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穿過樹林，在枝葉間的縫隙里跳動著，白花花的，像是一縷縷刺眼的銀線。體能教練洪亮的聲音飛起來后，在高空盤旋了幾圈，又重新飛回來，四面八方地縈繞著：“加油，同學們，堅持住！馬上就到終點了！注意呼吸節(jié)奏，腳步不能亂……”

李傲屹被落在隊伍的隊尾，覺得自己成了機器人，已經(jīng)不會呼吸和邁步了。他能聽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心臟似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但他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仿佛就像稻草人的腿，是隨便插在軀干上的，步子就那樣機械僵硬地邁動著。他真擔心，那雙木棍一樣的腿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咔嚓一聲斷掉。一瞬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是不是在邁動，整個人突然變得輕盈了，輕得像一片樹葉、一縷清風，沒有絲毫分量。

李傲屹的思緒突然從虛空的混沌中回到地面：他來參加的是冰球訓練營，怎么成了田徑訓練營？大家不是來打冰球的嗎，干嗎要跑步？有了這個想法，李傲屹緊緊提著的一口氣倏地泄了，身體頓時沉重得像坦克，自己根本無法拖動，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馬上就要熄火拋錨了。

就在這時，一雙大手牢牢地鉗在他的肩膀上，體能教練的聲音在他耳朵邊響起，炸雷一樣，把他的耳膜都要震破裂了：“田徑是運動之母，任何運動都要以扎實的體能為基礎。大家再堅持下，不要放棄！”

李傲屹幾乎是被體能教練的大手推著，踉踉蹌蹌地到了終點。三千米長跑，李傲屹是最后一撥到達終點的。他大汗淋漓，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肺里仿佛裝了炸藥，再多跑一秒就要炸開了。體能教練拍拍他的肩膀：“接下來要加油呀?！?/p>

體能教練帶領大家做了放松，留出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恢復得特別快，體能教練話音一落，大家就像奔騰的小馬一樣四處散開了。

夏天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真漂亮呀，目之所及，全是綠色的草木，藍色的河湖和紅的、粉的、黃的、紫的花朵。這里的游客也真多呀，嬉水的、劃船的、露營的、攝影的、散步的、放風箏的，大家的歡笑喧鬧聲讓李傲屹很享受。

心里被歡樂充盈著，李傲屹忘卻了剛才的不快。不得不承認，體能教練把訓練地點選在這里，還是蠻有創(chuàng)意的。

幾個小孩子在綠毯子一樣的草地上踢足球，一個孩子放開一腳，足球骨碌碌滾到李傲屹腳下。作為一個大哥哥，李傲屹原本是應該把足球踢給小孩子們的，但他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壞心思，一抬腳，足球被踢到遠處去了。小孩們像一群憤怒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對他表示譴責和抗議，李傲屹只得自作自受地小跑幾步，把足球踢還給那些小家伙。

二

草地盡頭是一片樹林，里面有一群畫畫的孩子，坐在便攜椅上，前方支著畫架，安安靜靜地寫生。這些孩子年紀跟他差不多大。李傲屹好奇地湊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女孩身邊，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女孩面前的畫布上涂抹了花花綠綠的油彩，抽象派風格，乍一看看不出來涂抹的是什么。再順著畫板看看前面的風景，依稀能辨認出來，女孩畫的是前方的樹木、湖泊和湖上的一座小拱橋。李傲屹有點兒想笑，如果把風景畫成這樣，還不如不畫，誰能看懂呢？

或許是李傲屹的竊笑被女孩發(fā)覺了，她歪過頭，抬起眼睛看著他。她的目光冷颼颼的，烏黑的瞳仁和鴨蛋色的眼白清晰分明，這讓她的眼神顯得更冷了。李傲屹連忙舉起雙手，往后退了幾步，意思是他就是單純好奇，想看看畫的是什么而已。女孩面無表情，轉過頭去，繼續(xù)在畫布上一筆筆涂抹著油彩。

一位長發(fā)飄飄、穿著亞麻長裙的年輕女子過來了。看她周身的藝術氣質，應該是這群畫畫孩子的老師。果然如此。女老師和氣得很，沒有任何驅趕的意思，語氣熱情又柔軟：“同學，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加入我們哦，拿起畫筆，把你眼中的風景畫出來。”

李傲屹一下子害羞了。他紅著臉連連擺手，邊擺手邊雙腳往后退：“老師不好意思，我就是路過。打擾你們了。我這就走?！?/p>

聽到這句話，寫生的孩子們哄堂大笑。那個女孩也笑了，又歪過頭看了李傲屹一眼，臉上的冰冷融化了。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李傲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不住地撓頭。

女老師看著李傲屹穿著寬大的體育訓練服，主動幫他化解尷尬，笑著問：“同學，練體育的？籃球、足球還是什么？”

“冰球。”他用手指指南邊，“我們就在國家體育館冰球館訓練，今天教練帶我們來跑步，練體能?！币徽f到冰球，李傲屹自在不少，整個人也放松下來。

“哇，冰球，很時髦炫酷的運動！真了不起！”女老師笑著說。

“沒有沒有。”李傲屹又是連連擺手。他真不是謙虛，這次來參加冰球訓練營的，都是全北京市各個冰球隊和俱樂部的尖子。訓練營第一天，雷教練讓大家打了一場練習賽，李傲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滑行、傳接球、帶球過人、攻防轉換、射門諸項技術都處于次一等，跟最好的那批孩子有著較大的差距，甚至連體能都不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強中自有強中手呀。想到這里，李傲屹突然生起一股巨大的沮喪和煩悶，剛才長跑的不快填滿了他的心，頓時一點兒興致都沒有了。

李傲屹正想找個理由離開，聽到草地上傳來體能教練洪亮的聲音：“集合！集合了！”體能教練還把哨子含在嘴里，嘟嘟嘟地吹著。李傲屹便跟女老師說：“老師，教練在喊我們集合了，我要走了！” 女老師和寫生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對他說：“再見，訓練加油！”他眼窩熱熱的，跟大家揮手告別。

李傲屹看到，那個女孩子也笑著對他招招手。

三

李傲屹已經(jīng)后悔來參加這個訓練營了。體能教練的“魔鬼訓練”已經(jīng)領教過了，但與主教練雷教練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雷教練退役前曾是國家冰球隊的主力，嚴厲苛刻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自從訓練營開始后，他就沒笑過，總是冰山一樣的撲克臉。他把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眉頭緊皺，不住地搖頭，對每個人都不滿意：倒滑速度太慢，急起急停步伐不穩(wěn)，搶球時不懂得保護自己，傳接球有漏洞，不懂得配合……他無奈的神情中帶著一絲不屑，讓所有孩子都很受傷，仿佛在說：你們什么都不是！你們的技術太垃圾！你們之前都學了些什么！……

李傲屹的好朋友杜宇軒也不住地搖頭嘆氣，仿佛承認了自己的一無是處。李傲屹的逆反心卻被激起來了：我們就是因為什么都不是，所以暑假才來參加訓練營的呀。要是什么都是，還要你干什么，早就打入國家隊大殺四方了！

雷教練的訓練思路是赤裸裸的“弱肉強食”，殘酷、血淋淋、毫無情面。參加訓練營的一共有二十個孩子，雷教練五人一組，分成四組。李傲屹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雷教練完全是按照每個隊員的水平高低分組的，水平最高的分在第一組，水平次高的分在第二組，依次類推。李傲屹被分在了第二組。雖然李傲屹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但被分在第二組，還是覺得不服氣。雷教練的精力似乎全在第一組身上，就更讓他不滿了。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李傲屹原本都是學校冰球隊的尖子，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就像小草到了大森林，被淹沒得什么都看不到了。

被忽視的孩子似乎都很沮喪，雷教練又不在眼前，大家的訓練便敷衍起來，意思意思、比畫比畫而已。雷教練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劈頭蓋臉一通臭罵：“教練不盯著，你們就這樣訓練嗎？對于運動員來說，賽場就是戰(zhàn)場，什么時候都要認真對待！”

大家無精打采地垂著頭。但李傲屹心中不服氣，小聲嘟囔著：“這是訓練，又不是比賽……”

雷教練聽到了，毫不留情地說：“訓練時不嚴肅、不認真，有什么資格上真正的賽場？”

李傲屹又小聲頂了一句：“反正訓練和比賽就是不一樣……”

李傲屹之前的冰球教練都說他是爆發(fā)型選手，每次比賽都能超常發(fā)揮，這說明他有一顆能承受比賽高壓氛圍的“大心臟”和臨危不亂的過硬素質。就是靠著這個本事，李傲屹帶領學校冰球隊在北京市中小學生校際冰球聯(lián)賽中躋身乙組（僅次于甲組的前八名），并順利入選這次的訓練營。

雷教練顯然聽到了李傲屹的“抗議”，陰著臉說：“李傲屹，出列！”

李傲屹心中有些發(fā)顫，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但還是向前邁了一步。

雷教練冷冷地說：“咱們倆來一次一對一攻防訓練，但我只防守，不進攻?！痹诖蠹以尞惖难凵裰?，雷教練指指李傲屹，又指指自己，“沒錯，就是你和我。”

來就來，李傲屹吸吸鼻子，豁出去了。

雷教練沒有穿護具，用球桿嘩啦鉤過來一個冰球，示意李傲屹：“開始吧?！?/p>

李傲屹躬躬身子，開始就開始。

在冰球比賽中，雙方球員展開對冰球的爭奪，把冰球送入對方球門，就成功得分。雙方球員在高速滑行、近距離身體對抗中爭得球權，是贏得比賽的關鍵，因此一對一攻防訓練是日常訓練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李傲屹覺得很納悶，明明雷教練就定在那里巋然不動，但任由自己四面出擊，閃轉騰挪，就是搶不到那個冰球！一瞬間，他心中充滿了絕望，雷教練明明就是一個人，卻成了攻不破的銅墻鐵壁，他想方設法地拼搶，宛若脖子上拴著繩子、被主人逗弄的小狗。李傲屹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終于敗下陣來。

在大家的驚嘆聲中，雷教練冷冷地瞥了李傲屹一眼：“賽場上靠的是實打實的硬功夫，靠著花拳繡腿、耍小聰明是遠遠不夠用的?！?/p>

李傲屹的心還在狂跳，護具里面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頭發(fā)呼呼地冒著熱氣。

四

這天又是體能訓練，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三千米長跑。體能訓練完后，就是午飯和午休時間。李傲屹跟體能教練申請，自己在體能訓練結束后加練一個小時。體能教練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中充滿鼓勵和贊同。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有專門的紅色橡膠跑道，是跑步的好去處。因為已經(jīng)跑了三千米，李傲屹感覺有些累，但仍咬緊牙關繼續(xù)奔跑。突然一股煩躁的情緒籠上他的心頭，步伐便越來越沉重。雷教練不喜歡他，他在訓練營的日子不會好過，還有足足兩個星期的煎熬，他快堅持不下去了……

他慢慢停下腳步，彎著腰，雙手扶在膝蓋上，舌頭像小狗一樣伸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陽光很好，湖邊有人在寫生，李傲屹漫無目的地走著。真是太巧了，竟然又是上次那個女孩。但這次只有她一個人，那個和氣的女老師和其他寫生的孩子都不在。

李傲屹小心地跟女孩打招呼：“嗨！”

女孩一愣，猛地回過頭，仰著臉看著。她的臉上起初是一副冰冷錯愕的神情，認出了是李傲屹，笑了：“嗨，好巧??！”

李傲屹說：“是呀，好巧。就只有你一個人，他們呢？”

女孩聳聳肩：“他們去仰山上寫生了。”女孩用手指指遠處一個草木蔥蘢的小山頭，“就是那兒。仰山雖然只有四十八米高，卻是整個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制高點。而且，仰山位于北京中軸線上，站在那里，能看到北京城的風貌?！?/p>

李傲屹因為驚訝，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

女孩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然！鐘鼓樓、故宮、天安門都能看到，當然，得需要一臺望遠鏡?！?/p>

李傲屹撲哧笑了，這個女孩子看著冷冰冰的，還有一股幽默感呢?！澳撬麄兌既チ?，你怎么不去？”

女孩沒回答，用畫筆繼續(xù)在畫布上涂抹油彩。

李傲屹湊過去，看看畫布，再看看前方，就算女孩的畫風再抽象難解，他也能斷定，她畫的根本不是眼前的風景，而不知是什么。

李傲屹小心翼翼地問女孩：“你畫的……是什么？”

女孩盯著畫布，還在用畫筆在上面涂抹。她的語氣淡淡的：“仰山上的風景呀。這個大釘子一樣的高塔就是奧林匹克塔，這里是鳥巢和水立方，這里是你訓練的國家體育館?！?/p>

李傲屹更詫異了：“你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上山？”

女孩依舊淡淡地說：“仰山的海拔雖然只有四十八米，但我依舊爬不上去。”

李傲屹正被女孩的話弄得摸不到頭腦，猛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旁有一副拐杖。李傲屹懂了，心咚咚跳著，比打冰球決賽時都緊張。他一時語塞，支支吾吾，什么都說不出來。

女孩倒是坦率又大方：“半年前，我出了車禍，腿就站不起來了……”

李傲屹窘得臉都紅了，不知該怎么接話，慌亂中說：“你這種情況，應該可以找體能師做復健的……我們的體能教練，就幫人做過復健……”

女孩竟然明媚地笑了：“我在做復健，每天都做，還要繼續(xù)做好久才能站起來?！彼B皮地吐吐舌頭，“做復健好疼呀，特別疼。如果不是媽媽每天送我來這里畫畫、散心，我都快堅持不下去了?！?/p>

李傲屹心中一陣羞愧。他當然懂。打冰球的孩子，受傷是家常便飯。即使戴著堅固的頭盔、穿著厚厚的護具，快速飛行的冰球打在身上還是疼得要命，更不用說骨折、踝關節(jié)受傷了，簡直痛不欲生。女孩子的腿在車禍中受傷，肯定更疼吧。

女孩仍舊笑著涂抹畫布：“好羨慕你呀。我之前學花樣滑冰，如果不是腿受傷了，現(xiàn)在跟你一樣，也是一名運動健將了?！?/p>

李傲屹心里翻江倒海，看看女孩的畫布，愣了片刻，愣愣地說了句：“你想去仰山上寫生嗎？我背你去吧，你放心，我體力很好的！”

不料女孩倔強地說：“不！我不需要別人背我上去，仰山不高，我自己一定能上去的。我的復健很有效果?！彼灶欁缘赜糜筒释磕ó嫴迹把錾降娘L景就在那里，既然看不到，那我就在心里畫出來好了?！?/p>

李傲屹因為慚愧，訕訕地沒說話。

女孩放下畫筆，歡快地喊了一聲：“大功告成！”她從畫架上摘下畫布，慷慨地遞給李傲屹，“送給你！”

李傲屹慌了，連連擺手，不去接。女孩執(zhí)意把畫布塞給李傲屹：“拿去吧。風景在我心里，我隨時都能畫出來?！?/p>

李傲屹終于接過畫布。

女孩笑了：“我叫徐冰妍。雙人徐，冰雪的冰，女開妍?！?/p>

李傲屹說：“我叫李傲屹。木子李，驕傲的傲，屹立的屹?！?/p>

女孩故意開玩笑：“人如其名呀?！?/p>

李傲屹撓撓頭，笑了，心里說：好像你也是。

五

冰球訓練營的日子太難熬了，上午、下午、晚上，一天三練，強度高、消耗大，每天練下來，大家累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仿佛成了一攤軟泥，回到家倒頭就睡。可這樣的日子還有好久呢，李傲屹掰指頭數(shù)著日子，一點點苦熬著。

更讓人疲憊、痛苦的是來自雷教練的打擊。在他居高臨下的壓迫下，李傲屹已經(jīng)一點兒自信都沒有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學習冰球完全是一個錯誤，不知道為什么會來訓練營自討苦吃、自找沒趣。

這天上午的射門訓練，也讓李傲屹無比崩潰。雷教練讓大家練習的是空門擊球，李傲屹竟然打飛好幾個球。他無比懊惱，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雷教練突然來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去更衣室換衣服，我在外面等你?！?/p>

李傲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著雷教練，竟然在雷教練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里看到了溫情和柔和，更加詫異了。

雷教練被李傲屹盯得不好意思了，冷峻的冰山臉竟然帶了笑意：“怎么，教練想跟他的隊員談談話也不行嗎？”

李傲屹連忙點頭，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后，就趕快出來找雷教練。雷教練已經(jīng)在等他了，揚揚手里的袋子：“午餐都在里面了，漢堡，火腿，牛奶，雞蛋。出去走走？”

李傲屹點點頭。

冰球館的訓練營提供午餐，雷教練把午餐都帶上了，看樣子要帶李傲屹往遠處走走了。

李傲屹一不做二不休，壯著膽子說：“雷教練，那咱們去仰山吧？”

雷教練爽利地說：“好呀，今天天氣好，正好在仰山上登高望遠，看看北京城。”

一路上，雷教練一直在主動跟李傲屹聊天，李傲屹覺得都快不認識他了。原來，雷教練說話的語氣可以如此溫柔；原來他也會笑；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雷教練說，他仔細觀察了李傲屹的訓練，覺得技術細節(jié)有些粗糙，有不少漏洞，還需要彌補提高。但是也有優(yōu)點，打球硬氣犀利，性格要強，心理素質過硬，好好雕琢打磨，是一個打冰球的好苗子。

李傲屹簡直受寵若驚，如果這些話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的，他會半信半疑；但是說這些話的可是毫不講情面的雷教練，那就說明，自己沒有那么差勁，或許，還不錯？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到了仰山。天空藍得像一片澄澈的海，明亮的陽光下，沿著中軸線向南側望去，奧林匹克塔、鳥巢、水立方一覽無余。高高矮矮的現(xiàn)代化大樓矗立著，仿佛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目光繼續(xù)往南走，在跳動的銀光中依稀看到了黃瓦紅墻的模樣，是故宮嗎？應該不是。故宮離這里有十幾公里呢，被高樓大廈的森林遮擋著，應該是看不到的。

李傲屹對雷教練說：“我一個朋友特別喜歡仰山，喜歡在仰山上寫生。”

雷教練說：“你這個朋友有品位。仰山雖然不高，但站在這里，附近的風光能一覽無余?！彼难劬粗胺?，輕輕地呼口氣，“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不管做什么，都要努力向上攀登，當你一點點攀登到高處時，胸懷是不一樣的，看到的風景也是不一樣的?！?/p>

李傲屹沒作聲，他覺得雷教練話里有話。

果然，雷教練說：“我們過幾天會跟來訪問的齊齊哈爾冰球隊打一場比賽，你打首發(fā)怎么樣？”

李傲屹吃驚得呆住了。齊齊哈爾被譽為“冰球之城”，有著深厚的冰球傳統(tǒng)，青少年冰球隊的實力非常強勁，這場比賽，不好打。

雷教練笑著“嘲諷”李傲屹：“平時不是誰都不服嗎，這就沒信心了？”

李傲屹回過神來，渾身發(fā)燙。這個機會，簡直求之不得。他連忙說：“有信心?！?/p>

雷教練又笑了：“嘴上說沒用，這場比賽可不好打，沒準兒我們會被打得滿地找牙，到時再跟我說有信心吧?！崩捉叹毑[著眼睛看著遠處，“想登頂哪兒有那么容易，必須一次次把自己打碎、重組，才能脫胎換骨，實現(xiàn)再生。哪怕一丁點兒成長和進步，不都是疼出來的、磨出來的？”

李傲屹聽著有些驚悚：“就像腿斷了，重新接好嗎？”

雷教練笑了：“差不多，不過是全部打碎，再重新接好。”

李傲屹想著那種疼，心中一凜，一下子恍惚了。

雷教練拍拍李傲屹的肩膀：“開飯！”

山風徐徐地吹著，不遠處的國家體育館像一塊藍寶石，在太陽下閃著粼粼光芒。

六

有了雷教練的信任和肯定，李傲屹渾身長滿了勁兒，訓練格外用心，除了吃飯、睡覺，所有心思都在訓練上。離友誼賽的時間越近，訓練越緊張，大家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都憋著一口氣，不能輸給齊齊哈爾隊，不能給北京冰球隊丟臉。

友誼賽就在平日訓練的國家體育館冰球館，隊員們的家長、親戚、朋友都可以來觀戰(zhàn)。李傲屹強烈希望那個女孩來看比賽，但他只知道她叫徐冰妍，每天在奧森公園里寫生，其他一無所知。比賽前一天下午，雷教練給大家放了兩個小時的假，進行放松和調整，李傲屹決心到森林公園里碰碰運氣。

森林公園里處處風景，也就處處是寫生的人，想從中找到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李傲屹在南園找了一圈，沒看到女孩，不死心，又跨過空中廊道，來到北園。北園有一片向日葵花田開得正盛，吸引了很多游客，李傲屹便也去那里。

一株株向日葵比人還高，碩大的花盤明艷艷地綻放著，形成一片炫目蕩漾的金色海洋。陽光照下來，那金燦燦的色彩，流得幕天席地。不少游客在向日葵花田里拍照、寫生，李傲屹在一片金黃中穿行、尋找，終于在一個木亭子里看到了女孩。

女孩仰起臉對李傲屹笑笑：“好巧呀，又見面了?！?/p>

李傲屹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p>

“有事嗎？”

“我們明天上午跟齊齊哈爾冰球隊打比賽，我想邀請你去看?！?/p>

“好呀?！迸⑺斓卮饝?，“你們能贏嗎？”

李傲屹苦笑著：“說不定會輸，輸?shù)煤軕K。”

女孩咯咯笑起來：“那我更得去了。”

女孩拿起旁邊的拐杖，費力地支撐起身體：“我該走了。媽媽來接我回家了。”

女孩的雙腿還是不敢用力，全身靠腋下的拐杖支撐，艱難地一步一挪。李傲屹小心翼翼地問：“需要我扶你嗎？”

女孩執(zhí)拗地搖搖頭：“不用，媽媽就在不遠處，為我準備了輪椅。康復師說我恢復得很好，總有一天會站起來的，雖然過程會很難、很苦?！?/p>

走了沒幾步，李傲屹就看到女孩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女孩咬著牙，緩慢地挪動著。她故作輕松地跟李傲屹開玩笑：“咱們說好了，等我腿好了，一起爬仰山?！崩畎烈俨蛔〉攸c頭，默默跟在女孩身邊。

七

跟齊齊哈爾隊的比賽比大家料想的還要難打。齊齊哈爾隊的隊員一個個人高馬大、體格壯碩，大家站在他們面前，心理上就先有了幾分怯弱。而且這場友誼賽的比賽氛圍絲毫不“友誼”，而是火藥味極濃。齊齊哈爾冰球隊雖然“有朋自遠方來”，但是絲毫沒打算給東道主留情面，東道主也憋著一口氣，雙方真刀真槍、拼盡全力。

比賽一開始，齊齊哈爾冰球隊就發(fā)起快攻，憑借速度和身高優(yōu)勢，死死壓制住北京隊，北京隊始終找不到好的破解辦法。第一節(jié)比賽結束后，0︰2，齊齊哈爾隊領先兩球。齊齊哈爾隊第一節(jié)拼得過兇，第二節(jié)比賽中精力下降，北京隊抓住他們的防守漏洞，攻入一球。1︰2。

來到關鍵的第三節(jié)比賽。雙方你來我往了五分鐘，誰都沒能進球。雷教練叫了暫停。他不斷鼓勵大家，不要慌張，更不要自我懷疑，放低心態(tài)去拼，把技術細節(jié)摳得再細些，堅持既有戰(zhàn)術，尋找機會，一點點打。

李傲屹在比賽中打前鋒。齊齊哈爾冰球隊的后衛(wèi)非常厲害，突破他們的防線、把球打入球門并不容易。在跟強手的比拼中，自己的技術缺點會全部暴露，而自己的漏洞一旦被對手抓住，就會造成非常大的損失。李傲屹屏住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按照平時的訓練，一點點耐心地打。雖然精神高度集中，李傲屹還是走神了一瞬間：太感謝這段時間雷教練的魔鬼訓練了。

齊齊哈爾隊簡直打瘋了，一波波進攻排山倒海地壓過來，讓大家沒有喘息的機會。但他們進攻太兇猛了，五名球員都壓上來，球門前卻空空蕩蕩。在一片混戰(zhàn)中，李傲屹抓住機會，搶過冰球，對著齊齊哈爾隊的球門長驅直入，如過無人之境。球進了！2︰2！

計時牌上鮮紅的時間一點點流逝著，只有不到兩分鐘了，雙方都殺紅了眼。北京隊緊密配合，發(fā)揮傳接球優(yōu)勢，一點點把冰球推進到齊齊哈爾隊的球門前，齊齊哈爾隊則想拼命將球攔截，轉守為攻。李傲屹接到隊友傳來的球，正想繼續(xù)向球門突破，對方的兩名球員向他包抄而來。李傲屹轉身護球，一下子與齊齊哈爾隊的一名隊員撞在一起，砰的一聲響。北京隊的隊員馬上來救援了，球門前一片混戰(zhàn)，又跌倒了好幾個球員?；靵y中，那個小小的冰球已經(jīng)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李傲屹狠狠摔在地上又立刻爬起來，他的頭腦異常清晰，一定要抓住最后時刻實現(xiàn)進球，否則比賽就被拖進加時賽了。加時賽雙方球員體力消耗都極大，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突然，李傲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前方有一個黑色的小圓點，是冰球！他什么都沒想，像只大鳥奮力地飛起身體，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動球桿，將冰球向遠方擊打出去……

片刻讓人窒息的寂靜后，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緊接著，尖厲的哨聲響起，比賽結束了！

李傲屹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在大家的歡呼聲中，他明白了，他們贏了，他們在最后時刻實現(xiàn)絕殺，反敗為勝！

八

更衣室里，大家還在歡呼慶祝。毫無疑問，李傲屹是這場比賽的頭號功臣，隊友們簇擁著他，搓弄他汗淋淋的頭發(fā)，就差把他扔起來，拋到空中了。

雷教練進來，大家才不鬧了。雷教練手里拿著一幅畫，交給李傲屹：“一個女孩讓我給你的。”

李傲屹接過畫，忍不住笑出聲。是一張鉛筆素描畫，畫的是一個狼狽地摔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的冰球運動員。他知道是誰畫的，那個女孩又在跟他搞惡作劇了。

隊友們也都圍上來，看著那幅畫哈哈大笑：“這是誰畫的，這么損？哈哈哈?！?/p>

李傲屹看著，笑著，突然開始流淚。是呀，誰沒有跌倒過呢，跌倒后，再爬起來，攀登得更高，就不再是狼狽，而是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