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
詩人趙麗宏始終遵循自己的本源之心,對詩歌葆有難得的素心與純粹。他的詩集《變形》以想象的超越性,建構了生活與存在的詩意境地和精神深度。詩人將生活的表象作為切入口,向生活的縱深處探尋,讓我們透過語言的顯微鏡,看到他蘊藏其中的生命智慧,他對人類命運的深切觀照。
一
美是一種認識力的內心圖像或內心視像。如何將這些圖像或視像,放置到一個獨特而奇異的視野中,需要詩人有超常的逸出現(xiàn)實的想象力。趙麗宏擅于將生活當成試金石,以此檢驗人存在的質感空間。如一堵普通的墻,通過詩人的“造境”,從原本的靜態(tài)變成動態(tài),就成了《墻的變體》。于是這堵墻因其不可復得,而呈現(xiàn)出更為深刻的意義。猶疑的視線/落在一堵墻上/墻,威嚴無聲/堅定地擋住我的去路……
視線找到一個可敘述的載體“墻”后,隨著鏡頭的推進,讓讀者的自我之門突然敞開,想象的畫面在文字所描繪的空間里,不斷向外伸展和擴充,直到抵達詩人所要表現(xiàn)的,微妙幽深的隱喻所在。
詩中的視線是時間中的個人式,墻是空間里的社會式,視線和墻作為一個整體活動,是個性與共性的結合。只有當視線與墻相遇,墻與人類情感發(fā)生聯(lián)系,并象征著人類命運時,“墻”才具備了獨創(chuàng)性。
想象活動是富有構成性的一種心理能力。借助想象構造出來的《倒立》一詩中,詩人想要表現(xiàn)的是人生的綜合圖景。在詩里,詩人把天地互相置換,形成對照,構成讀者視覺上的反轉。以“手腳倒錯時/視野中/是一個翻轉的世界”開始,充溢著現(xiàn)實事物的轉化和新鮮感。接下來一種連續(xù)的虛幻而又可見的呈現(xiàn),把讀者引入到一個直觀而又倒錯的感覺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大地成了天花板、行人變成了蝙蝠、天空變成了海洋、雨珠成了噴泉”。非此非彼而又亦此亦彼的有機交錯狀態(tài),激活了讀者的視角和運動覺;在充滿情趣的同時,其肌質在自由不受限制的前提下,表現(xiàn)出富有意味的三維空間意境。讓原本的一切在一種無界限的狀態(tài)中,留下深長的回音。詩人以氣使筆,獨特的想象力和獨創(chuàng)性在細節(jié)的畫面結構里,獲得科幻性效果,突破了原景的局限,給予我們的視覺沖擊,如同一部3D電影。
二
趙麗宏的《牽線木偶》一詩,其審美知覺遠比日常知覺更單純。但正由于它的單純性,也就更敏感,更具有意味。
詩人以繪畫方式,采用各種不同線條來刻畫這個“牽線木偶”。如齒狀線“齜牙咧嘴、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細線條“想哭時被逼著笑、想躺時被牽著跳、想前行時被拉著倒退、想昂首時被迫磕頭”,波狀線“總想看看背后牽線人的模樣、卻怎么也無法回頭”等等。這些線條交叉在一起,讓這首詩的藝術感染力釋放于我們對它的“看”之中。詩人是在情感的深刻性和普遍性中“看”,我們在詩人營造的語境里“看”。當詩人和讀者的“看”重疊或相融時,它的悲劇式命運,使日常生活的種種,于瞬間呈現(xiàn)于我們知覺領域之內。
木偶和牽線人,前者的身不由己,后者的操控,通過詩人細致入微的描繪,兩者的界限在詩中尖銳地呈現(xiàn)出來。一明一暗的并置,仿佛一個不調和的和弦,其隱喻空間表現(xiàn)到了極限,增強了命運感,又有一種強烈地迫使我們去看它的力量。
《母親的書架》以故事形式開始,隨著詩人的敘述和描繪,一個帶著懸念和伏筆的書架,精致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接著詩人開始描述書架上書的種類?!暗谝槐灸贻p的詩集、老氣橫秋的散文、讓我返老還童的小說、那些疼痛變形的文字游戲”,這些在現(xiàn)今的詩人看來,已經(jīng)是過去時,甚至還帶著青澀的書,母親卻層層疊疊一本不少地放在書架上,盡管這些書中沒有一本是詩人寫給他母親的:“我從沒有想到為母親而寫/她卻一本一本仔細地讀/讀得淚水漣漣/她從字里行間/知悉我心中所有的秘密/在她眼里,我依舊是/那個羞澀寡言的男孩/站在家門口/進退兩難”。母親無法走出對孩子的日牽夜掛,只能靠讀兒子的書來解思念之渴。在母親心里,書里的每一個字都是兒子說的話,她從這些話里仔細去辨別和了解兒子過得好不好。詩人讓情感借助于書,讓母愛占有一切時間的維度。詩的最后一節(jié)是第一節(jié)的重復,卻是情感的疊加?;蛟S詩人只有生活在別離中,才能讓想象中的母愛衍生出無限。
把普通書架與母愛相勾連,其視角的獨特顯現(xiàn),就像一部電影,抽離了時間,永不會枯萎和凋零地刻在我們的心壁上,使我們始終站在深沉地接納和傾聽的角度,一次次淚眼模糊。
三
趙麗宏的長詩《在天堂門口》設立了一個從天堂方向往塵世回望的視點,讓一群哲人如同雕塑般,在詩中層層推進與展開,并引入越來越多的容量,直到進入一種更高的審視。
長詩一開始描述了哲人們在天堂門口,心領神會又各自寂寞的形態(tài),由模糊漸顯清晰。既設置了玄機,又蘊含了懸念。接下來以遐想展開畫面,讓原本存在于幽暗中的老聃,現(xiàn)身于光亮之中,并以反問的方式對老聃的“道”加以消解,“他俯下身子檢視這一地寶石/竟然忘記了舉手敲門/在他身后/蝴蝶正飛出莊子的夢境/在孔子的頭頂翩躚/孔子在崎嶇的路上顛簸/沿途留下氣喘吁吁的嘆息……”詩人以凝視式的想象,于當下穿越到莊子和孔子時代,將他們形成鏡像后,到達深邃的層面。
第三節(jié)開始,詩人用一個“拽”字,戲劇性地引出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如同一部電影的開端,充滿了動態(tài)感。緊接著師徒三人就 “覺醒和思考的能力”“人類的德行”“人世的‘理想國’”等,這些關乎人類的生存品格,進行了問和答。這些充滿了憂患意識的問答,顯示了詩人的智慧和洞識,也顯示出其因痛而生的真切。
詩人讓屈原在第四節(jié)現(xiàn)身。即便年代久遠,他還是要掃除歲月沉沙,通過想象完成對屈原的再塑造與其對生命價值的求索,讓屈原的精神不死,繼續(xù)散發(fā)著恒久的光輝:“一個孤獨的身影/在云嵐霧氣中踟躕/屈原的登天之道/是一條不斷的疑問之路/是一條無窮無盡的山水之路”。屈原的天問沒有盡頭,把他引出來,就是再續(xù)闊大時空中的叩問。
當“所有的天地之問/都沒有明確的答案”時,屈原“仍帶著一臉迷惘”來到天堂門口。人世間的痛在錐入屈原的靈魂時,也錐入到讀者的心。
第五節(jié)開始,詩人接著往下追問但丁,這個時候詩人眼中的但丁與想象中的但丁發(fā)生對照,使反問產(chǎn)生了質疑、修正,直到自我的和解。結尾詩人將地獄和天堂互為轉換后,剖開、彌合再剖開,直到在想象的空間里,完成對人類生命價值的求索,讓所有的過去都重新生成為此刻。第六節(jié)緊接著對尼采進行了一系列的設問和反問,這些設問和反問是對人世、人心的考量,是一種關乎生命的根柢,關乎人的在世生存品格、人生幸福的古樸而高貴的智慧和洞識。
第七節(jié)從“吱呀一聲微響/那扇緊鎖的大門悄然開啟/云霧繚繞/從門外涌入門內/又從門內飄向門外”到“為什么/在看似接近終極的時刻/你們進退兩難/你們舉步維艱”結束。瞬間想象形成的浪漫主義鏡頭,恰恰是重中之重,亦是點睛之筆。對他者的存在的反問,融進了更多的飽和度和滲透性。畫面和意象的連綴,推動了最后的情節(jié)走向。
《在天堂門口》有著豐富的超現(xiàn)實意象和隱喻性。通過超越的想象,在彼岸性和此岸性之間的領域里,向人類啟示了宇宙中的詩境。詩人賦予這首長詩的哲學深度以及思想構造力,讓人間和虛設的天堂的二重性,變?yōu)榇嬖诘谋举|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