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人有四個半人格樣板:屈原、陶淵明、杜甫、蘇軾,還有半個是李白。因為李白是天才,只能仰望,但是學(xué)不到。仔細想想,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唐朝以前一千多年,是文人相對稀少的時段,但是出現(xiàn)了三個半人格樣板;唐朝以后一千多年,文人多如過江之鯽,無可計數(shù),但千篩萬選,最終只有蘇軾一人殺入總決賽。他的氣場到底有何特殊,能夠這樣吸引著我們?或者換個角度來說,我們?yōu)槭裁催@樣愛蘇軾?
就從蘇軾名字說起。蘇軾,字子瞻,這個名字是他的父親“老蘇”蘇洵給取的。什么意思呢?“軾”是古代車輛上扶手的橫木,古人通常有“憑軾而瞻”的動作,手扶在橫木上向前看。從這個動作我們就看得出來,蘇洵是希望蘇軾能夠登高望遠,胸懷浩然,積極奮發(fā),做一番大事業(yè),這明顯是儒家思想的主旋律。
1057年,二十二歲的蘇軾離開老家四川眉州,來到首都汴梁東京城參加禮部試即爆冷高中。主考官、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激賞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他對這位來自四川的小伙子極盡褒揚之能事。在寫給梅堯臣的信中他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這就是成語“出人頭地”的來歷)。給兒子寫信又說:“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他說,三十年后誰都會知道蘇軾,沒人記得我歐陽修了)。歐陽修是何許人也?是文壇盟主;其次是政界高官。以這么巨大的話語能量來獎掖鼓吹,蘇軾一夜成名,如日中天,迅速成為北宋文化界第一號天王巨星。
他的粉絲里至少有三朝天子: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不僅有皇上,還有皇上母親、皇上奶奶——仁宗朝的曹皇后與英宗朝的高皇后。古語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和太后都如此喜歡蘇軾,在官場、文壇的文人,敢說自己不喜歡么?就是心里不喜歡,嘴上也得喜歡,而且還得加倍喜歡才對。所以當時的文人圈子里,誰要不能背誦幾首蘇軾新寫的詩,就會“自覺氣索”,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這樣的天王巨星不僅是文學(xué)的風(fēng)向標,也是服裝時尚的風(fēng)向標。有一年冬天,汴梁東京城非常寒冷,蘇軾平時戴的氈帽不足以御寒,于是他就裁剪了一種新款式的帽子戴著上班。沒過幾天,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戴這“新款”帽子上班,還取了個名字,叫“子瞻帽”。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作為一千年后蘇軾的“粉絲”,我們替蘇軾覺得高興,但是不能高興得太早。1079年,宋神宗的變法到了一個焦頭爛額、四面楚歌的節(jié)骨眼上,急需找到一個有效的突破口,于是,各層面的官員交章彈劾,一時之間,殺氣騰騰。舒亶就把剛剛問世的蘇軾詩集通讀了若干遍,摘出幾句詩來,與時政對接。他作出結(jié)論說,蘇軾“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并說“無復(fù)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
這已經(jīng)夠陰狠的了,李定的奏章更加惡毒,干脆提出“軾有可廢之罪四”:其一,“軾先騰沮毀之論,陛下稍置之不問,容其改過。軾怙終不悔,其惡已著”,這是“不知悔改罪”;其二,“陛下所以待軾者可謂盡,而傲悖之語,日聞中外”,這是“忘恩負義罪”;其三,“軾所為文辭,雖不中理,亦足以鼓動流俗”,這叫“造謠生事”罪;其四,“知而為,與夫不知而為者異也。軾讀史傳,豈不知事君有禮,訕上有誅”?這叫“明知故犯”罪。
于是,蘇軾大禍臨頭了。1079年八月十八日,蘇軾從湖州刺史任上被提解入御史臺,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交代問題。宋代的御史臺為表肅殺,威懾犯人,把墻面都漆成黑色的,民間俗稱為“烏臺”。這就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一起文字獄——烏臺詩案。
殺不殺蘇東坡
蘇軾在御史臺一共被拘押審查了一百三十天,那么這四個多月里,宋神宗有沒有認真考慮過殺蘇軾的問題呢?我認為是認真考慮過的。
為什么最終沒殺呢?原因很復(fù)雜,但我認為有個重要因素是作為粉絲的感性戰(zhàn)勝了作為皇帝的理性。據(jù)說宋神宗翻看蘇軾詩文,看到那首千古絕唱《水調(diào)歌頭》的“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幾句,長嘆一聲說:“蘇軾終有愛君之心吶!”為什么呢?宋神宗認為這幾句寫的是他。因為他是皇帝,住在瓊樓玉宇里,在最高處,而又“不勝寒”,宋神宗覺得蘇軾惦記自己、關(guān)心自己。其實,蘇軾這幾句詞并沒有惦念某個具體的人,看來這是個誤會,但對于蘇軾來說,卻是個“美麗的誤會”。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蘇軾的粉絲的宋神宗那種內(nèi)心的掙扎矛盾,他在感情上畢竟還是舍不得殺蘇軾的。
宋神宗的這些心思,蘇軾是不知道的。他在湖州被捕時,曾與兒子蘇邁有個秘密約定:送飯時只送蔬菜和肉,要是送魚就說明有壞消息了。有一天兒子離京辦事,把送飯的事情暫交朋友,匆忙中忘了告訴朋友秘密約定的事兒,巧的是這位朋友又恰好給蘇軾送去了一條熏魚。蘇軾大驚失色,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寫下了兩首“絕命詩”。其中一首說自己“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可見嚇得不輕。另一首寫給弟弟蘇轍的可能是他平生最沉痛的作品了: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
這兩首詩,宋神宗也看到了,很是憐惜,更堅定了不殺蘇軾的決心。
舌尖上的黃州
蘇軾終于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為安,得到了一個“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的處分。蘇軾在黃州最現(xiàn)實的困難是要應(yīng)付經(jīng)濟上的嚴重困窘。在寫給學(xué)生秦觀的信中,他說自己“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每月初一,蘇軾拿出四千五百錢,把它分成三十串,每串一百五十錢,從房梁的這邊掛到那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下來一串,這就是一天的花銷。就算怎么不夠,也不動第二天那串。
因為經(jīng)濟困窘,蘇軾在黃州住所東面的山坡上開墾了一片平整的荒地,種一點五谷雜糧。據(jù)有的學(xué)者研究,蘇軾種田的本事很一般,一年到頭收獲幾百斤糧食,聊勝于無而已。正是為了紀念自己從第一號天王巨星淪落到在黃州住所東面山坡開荒種地的巨大人生落差——蘇軾給自己取了個號叫做“東坡”。
黃州的日子捉襟見肘,可是,越是這樣的逆境才越發(fā)顯示出蘇軾的本事,他的天才之一就是總能把日子和心境都調(diào)適得和厚有味。
初到黃州,蘇軾就寫詩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第一件事兒就注意到美食;久居黃州,又買來“賤如泥”的花豬肉,精心烹制,大快朵頤之余,給我們留下了一道道千古名菜。這個時期蘇軾詩文中講到美食的相當多,放在今天完全可以拍一部《舌尖上的黃州》了。
這就是蘇軾,不管到了哪一步,他都吃得飽睡得著,心里充滿陽光,腰桿挺得筆直,而且還有罵人的精氣神。這絕對不是小事,那是一種高貴人格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態(tài)度。也是在黃州,蘇軾的文學(xué)天才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井噴”勢頭,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fēng)波》《海棠》等等,一大批“千古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佳作絡(luò)繹不絕,令人目眩。正是在這樣的景況里,蘇軾帶著他光風(fēng)霽月、毫不介懷的微笑,信手揮灑,信口高唱,輕靈而華麗地詮釋了什么是詩、文、詞的典范,什么是“儒、釋、道互補”的思想格局,什么是人生這部書的真諦。
羊蝎子火鍋發(fā)明者
黃州平反之后,沒過上幾年相對順利的日子,1094年十月二日,五十九歲的蘇軾歷經(jīng)幾個月的周折來到惠州,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貶謫生涯。
宋朝的惠州不比現(xiàn)在,那時候嶺南一帶蠻煙瘴雨,猛獸出沒,不適宜人居。唐朝大文豪韓愈因為上書諫迎佛骨得罪了唐憲宗,被貶到嶺南潮州當市長。所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蘇軾就這樣在惠州住下來了,雖然年近花甲,又是罪官身份,蘇軾還是在逆境里保持著良好的胃口和睡眠。有詩為證:“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還有一首詩是寫自己的好睡眠:“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泵刻於妓轿甯熳匀恍选?/p>
蘇軾說得輕松,其實惠州的貶謫生活當然是很艱苦的,我們來看看這封寫給弟弟蘇轍的家書: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者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fù)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蘇軾首先說,惠州的市場每天可以供應(yīng)一只羊,因為人家當官的都買,我搶不上,只好買點人家剔得很干凈的羊脊骨回家,慢慢把它燉熟烤焦,拿竹簽兒剔骨頭縫里的肉渣吃。說到這兒我們應(yīng)該想到,大家都知道蘇軾是東坡肉的發(fā)明者,其實蘇軾還是羊蝎子火鍋的發(fā)明者呢!
蘇軾把羊蝎子的做法寫得很詳細,比如“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這樣的細節(jié)他都特地夾注提醒一下。他說:“人生最妙的事情莫過于左手持蟹螯,右手持酒杯,那就不白活這一輩子了”!蘇軾信手拈來這個典故既是自嘲,也是苦中作樂,筆法很妙。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公元1097年,蘇軾渡過瓊州海峽,來到天涯海角的儋州。這一年蘇軾六十二歲,垂垂老矣,日暮途窮。在海南,蘇軾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我們還有一封他寫給侄孫蘇元老的家書可以看一看:
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絕不至,藥物鲊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他和小兒子蘇過遭遇連年饑荒,百物匱乏,兩人愁眉相對,像一對兒苦行僧一般。幾乎所有人都會這么想:這一回蘇軾挺直的腰桿肯定塌下去了,他再也唱不出那些美妙絕倫的詩歌了。
他們都錯了。
公元1100年,宋徽宗趙佶登基,大赦天下,蘇軾也得到了一紙?zhí)厣饬?。蘇軾再次橫渡瓊州海峽的天是六月二十日,正是在這一天晚上,蘇軾寫出了一生最杰出的詩,發(fā)出了一生中最渾厚、最洪亮的聲音: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斲懦髓跻猓肿R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詩的前兩句是寫三更天渡海的場景,第二句的“苦雨終風(fēng)”就是狂風(fēng)暴雨。從這兒開始,那就不是在寫自然界的風(fēng)雨了,而是在寫自己人生的風(fēng)雨。我們看蘇軾在黃州的時候,有一首著名的詞叫做《定風(fēng)波》,詞前小序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這首詞在蘇軾筆下排不上前幾名,《念奴嬌·赤壁懷古》啊,《水調(diào)歌頭》啊,《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钒?,都比它名氣要大,可蘇軾的詞里我最喜歡這一首。它既寫自然界的風(fēng)雨,更寫對于人生中暴風(fēng)驟雨的態(tài)度——“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我們在千年以后讀了這首詞,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也被風(fēng)雨洗禮了一次,綻放出雨過天晴的清新和芬芳?
《六月二十日夜渡?!芬彩沁@個意思。蘇軾在說:人生的凄風(fēng)苦雨都過去了!浮云也許會遮住月亮,但它也總會散去,月亮?xí)冻鰻N爛的笑臉,而我的人格和情懷,正如這遼闊的藍天和蔚藍的大海,永遠那么澄澈,不會混濁!接下來一句“空余魯叟乘桴意”,“魯叟”是誰?這說的是孔子,用的是《論語》的典故。孔子晚年有句名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說理想不能實現(xiàn)了,我還是劃著一條船到海上去漂流算了!所以蘇軾這句詩后面隱含著“道不行”三個字,他心里是很有點憤怒的!什么叫“粗識軒轅奏樂聲”呢?“軒轅”意思是“軒轅黃帝”,代指上古時代,因為海南島蠻荒原始,所以才這么說。經(jīng)過這兩句的過渡,蘇軾的情感曲線在最后一聯(lián)達到了高潮,“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你要問我這一趟流放什么感覺,我就告訴你,就算死在天涯海角多少次我都不后悔,因為這一次流放是我平生最壯觀的旅行!
這十四個字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震撼的宣言之一,它負載和傳遞著蘇軾無比巨大的人格重量,也構(gòu)成了我們熱愛蘇軾最過硬的理由。
蘇軾終于從海南回來了,很多百姓聽說流放海外好幾年的大胡子蘇學(xué)士回來了,都自發(fā)自覺圍在河岸兩旁,等著盼著看蘇軾一眼。經(jīng)過幾年蠻荒生活的折磨,蘇軾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不行了,但他又不忍心讓這些“死忠粉”看不見自己,只好每天早晨搬一把椅子坐在船頭等著讓人參觀,直到暮色沉沉才能回到船艙里歇息一下。這樣很多天下來,蘇軾也很疲倦,跟小兒子蘇過說:“這樣下去不是要看殺我蘇東坡嗎”?
這本來是句玩笑話,結(jié)果卻成讖語。蘇軾走到常州,一病不起,走完了自己六十六歲的一生。他病逝前一個月在鎮(zhèn)江金山寺寫下一首六言詩:“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是蘇軾給自己寫下的“臨終寄語”“結(jié)案陳詞”。
這就是蘇軾,他臨終前苦澀的嘆息都帶著一點幽默和陽光,別具一種系人心處的魅力。林語堂名著《蘇東坡傳》講得很有意思:“蘇東坡有魅力,正如女人的風(fēng)情,花朵的美麗和芬芳,容易感受,卻很難說清其中的成分……顯然他心中有一股性格的力量,誰也擋不了。這股力量由他出生的一刻就已存在,順其自然,直到死亡逼他合上嘴巴,不再談笑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