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埃莉·H·拉丁格
我發(fā)現(xiàn),人們第一次在荒野聽到狼嗥時,都會異常感動,很多人甚至會落淚。那嗥叫聲仿佛能直擊我們的靈魂,在內(nèi)心深處演變成混合著恐懼、敬畏和喜悅的復雜情感。
多年來的荒野生活,讓我可以經(jīng)常聽到狼嗥。但是最打動我的,還是第一次聽到狼群合唱。那是在1991年寒冷的11月份,我剛剛搬進明尼蘇達州的林間小屋。木屋外面就是狼群的領地,我能看到狼在遠處跑過結(jié)冰的湖面。一天黃昏,我打算模仿狼叫,希望通過狼群的回應來確定它們的數(shù)量,順便也檢驗一下自己的“狼語”水平。
我站在湖邊,凍得瑟瑟發(fā)抖,一邊模仿著狼嗥,一邊緊張地聽著??上С伺紶柭犚娨蚝溲例X打戰(zhàn)的聲音以外,沒有聽見其他任何聲音。時間漸逝,我最終還是等到了期盼的回應:第一聲狼嗥從森林里傳出來,那聲音最初是低沉的,然后越來越高昂,穿過身體直擊我的心靈。然后,森林的另一面也傳來了回應。到最后,狼嗥聲此起彼伏,洪亮的、深沉的、清脆的、歇斯底里的以及聽起來像在歡呼的聲音。我被這歌聲包圍,如同身處維羅納的露天劇場、米蘭斯卡拉歌劇院,抑或紐約的大都會。為了能永遠記住這歌聲,我感覺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努力地把這首歌吸進身體里。這是我在自己的“觀狼之旅”伊始,收到的最棒的禮物:在野狼的領地,和它們共和一曲。
對于我來說,狼嗥是大自然里最動聽的歌聲。通過叫聲,野狼向敵人宣告領地、呼喚生死不明的家人、召喚愛慕的異性,抑或鞏固自己的地位,而狼群的合唱則可以增強家庭的凝聚力。
還記得有一次,我在黃石公園觀察了一天,之后到加德納(Gardiner)的一家餐廳吃晚飯。我點了漢堡,在等餐期間,我注意到鄰桌的一家人,那是一對父母和兩個孩子,男孩大概14歲,女孩大概10歲。他們每人都拿著蘋果手機,男孩手里竟然有兩部。一家人都忙著刷屏、看新聞、讀郵件,連放在面前的食物都顧不上吃。就算吃,他們也是狼吞虎咽,眼睛始終盯著手機屏幕。等他們吃完了,便只專注于面前的手機了。除了點餐時的那點交流,這一家人彼此間再沒有互動,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電子設備上,一桌子靜得可怕。
狼群里可沒有電子設備,成員們個個都是擅長交流的高手。它們用身體“交談”:眼睛、耳朵、嘴以及尾巴。它們利用嗥叫向同伴傳遞信息。狼的溝通清晰而有效,這也是它們之間很少發(fā)生爭吵的原因。交流是理解和信任的基礎,不是嗎?
2013年,科學家進行過一次研究,發(fā)現(xiàn)不同種類的狼(東加拿大狼、赤狼等)有各自的“方言”,當時確定了21種狼叫聲。此外,每只狼還擁有自己獨特的音高,當它們嗥叫的時候,會使對手誤以為有很多狼在相互回應。特別是我們這些兩條腿的人,更會覺得那是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狼群。不過,對于狼群來說,這都是個“美麗的誤會”。
狼的肢體語言也是多種多樣的:除了發(fā)出咆哮聲以示威脅外,它們還可以通過低吼、齜牙、撲跳,或者攔住去路、咬上一口等手段恐嚇對方,以阻止斗爭升級;狼會輕輕地用爪子安撫對方,或者轉(zhuǎn)過頭利用目光與其交流,特別是地位尊貴的狼會做出不計較的樣子,以緩解地位差給對方帶來的壓力;而撫觸、舔吻、小嚙皮毛、親密地臥在一起或并排縱跑等動作則是成員間溝通和示好的表現(xiàn)。
人們依偎在一起,當感到舒服的時候會閉上眼睛,彼此撫觸。狼也是這樣,喜歡在梳理皮毛的時候被配偶輕輕地啃咬,這種撫觸對它們來說是一種享受。不論什么年齡的狼都喜歡撫觸,特別是母狼或“保姆”在照看幼狼的時候。在交配季節(jié)里更是如此,互相梳理皮毛是狼的社會行為里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它代表對伴侶的關心和愛。
人類通過觀察還發(fā)現(xiàn),迷醉的嘆息是野狼伴侶間的交流方式。狼在一整年里都可以求愛,頭狼夫妻會互嗅、碰嘴,舔吻或啃咬對方的臉、耳朵、脖子和背部。母狼會把爪子搭在公狼的脖子或背上,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人與人之間的擁抱。1月底是交配季,也就是所謂的發(fā)情期,那時公狼會表現(xiàn)得像幼狼一樣,沉下前身往母狼身上躥。它搖著尾巴,試圖從側(cè)面或者后面與母狼交配。但母狼如果不愿意,就會蹲下身子拒絕,并表現(xiàn)出一副“我可是很難搞定”的樣子。事實上,只有少數(shù)求愛的公狼可以與母狼配對成功,修成正果。
那么,狼到底有多少種方式用來彼此溝通和對外交流呢?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感慨人類交際方式的匱乏!雖然我們能用語言文字、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來表達,但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卻是那么困難。究其原因就在于我們的表達不夠準確、明晰。養(yǎng)狗的人都知道,寵物聽不懂主人的長篇大論,它們只關注主人講話的方式。準確、明晰的表達是教養(yǎng)好寵物狗的關鍵。
就像我下面要講的這個例子,它告訴我們,僅僅區(qū)分發(fā)出狼嗥的個體是不夠的,我們還應置身于當時的場景,弄明白狼通過叫聲想要向同伴表達的意思。
那是我一直在觀察的一個狼群,彼時它們正在雪地上休息,有狼負責巡邏。突然,一只高大的黑色公狼看起來有些不安。它站起來,又臥下,旋即又跑到不理睬它的家人旁邊。之后,它開始快速地跑上山,消失在濃霧中,突然又折返現(xiàn)身,往下跑一段路,站住仰頭扯著脖子嗥叫,叫聲的后段還會拖著一聲短促、深沉的音調(diào),起起伏伏。當發(fā)現(xiàn)家人壓根兒就沒理它,黑色公狼不得不再跑一次,嗥叫一回。這次它引起了其他同伴的注意,有幾只狼站起來跟在了黑色公狼的后面。很快,整個狼群都消失在了山的背面。
黑色公狼為什么要嗥叫?它想告訴家人什么?它是在說“抬抬屁股,跟上來吧”,還是想說“我餓了”或者“我想去冒險”,也許它只是渴望能有狼做伴兒,抑或它的叫聲包含著某些特殊的信息。
大多數(shù)科學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可了狼利用聲音表達情緒的觀點。因為狼可以聽出叫聲共振中細微的音調(diào)差別,所以它們不僅可以分辨出遠處是誰在嗥叫,還能聽出這叫聲要表達的情緒。哺乳類動物,包括人類在內(nèi),都有一個共性,就是音調(diào)升高代表著激動不安。前面提到的那只黑色公狼正是用它的嗥叫,告訴家人它的不安,這足以激起同伴們的好奇心,從而追隨它的腳步。
其實,關于狼嗥的傳說有很多,場景大多是狼群沖著月亮嗥叫,在浪漫(或恐怖)電影的片尾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一幕嗎?不過,事實并非如此,狼群在月圓時嗥叫,只是因為光照好,便于狩獵。而且狼群習慣在動身前,通過合唱的方式鼓舞士氣。
狼不僅在保護后代時吠叫,在捍衛(wèi)領地時也這樣叫。幾年前,德魯伊狼群和瑪瑙狼群就打過一場“嘴架”。離它們200米遠的我被當時的戰(zhàn)況深深鎮(zhèn)?。涸趯⒔粋€小時的時間里,德魯伊狼群對著入侵者們狂吠,聲音高猛,在連續(xù)的吠叫聲中還夾雜著短促的嗥叫,而入侵者們也不甘示弱地對面懟叫回來。
另外,狼嗥似乎還會按時間來進行:在黃石公園里,曾經(jīng)有一個狼群,固定在每周三下午3點開始合唱。那個時間正值美國聯(lián)合包裹速遞服務公司(UPS)的卡車運送郵件和食物到銀門鎮(zhèn)和庫克市,這兩個地方都位于黃石公園偏遠的北門附近。我都不知道,狼群怎么會這么準時,卡車只要在拉馬爾山谷一出現(xiàn),“演練”就開始了。也許因為它們喜歡那輛卡車的引擎聲,所以出聲回應。無論如何,我因此一下子就能知道:郵件來了。后來,不知從何時起,換了其他運輸車,狼群的合唱也隨之消失了。
狼群這讓人癡迷的叫聲到底意義何在?對于這個問題,也許生態(tài)學家、作家奧爾多·利奧波德給出了答案:“你只有活得像大山一樣久,才能真正理解狼的叫聲。”
在我的觀狼之旅中,每次聽到狼嗥都是在特別的時刻:某次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們爬上了一座小山,從上面可以俯瞰三個狼群的領地:西邊瑪瑙家的、南邊沼澤家的和東邊拉馬爾山谷德魯伊家的。那天,天氣晴朗,抬頭是湛藍的天空,低頭是踩上去咔嚓響的白雪。我們早就架好了高倍望遠鏡,四處搜尋狼群。這時,從我們身后傳來一聲狼嗥,那是一只灰色的狼,離我們大概500米遠,它全身用力地嗥叫著。很快,從山谷的另一邊傳來了回應,接著,第三個方向的聲音也加了進來。我們像是被和聲包圍了一樣。為了看到發(fā)出叫聲的狼都在哪里,我們像陀螺一樣把望遠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旇Ъ沂请x我們最近的,它們對于闖入自己領地的陌生的狼很是生氣,它們的狼嗥也因此變成強有力的吠叫。德魯伊家聽到后,馬上對著吠叫回去,畢竟它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時間更長。而最初發(fā)出狼嗥的家伙也因無法平靜,跟著繼續(xù)嗥叫。最終,這場“歌詠互斗”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
我發(fā)現(xiàn),人們第一次在荒野聽到狼嗥時,都會異常感動,很多人甚至會落淚。那嗥叫聲仿佛能直擊我們的靈魂,在內(nèi)心深處演變成混合著恐懼、敬畏和喜悅的復雜情感。我是如此慶幸,可以和他人分享這聲音。望著那些第一次聽到野狼嗥叫的人的眼睛,我明白,我們所有人依然和大自然緊密相連,即使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工業(yè)化了,但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林一摘自《狼的智慧》
(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