁抱湖水像擁抱親密的愛人。
褶皺的紋理,剛剛游蕩過野鴨,
攪碎你頭頂?shù)陌自啤0哆叺拇沽?/p>
倏忽躥下筑巢的松鼠,迅速的消失,
它的尾巴聳動間是一圈棕色的謎。
浸泡在湖水中你感受到浮力的輕盈,
陸上生活,你厭倦它難以啟齒的沉重。
像是忽然被放逐到了貝加爾湖畔,
你接替蘇武牧羊,但渴盼它無后而終——
一切的復(fù)刻都忠實浮現(xiàn)于拉市海,
經(jīng)冬復(fù)歷春,記錄憂愁也記錄歡喜;
群山的陰影被湖水推動著上岸,為你
帶來峰頂?shù)氖a涼,和候鳥北來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