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蠟梅,又常寫作臘梅,為蠟梅科蠟梅屬植物,原產(chǎn)我國,是我國傳統(tǒng)名花,無論天然野生還是人類栽培都主要分布在我國。如今我國園藝界擁有蠟梅屬品種國際登錄權,蠟梅資源的開發(fā)利用蓬勃發(fā)展。而弄清我國蠟梅起源、資源分布和栽培發(fā)展等方面的歷史情況,是相關研究的基礎工作和前提任務。園藝界已有著述多有簡單的勾勒介紹,筆者有關著作也曾零星涉及,另有學者發(fā)表了專題論文。①有關著作和專題論文有陳俊愉、程緒珂主編:《中國花經(jīng)》,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第167頁;趙天榜等主編:《中國蠟梅》,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頁;蘆建國:《蠟梅品種圖志》,東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12頁;程杰:《江梅、紅梅、蠟梅、古梅和墨梅》,《宋代詠梅文學研究》,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32-337頁;程杰:《蠟梅名勝》,《中國梅花名勝考》,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91-694頁;程杰:《宋代梅品種考》,《梅譜》,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1頁;王揚、李菁博:《從“臘梅”到“蠟梅”——蠟梅栽培史及蠟梅文化初考》,《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2013年增刊,第110-115頁。近因思考梅與蠟梅即“二梅”資源關系再次涉及,就“知網(wǎng)”和“讀秀”等數(shù)據(jù)庫查閱有關論著,深感由于古代文獻資料工作不夠充分,文字解讀時有錯誤,相關論述遠不充分、難饜人意,遂就古代文獻廣泛披覽爬梳,對我國古代蠟梅起源分布和栽培利用,蠟梅相關文化生活等基本方面深入探討,力求提供比較全面、系統(tǒng)而準確的認識。
本文重點討論蠟梅在我國的起源狀況。所謂蠟梅的歷史起源,實際所指只能是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文獻記載或相應信息,園藝學界多直接稱作栽培起源。蠟梅主要是灌木叢生,多分布在具有一定海拔高度的山區(qū),植株矮小,果實不能食用,最初民間多砍作柴薪,不易引人注意,開發(fā)利用相對滯后,我國文獻有關記載出現(xiàn)較晚。而無論是人為栽培還是自然資源,最初信息驟然錯雜出現(xiàn),是非曲直十分復雜,具體時間和過程有待排比考辨、審慎把握,本文即著力于此。
關于我國蠟梅的起源通行兩種說法都不確切,必須首先辨明。
一是認為蠟梅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依據(jù)是唐人詩歌中即有臘梅,人們常舉杜牧《正初奉酬》“臘梅遲見二年花”為證。[1]該詩詩題《全唐詩》作《正初奉酬歙州刺史邢群》,補足了唱和對象,作于睦州(治今浙江建德一帶)。所謂“正初”指正月初一,所謂“遲見二年花”是說梅花較往年開得遲,雖開在臘月,而過年所見已是跨年。這里所說臘梅指臘月開放的梅花而非蠟梅,宋人徐俯有詩句“江南舊時無蠟梅,只是梅花臘月開”[2],針對的正是這種情景,杜牧詩乃至所有唐人詩中所說臘梅都不是蠟梅。
二是認為蠟梅始于五代,依據(jù)是五代張翊著有《花經(jīng)》,以“九品九命”品次諸花,蠟梅與蘭、牡丹、酴醿等為“一品九命”,并列花中地位最高一級,說明早在五代,蠟梅就受到人們推重。查所謂張翊《花經(jīng)》及其內容,始見于宋初陶穀《清異錄》記載[3],然《清異錄》一書真?zhèn)斡胁煌f法,王楊、李菁博等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點。該書北宋未見有人提及,南宋中葉尤袤《遂初堂書目》始見著錄,樓鑰《白醉》詩序始見引用。稍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稱:“《清異錄》二卷,稱翰林學士陶穀撰。凡天文、地理、花木、飲食、器物,每事皆制為異名新說,其為書殆似《云仙散錄》,而語不類國初人,蓋假托也?!盵4]是宋人即懷疑其為偽托,后來王國維等人指出書中有發(fā)生在陶穀身后之事。[5]今人錢鐘書批評該書“取事物性能,侔色揣稱,又復杜撰故實,俾具本末而有來歷”[6],羅寧稱為“偽典小說”[7],認為是后人托名編纂之作。
所謂《花經(jīng)》“九品九命”的說法與唐五代時期花卉欣賞的通行認識多有明顯乖違,如“一品九命”中,蘭居第一,牡丹屈居第二,酴醿唐時名尚不著,也列名一品,這都與唐五代人的愛好、觀念不合?!痘ń?jīng)》中提到的瑞香、巖桂都是北宋中葉始見記載,人們還在為其命名討論著[8],不可能早在五代或宋初即已定名。這些內容都明顯出于后世托名杜撰。因此,《花經(jīng)》是否五代、宋初人作品,很值得懷疑。
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清異錄》二卷,包括天文、地理等二十九類內容,另特別標舉藥譜一類,是所見僅三十門,而今本《清異錄》二卷或四卷本有三十七門。至少有這樣一種可能,宋初陶穀或有名為《清異錄》的著作,后世重編者增輯,形成今人所見規(guī)模,所謂張翊《花經(jīng)》的內容正屬后世所補。就《中國基本古籍庫》等大型數(shù)據(jù)庫檢索,在唐五代、宋、金、元文獻中,除所謂陶穀《清異錄》和元末明初陶宗儀《說郛》輯錄外,所謂《花經(jīng)》“九品九命”的說法未見另有人提及,明代中葉以后才見廣泛引用。因此完全有理由懷疑,所謂張翊《花經(jīng)》應出于后世偽托,實際編寫者應是所謂陶穀《清異錄》的編纂者,時間應屬元末以后,不能用作五代已有蠟梅記載的證據(jù)。
大量文獻資料表明,蠟梅最早出現(xiàn)于宋代,借用清人的話說是,“宋時始有蠟梅”[9]。北宋中葉以來詩文作品、筆記雜著乃至園藝著述明確言及蠟梅,數(shù)量驟增,具體哪種或哪些出現(xiàn)最早,是確認我國蠟梅歷史起點的關鍵。而有關作品的作者、內容和時間又多是非曲直,如何去偽存真,找到切實合理的結果,頗費斟酌。
就今人所編《全宋詞》《全宋詩》《全宋文》檢索,時間排在第一的作品應是張先《漢宮春·蠟梅》:“紅粉苔墻。透新春消息,梅粉先芳。奇葩異卉,漢家宮額涂黃。何人斗巧,運紫檀、翦出蜂房。應為是、中央正色,東君別與清香。仙姿自稱霓裳。更孤標俊格,非雪凌霜。黃昏院落,為誰密解羅囊。銀瓶注水,浸數(shù)枝、小閣幽窗。春睡起,纖條在手,厭厭宿酒殘妝?!盵10]82-83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人,比歐陽修年長十七歲,壽及九十,晚年與歐陽修的學生蘇軾交往。但此詞不見于明人毛晉《宋名家詞》本張先《子野詞》,而是由南宋初年黃大輿所編《梅苑》收錄,署名“張子野”,《全宋詞》即據(jù)此收編?!睹吩贰肥且徊吭伱吩~總集,今所見宋代無名氏所作蠟梅詞多見于該書,但該書今本非宋人原書,作者稱編于南宋初年,多有后世作品濫入[11],也就是說這首詠梅詞是否即出張先(子野)乃至宋人之手,并不確鑿。
而筆者的懷疑主要還不在這一文獻版本學的問題,而是這首詞的具體內容。詞中對蠟梅的描寫立意和措語都十分成熟,遠非人們最初接觸蠟梅的感覺。以“紫檀”形容蠟梅花心花香應是后世檀香品種明確出現(xiàn)之后的說法。又稱“銀瓶注水,浸數(shù)枝、小閣幽窗”,是說剪枝插瓶觀賞,同樣的情景在詩中要到南北宋之交的曾幾(1085—1166)《鄭侍郎送蠟梅次韻三首》“小瓶梅映短檠燈”才出現(xiàn),一般說來詞比詩應延后些,南宋中葉王質《西江月》詞“試看眉間一點,全如瓶里孤芳”才隱約有見。在張先這個時代,應不會有這樣成熟的欣賞方式,此詞最早也只能是南宋人所作,更有可能出現(xiàn)在南宋中后期而誤署作者。或者《梅苑》所謂作者張子野是另一姓名相仿之人,被誤屬北宋詞人張先了。
《全宋詞》所收張先稍后杜安世詞《漁家傲》“春色盡,蠟梅枝上櫻□嫩”“朱明(引者按:夏天)近,日長無事添閑悶”[10]181,也是包含“蠟梅”二字較早的作品,但所說蠟梅明顯指的是春末夏初櫻桃樣的梅子。還有吳師孟[10]209、喻陟[10]450《蠟梅香》,詞中所寫都是梅花而非蠟梅。古代“臘”與“蠟”兩字通用,蠟梅常見寫作臘梅,反之臘月也常寫作蠟月,可見宋人《蠟梅香》詞牌中的蠟梅應是臘月梅花之義,而非歌頌蠟梅的專題樂曲。
繼而頗為人們重視的是王安國《黃梅花》七律詩:“庾嶺開時媚雪霜,梁園春色占中央。未容鶯過毛先類,已覺蜂歸蠟有香。弄月似浮金屑水,飄風如舞曲塵場。何人剩著栽培力,太液池邊想菊裳?!盵12]11-7533全詩多著力形容詩題“黃梅花”之黃色,第四句又以蜂蠟形容,這應是人們認其所詠為蠟梅的主要依據(jù)?!秲伤蚊t小集》卷六一所收王安國《王校理集》,該詩題下注:“熙寧五年壬子館中作,是時但題曰黃梅花,未有蠟梅之號。至元祐蘇、黃在朝,始定名曰蠟梅,蓋王才元園中花也?!边@是王安國曾孫王曄編輯《王校理集》時所作說明,代表了南宋人的看法。宋元之交方回《瀛奎律髓》選錄此詩與這一題注,稱“蠟梅詩開山祖”以此“為首”[13],進一步強化了《王校理集》這一看法。因此我們今天如果要明確一首宋人言及蠟梅最早的作品,此首可以計入,時間是熙寧五年(1072年),地點在汴京(今河南開封)。
但筆者對此深表懷疑,具體有這樣幾個疑點。第一,首句以庾嶺江梅襯托起筆,第二句即稱春色,是蠟梅花期反在梅花后,而實際是蠟梅花期早于梅花。第二,以梁園稱黃梅,尾聯(lián)也以太液池邊之菊花形容,所說是皇家與貴族園林栽培,應非新出梅花品種。第三,蠟梅始名黃梅的說法,未見北宋人提及,包括蘇軾、黃庭堅等人在內。考此時京、洛一帶有稱作千葉、黃香梅、千葉黃梅的品種流行,今人統(tǒng)稱黃香梅。司馬光《又和南園真率會見贈》詩中有“綠篠影侵棋局暗,黃梅花漬酒卮香”[12]9-6220的詩句,與黃庭堅同時之陳師道《和豫章公黃梅二首》寫道,“寒里一枝春,白間千點黃”[12]19-12632,范祖禹《黃魯直示千葉黃梅,余因憶蜀中冬月山行,江上聞香而不見花,此真梅也……》稱,“江上清香隔水聞,林間不見雪紛紛”[12]15-10370,所說“黃梅”都是黃香梅,王安國所說“黃梅”至少也有這種可能。第四,王安國詩中重點也只在強調花色之淡黃,如“鶯毛”“曲塵”之類比喻都傾向形容較淡的黃色,所說更有可能是黃香梅的花心與花蕊的淺淡黃色,而以蜂蠟形容也重在寫其蜂脾一樣的香味而非表現(xiàn)其蠟質。正是綜合這些因素,加之詩題明確稱作“黃梅花”而非“蠟梅”或“臘梅”,難以斷其所詠必為蠟梅。
蘇軾有《蠟梅一首贈趙景貺》詩:“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天工變化誰得知,我亦兒嬉作小詩。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醉中不覺渡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歸來卻夢尋花去,夢里花仙覓奇句。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君行適吳我適越,笑指西湖作衣缽?!贝嗽娮饔谠v六年(1091年)夏歷十一月,蘇軾時任潁州(治今安徽阜陽)知州。后人因此將蘇軾與黃庭堅齊名,稱作最早為蠟梅命名者。而細看此詩,僅前四句詠蠟梅,下文則是回憶杭州萬松嶺所見梅花。所謂“黃千葉”“玉蕊檀心”,南宋以來人們多視為描寫蠟梅。如果所說屬實,則蘇軾熙寧四年至七年(1071—1074年)、元祐四年至六年(1089—1091年)先后擔任杭州通判和知州,所說蠟梅就有可能是其熙寧年間所見,江南地區(qū)的蠟梅信息就得上推至熙寧中葉。而這與北宋后期徐俯所說“江南舊時無蠟梅,只是梅花臘月開”,南北宋之交周紫芝所說“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14]為代表的宋人共識明顯沖突。蘇軾所說“黃千葉”并非蠟梅,而是梅花中的黃香梅品種,所謂“玉蕊檀心”也是說該品種的白色花瓣、黃色花心。值得注意的是,比此詩稍早不幾日,蘇軾《用前韻作雪詩留景文一首》開篇也稱“萬松嶺上黃千葉,載酒年年踏松雪。劉郎去后誰復來,花下有人心斷絕”,詩句完全相同,是以梅瓣的白色形容雪花,顯然所謂“黃千葉”梅不是蠟梅。而這首蠟梅詩正是用此舊句,承前回憶在杭州所見萬松嶺上梅景。蘇軾兩次官杭,元祐五年(1090年)有明確游歷萬松嶺的經(jīng)歷,第二年初春有《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兩組詩,所寫都是江梅之類白色梅花,其中一首為“綠發(fā)尋春湖畔回,萬松嶺上一枝開。而今縱老霜根在,得見劉郎又獨來”,是感慨自己一再來萬松嶺上賞花,第二年由杭州移任潁州,在雪詩、蠟梅詩中以同樣的語言反復感懷的正是杭州這一賞梅情景,所說“萬松嶺上黃千葉”是指雪白顏色而帶黃蕊的黃香梅而非蠟梅,后人因詩題為蠟梅,詩中又有“玉蕊檀心兩奇絕”的詩句,而認其所說為檀香蠟梅,并稱杭州萬松嶺早在北宋就盛產(chǎn)蠟梅,則全然屬于誤解。
而真正值得重視的是周師厚《洛陽花木記》,這是一專題著錄洛陽各類花木品種的著作。作者寧波鄞縣人,神宗元豐四年(1081年)任官洛陽,就本人“耳目之所聞見,及近世所出新花”,并唐人李德裕,宋人范雍、歐陽修的記錄,著錄牡丹、芍藥及其他各色草木之花品,序言署元豐五年(1082 年)。①見周師厚:《洛陽花木記序》,陶宗儀編《說郛》(涵芬樓百卷本)卷二六,陶宗儀等編《說郛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61頁。作者原作“周敘”,誤。該書內容南宋即見人們引用,鄭樵《通志》、尤袤《遂初嘗書目》已見著錄,從文獻學上說作者、時代都比較可靠。其中關于梅的品種有“雜花八十二品”中的“黃香梅、紅香梅(千葉)、臘梅(黃千葉)、紫梅(千葉)”,“果子花”中的“紅梅、千葉黃香梅、蠟梅、消梅、蘇梅、水梅”[15]461-463。臘梅與蠟梅并出,分屬不同品類,顯然蠟梅新傳,人們認識有限,作者又來自外鄉(xiāng),在短短一年時間內,了解不夠,認識難免模糊,更多只是耳聞錄名而已。兩者所說應為一種,而歸類并不明確,又混雜了千葉黃香梅之類的信息。類似情景,前述蘇軾以及下文所說洛陽人邵博(?-1158)乃至南宋人的著述中也有見。盡管如此,筆者認為從嚴把握,周師厚《洛陽花木記》應是最早出現(xiàn)、明確可靠的蠟梅記載,時間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地點在洛陽,以此作為我國蠟梅歷史的起點,遠較其他說法更為確切。
雖然蠟梅最早記載見于洛陽,而真正廣為人知,卻主要得力于宋哲宗元祐年間黃庭堅等人在汴京開封的欣賞與詩詞唱和。南宋王十朋《蠟梅》詩說“一經(jīng)坡谷眼,名字壓群葩”[12]36-22959,“坡谷”指蘇東坡、黃山谷,即蘇軾、黃庭堅兩大詩人,是說蠟梅的出名得力于他們。類似的意思清人也說過,祁俊藻有詩稱:“一從蘇黃命名字,得與蘭桂齊芳薰(蠟梅因東坡、山谷得名)?!盵16]但這一說法并不準確,蘇軾名聲大,但對蠟梅不甚著意,言及蠟梅的作品少,貢獻突出者是黃庭堅。
黃庭堅比較關注各類名物,就花卉來說,至少山礬、水仙還有蘭、蕙等宋時新興花卉,他都寫過很好的詩文,發(fā)表過精彩的評說,蠟梅即是其中之一。元祐元年(1086年)至元祐六年間,黃庭堅在京任職,寫下了《戲詠蠟梅二首》《蠟梅》《從張仲謀乞蠟梅》等詩歌。有一種說法稱黃庭堅最早是從汴京城南王棫(字才元)園中見到蠟梅,事實是元祐元年時,王氏園林只有單葉江梅、黃香梅和紅梅三種(黃庭堅《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等到其兒子王直方時,園中梅才增至四種(《王直方詩話》),所增即蠟梅?!锻踔狈皆娫挕酚涊d:“蠟梅,山谷初見之,戲作二絕,緣此盛于京師?!贝湔Z意,在黃庭堅之前汴京城知者甚少,王氏園林應非首種者。與黃庭堅一同在京任職的江西孔武仲有《蠟梅二絕,黃魯直云王都尉有之,邀同賦》,所說是駙馬都尉王詵。王詵本人作有《花心動·蠟梅》詞,稱“春欲來時,看雪里、新梅品流珍絕。氣韻楚江,顏色中央,數(shù)朵巧镕香蠟”,“淡白輕紅謾說。算何事、東君用心偏別。賦與異姿,添與清香,堪向苦寒時節(jié)”。稱蠟梅開在“春曉來時”,是“新梅品類”;又稱“氣韻楚江”,或是說蠟梅來自楚地。王詵作為皇親國戚,園中已有蠟梅,王詵與黃庭堅、孔武仲三人詩詞應是宋人最早明確歌詠蠟梅的作品。黃庭堅《戲詠蠟梅二首》跋語稱:“(蠟梅)木身與葉乃類蒴藋,竇高州家有一叢,能香一園?!盵17]黃庭堅另有《從張仲謀乞蠟梅》詩,黃庭堅稱其住汴京城西[18],可見黃庭堅最初是從王、竇、張三家園林獲見蠟梅,時間大約在元祐二年至四年間。王直方園中蠟梅稍后才見稱,王直方在京城文人中廣為邀賞、贈送,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
黃庭堅的詩歌尤其是跋文提供了關于京城蠟梅最早的信息。其《從張仲謀乞蠟梅》詩中稱“聞君寺后野梅發(fā),香蜜染成宮樣黃”,顯然京城一帶的蠟梅應是新傳不久,因而稱野梅。值得注意處還有兩點:一是他雖然是在汴京最早見到蠟梅,卻稱“京洛間”,而其一生并未到過洛陽,揣其語意,應是洛陽蠟梅更為重要,或者汴京的蠟梅即來自洛陽,而特別提起,這隱約與前述元豐五年周師厚《洛陽花木記》的最早記載相印證。二是其《戲詠蠟梅二首》跋語:“京洛間有一種花,香氣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品明。類女功捻蠟所成,京洛人因謂蠟梅。木身與葉乃類蒴藋,竇高州家有一叢,能香一園?!雹僖娳w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四,清咸豐涉聞梓舊本?!安荒芫鳌保Z意不順,《全芳備祖》作“不能品明”,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全芳備祖》上冊第133頁,是說不能明確其名稱,或是,此據(jù)改。記載和描述蠟梅名稱緣由和花、樹等生物性狀,是此時最明確、具體的認識,當時人們多見引述,后世更成了蠟梅知識最為經(jīng)典的內容。
與黃庭堅同時稍后,許多曾在京、洛和河南、江淮之間任職的文人有詩詞詠及蠟梅。元祐六年(1091年),蘇軾與陳師道等人在潁州唱和蠟梅,晁補之、毛滂、晁沖之、高荷、饒節(jié)等生活在這一帶的文人,同時都有蠟梅詩歌。從宋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5年)到宋哲宗元祐年間(1086—1093年)只是短短不足二十年,由于蘇、黃門下文人的積極參與和影響,蠟梅名聲一時鵲起,人們紛紛傳種,花期相互贈送,形成蠟梅欣賞和詩詞創(chuàng)作的熱潮,大大推高了蠟梅的歷史地位。
以上所說可謂是蠟梅栽培傳播的歷史源頭,而蠟梅野生分布的信息出現(xiàn)要晚一些。宋人最早明確記載的野生分布信息見于南宋初期鄭剛中和南宋中期王十朋、王質等人詩歌。宋高宗紹興九年(1139年),鄭剛中(1088—1154)以樞密行府參謀宣諭京陜,沿漢水西上,有《金房道間皆蠟梅,居人取以為薪,周務本戲為蠟梅嘆,予用其韻,是花在東南每見一枝,無不眼明者》詩:“邊城草木枯,散漫惟蠟梅……頑夫所樵采,八九皆梅材。余芳隨束薪,日赴煙與埃?!盵12]30-19090所說“金房”指宋時金、房二州,為南宋的西北邊郡,所以稱邊城。金州治今陜西安康,轄今陜西安康、寧陜、石泉、漢陰、紫陽、嵐皋、旬陽、平利等縣,房州治今湖北房縣(宋房陵縣),轄今湖北竹溪、竹山、房縣、??档瓤h。此時一路都是蠟梅,村人取作柴火。南宋中期王質《題俞舜俞墨梅》詩也有進一步印證:“吾嘗竹山道上爛看蠟凌亂,三程兩程行不斷?!毙蛑蟹Q:“菁村江梅,竹山蠟梅,余雖不遍歷天下,東南未見也?!盵12]46-28897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十月至乾道六年二月,王質從興國(今湖北陽湖)取道房州、金州一線赴成都[19],大約臘月間途經(jīng)竹山。竹山屬房州,正在今房縣與安康之間,沿路也見蠟梅連綿不絕。這是宋人最集中明確而且前后相互印證的蠟梅野生資源報道。這里是鄂西北大巴山與武當山之間的漢水支流谷道,千山萬壑,森林茂密,人煙稀少,此時野生蠟梅分布廣泛,資源十分豐富。遺憾的是這一帶山深地僻,后世所知甚少。清周士楨《(同治)竹山縣志》卷六、楊延烈《(同治)房縣志》卷一一“物產(chǎn)”類中才重新記載蠟梅。今天在相鄰的神農(nóng)架林區(qū)海拔500 m的南婭山仍發(fā)現(xiàn)面積達260 hm2,處于原始狀態(tài)的野生蠟梅。①參見湖北人民出版社編:《湖北風物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09頁;陳人麟《神農(nóng)架探秘》,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0頁。今保康縣宋時屬房州東境,也發(fā)現(xiàn)大量原始野生蠟梅林,一些樹干粗大如喬木[20],房縣、竹山、竹溪一路也有豐富的野生蠟梅分布[21]。由南宋鄭剛中、王質等人詩可知,這一分布盛況由來已久。
宋人還有一條更早的材料可資聯(lián)系。北宋洛陽人邵博(?-1158)《聞見后錄》卷二九:“千葉黃梅花,洛人殊貴之。其香異于它種,蜀中未識也。近興、利州山中樵者薪之以出,有洛人識之,求于其地尚多,始移種遺喜事者,今西州處處有之?!鼻~黃梅花即千葉黃香梅,但這里所說“蜀中未識”,“樵者薪之以出”,與鄭剛中詩題所說情景相仿,應是叢雜矮小灌木,而非梅中黃香品種。而稍早周師厚《洛陽花木記》“雜花八十二品”中記載“臘梅(黃千葉)”,南宋楊萬里《蠟梅》詩也說“玉粟圓雕蕾,金鈿細著行。來從真蠟國,自號小黃香”,是蠟梅在宋代也偶有千葉、黃香之類別名,因此筆者認為邵氏《聞見后錄》所說“千葉黃梅”更有可能是蠟梅。而所說“興利州”,指北宋興州、利州,興州治今陜西漢中市略陽縣,利州治今四川廣元市,兩州相鄰。這里是漢水上游,與房縣、安康一線相連,無論山川形勢還是氣候條件都與房縣、安康一線相近,所見蠟梅應屬統(tǒng)一的分布區(qū)。
由此翻過大巴山、神農(nóng)架,至長江邊的巫山縣,乾道四年(1168年)夔州(駐今重慶奉節(jié))知州王十朋《蠟梅》詩歌注語中記載:“東南蠟梅葉落始開,峽中地暖,花開而葉不落?!蓖瑫r記載所屬大昌縣知縣宋山甫所說:“大寧監(jiān)多蠟梅,土人不知貴,呼為狗蠅花?!盵22]大寧監(jiān)在大昌縣境,宋初因產(chǎn)鹽而設監(jiān)(縣級),治今重慶市巫山縣大昌鎮(zhèn),是此時巫山一帶長江巫峽、瞿塘峽北岸山中也盛產(chǎn)蠟梅,山民稱作狗蠅梅。
上述信息可見,在蠟梅見于栽培、觀賞的最初一個世紀中,人們發(fā)現(xiàn)的蠟梅野生資源主要見于今湖北襄陽、陜西安康、漢中為中心的荊山、大巴山與漢水沿線、秦嶺南坡,以及翻越神農(nóng)架的長江三峽北岸。今天在這一帶也發(fā)現(xiàn)大量野生蠟梅資源的分布,古今適相印證,展現(xiàn)了這些地區(qū)蠟梅自然資源的歷史連續(xù)性。
綜觀北宋中葉至南宋中葉近一個世紀蠟梅栽培起源和自然資源兩方面的信息,可以發(fā)現(xiàn)洛陽是一個契合點。最早的園藝記載見于洛陽,生活在汴京的文人談論蠟梅帶上洛陽,洛陽人談及野生資源也自稱“洛人識之”。這些信息顯示,洛陽在蠟梅最初的發(fā)現(xiàn)和引種中應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蠟梅的歷史起源過程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為什么是洛陽?洛陽是唐之東京、宋之西京,漢魏以來尤其是唐宋時期貴族名士聚集,私人園林繁盛,花木引種開發(fā)較為先進?!堵尻柣居洝沸蚣捶Q:“天下四方所產(chǎn)珍藂佳卉,得一于園館足以為美景異致者,洛中靡不兼有之?!薄捌浠掠谒姆秸咧圻\車輦致之于窮山遠徼,而又得沃美之土,與洛人之好事者又善植,此所以天下莫能擬其美且盛也?!盵15]461-463洛陽屬秦嶺東脈褶皺山系,境內多丘陵,適宜蠟梅自然分布和栽培生長。宋人報道的野生蠟梅資源多見于秦嶺南坡和襄陽以上漢水沿線溪山溝壑之中,由洛陽西上經(jīng)南陽、襄陽即至,而巴蜀、荊襄、秦隴一線人士東進汴京,洛陽也是必經(jīng)通道??梢娐尻柌粌H是宋之西京,蘊含著園林園藝的深厚歷史積淀,同時又是溝通襄漢深山蠟梅自然資源與都市社會和士林文人世界的關鍵節(jié)點。這些獨特的地域自然和地域人文條件,提供了蠟梅領先引種的優(yōu)越環(huán)境,這是討論我國蠟梅歷史起源問題值得特別一提的情景。
綜合全文論述可見,蠟梅為叢生灌木,不易引人注意,人類的開發(fā)利用相對滯后。我國蠟梅的最初信息見于北宋中葉的西京洛陽、東京開封一線,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周師厚的《洛陽花木記》是最早出現(xiàn)、明確可靠的文獻記載。宋哲宗元祐年間,黃庭堅等蘇門文人在京城的欣賞與詩詞唱和活動,大大提高了蠟梅的知名度,深化了人們相應的認識,蠟梅由此完成了遽然出現(xiàn)、閃亮登場的歷史起源過程。蠟梅的野生資源最初主要見于襄陽以上漢水沿線和長江三峽北岸。蠟梅栽培起源和野生分布信息都表明,洛陽是當時蠟梅傳種活動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在蠟梅最初的發(fā)現(xiàn)和引種中應發(fā)揮過特別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