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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舊事

2022-04-12 00:00:00金少凡
十月·少年文學 2022年10期

1

我很小的時候,鼓樓下的娘娘廟已然沒有香火了。不過,據聽說,廟里還有兩個和尚,也有說是兩個姑子,或是一個和尚一個姑子的,因為人總不出來,收取房租也是支使著旁人,一個叫耿三兒的,日常有送糧食送甜水的,也都是他支應,所以沒機會見得真切。問耿三兒,耿三兒也不說。

耿三兒是那一年被轟出宮的小太監(jiān)。據說當時境況十分凄慘,被馮玉祥的兵拿馬鞭子抽著趕出皇宮,站在宮門外正不知何處安身、如何立命之際,又遭了土匪的搶劫,把原本夾在胳肢窩底下的一小卷兒鋪蓋和一只小包袱也給丟了,就連身上的大褂兒也給扒了去。他失魂落魄地奔北,想到什剎海尋一處水深之處了此一生,適逢廟里的老和尚遇見,將他救下,領了回來。

娘娘廟除了有著高大、恢宏的山門、天王殿、大雄殿、圓通殿等讓我感到無比神秘又無比敬畏的正院兒之外,后身還有后院兒。后院兒被從當中間一劈兩半,東面的院子是比較規(guī)整的青磚灰瓦的僧舍、禪房;西面原本是車院兒,是香客們進香拴馬放車和歇息的地界兒,兩院之間開一道月亮門。

后來兩名僧人為了生計,將車院兒的房舍租賃了出去,久而久之,原本就比較凌亂的車院兒,就徹底地淪為了大雜院兒。

車院兒的街門,開在了西邊的張旺胡同。不過,不嫌麻煩的話,也是可以叫開月亮門,讓耿三兒領著,從僧舍、禪房中間穿過去。這樣,出了娘娘廟,便是那座灰且高的鐘樓,經由鐘樓再向南,便是披著紅袍子矮胖矮胖的鼓樓。

鼓樓下面,倒扣著一口乾隆年間就閑置在那里的大鐘。按說,大鐘本是鐘樓上的物件,被替換下來,理應在鐘樓下擱著,可它愣是跑到了鼓樓腳下,著實讓人納悶不解。

那大鐘一房多高。我們每一個孩子都特想爬上去,但是又不能夠著。著實讓我們心里添了不少遺憾。

只是到了初一,就有好玩兒的了。每個月的初一,我五舅家的汽車,就開過來,停在那口大鐘邊上。剎車的時候,揚起來的那片黃土,比二葷鋪子里的爛肉面還能招人,附近的孩子大人們,瞅見煙霧,都迅即跑了去。

“看大汽車嘍!”

人們呼啦啦地順著黃土飛來的方向跑過去,將車圍住。

“快聽聽(即聞聞)汽油味兒,香著呢!”

每到了這一天,車夫老海就邁上娘娘廟的高臺階,跨過高高的鑲著黃銅皮的門檻,順著正院兒灰磚鋪就的甬道來到后院兒,再經由僧舍、禪房當間穿過去,走到月亮門口。車夫老海一邊使手巾撣著禮服呢鞋面上的黃土,一邊隔門對著車院兒的西屋喊一聲:“和平!”

和平,就是我。

這是我大舅差人給我五舅送錢來了。

自打五舅從西城抽屜胡同三號的大宅子里搬出來,住進車院兒的南屋,我大舅每個月都會送錢過來。有時候是他親自來,有時候是我二舅或是大舅母二舅母來。不過,無論是誰來,都從不進車院兒,連張旺胡同的地也不沾。汽車打由地安門,進鐘樓灣胡同稍一稍頭(拐彎兒),便停在了鼓樓下的那口大鐘邊上,之后支使車夫老海:

“去請二姑奶奶!”

等我媽領著我小跑著趕到了,他們便把我倆請到車里,先問問五舅的近況如何,再把錢交到我媽手里,無論是我大舅還是二舅,大舅母二舅母,都會叮囑一遍:“唉,現如今不同往年了,生意不好做了,錢難掙了。讓三當家的接濟(省著)著點兒花。您也甭一下子把錢都給了他,省得那個吃涼不管酸的老胎(最末一胎,也就是老小的意思),跟揚沙子似的,把錢一把就禿嚕光了!”

又跟我說:“你五舅要是亂花錢,你就擋著他點兒,實在不行,就告訴你媽去!”

我連忙點頭。

大舅每回把錢交給我媽時,還必得另塞給我媽一份兒,說:“體己錢,添個針頭線腦或者買點兒花生瓜子什么的?!?/p>

我媽知道,是我大舅惦記著她,忙說:“情意心領了,大哥整天風里雨里地操持個買賣不容易?!本桶彦X朝回推。

可是無論如何,人家也不肯把錢收回去。見實在是掰不開我媽的手了,就把我摟過去,把錢硬塞進了我口袋里:“和平,聽話,替你媽拿著!”見我媽上來攔著,就說:“給孩子的,你不興這樣!”

我媽每回接了錢,都十分過意不去,就抬(收藏)起來,跟我說:“既然是你大舅給你的,那就攢著,等將來給你念大學使。等你將來有了本事,再報答你大舅?!?/p>

我忙說:“嗯!”

我媽說:“到什么時候,你也不興忘了你大舅!”說的時候,都是眼淚汪汪的—

“咱們搬出大宅子,是傷了怹心的!”

2

我五舅的官稱是三當家的。和我們是“家里”。

我媽的爸爸,也就是我姥爺,跟三當家的爸爸是親兄弟。我姥爺他們一共兄弟四個。三當家的爸爸是老大,我媽的爸爸是老四。再往上捯一輩兒,也就是我媽的爺爺,跟三當家的爺爺是同一個人。

五舅在他們自己家里排行老三,在我媽他們大家族的同輩人中排行老五。因此我管著他叫五舅。我媽在大排行里是老二,官稱是二姑奶奶。五舅和我媽,原本都是住在抽屜胡同三號那所大四合院子里的。

我從一落生,就住在那個大宅子里,一直到六歲半。那是一所三進四合院兒。四合院兒的大門朝南。三級石頭臺階。臺階上是一尺多高半尺來厚的敦實門檻。門檻兩邊各一面石鼓和石門墩。門墩上兩扇朱漆大門。一副對子“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分左右雕刻其間。打大門進去,先是一個雕花磚影壁墻。兩條青磚甬道從影壁墻兩旁分左右蜿蜒繞過,之后就是一個青磚墁地的大院子。院子周邊有雕梁畫棟的游廊。院子當間,夏天會請棚匠過來搭上涼棚,再請南苑花鄉(xiāng)的花匠過來蒔弄各式花草,請金魚池的魚把式過來在幾只大木魚盆里養(yǎng)上不同品種的金魚。大院子的四周邊,是東西南北房。各個房子的兩旁邊還有耳房和柴房。

我大舅做的是木材生意,開著木器廠子。把北邊的松木樺木云杉,南邊的檀木黃花梨,西邊的榆木白蠟木運進北京,破成板材,再零售、批發(fā)給北京或是河北一帶的家具廠商,據說還遠銷到了日本。正因為要和日本人做生意,我大舅就學會了說日本話。日本話說起來哇啦哇啦的,侉得不行。什么“谷大姨媽死”,什么“李桑、張?!钡?,我大舅一張嘴,就逗得我們這幫孩子捂著嘴樂個不停。我媽,我大舅母和二舅母也樂得不行,她們偷偷嘀咕著說:“這日本人可真行,也不留點兒口德,見了誰誰喪。誰要是當了他們的大姨媽可就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我大舅是家族同輩大排行里的老大,他上上下下,對長輩和兄弟姐妹都有照應。在抽屜胡同三號置辦下這套房產,目的一是照顧哥們弟兄,二是把家人都聚攏在一堆兒,一口鍋里吃飯,一個心眼兒辦廠子,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按照我大舅的規(guī)劃,是讓五舅先好生上學,上北京城里最好的學校,之后念大學,清華、北大、輔仁,上哪個都成,有出息最好能念國外的大學,等留洋回來,再辦一家家具廠,在家具廠栽培他這個三當家的兩三年,就把廠子全盤交給他打理。最終,整個家族的產業(yè),都交到他一人手上??蓻]承想,五舅中學剛上,便得了肺結核。因為沒有特效藥,就只能靠營養(yǎng)加靜養(yǎng)外帶呼吸新鮮空氣保命。于是,我大舅只好讓他休了學,在家療養(yǎng)。為了讓他能盡快把肺病養(yǎng)好,我大舅可以說是煞費了苦心。買自行車讓他繞世界轉悠鍛煉身體;到郊區(qū)去呼吸新鮮空氣;還買釣魚竿讓他到筒子河和什剎海靜坐,修身養(yǎng)性。

五舅雖然天資聰慧,但自小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原本對上學就不怎么感興趣,要不是我大舅硬逼著,每天轟著趕著讓他去念書,早就挨家里待著了。這回得了肺結核,休學在家,正合了他的意愿。況且,又有大哥給錢給物地供著,又結識了游手好閑的關梁棟,可就露出了頑劣的本相,開始打著養(yǎng)病的名義,大扯著玩兒了起來。按照老北京的話說,是逮著帶把兒的燒餅,開始胡掄了!從跟關梁棟小打小鬧地斗蛐蛐油葫蘆開始,逐漸地開始提籠架鳥,游手好閑起來,直至病好了,也再不提上學、接手辦家具廠子的事了。

我大舅人很古板。平時不愛說笑,我們小孩子都害怕他。只要聽見他的一聲咳嗽,就趕緊老老實實的,不敢亂說亂動了。我大舅歷來要求家人嚴格,帽子不戴正了,衣服不穿好了,他都不許的,除了罵一聲“落地幫子”(即冬天被凍掉在地上的爛白菜幫子。不爭氣、沒材料、沒正形等意思)相兒,還會讓你立即把帽子戴正了,把衣裳規(guī)規(guī)矩矩穿好了,就連一個扣子不系上都不行。在治家方面,我大舅最崇尚大門上那副對子,他要的是忠厚和詩書。這樣,平素是絕反對在家里養(yǎng)蟲兒侍弄鳥的。

我大舅一開始見五舅把那些玩意弄回家來,蛐蛐油葫蘆擺在院子里,鳥掛在柿子樹上,念他有病在身,需要修身養(yǎng)性,是強忍著的。我大舅出門進門,倆眼朝天上瞅,假裝著什么都瞧不見,實指望他趕緊把病養(yǎng)好,趕緊改邪歸正??蓻]承想,五舅卻變本加厲,往大扯里玩兒了去。大把大把的錢,都扔進了鳥市蟲兒市。錢不夠了,就伸手要,要不出來了,就偷拿家里頭的東西。瓷器、字畫、金銀首飾,一件一件地,都讓他偷偷地送進了當鋪。

五舅在家里,早就得了“吃干股兒的”雅號。背地里,早就有人叫他“落地幫子”了。自從養(yǎng)病之后這么由著性兒一來,可就真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吃干股兒的,地地道道的“落地幫子”了。有回我從大舅的屋子跟前路過,聽他嘆著氣跟我大舅母說:“唉!老三完了!就差抽上口大煙了!”

先是大舅母、二舅母不樂意了。覺得五舅是在敗家,尤其是他跟關梁棟在一起“打連連”了之后,認為他廢了,再學不出什么好來了。便就力主把他從家里轟出去,否則恐怕孩子們也跟著學壞了。

后來,大舅、二舅見怎么拉巴,怎么規(guī)勸都扭不回他的頭來了,五舅這把爛泥,無論如何也扶不到墻上去了,就只好遂他心愿,讓他愛干嗎干嗎去了。

五舅呢,盡管不務正業(yè),懶得念書,但也是個愛臉面的人。知道自己個兒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見,于是便自找臺階,要出去闖闖,說:“大哥當年不也是十一二歲上就背著斧子背著鋸出去闖蕩的嗎?”并且還說了句“不干出番事業(yè)來,絕不回來”的硬話。自此,便從抽屜胡同三號搬了出去。

在抽屜胡同三號,我媽的身份是姑奶奶,我大舅的身份自然是娘家人。老北京,特別是在旗的,做姑奶奶的在娘家歷來有個橫勁兒,有個概不論的不講理勁兒,急了惱了有摔家伙(專指盤、碗、碟、筷子)砸鍋的權利,因此,娘家人不敢怠慢,我們便被恭請住在正院兒正房里。

但是我媽卻一直覺得在正房里住著心里不大安穩(wěn)。

因由是我爸。

我大舅在家里是說一不二的,自然家里的任何事,也得由他來做主。生意上的事,和弟弟妹妹們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

打我媽跟我爸相識開始,我大舅就不大樂意這門親事。主要是我爸的職業(yè)。

我爸是個小學教書匠,并且還遠在承德。

我大舅當初一聽便開始搖晃腦袋,說:“‘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桃粠筒欢碌暮⒆樱美镎f,是傳道授業(yè),往寒磣處說,就是哄孩子。沒出息!又這么老遠的,有個急事都甭想指望!”

依著我大舅,要給我媽介紹一個做生意的。我大舅手里有一大把廠長、掌柜的和經理。也有不少的老板知道他有個妹子,小模樣還怪好的,上趕著請媒婆子上門提親。

我大舅說:“即便是這些個人你都瞧不上眼,最不濟,找個木匠也比找個窮教書先生強?!?/p>

可是什么都架不住我媽自己個兒樂意。我大舅說出大天來,我媽也非要嫁給我爸不成。按照我大舅母的說法是:“二姑奶奶是吃了蜜蜂屎了,被迷住了心竅!”

我爸跟我媽成親之后,我媽仍舊住在大宅子里。她曾經提出來過,要去承德住,說:“那邊給準備的房子正南正北,四白落地,門口還有三分地的菜園子,相當不賴?!?/p>

可是我大舅思量了再思量,還是把我媽給留了下來,說:“去那么個兔子不拉屎,冬天大北風吹得地上冒白煙的地界兒,大哥心疼!”

這樣,我爸就只好在歇班的時候到北京來,可是我媽又心疼我爸,窮親戚不受待見,怕他來了遭大舅二舅還有大舅母二舅母的白眼兒,便也絕少讓他來。

這么著,其實我媽早就有了要搬出這個大宅子的意思。

我大舅二舅家的表兄表姐,都是我媽做姑娘的時候幫著看大了的。那時候,我媽覺得住在那所大宅子里,就跟在自己個兒家里一個樣。到了月頭上,打梳頭油的來了,倆嫂子把小販叫進院兒,自己打了,不用我媽說話,也少不了給我媽一份。到了換季的時候,倆嫂子去前門瑞蚨祥買衣裳料子,也少不了叫上我媽??墒牵源蛭覌尦闪擞H之后,她覺得不是從前那個樣了。打梳頭油的小販來了,倆嫂子把掌柜的圍住,挑雪花膏,挑榧子跟刨花兒(泡水梳頭定型用),挑到末了,才會朝她喊一聲:“他二姑,你要點兒什么?”我媽要說不要,就什么都沒她的份兒了。去瑞蚨祥也是這樣,經常是兩人雇車走了,不叫上她。并且,即便是給她帶塊布回來,交給她的時候,跟以往也不大一樣了。從前,無論是什么,倆嫂子都是手遞手地交給她的,可跟了我爸之后,她們再給她東西,就朝炕上或是凳子上一撂。啪的一聲。

我大舅不知道是從哪兒淘換來了一輛仨轱轆的小洋車兒,表兄表姐們都新鮮,你爭我搶地輪番騎著在院兒里飛跑。我也很眼饞。想讓他們給我騎騎,過過癮,可誰都不讓。后來,等他們玩兒累了,車子放在了葡萄架下,我就趕緊跑過去??墒沁€沒等我騎上去,我大表姐便從屋里跑出來,從我手里把車給搶過去。

她喊:“這是我爸爸給我們買的!”

我急了,也喊:“這是我大舅買的,也有我的份兒!”

大表姐喊:“你是誰?哪廟的?我們姓李,你姓金,有你什么份兒?”

我媽聽見我們吵吵了,就跑出來把我拽進了屋?;厣黻P上門,掄起胳膊來就在我的屁股上扇。把我扇哭了,她便把我的嘴給捂住,不讓出聲兒。末了兒,摟住我,跟我一起憋著聲哭??尥炅?,就把我的褲子扒下來,說:“讓媽瞅瞅扇紅了沒有?”之后又咬著牙抖著肩膀哭。

五舅搬出大宅子沒幾天,身上不痛快(老北京形容人病了),話是走街串巷送甜水的烏二傳過來的,說是三當家的想念二姑奶奶了,于是我媽就偷偷地去瞧他。一路上都在說:“再怎么著,他也還是個孩子,怎么能說轟出來就轟出來呢?!”

我媽左打聽右打聽才來到了張旺胡同二十二號。也就是娘娘廟的車院兒。那天也正是收房租的日子,耿三兒正在問躺在炕上的五舅要十斤小米。

耿三兒以為我媽是來租房子的,便開了西屋的一間閑房讓她瞧。待知道了我媽和五舅的關系之后,就說:“太太您租這房子再合適不過的。正可好地照應著您那位小兄弟。”

之后他又指著那道月亮門跟我說:“從那兒穿過去,就是鐘鼓樓。鐘鼓樓,你稀罕不稀罕?”

我忙點頭。

3

我們去瞧我五舅,正摸著他火燙的身子,問哪里不痛快,恰巧有嘩啦響的串鈴聲,隱隱約約地在胡同口上響。

我媽聽了聽,讓我趕緊跑出去瞧瞧,看一看那先生手里的虎撐(郎中手里召喚生意用的串鈴)是舉在耳朵邊上還是高過腦瓜頂。

我立馬跑了出去?;貋韴蟾?,說:“先生的手既沒在耳朵邊上,也沒舉過腦瓜頂,而是端在胸前。”

我媽略作遲疑,因為先生的虎撐舉得位置越高,說明醫(yī)術越是高明,但為了救急,也只好將就著了。于是,就朝我揮揮手。等把先生請進來,給五舅把脈過后,先生說:“并無大礙,偶感風寒而已。”

我媽再細詢問,果然如此。五舅是前天去了白洋淀,在水泡子里蹲了兩天。

我媽奇怪,問:“好不秧兒的,大老遠跑那么個野地里去干嗎?還蹲在水里?”

五舅說:“那兒有一窩紅子。”

五舅讓先生趕緊開藥,說他喝了好了還得趕緊去。

五舅一說鳥,甭問,一定是跟關梁棟有關系的。我媽就勸他:“往后甭總跟著他瞎胡混,大哥不是總說嗎,他們老關家,就不是什么正經人。祖上在車輦店,管著皇上的車輦,吃著俸祿,那么好的日子,那么大的家業(yè),可從關梁棟的爺爺開始,整天提籠子架鳥抽大煙,愣是把家業(yè)給敗光了。到了這個關梁棟,比他爺爺還要加一個‘更’字,蛐蛐蟈蟈不離手,鳥架在肩膀頭上,一副落地幫子樣。”

我媽說:“他不走正道可以,咱們李家門是正經人家,可不興學他那個樣!”

五舅不愛聽,說:“好不容易躲開大哥了,您又一個勁兒地叨叨叨?!闭f完,就拿被臥一捂腦袋,誰也不搭理了。

我媽沒轍,搖了搖腦袋,嘆口氣,只能去給他熬姜糖水。

等五舅好了,就又趕緊去了白洋淀。臨走,我媽勸他:“能不能不去,那荒郊野外的,光蹲在水泡子里,蚊子叮螞蟥咬的還不打緊,要是遇上壞人可怎么辦?你不就是要養(yǎng)鳥嗎?可著北京的四九城,不有的是嗎?非去那兒淘換?”

五舅說:“二姐您不懂。白洋淀,也就是我們盯準了的那窩紅子,毛細、脯白、水音兒特足。現在,滿世界,就沒處找這么好的鳥去!”

他換好衣服,又說:“原本咱們北京的天壇里,也有這么幾窩紅子,年年出好鳥。可不知是誰,把壇里的紅子給掏絕戶了,從此偌大的北京城里,就再沒了能叫出那口水音兒的活物了。而白洋淀,現如今,也就只這么一窩!”

我媽說:“就那么一窩了,你還去禍害它干什么?”

五舅說:“我把它掏回來養(yǎng)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那是禍害它嗎?”

我媽說:“整天把它關在籠子里,那能舒坦嗎?那不是禍害是什么?”

五舅的嘴鼓了幾鼓,沒說話。我估摸著,他是想說:“我不管,我就要去掏!”

見他不言語,我媽又勸說:“就那么一窩,放了它們吧!興許,興許,你病著的這兩天,那紅子早就出飛了呢,就甭去了?!?/p>

五舅急了,忙說:“不能,雇人看著呢!紅子要是出飛了,早來信兒了!”由于著急,就咳嗽了起來。

我媽趕緊給他捶后背,摩挲胸口,說:“你非要去也得再歇兩天,利利落落的了再走哇?!?/p>

五舅急得直跺腳,喘著粗氣說:“這燈晚兒趕過去沒準都遲了呢!掏小雛鳥,要在它的尾巴長到大鳥尾巴一半的時候才恰好。雛兒太小了,回來養(yǎng)不活,太大了,回來又壓不上口兒了。我跟您說不明白,您,您快給我點兒盤纏,否則今年就白費了!”

五舅慌慌張張地跑出了車院兒,跑出院門了,又跑回來,讓我媽幫忙去趟隆福寺,去買口大缸。還有,聽見賣黃土的過來,買半車黃土。

關梁棟在門口朝我媽叮囑:“二姐,您問好了,是永定門外黃土崗子的土才能要!”

兩人說完,撒丫子跑了。

我媽瞅著關梁棟的后影呸了一口,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但估計是挺寒磣的。

五舅很快就回來了。興高采烈“得勝還巢”的樣子。懷里有東西在嘰嘰叫。關梁棟緊跟在他身后,隨從似的。

“三爺,您慢著點兒!”他不時地說。

一進院兒,見新買來的大缸擺在了門口,一堆黃土也堆在了缸邊上,五舅就跑到了西屋,謝呈我媽,說了句:“二姐,您這事辦得地道!蘿卜就酒,嘎嘣脆!”

五舅從白洋淀的那個鳥窩里一共掏出來了三只雛鳥。雛鳥們除了尾巴和翅膀尖上有些翎毛,其他部位都還光著,眼睛也閉著,嘴邊上,圍著一周厚厚的黃圈兒。

三只小家伙擠在一起,哆哆嗦嗦的,看似冷得不行。

我媽瞅見了,一臉憐惜,說:“造孽呀,這幾只小性命這么早就離開了娘,可憐見的?!泵θフ伊它c兒棉花給它們墊在身下,用布蓋在了身上。五舅趁勢又讓我媽掏幾塊錢給我,去鼓樓底下白記羊肉床子上買了半斤羊肉。

我把羊肉買回來,關梁棟示范著用刀切成了寸段小細條,之后兩根手指頭捏著,遞到了雛鳥跟前。雛鳥們立即把腦瓜仰起來,喳喳地張開了大嘴。

五舅開始按照關梁棟的指點,一心一意地排(訓練)他這三只白洋淀的紅子。

他先在地上挖了個大坑,把那口大缸的一半埋進坑里,之后又把永定門外黃土崗子的黃土在缸里面墊了一尺來厚,用石頭夯瓷實了,又去海順軒茶館,從玩兒蟲兒的人手里挑了幾只被養(yǎng)熟了的,聲音洪亮的油葫蘆買回來,放進了缸里。

我跟在五舅屁股后面問:“您買油葫蘆干嗎?”

五舅一邊忙活著,一邊跟我講究,說:“跟你上學要學算數、國語似的,紅子要先學三大口—油葫蘆、喜鵲,還有一個是什么來著?水喳子?我記不太準了,回頭等關梁棟來了,你問他?!?/p>

五舅說著,就把裝著紅子的鳥籠放在了缸上。每天讓它們聽著油葫蘆嘟嘟嘟地叫喚。

我明白了,天長日久了過后,耳濡目染,紅子的叫聲里,自然就融入了油葫蘆的音兒。

據說,真正的鳥把式,訓鳥是有專門的地界的。單獨的院子,單獨的房子,還必得是遠離人煙,這樣才能確保不受打攪。沒有雜音,鳥學出來的口兒才夠純正。而五舅是跟我們合住在一個大雜院兒里的。只能因地制宜。因為車院兒里不時會有一只或是兩只野貓進來覓食;因為車院兒里人來人往,有咳嗽聲,有吆喝聲,有哭聲,有叫聲,還有早起和晚半晌的煙熏火燎。這樣,他就只能辛苦一些,跟伺候沒滿月的孩子似的,只要一把鳥籠子提出來,坐在缸上,就得守著把著,防止野貓給叼了,遇上孩子們在車院兒瘋跑,遇上有人叫嚷,特別是遇上車院兒里的人們蹲在家門口端著大海碗吧唧吧唧地吃飯,便立即起身,用那塊厚實的藍布趕緊把鳥籠子給遮嚴實了。

五舅本來就瘦弱。這樣一經辛苦,就更加瘦弱了。再加上頭發(fā)也日益長了,下巴頦上又長出了稀疏疏毛茸茸的胡須,瞅著,就跟個大煙鬼似的。

不過,我總鬧不明白,五舅為什么總是時不時地用藍布,把那三只紅子給罩住。換句話說,就那么一層布,再厚實也不是墻,擋野貓的爪子還說得過去,它能擋得住那些雜音和噪聲嗎?

關梁棟每天都會過來瞧幾眼五舅的那三只紅子,仿佛是它們的親戚似的,來了還要給帶點兒禮物,不是蟲兒就是羊肉。也不嫌寒磣,也不嫌硌硬,先把蟲兒的硬皮給撕掉,放在手心里頭,跟托著燒餅馃子似的遞到紅子跟前:“來,寶貝兒,嘗嘗,棒子芯兒里頭的。剛脫了皮,一咬一口水兒,張嘴吧您哪!”

那幼小的紅子,吃起蟲兒來也十分仔細,十分講究。用嘴叼過來,壓在腳下,然后找準了頭部,再一口吞下去。

等紅子們吃完了蟲兒,關梁棟便坐下來,聽聽它們的叫聲,然后指手畫腳地對鳥品評一番,對五舅指導一番。

原本我一直想問關梁棟紅子三大口的最后一口是什么,可是我忽然又想問他罩鳥籠子的那層布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關梁棟便伸出手來,跟我要一盒老刀香煙。說:“先上點兒供!”

他這么一說,我的臉就紅了起來。我媽是絕對不會讓我跟煙接觸的。我用手胡嚕胡嚕腦袋瓜子,就想走。

可是關梁棟卻不讓我走。他板著我的肩膀說:“這叫悶兒!調教鳥的一種方法—悶兒!懂了?”

我似懂非懂。

但是我還有問題?!笆裁词桥K毛病和臟口兒呢?”我問關梁棟。

他正要答,就見一直落在他肩膀頭上的那只黃雀,在關梁棟的指揮下,撲棱一下飛了起來。

這樣,我就又換了話題,問他是怎么把鳥訓練出來的。我問:“它怎么能那么聽話,說讓飛出去就飛出去,說讓回來就落在肩膀上?”

關梁棟問我:“稀罕?”

我說:“挺稀罕。”

關梁棟問:“想玩兒?”

我鼓著勇氣說:“嗯!”立即又說:“不,不!”

甭瞅關梁棟被街坊鄰居們說成是“落地幫子”,干嘛兒嘛兒不成,吃嘛兒嘛兒卻香,但論起鳥來,卻眼珠子發(fā)亮,嘴皮子不停,能說上三天三宿。

關梁棟收了斜站在當院兒的身子,從五舅跟前扯過個凳子來墊在屁股底下,告訴我說:“要想知道我這鳥怎么這么聽話,怎么能叫出十三個音兒來,你小子可得聽我先總體上說說這鳥。這鳥呢,關爺告訴你,分了這么幾種。有鳴叫類的、觀賞類的、技藝類的、格斗類的,還有狩獵類的?!?/p>

我媽是聽見吆喝聲,上街買菜了,我害怕她回來瞅見我跟關梁棟在一起,會罵我不學好,會挨揍,就催他快說他那只鳥,怎么能夠那么聽話,怎么訓練出來的。

關梁棟就把我的手扒拉到一邊,說:“還想不想知道了?要想知道我的鳥為什么這么聽話,為什么能叫十三個音兒,就別打岔,聽我說!”

關梁棟瞪了我一下,繼續(xù)說:“再給你小子說說叫口兒。百靈和畫眉,以能叫出十三個音兒,也就是“凈口兒十三套兒”的為上品!這凈口兒十三套兒,就是要模仿十三種其他鳥或者昆蟲的聲音。要從麻雀鬧林開始,緊接忽伯拉攪尾,再下來是山雀、大喜鵲、小燕子兒、小貓兒、雞下蛋兒、馬歡、鷹叫,再之后,是水車子軋小狗兒,還要模仿出鵪鶉、油葫蘆和沼澤山雀的音兒。”

我聽得逐漸來了興致,就接下去問他:“百靈好訓,還是畫眉好訓呢?”

關梁棟正要告訴我為什么,院門吱呀一響,我媽提著菜籃子,從街上回來了。

當時我是坐在了關梁棟對面的,恰巧是背身對著院門的,而五舅瞅見我媽回來了,就朝我咳嗽示意,可我卻沒當回事,結果我媽進院兒后,就說讓我回家,幫忙擇菜。說的時候,還笑瞇瞇的,朝五舅問:“忙呢三兄弟?嗓子怎么還不痛快呢?”朝關梁棟點頭客氣地打招呼,說:“關爺,您來了,您屋里頭坐吧?正可好的,昨兒個剛買的張一元的小葉香片,您來嘗嘗?”

可進了屋關上門,我媽立時就變了臉。

伸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不學好!”她咬著牙說。

4

我們在娘娘廟的車院兒里住下來之后,我爸就常回來了。他每回回來,必得從承德捎回核桃、栗子、山里紅什么的,每回都不空手,還會讓我給五舅送一些過去。

又到了禮拜。

不過,這次我爸一進門,我跟我媽就從他臉上瞧出來有事情了。

我爸心里裝不住事兒。但凡什么,都一準兒地寫在臉上。

果然,我爸剛一坐下,就跟我媽說他把差事給辭了!

我媽吃驚地問:“為什么?”

我爸說,他打定主意了,要干點兒大事業(yè)。

我媽問他:“干什么大事業(yè)?”

我爸說:“去拉駱駝(用駝隊運輸)!”

我爸跟我媽商量:“能不能把他大舅每個月給的錢拿出來,買一把(一把,即六到八頭)駱駝?!?/p>

我媽說:“那可是給和平留著念書的!”

我爸說:“念書不急,還好幾年呢!”我爸說,這回他下了狠心,一定要掙錢,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同時,也讓我大舅瞅瞅,他是有本事的。

起先,我爸說到要去拉駱駝,尤其是要動用我大舅給的那些錢時,我跟我媽都不支持??僧斔f到我大舅,說到了要在我大舅面前證明自己,我便又站在了他那一方,開始支持我爸了。因為我打小就知道,我大舅瞧不起我爸,因此我們在抽屜胡同大宅子住著的時候,我爸從來就不去那兒瞅我跟我媽。

我爸像是早就猜透了我媽的心思,知道她一準兒不樂意把那些錢拿出來去買駱駝,就在吃完飯的時候,故意挑剔,問:“怎么這疙瘩湯里頭也不放撮兒芫荽(香菜)?”

我媽回說:“哪兒來的芫荽?”

我爸嘬嘬牙花子,說:“哎呀,要是這湯里頭放一撮子芫荽,那個香味兒啊,就甭提了!”并且還說:“這東西,在北京城里金貴,論根賣,可是在承德,遍地都是,人吃不了,就給牛羊吃,牛羊吃不了,就喂豬!”

從芫荽,我爸就又說到了冬天北京人都愛吃的大柿子?!澳ケP柿子,又大又紅又甜,小燈籠似的,咱們北京城里呢,就稀罕那個玩意。冬天到了,雪花飄下來了,家家戶戶,就在窗戶臺上碼那么一溜兒,等柿子凍得梆梆硬的,跟磚頭似的了,就拿到屋里,不烘,不烤,單在碗里倒上涼水,把凍透了的柿子放進去,等過一陣子再瞧,嘿,柿子里的冰,蔫不出溜地就自己個兒跑出來了,緊貼在了柿子皮上。起手一掰,冰掉了,攥攥柿子,稀溜軟,這時候,拿嘴一嘬,比蜜還甜的湯汁就出來了。嘬完了湯汁,再把柿子里的舌頭挑出來,進嘴一嚼,舌頭嘎嘣嘎嘣的脆!”

我爸問我:“和平,你是不是最愛吃那大柿子里的舌頭?”

我忙回答說:“是!”

我爸說:“碗口大的磨盤柿子,承德要多少有多少。愁的就是運不出來。一旦我有了駝隊,芫荽也好,大柿子也好,你們想吃了,伸手就有!”

我爸說到這兒,我肚子里的饞蟲就被勾出來了。

我舔舔嘴唇,忙扭臉瞅向了我媽。眼巴巴地望著她。

我問:“媽,成嗎?”

我媽卻板著臉不說話。

后來,五舅知道了我爸要改行拉駱駝的事,就跟我媽說:“我看行,二姐夫將來把山里的新鮮玩意兒運到城里來,準保好銷?!?/p>

他又對我爸說:“您趕明兒甭運別的,就販鳥,什么黃雀了,貝兒了,灰兒了,大山雀了,忽伯拉了,運過多少來,我?guī)椭N多少。我再讓關梁棟幫忙,咱們不吹牛,多了不敢說,一回弄個百十只鳥過來,不出兩天,一準兒幫您鼓搗出去!”

說著,他就跑回屋,拿出一只葫蘆罐兒來,說:“您還可以雇幾個人,專門種葫蘆。跟您說,葫蘆罐分兩種,一種是塑形的,就是人工控制它的長相;一種是自然生長出來的,叫本長兒。塑形葫蘆和本長兒的葫蘆在咱們北京特好銷,做蛐蛐兒、蟈蟈兒罐兒搶手得很。您雇人種,我和關爺幫著推銷!”

我聽了,心里一陣高興。剛要說:“媽,您就答應了我爸改行去拉駱駝吧!”可我媽卻拿眼犄角斜楞了五舅一下。

5

五舅的三只紅子果真壓上了口兒。

它們的叫聲里,開始有了油葫蘆的音兒。嘟嘟嘟的,銀鈴一般清脆。

五舅高興得不得了。拽著我跟我媽,走近鳥籠,去聽紅子的鳴叫。

我媽聽了兩聲,應付差事地說:“是不錯,跟唱歌似的?!?/p>

五舅立即美得不行,興致勃勃地說:“壓完了油葫蘆的音兒,再壓喜鵲,壓完了喜鵲,再壓葦喳子,這樣,紅子的三大口兒可就齊了!”

我媽沒工夫聽他念鳥經,白了他一眼,說:“造孽呀!把那么好的東西關起來!”之后,轉身去買菜了。

五舅瞅了眼我媽的背影,就只能跟我一個人繼續(xù)念叨他的紅子。

“喜鵲的音兒,喜鵲的音兒!”他朝我喊,“聽出來了嗎?”

說實話,我沒聽出來??墒怯植缓靡馑紥咚呐d,只好說:“嗯。”

五舅立即興奮地在我腦門上親了一口。

可剛高興了沒幾天,早上起來,提起籠子來一看,卻見兩只紅子趴在籠子底上,不動換了。

五舅趕緊把紅子掏出來,捧在手心里。

“這是怎么了,好不秧的怎么這樣了?”五舅帶著哭音喊道。喊了幾聲,又忙叫我,讓我快去車輦店,把關梁棟請來。仿佛是關梁棟來了,那兩只紅子就能起死回生似的。

我有些猶豫。瞧著五舅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兒,有心去給他叫關梁棟,可是我媽卻最不待見他,并且還不讓我跟他接觸。

正在琢磨怎么辦,可這時,院兒門外,忽然就想起了關梁棟的聲音。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抄上了!”就見他提著一只鳥籠子走進來,直奔了五舅的南屋。

“給您道喜了三爺!”他點頭哈腰,像是五舅的跟班一樣,說,“今兒可是給您撿了個大漏兒!您不是讓我?guī)椭矫粡埣t子籠嗎?嘿,天遂人愿,六十四條的(指竹編鳥籠的條數),真正的老紅子籠!”

說著話,一瞥,看見了五舅手里的兩只紅子,之后安慰五舅說:“人吃五谷雜糧還有個不測呢,何況是鳥呢。扔了吧,甭心疼了,當初掏的時候,不就是留著傷耗呢嗎?要不干嗎一掏三只呢?扔了吧。您瞅瞅這籠子的包漿,瞅瞅這紫紅的顏色地道不地道!”

關梁棟對著太陽轉著那只鳥籠子說:“三爺,您上眼瞧瞧!”

拿眼睛瞟了五舅一下,關梁棟說:“這只紅子籠,地地道道天津小王兒的黃銅抓鉤(鳥籠上的掛鉤)!”

說著,便用手在鳥籠子的掛鉤上摩挲。鳥籠子上的那只黃銅抓鉤,便越發(fā)地顯得金光燦燦了。

“您再瞧瞧這板兒!”關梁棟又把手撫摸在鳥籠子上端的那塊黃銅板子上?!罢嬲嬲蹅兝媳本?,眼巴前兒,鼓樓老何的板兒!上頭鏤的是梅蘭竹菊四季花兒!您,!再上手摩挲摩挲!”

關梁棟把鳥籠子遞到了五舅的面前,五舅似乎是一下子便從剛才的悲傷里解脫了出來,當即把死鳥放下,伸出手去,按照關梁棟的指引,摩挲起了鳥籠子頂蓋上的抓鉤和那塊黃銅板。之后,得了喜帖子似的,一股欣喜的表情,便洋溢在了他臉上。

“籠腔子,籠腔子!您仔細瞧瞧這只籠腔子!嘿,正宗老四川府的貨!接口,您細瞧一眼接口,沒一點兒毛??!還有,還有—嘖嘖,我的親爺爺,我的親祖宗,鳥籠子里這四壺一欠兒的一堂罐兒!螃蟹簍兒,扳指抹兒(鳥籠子里面給鳥兒喂食喂水的罐子。欠兒是專門用來喂蟲子的。螃蟹簍兒和扳指抹兒為鳥食罐的造型)青花加紫,釉下彩,缸底!這叫什么?三爺,這就叫蝎子拉屎—獨一份兒了您哪!還有那倆杠兒(橫在鳥籠子里的供鳥兒站著的棍子),老烏木的!地道!講究!太地道了!太講究了!”

經關梁棟的這么口吐連珠似的一夸,五舅臉上便像開出了一朵花。忙拱手,說:“承讓,承讓了您哪!”

“哪兒的話,三爺,說承讓,您可就外道了不是?咱們誰跟誰呀?您我之間,咱們是兄弟,是過得著的好朋友!”關梁棟拍起胸脯子說,“我關梁棟可不是把錢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人,我瞧上眼的東西,可是您又稀罕,怎么著?倆字兒,拿去,仨字兒,您的了!什么是朋友?這就是朋友!”

說著,便把身子探到五舅的跟前,嘴對著耳朵說:“您瞧著吧,伺候好了它,趕明兒個這籠腔子上再上一層包漿,嘿,一出手就能把這車院兒的三間大北房給買過來!”關梁棟說著,就做了一個將北屋三間給拿過來的手勢。

五舅徹底忘記了兩只紅子的事,心里美極了。他一扭臉,便朝著我們家喊:“二姐,二姐!”

我媽知道沒好事兒,便不言語,不搭理。并且示意我,別搭理五舅。

叫了兩聲二姐見沒動靜,五舅便再次拱手,跟關梁棟說了聲:“抱歉,您等等!”就跑進了我們家,朝我媽伸出手來。

我媽在他手上瞥了一眼,說:“沒有!”

五舅立馬說:“不能夠!大哥初一給了的!”

我媽說:“大哥是初一給了的,但架不住您這個月都跟我伸了十回手了!”

我媽只要一跟五舅急眼,就開始稱呼他“您”。“初一,您是蛐蛐兒,關爺說了,北京城里頂好的玩意兒!初三,您是油葫蘆,關爺說了,北京城里頂好的玩意兒!初八,您又淘換回來倆葫蘆罐兒,關爺說了,還是北京城里頂好的玩意兒!初十,初十什么來著?”

我忙跟上說:“初十是請關爺到牛街頂好的聚寶源吃涮肉!”

我媽聽了,就瞪了五舅一眼,說:“三爺,大哥就是個開銀行的,也摟不住您這么著往大風里頭揚沙子吧?!三兄弟,怎么過日子,交往什么樣的朋友,我也用不著操心費唾沫地勸您了,要不價這樣,打下個月起,我讓大哥,直接把錢交給您,您自己個兒掂量著花得了!還省了我里外不是人!”

“得得得,怨我,怨我!”五舅每回來跟我媽伸手要錢都是好脾氣,任我媽說什么,不急,也不惱。見我媽上了火,便趕緊上前給我媽胡嚕后背,“老姐比母,二姐,我可是一直拿您當長輩的,您呢,就也拿我當您自己個兒的孩子?!?/p>

胡嚕了陣子,側眼瞧著我媽的臉,見臉色好些了,便悄聲說:“那您的體己錢,體己錢,幫我先,先把,把關爺給打發(fā)走了?”

我媽一把把他的手給推開,說:“沒有!我們小門小戶的,伺候不起您那值一棟大北房的鳥籠子!”

五舅一臉的無奈。

不過,他在準備離開時,把眼睛看向了我。

他知道我身上有我媽剛給我的學費錢。

就用身體擋著,在暗處把手指頭伸出來,朝我做了捻鈔票的動作。

我遲疑了一下,對他搖了搖腦袋。

五舅可憐地離開了我們家。

可轉臉到了關梁棟跟前,卻是一副腰里揣著張大銀票的表情。

“關爺,瞧這怎么話說的,勞您操心費力地忙活了一頭晌,這么著,咱們是烤鴨子呀,還是那什么,那什么……”

關梁棟就一笑,拱手說:“不價了,不價了,所謂客走主人安,我告辭!那東西—”

“先放這兒!您放心,錢一個子兒也少不了!”五舅拱手說,“等初一,我的東,咱們上前門烤鴨子去!”

關梁棟朝后退著身子,說:“烤鴨子就免了,我最近膩歪了那個口兒。前兒個北新橋的榮老二請我,我都推了?!?/p>

五舅便說:“吃膩了烤鴨子,不礙事,咱們換八大居。同興居、砂鍋居、萬興居,總能有您得意的那一口兒吧?”

關梁棟已經走到了院門口,他轉過身來說:“承蒙您的盛情!要那么著,咱們就甭往忒遠處去了,就鼓樓邊上的馬凱!”

五舅聽了,忙喊:“成!成!還是您圣明!馬凱,近便,要不價就銀錠橋邊上的烤肉宛!牛羊肉您不會也吃膩了口兒吧?!”

“全成!全成!我聽您的招呼!”關梁棟回道,“您留步!留步!回見您哪!”就走出了院子。

關梁棟走沒影兒了之后,五舅趕緊把那副鳥籠子抱在懷里,翻過來掉過去地欣賞了起來。摸摸黃銅抓鉤,摸摸黃銅蓋板兒,瞅瞅上頭鐫刻著的四季花,再摸摸籠腔子,又伸進手去,把罐兒和欠兒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掏出來,瞅瞅,聞聞,再掉個個兒,聞聞,瞅瞅。最后,把兩根杠兒抽下來,相互敲敲。當當的兩聲脆響,立即就讓他心里陶醉了起來!

五舅一邊說著:“好玩意兒,真真兒的是好玩意兒!”一邊又來到了我們家。

我跟我媽正在吃飯。一人一碗粥。碟子里,一根老腌黃瓜。黃瓜上,滴了一丁點兒香油。

五舅進了屋,一臉苦相地瞅著我媽。

我媽以為他肚子餓了,便盛了一碗粥給他。

五舅瞅瞅粥,聳聳鼻子,不喝。

他求我媽給他點兒錢。

我媽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掏口袋。手都伸進去了,摸到了錢,可是再次又猶豫了起來。

一直拿眼瞄著我媽手的五舅,見我媽的手停在口袋邊上不動換了,就在一臉苦相的表情上又添加進去了可憐巴巴的成分。

“二姐,沒多有少,我今兒個就跟您要兩,兩镚子兒,夠給我那幾只鳥買蟲兒吃的了就成!”

6

我爸辭了教書的差事,打定主意去拉駱駝,實際上是有人在他跟前總不斷地攛掇的結果。要不價,他興許很難下這么大的決心。

那個人叫鄭吉祥。之后成了我爸的合伙人。

我爸在承德工作又在北京生活,因此兩地都十分熟悉,而兩地又因為地域上的差別造成了物產上的不盡相同。承德有的瓜果梨桃時令蔬菜,北京沒有;北京有的餑餑點心日用洋貨,承德也十分稀罕。承德毛皮豐富,而能夠把皮子加工成精美服飾的,又非北京莫屬。按照鄭吉祥和我爸的規(guī)劃,是把承德的農副產品運輸到北京賣個緊缺,然后返回時,再捎上北京的緊俏時興的洋貨,倒手到承德,大賺一個紅利。

我爸曾不止一次說過,這鄭吉祥非同小可,絕不是個等閑之輩。我爸說他是天底下難找的人才。

我爸說:“鄭吉祥從幾歲上開始學徒,在皮貨行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練就了一身的本領。就拿眼力來說吧。但凡把一張獸皮,不管是老虎豹子狍子獐子還是牛羊豬馬的,凡是皮子拿到眼前,出手嘩啦地一抖楞,眼犄角一掃量,再朝皮子上吹上口氣,便可知其優(yōu)劣。就連野獸牲畜多大的年齡,哪個季節(jié)宰殺,生前是否健康,若是害病,又得的是哪種癥候,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p>

每年的三大節(jié)——五月節(jié)、八月節(jié)和春節(jié),我們都要去抽屜胡同瞧我大舅。

正趕上要過端午,我爸辭了差事要去買駱駝拉駱駝,我媽便要在瞧我大舅的同時,讓大舅給拿個主意。畢竟花那么些錢去買駱駝不是件小事。何況拉駱駝又極其辛苦,再遇上路上不安定,需要應對各種突發(fā)事件。我爸,一介書生,說不好聽的,從前一貫是只動嘴皮子的主兒,愣是要去干那拼力氣,拼膽量,甚至是把腦袋瓜子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能成嗎?

于是,我媽便買上了正明齋的餑餑,月盛齋的醬肉,還有張一元的茶葉帶著我跟我爸,去了我大舅家。

我爸把他的想法說給了我大舅之后,我大舅臉上的肉抽搐了幾下,半天沒言語。在我媽不斷地催問下,他才把嘴又咂巴了幾下,開了口。

不過,大舅只對我爸說了五個字—“千里不販青”!

我當時鬧不明白這幾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支持我爸呢,還是反對,便眨巴著眼,緊瞅我爸。

可我爸聽了,卻也沒再言語。

盡管是因為對哥哥嫂子不滿才離開的家,但是五舅每年逢到了三大節(jié),也一定還是要回家瞧瞧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的。老北京有句話叫“是灰比土熱”,按我媽的話說,畢竟是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

可是這一程子,他總是寅吃卯糧,還沒到5月,已然是把7月的錢花透了,因此,瞅著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地圓了,他是干著急沒辦法??偛荒軌騻z肩膀扛著一個大腦袋去抽屜胡同敲大哥的門,叫聲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說三兄弟瞧你們來了而兩手空空的吧?什么事情?寒磣!我三當家的站著不矬,躺著不短,也是要臉面的。于是,他就緊著想轍。眼巴前兒的好朋友就那么一位關梁棟,五舅便讓他無論如何也要在五月節(jié)之前,拆兌倆錢使喚使喚,等過了節(jié),家里送來了錢,一準還??墒顷P梁棟卻把腦袋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說出了倆讓五舅直翻白眼兒的字:“沒有!”

我媽瞅準了,知道五舅手頭緊,就說東西都打整好了,餑餑,酒肉,茶葉,讓他跟我們一堆兒去。

但是五舅嫌寒磣,必定得單拿一份像樣的禮品。便說:“二姐,您先去瞧大哥,我再等等,咱們兩便著!”

五舅等什么呢?

我跟我媽知道得最清楚,是等那個打小鼓兒的。

眼下,他就只有那一個指望了。

跟賣香油的敲梆子,剃頭的打喚頭,瞧病的先生搖晃手中的虎撐一樣,打小鼓兒的走到胡同里來,也不吆喝,召喚生意,全在手里的那一面不大的鼓上頭。

打小鼓兒的是個統(tǒng)稱,分為打軟鼓兒的和打硬鼓兒的,兩種買賣經營的是不同的內容,因此兩種生意人的穿著打扮也各不相同。

打軟鼓兒的,穿一身破舊的衣裳,帽子也稀爛,為了遮陽或許把一張紙插在帽子底下,耳朵旁邊,也或許戴個斷了腿兒的黑眼鏡,肩上扛一個大麻袋要么用扁擔挑一個大筐,所打之鼓因為蒙著皮面,故被稱為軟鼓,敲出來的聲砰砰的。打軟鼓兒的游走于街巷,專門收購破衣裳爛衫子及廢銅爛鐵。

而打硬鼓兒的,穿著則像個教書先生似的十分體面,長衫,禮帽,腳底下是黑禮服呢面的圓口布鞋,胳膊肘下面,規(guī)規(guī)整整地夾一個小包袱,包袱里面放的是試金石,戥子(一種小型的秤,專門用來稱金銀及藥草等小型物品的)等一應的物品,那邁著方步的樣子,像是肚子里頭裝著不少的學問。

打硬鼓兒的,一般只有選擇性地游走在城內官宦府邸,富豪人家附近。所持的那面小鼓兒呢,元寶的模樣,鼓心兒酒瓶子口般大小,用一根細藤條敲打,聲音不是很大,但那當當的響聲卻也尖厲、清脆。

打硬鼓兒的持有的響器之所以只那么丁點兒大,就為的是不讓聲音傳遞得忒遠,小范圍之內,眼巴前兒的深宅大院里,能聽得真真的就得。這也是顧全了官宦富豪人家的面子。那些官宦富豪人家的后輩里,難免有些浪蕩、破落的子弟,他們眼高手低,好吃懶做,就指著典當過活。但是這些人又有身份,害怕丟了祖宗的臉面,既不敢去當鋪抵押,又不好意思上小市(俗稱鬼市)擺攤兒,但手頭又十分吃緊,肚子里時不時地就唱出“空城計”,沒轍了,便尋了那鼓聲,悄悄地把打小鼓兒的召喚進院兒,把家中的金銀細軟、玉器,乃至傳家鎮(zhèn)宅之寶,兌換成錢,之后刺溜一下,緊忙著鉆進全聚德或是東來順,鴨子羊肉暴撮一頓。

既然是生意人,那打小鼓兒的,想必也是精明無比的,在每一個主顧身上都動足了腦筋。他們就像是熟悉自己個兒的十根手指頭一樣,熟悉每一個主顧,因此他們掐算好了,準知道五舅什么時候缺錢了,便一路打著小鼓兒走了過來。

當當當—

響聲不大。但足夠我們車院兒的每一家每一戶聽真著的了。

這響聲剛起,五舅便從他的屋子里探出頭來招呼我:“和平!”之后便朝院兒外努努嘴。

我懂得他心思,就趕緊跑出院兒去,悄悄地把打小鼓兒的叫住,悄悄地把他領進了院兒,領進了南屋。

五舅還有一塊玉。

我大舅給他的時候說,是塊老玉,傳了好幾輩子了。打小鼓兒的之前來了幾回,五舅都沒舍得出手。不過,他這會兒身上,只有這唯一值錢的東西了!

7

鐘鼓樓下,有個小市。

打小鼓兒的無論收上來破衣爛衫還是金銀玉器,一律是要拿到小市上去賣的。

為了獲利更多,打小鼓兒的又準知道五舅在五月節(jié)的節(jié)骨眼兒上急等著錢用,便故意壓價,把那塊祖?zhèn)鞯睦嫌裾f得一文不值。

打小鼓兒的說:“三爺,看在您是老主顧的面兒上,咱們不能只顧錢不顧情,您說是不是?得嘞,咬牙跺腳,大出血了,蘿卜就給您個人參價吧!”說著,就要解開包袱,從里頭掏出幾個零錢出來。

五舅自然舍不得那么便宜地出手。他想再等等,等著其他識貨的過來??墒菐讉€時辰過后,胡同里當當的一響,又過來一個打小鼓兒的,等我把他叫過來,領進南屋,沒想到這位出的價錢,竟然比上一個還要低。

原來,打小鼓兒的有個“攢兒上”。“攢兒上”是行話,就是聚會地點的意思。具體地說,是打硬鼓兒的聚會地點。這個聚會地點一般設在某家茶館里。

“攢兒上”就相當于打小鼓兒的行業(yè)性組織。到了“攢兒上”,既方便他們歇歇腳,打打尖兒(吃點兒茶點),又方便交流信息、互通情報、商議協(xié)作。

五舅的那塊玉,便是在海順軒老茶館里被互相通知的情報,最后打小鼓兒的協(xié)議:五月節(jié)臨近,三當家的急等著錢使喚,大家伙輪番地去張旺胡同,輪番地往下壓價,直到他跳水為止。

我雖然去過不少趟海順軒,但是打小鼓兒的在那里有個“攢兒上”,卻并不知曉。另外加之這些人之間說話一律使用行話,因此即便是見到了,也不知道他們具體在那里做什么。他們喝茶閑聊,跟其他的茶客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五舅準備再等第五個打小鼓兒的過來時,同院兒住著的小山子來了。小山子常在海順軒里混。撿煙頭、賣蛐蛐兒,后來,學會了說書,又在鼓樓撂地兒,在海順軒里說茶書,所以就在茶館里混熟了,認得不少人,玩鳥的,斗蛐蛐的,還有偵緝隊的暗探以及保媒拉纖的,吃瓦片兒的(房屋中介),律師說案子的。

小山子從一個打小鼓兒的嘴里聽說了五舅手里有塊老玉,成色了得,又聽說了他們串通好了,要輪番去張旺胡同壓價,便慌忙跑了來報信兒。

8

五月節(jié)過后,五舅從白洋淀掏回來的第三只紅子也死了,著實有些可惜。那紅子,都已經壓上了喜鵲的口兒,整天在籠子里喳喳喳地叫,就連不待見鳥的我媽也時常扯著耳朵聽,說:“叫得好,真喜興?!?/p>

要說那鳥死得可是有些離奇,五舅吃午飯的時候還把碗里的炸醬面,用筷子夾起一根來遞給它,它還把腦袋側過來,用尖嘴把面一點一點地切下來,吞下去,很香甜地吃了,吃完了還沒忘記叫幾口兒,對五舅表示感謝??墒俏寰艘煌胝ㄡu面還沒吃完,那鳥的叫聲戛然止住了,像是被誰卡住了嗓子,之后腦袋忽然一歪,身子一軟,吧嗒一下,從杠子上掉了下來。

五舅為了這只鳥悲痛欲絕。連鼻涕帶眼淚地痛哭了好長時間。那時候我剛學了個詞,叫如喪考妣,覺得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

五舅哭得晚上飯也不知道吃。賣豆汁兒粥的過來了,我媽讓我端著鍋給他買來一碗,還外帶著切成頭發(fā)絲似的咸菜絲,澆上了雙份的辣椒油,他看也不看;賣爆肚兒的過來了,我媽又讓我給他端來一份,還多要了芝麻醬調料,外加了蔥末和芫荽末,可他還是聞也不聞一下。

我媽便有些擔心了,讓我釘著他,可別走火入魔出了什么差池。

到了后半夜,我見五舅從南屋里出來了,手里捧著一個白布包,我猜白布定是他的手絹,里面包裹著的定是那只紅子。

五舅捧著白布包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我沒敢跟著,夜墨黑的,五舅的舉動有些讓人害怕。

關梁棟的鼻子跟狗似的那么尖。第二天他就聞聽了消息。早上我五舅還沒起床他就來叫門了。

之后,兩人便一齊出了車院兒。

晌午時分,兩人一前一后地回來了。

五舅手里又多了一只籠子,籠子里一只黃色的鳥。

像上次提來一只能值三間大北房的鳥籠子一樣,關梁棟手里舉著那只黃色的鳥不住地夸贊。

“麻頭、青色、柳葉身、棒槌尾(音yǐ)兒!地道,真是地道!玩兒了那么些年的鳥,還沒見過這么一只好黃雀!”他搖頭晃腦地說,“今年的新雛兒,還能壓上口兒。三爺,甭多了,壓上那三大口兒,這黃雀在北京,那就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了!”

五舅把鳥接過去,也仔細欣賞了起來。

“您知道,我第一眼看中了它什么嗎?”五舅已然一掃了昨天的憂愁和悲傷,眉開眼笑地說,“關爺,您朝腦門上瞅瞅,那兩道黃眉毛,一順邊下來,都快連在一起了!”

關梁棟立即接上說:“要不怎么說蝎子拉屎—獨一份兒呢!得,還得恭喜您,三爺,您又得著了好玩意兒!”

兩人正說到興頭上,忽然那鳥開始在籠子里呼扇翅膀。

關梁棟說:“三爺,您瞅瞅,夠多歡實的,趕明兒壓上了三大口兒,能賽過所有的紅子!”

我聽著覺得神奇。紅子有三大口兒,黃雀也有三大口兒?就上前去問黃雀的三大口兒是什么。

五舅一邊把黃雀從籠子里掏出來,放進原先給紅子洗澡的籠子里,一邊給那只青花瓷的洗澡盤子里注水,一邊說:“三大口兒是油葫蘆、喜鵲、紅子!”

說完,又讓我看這只黃雀的腦袋、身子和尾巴?!昂推?,你瞅瞅,頭上麻點兒多不多?身上的青色深不深?尾巴,尾巴像不像個棒槌?再瞧眉毛……”

忽然,五舅閉上了嘴。

只見他倆眼盯緊了黃雀。

眉頭瞬間便皺了起來。

那只黃雀撲撲棱棱地洗完了澡,跳到了杠子上,五舅的腦袋也跟著晃動;黃雀在杠子上蹦,他也移動腦袋;黃雀把嘴伸進罐兒里叼食,他的腦袋也跟著上下移動。

他漸漸地瞅出來了些異常。

“不對呀,不對呀!關爺,關爺!”五舅趕緊招呼關梁棟:“剛才,剛才,它不是這樣的呀?!”

我還不知道五舅說的具體是什么,但那鳥變換了模樣是顯而易見的了。

“不對,絕對不對!”五舅很果斷地說,“剛才絕不是這樣!關爺,咱們拿這只雀兒的時候,它的腦袋是不是布滿了麻點兒的麻頭?是是是,是不是渾身的青色?是不是柳葉兒身、棒槌尾兒?”

奇怪,我沒聽見關梁棟吱聲,也沒看見他人。只好隨著五舅再看那黃雀。先從頭頂上瞅,麻頭已經不再是麻頭了,再瞧身子,青色褪去了,柳葉兒身形呢,似乎也膨脹了起來,而棒槌形的尾巴,已然變成了燕子尾巴的形狀。

“家雀—”這時就聽五舅喊了聲,“壞了!讓人蒙了!關爺,關爺—”

五舅站起身來尋找關梁棟,可院子里卻早已沒了他的人影。

跑出院子尋了一番,又到廁所里看看,沒找到關梁棟,五舅便又蹲在了籠子跟前,仔細看那鳥??伤笄朴铱矗瑹o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它是怎么忽然一下子變了模樣的。

“和平,怎么好不秧兒的,這鳥就變了呢?!原本的麻頭,青色,柳葉兒身,棒槌尾兒都哪兒去了?!”五舅癡癡地問我。

我無法回答。連連搖頭。

蹲在邊上呼嚕呼嚕喝粥的小山子嘎巴一下咬了口咸菜,瞥了一眼垂頭喪氣的五舅,又瞥了一眼那只現了原形的家雀,嘿嘿了兩聲說:“禿子腦袋上的虱子,這不是明擺著嗎?”

頓了下,見五舅和我直一個勁兒地眨巴眼,不明就里,小山子又問:“怎么,還不明白?”

瞅著五舅木頭似的杵在地上不動,小山子就把鳥籠舉起來,遞到我的眼前,說:“和平,你看,簡單呢!染的色,一沾水褪了!用膠粘緊了的毛,一洗澡就奓開了唄!”

9

我爸接受了我大舅“千里不販青”的建議,決定不碰青菜、水果,從日用品開始小規(guī)模販運。

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特別是隆福寺、白塔寺、鼓樓、琉璃廠等處轉了幾圈之后,除了相中了花市大街葡萄常的工藝品之外,還相中了花市大街各家各戶做的紙花。那花極其精美,無論是花瓣還是花蕊,都賽真的一般。婦女們插在頭上,十分招人稀罕。還可以插在花瓶里,擺在八仙桌上。若是花瓶里再喂養(yǎng)上一只金鐘(蛐蛐的一種,鳴叫的聲音鐘一樣洪亮清脆)嘟嘟地一鳴叫,則更具情趣。還有就是上義棧的鐵鍋,那鍋全部都是山西陽泉的精心制作,好鐵,好工藝。萬全堂、千芝堂、同仁堂的藥材,特別是益壽堂的牛黃解毒丸,都是真材,不摻半點兒假料。吳鼎泰、啟元茶莊子,福原長干鮮果品,全聚首飾樓也是一等一的好貨色。因為教了那么些年書的緣故,對筆墨紙硯和書籍情有獨鐘,我爸還特意去了一趟寶文堂書鋪、老二酉堂書局以及吳文奎筆鋪,逛了琉璃廠一條街。

一番調查之后,我爸便開始籌備著買駱駝。

這期間,鄭吉祥也來到了北京,吃住就在我們家里。

鄭吉祥白白凈凈的,一件長衫,一雙黑皮鞋,胸前別著一支自來水筆,從外表上瞧不出他是做皮行的,也聞不出身上有丁點兒臭皮子味,倒是很有些教書先生的架勢。

我媽從跟他打第一回照面開始,就總是看不慣他。

我媽偷偷地跟我說:“跟關梁棟一樣,花馬掉嘴兒,油頭粉面的!”

心里雖然老大不樂意的,不過,既然我爸選了他搭伙拉駱駝,我媽也只好滿面高興的樣,伺候著他吃伺候著他喝。初一初三初五是炸醬面,初二初四初六是烙餅攤雞蛋,隔三岔五的,還得燉上一鍋肉,要么就是燒兩條魚。

老北京的規(guī)矩是大人吃飯,小孩子不能上桌。因此,每逢我爸跟鄭吉祥吃飯,我就躲在一邊不住地瞅著他們咽唾沫。有幾回,鄭吉祥嚼著肉喝著酒的時候瞥見了我,便跟我爸說:“讓和平也過來吃吧?!?/p>

我爸則一揮筷子,跟趕蒼蠅似的說:“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一邊子找你媽去!”

我便只好離開,去灶間找我媽。可心卻在飯桌上,一心地期盼著他們趕緊吃完了,我好上桌,去吃他們剩下的魚和肉。

可是每回都令人焦急,令人失望。因為他們每回吃飯都要沒結沒完地聊。天南地北話是永遠沒個盡頭。而且似乎也總是車轱轆似的轉著,這回說了下回說,今天說了明天還繼續(xù)。鄭吉祥永遠會說他怎么熟悉駱駝,怎么知道它們的脾氣秉性,怎么熟悉皮子,怎么一抖楞便可知皮子的優(yōu)劣,甚至是皮子上哪兒掉了一根毫毛,他也能一眼瞧出來。好不容易盼著鄭吉祥喝醉了,在凳子上坐不住了,被我爸攙著下了桌,我再瞅桌上的那幾個盤子碗,卻已然是狼藉一片,只剩下一丁點兒菜湯了。

一切準備就緒了之后,鄭吉祥終于走了。

我爸是跟鄭吉祥一起走的。按照鄭吉祥的話說,他已然把什么都安排妥帖了。

我爸走時,把我大舅給我媽的體己錢都帶上了。另外,我媽還把我們的生活費也給了他。

我黑間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們的對話。

我爸說:“你們沒有生活費了可怎么行?”

我媽說:“寧要家窮不讓路窄!都帶上。我們在家怎么也好對付!”

油燈恍恍惚惚的,我見我媽手上的頂針兒,在昏黃的燈光下一上一下一閃一閃的。

我媽拍拍我爸的內衣,悄聲說:“錢我都給你縫在里面了?!庇终f:“零錢在褡褳里。花時拿著方便?!?/p>

我媽給我爸縫在內衣里的錢,夠買一把駱駝的。

不過,駱駝要去內蒙古拉。

我不知道內蒙古在哪兒。應該是相當遠的地界。要走很長時間。不然我媽不會給我爸打整(準備)那么些棉衣裳出來。

在他倆的低聲細語里,我漸漸地睡著了。等清早我醒來,我爸跟鄭吉祥已經走了。只留下了一桌子散亂的碗筷。

我媽愣在一旁,沒去收拾。

10

賣炸面筋的來了。

五舅喊我,讓我去給他端一碗回來。

我媽立即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沒接他的話茬。

賣炸面筋的,實際我們在背地里叫他賣熏魚的。

但無論是賣炸面筋的還是賣熏魚的,聽見胡同里一聲“賣面筋,香噴噴的咧”的吆喝聲,把掌柜的叫過來,他把隨身背著的那口紅漆小箱子打開,里頭卻沒有面筋,也沒有熏魚。

其實那才是真正的“掛羊頭賣狗肉”的買賣—掌柜的紅漆小箱子里面裝的是醬豬頭肉和燈籠下水。老北京人管那醬肉叫“方肉”。

在小箱子里還有一個格子,格子里是一塊小案板,一把細長的刀子和一桿小秤。

來買方肉的多是自備著熱烙餅或是剛出爐的燒餅的。掌柜的把案板放好,操起刀來,唰唰唰變戲法兒似的把方肉切成薄薄的片,之后拉開烙餅或是燒餅,將方肉夾進去。那熱乎乎的烙餅或是火燒,瞬間把方肉給熱透了,一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香氣,便彌漫了出來!

賣熏魚的無冬歷夏,總在胡同里頭游走。紅漆小箱子每天都是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特別是到了夏天,無論街道上胡同里蒼蠅蚊子撲棱蛾子怎么飛,那小箱子上面始終不見有一只蒼蠅蟲子落上去。

起初我覺得那箱子上面一定是被施了什么魔法,好比孫悟空拿金箍棒一指,咒語一念,蒼蠅蟲子就不敢過來了。后來才明白,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門道和秘密。賣熏魚的紅漆小箱子不招蚊蟲,是因為每天掌柜的都會在清早起來時,先在油鍋里炸一只癩蛤蟆,將癩蛤蟆的油膏炸出來,涂抹在小箱子內外的緣故。

無論男女老少,在買肉的時候,多愛跟掌柜的爭糾。瞅瞅秤桿的高低,瞅瞅秤的大小。有些老太太甚至還自帶一桿秤過來。掌柜的不急不惱,把肉放在秤盤上,提拉著秤上面的繩子,讓人們看秤桿的高低。不僅如此,還會把自己的秤端到大家的眼前,請眾人瞧。

“秤分兩種,”他說,“一種是十兩一斤的,一種是十六兩一斤的。咱們小商小販整天在街上游走行商,為了信譽二字,特意使用的是這十六兩一斤的秤。諸位,您上眼瞧,這桿秤十六顆星,每顆星不僅代表一兩,還代表著天上的星宿?!?/p>

掌柜的指著那十六顆星說:“這七顆,是北斗七星;那六顆,是地煞六星。這是十三顆。另外三顆分別是福、祿、壽星。您再瞧,咱們這秤上的星,全部都是金黃色,這表明做買賣要心底干凈。若昧良心,少一兩,叫損福;少二兩,叫損祿;要是少三兩,就要折壽了!”

說完,掌柜的把稱好了的肉包好了,遞給買主,說:“上有天,下有地,中當間一個大寫的人,放心吧您哪!”

我媽不讓我給五舅上街瞅賣炸面筋的,是她跟我大舅二舅大舅母二舅母商量好了,要限制他那么大手大腳的花錢—其實,他們是害怕他不學好,抽上大煙。

我媽會在每月的月初,接到大舅那邊送過來的錢,之后給五舅買好當月的口糧和油鹽醬醋茶,以及頭油牙粉什么的,之外,再給他點兒零花錢。

剛開始這么做的時候,還有些作用。五舅大手大腳花錢如流水的毛病基本上給控制住了。每天都是自己個兒在家吃飯,小悄不言的熬個粥啊,燜個飯了,就自己個兒來,遇上想吃包餃子炸醬面了,就喊我媽,我媽便伸把手。有時候干脆就喊他過來一堆兒吃??墒堑搅撕髞?,特別是關梁棟又來了幾回之后,五舅就逐漸不那么聽話了。

他有了對付我媽的新辦法。他把我媽給他買好了的口糧和日用品,一股腦地都折價給了街上的小鋪,再由小鋪掌柜的那里支出現錢來使喚。

或許,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第一回五舅跟小鋪掌柜的交換成功了,拿到了現錢,便領著關梁棟去了銀錠橋邊上的烤肉宛。

他跟關梁棟進去時,被我瞅見了,立馬跑回家報告了我媽,我媽便被氣得牙根癢癢,她在屋里轉著圈兒,跺著腳喊了句“這個落地幫子!”之后便開始在院門口等,直等到五舅吃得肚兒歪了,醉眼啷猩、倚里歪斜地扶著墻回來。

關梁棟瞅見我媽,便腳底下抹油,刺溜下子蹽 丫子了。

五舅瞅見我媽堵在門口,先是一愣,之后沒等我媽開口,便先嚷嚷了起來:“我是三當家的,怎么了?我吃點兒喝口兒不應當的嗎?我們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哥仨,一個木器廠子,三進三十一,我吃的喝的是我自己個兒應當應分的那一份兒!怎么了?!您還派個小特務沒結沒完地跟著我,跟也白跟!我就吃了,就喝了!甭又跟我說小時候抱過我,哄過我,尿過您一身尿,拉過您一身屎。甭又說那個!我大哥也沒虧過您!”

還沒開口責問,我媽便被五舅噎得無話可說了,要是再堵著門,他興許還會乘著酒勁兒說出“您一個外人,管得著嗎?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這樣渾不論的話來,興許還會一伸手,把她一把給扒拉開。

我媽沒轍了,就只能撤了身子,回到屋里,暗下里流眼淚。一邊哭一邊說:“大哥呀,大嫂子,我是沒轍了!”

還說:“要是咱爺爺在就好了,一拐棍……一拐棍……”

自打那之后,我媽的心口就開始疼了,有時候都疼到了上氣接不上下氣的地步。

我有些害怕,讓她去瞧瞧先生。

可是我媽卻搖手說:“不價!不礙的!”

五舅跟我媽嚷嚷了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跟我媽說話,見面一低腦袋或是一斜楞眼就算過去了??墒呛髞沓蛞娢覌尶偸悄檬治嬷目?,還總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就不知道是哪根筋又搭上了,麻利兒去稻香村買了槽子糕跟薩其馬還有自來紅、自來白裝了匣子,來瞧我媽。

我媽聽見走道和咳嗽聲,自然知道是他來了,便立即起身,咣當一下子把房門給關嚴實了,還插上了插棍。

五舅自知進不去,就直立著,隔著門喊二姐。

我媽不答應。

他就再喊二姐。

我媽還是不搭理他。但眨巴眨巴眼皮,倆眼紅了。

五舅見叫不開門,就撲通一下跪下了。

我媽聽見聲,欠欠身子,像是打算要讓他進來,可又坐穩(wěn)了,還是不搭理他。

五舅就伸手在自己個兒臉蛋子上啪地抽了一下。他喊:“二姐,我那天灌了馬尿,讓馬尿迷了心竅,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消消氣兒!您千萬甭跟我一般見識,千萬甭讓我那兩句混賬話給氣壞了身子!”

見屋里還沒動靜,就又喊我:“和平,你把門幫五舅開開,聽話,開開!”

我忙去看我媽,見我媽沒反應,便不敢動。

“二姐,您就饒了我吧。要不價,我再抽我一下給您解解氣!”說著,屋外就又是啪的一下。比上一下子的聲還要響!

“二姐,您就饒了我吧!二姐,求您了,大哥二哥不待見我了,大嫂子二嫂子也懶得搭理我了,您要是再不搭理我了,我在世上,在這個世上,還,還,還活個什么勁哪!”

五舅這么一喊,我媽的眼淚簌簌地就掉下來了。再也坐不住了,忙抹了一把臉,趿拉著鞋跑過去開了門。

“—三兒!”

11

我大舅因為生意上的事,要去齊齊哈爾,可是他坐火車剛到山海關便覺得周身不自在,但又說不出來具體哪兒不自在,就是渾身發(fā)緊,腦袋發(fā)木,便立即下了火車,緊忙又朝回坐,連夜回到了北京。一進家門,他喊我舅母趕緊給他燒水,他要洗澡。說渾身刺撓。

我舅母不敢怠慢,忙著點火燒水,還一邊使扇子往灶膛里扇風,一邊瞎嘀咕,說:“定是老久不出門了,又一大把年歲,上了火車不習慣了,那火車上風呼呼的,即便是個健壯小伙也難免不舒適的?!?/p>

等水燒好了,倒進了澡盆,我舅母去請我大舅洗澡,卻發(fā)現,我大舅已然昏迷在了太師椅上。

我大舅被送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經過搶救,雖然緩應了過來,但是已然不能說話了。我大舅母喊問他什么,他都回答不出,只是朝她擺手。

我舅母忙問:“你想說什么?是不是想見誰?”

我大舅便顫顫巍巍,努力地朝她伸了三根手指頭。

我大舅家的車是第一回來到了我們張旺胡同。因此,院兒外車一響,我媽立即便警覺了起來。她急忙從屋里出來,朝外頭瞅,這時只見車夫老海進了院兒,一頭扎進南屋,拽起五舅便往外扯。

五舅呢,正在伺候他那只叫乖子的藍靛兒,噘著嘴朝它喊:“靛兒,乖子,靛兒,來一口兒?!?/p>

那藍靛兒便蹺起腳來,仰著脖子,把嘴伸進他嘴里。他已然把栗子面的窩頭嚼爛糊了。

被拽的五舅當時是老不樂意的,喊車夫:“松開我!怎么這么沒規(guī)沒矩的呢?沒瞅見我正伺候靛兒呢嗎?!”

車夫便急了,喊:“三當家的,再跟您說一遍,大爺正在協(xié)和搶救呢,去不去的,您瞧著辦吧!”

我媽在當院是已然聽明白了的,這會兒,她已經回屋換好了衣裳,便在車夫的喊聲里闖了進來,拽起五舅,說了聲:“三兒,走!”

那只藍靛兒被驚著了,就撲棱棱地飛出了屋子。

五舅急喊:“我的鳥兒—靛兒,乖子,快回來—”

我們急火火地來到協(xié)和醫(yī)院。我跟五舅都愣在了病房的樓道里。尤其是五舅,他在病房門口先是傻子似的呆住了。待怯生生地抬起眼來,偷偷往病床上的我大舅身上瞅了一下之后,他渾身上下就劇烈地哆嗦了起來。他的臉,忽然就煞白煞白的了。緊接著,額頭上便倏然冒出了一層汗珠。隨后,他倆腿一抖,跟被抽去了筋骨一樣,癱軟在地上。

我大舅依然在堅持著。他的那只右手,艱難地抬起來,又無力地撂下去,再艱難地抬起來,并且用最大的努力把三根手指頭豎直了。

病房里的人,我媽,我二舅,我大舅母,二舅母就朝大舅呼喊:“三兒,三兒來了,大哥,您甭惦記著,他好著呢,他已然來了,三兒來了,就在門口兒呢!”

我大舅聽見了我媽他們的喊聲,于是就開始轉動腦袋,似乎是要瞧上五舅一眼。

可忽然,我大舅那三根豎著的手指頭就收了回去,腦袋也不再轉動了。

人們都嚇壞了,我媽他們立即攥住了他的手。“大哥,大哥”猛一陣呼叫。

可我大舅卻沒有絲毫的反應。

再呼喊,仍然是沒有反應。

“大哥—”這時五舅忽然連滾帶爬地從門口撲了過來,一頭扎進了我大舅的懷里!

“大哥—”五舅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大哥,是我氣的您!是我氣的您!我是個渾蛋!大哥呀,三兒知錯了!三兒改,這就改!您就醒醒吧—”

喊著,哭著,五舅便抄起我大舅的手來,朝自己的腦門上拍打:“大哥,您打我吧,您打小兒到現在還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呢,這回,您就打我一下子吧!只要您能緩過來,您就是把我的胳膊腿兒都打殘了,我也樂意!”

說也奇怪,五舅拿著我大舅的手,往他腦瓜門上一拍打,我大舅竟然就有了反應,不僅有了反應,喉嚨里還咕嚕咕嚕地發(fā)出了聲音。

“三—三—兒—”

12

五舅就一直留在了協(xié)和醫(yī)院。他要伺候大舅。我媽擔心他沒伺候過人,照顧不好大舅,也害怕他一個人受不了,累壞了身子,畢竟歲數還小,是個孩子呢,就說跟他倒班,可是五舅執(zhí)意不肯。

兩個禮拜之后,大舅出院了,回家靜養(yǎng),五舅回了車院兒。我媽見了,忙去給他做飯,可餅烙好了,卷上雞蛋,讓我給他送進南屋,卻見他上身靠在被臥垛上,窩著脖子睡著了,鞋都沒脫。

五舅在屋里睡了兩天。第三天醒來后便開始噼里啪啦地從屋里往外扔東西。

打小鼓兒的聞著信兒就來了,五舅把那口缸和所有養(yǎng)鳥的物件都給了打小鼓兒的,唯獨留下了那只值三間大北房的籠子?;\子里有只紅靛頦。那是他的寶貝。不僅是小山子搭橋,從京劇名家金少山先生手里淘換過來的,并且紅靛頦還是吉祥的文鳥。

五舅跟我說過,老北京的茶館,畫眉是不讓進屋的。茶館的門口有鉤子,茶客凡是玩畫眉的,只能把鳥掛在屋外,因為畫眉本口兒有不吉利的音兒。貝兒也不讓進屋,因為“貝”和“背”諧音。做生意的,誰也不樂意聽那個“背”字。百靈、黑子雖然讓進屋,可必須擱在桌子底下。唯一能擺在茶桌面上的鳥,只有紅靛頦。

紅靛頦腿長、身細、毛色潤澤,尤其是頦下的紅色羽毛鮮亮無比,而獨到的叫聲,不僅清脆婉轉,還帶著縹緲的水音兒。

五舅把這只籠子舉了很久。打小鼓兒的在旁邊,眼巴巴地瞅著。五舅遲疑了好半天,終于在把嘴唇咬出了血印之后,輕輕地把籠門給打開了。

里面的紅靛頦像是知道了什么,跳出來之后并不遠去,撲棱起翅膀在五舅身邊飛。它一個勁兒地朝五舅叫。那啾啾的叫聲,剜心似的凄涼。

“走吧,靛兒,走吧?!蔽寰藗z眼紅了,他又拿起米蟲來,把皮扒了,遞給它。

“吃吧?!蔽寰说难蹨I下來了,“吃吧,最后一只了,吃完了,就走吧……”

有一陣子沒瞅見耿三兒了。就連到了月頭,該來收小米了,也沒見他從正院兒里走過來。

他還是在我爸走后不久來過一回。那是一個怪人。不管天冷天熱都穿得厚厚的,并且腦瓜頂上戴著那頂怪里怪氣的,散發(fā)著久遠的皇宮氣息的“麻灰兒”(棉帽子。圓頂,下面帶一圈一尺來長的布簾,布簾搭在肩上,用來遮住耳朵和脖頸子。擋風保暖。并且天氣熱了,布簾還可以卷起來)。那麻灰兒面料考究,大概是當年宮里配發(fā)給太監(jiān)們的,因此只要耿三兒一戴上它出現在胡同里,身后必得跟隨一大幫孩子瞧新鮮。我們經常唱的有那么一首兒歌:“風來了,雨來了,老頭兒背著鼓來了?!焙⒆觽兙歪槍⑷齼?,針對他那頂特殊的帽子,把兒歌改編了,跟在耿三兒的屁股后頭大聲唱:“風來了,雪來了,耿三兒戴著麻灰兒來了?!?/p>

那天是鄭吉祥忽然跑來了,所以我才沒跟著小山子他們跑出去,追著耿三兒的屁股后頭拍著手狂喊。

鄭吉祥蓬頭垢面,一臉汗水,一身的泥土,一副失魂落魄的樣。瞅見他的第一眼,我跟我媽立時便驚愕、慌張了起來。

我媽忙眨巴著眼問:“他,他,他—呢—”

鄭吉祥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塞在我媽手里,隨著一聲哀嘆,之后便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我媽一聽鄭吉祥哭,自知不好,忙把紙抖開,一瞧上頭的字可是不要緊,她忽然目光呆滯,身體僵直了,待聽鄭吉祥哭著說我爸的錢在住店時,全都被學貍(小偷)給偷了后,我媽一口氣沒上來,便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那咕咚的一聲響和我的驚叫,驚動了院兒里的鄰居。劉嬸兒和沈大媽慌忙跑了過來,正要出攤賣“半空兒”(一種沒長飽滿的花生,炒制了之后很甜,且價格便宜)的小芬兒撂下籃子也跑了過來。

仨人趕緊給我媽掐人中,胡嚕胸口,撅巴胳膊腿。見我媽漸漸地緩應了過來,喝了口水之后,喘氣逐漸地勻實了,有人便從地上把那張紙撿了起來。我湊過去一起瞅,見上頭是我爸的筆跡。

我爸說:“錢被偷了,沒臉回去見人了,特別是沒臉回去見我大舅了?!?/p>

我爸說:“我有線索,知道學貍朝哪個方向去了。我要追上他,豁出一條命去,也要把錢追回來!”

我爸還說:“不把錢追回來,我就再不回來了!另外,鄭吉祥為了幫咱們家買駱駝,也丟了不少錢,家里若是有錢,見信之后,全數補給他?!?/p>

就在我媽被抬到炕上靠著被臥垛歇息的時候,院兒外響起了“風來了,雪來了,耿三兒戴著麻灰兒來了”的追嚷聲,隨后耿三兒便來到了我家門口。

不知把什么東西撂在了地上,之后他開始跺腳,拍打衣裳。

正給我媽腦袋上敷熱手巾的劉嬸兒便扭頭朝門外喊:“耿三兒,你來干嗎!這兒也沒有攤雞蛋(老北京,在太監(jiān)面前不能說這樣的話,所以飯館都把攤雞蛋說成是攤黃菜)吃!”

沈大媽也喊:“還沒到收租子的日子呢,你趕緊走人,甭在這兒裹亂!”

可是耿三兒卻并不離開。跺了腳,撣了衣裳之后,小聲地叫我:“和平,和平,你出來一下?!?/p>

我不耐煩地在屋里喊:“我沒工夫!”

可是耿三兒還是堅持著叫我,讓我出來一下。

我只好走到了門口。有心說一句:“毛毛蟲擺菜碟兒,怎么越嫌它它越咕容呢!”

耿三兒見了我,就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地上撂著一塊肉,幾條魚,還有一口袋小米。

耿三兒又用手指了指屋里,說了聲:“給你媽補補身子?!敝筠D身就走了。腳步很輕,身后沒留下丁點兒響動。

我五舅走了之后,車院兒里一下子就冷清了起來。每回進院兒出院兒經過他住過的南屋,朝里面瞅一眼,黑洞洞的屋子,總讓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這一天,我正索然無味地在家里干坐著的時候,院門外,忽然有個聲音響起來了。

咚咚。

咚咚。

什么聲兒呢?

我媽先反應過來的。

“鈴聲!鈴聲!”她喊,“是駝鈴聲!”

說到駝鈴聲,您一定就想起我爸來了吧?

嗯,還真是他。他牽著一把駱駝回來了!駱駝身上還馱著滿滿的貨物!

奇怪吧?

他身上的錢不都讓銷力給偷去了嗎?難道是又給追回來了?滿懷著無數疑問,我跟我媽急忙跑出了屋子。

一家人見面,立即就擁抱在了一起。

我哭著說:“爸,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您了呢!”

我媽哭著說:“你是怎么把錢給追回來的?受了傷沒有?快讓我瞅瞅!”

我爸哭得比我們還厲害,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我們倆都摟在了懷里。

后來,哭夠了,我爸胡嚕著我和我媽的腦袋說:“放心,我的錢根本就沒丟!”

我跟我媽都驚訝了起來,問:“沒丟?那鄭吉祥帶來的信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我爸才跟我們說:“那是我使的障眼法!快走到內蒙古草原的時候,有天在赤峰住店,我忽然發(fā)現那鄭吉祥不是好貨,他正在跟外人聯(lián)絡,要勾結起來,在前邊的一處荒涼地段對我打劫。于是我便對他有了防范,并提前來了一個金蟬脫殼!”

我聽著,來了興趣,問我爸:“您怎么來的金蟬脫殼?”

我爸說:“我教了那么些年書,有不少學生。赤峰當地就有。于是我便找了個學生,他弄來了蒙汗藥,把我跟鄭吉祥蒙翻了?!?/p>

我不明白,問:“為什么要把您跟鄭吉祥都蒙翻呢?”

我爸說:“都蒙翻了才好做戲!只有我們倆的錢都被銷力給偷了,他才能相信,假戲才唱成了真的!另外,我身上沒錢了,也才好甩開他!”

嗯。是這么檔子事。我忽然明白了,忙問我爸:“您寫來的那封信,是不是也是障眼法?也是在做戲?”

我爸摩挲著我的腦瓜頂點頭。

“我不寫那樣一封信,就甩不開他?!蔽野终f,“但我是準知道家里沒錢的。而且你媽從來就不待見那個鄭吉祥,所以你媽是一定不會給他錢的。是不是這樣?”我爸說完,便扭臉問我媽。

我媽就掐了我爸一把,說:“你倒是把他甩開了,可是把我跟和平嚇了個半死的!”之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問我爸:“你是如何發(fā)現鄭吉祥不是好貨的?那鄭吉祥又如何跟外頭的人勾結,要在偏僻之處劫持你的?你的學生在哪兒放的蒙汗藥?又是如何放的蒙汗藥?你的學生是干什么的?”

其實,這一連串問題也是我十分想弄明白的。并且我特別想知道的是,我爸的那個學生,他不會就是武俠小說里的那蒙著面的綠林好漢吧?

只可惜的是,那時候,夜已經深了,我身上的瞌睡蟲,已然活動了起來,啃食得我是一絲一毫的精神也沒有了,于是我腦袋實在是支撐不住了,一耷拉,便枕著我爸的胳膊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全家去抽屜胡同瞧我大舅。我爸從關東帶回來一棵長白山的天然老參。我爸說:“給大舅熬人參湯補身子?!?/p>

那天,我們見了大舅二舅、見了大舅母二舅母,可是唯獨沒見到五舅。我滿院子找。我媽說,甭找了,他上學去了!

又過了兩天,車院兒的月亮門忽然開了,一個姑子走到了我家。姑子施禮、念了阿彌陀佛,之后求我爸幫忙。

第二天一早,鐘樓灣、娘娘廟、張旺胡同的人都來到了鼓樓下。

我爸牽著他的那把駱駝。第一只駱駝背上,馱的是行李物品。第二只駱駝背上,馱著一口漆黑的壽材。第三只駱駝背上,綁著一副躺椅,躺椅上鋪著厚厚的被子,耿三兒戴著那頂麻灰兒,躺在了躺椅上。

大家都趕來給耿三兒送行。有人試圖上鼓樓擊鼓,可是沒成,就有人想了辦法,敲了那口一直倒扣在鼓樓下的大鐘。大鐘的嗡嗡聲,把耿三兒的目光引了過去。大家都瞧見了那目光。里面含著依依不舍的光亮。

耿三兒是河北任丘小金莊人,因為家里孩子多,窮得吃不上飯,四歲凈身入了宮。

后來,五舅跟我說,耿三兒是中國最后一位太監(jiān)。

那已然是離開車院兒十年之后,他大學畢業(yè)回到家,接管了大舅的木器廠子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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