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忠
冬天,大地經(jīng)歷了一兩場雪后就到了小寒節(jié)氣。今冬的小寒時節(jié)溫度降到了零下10度,小寒之后的幾天里,大風,溫度達到了許多年沒有出現(xiàn)的零下18度。白天黑夜的大風持續(xù)著呼嘯著,吹的香椿樹、白蠟樹、桑樹、柳樹的樹枝搖搖晃晃。人們走在路上,寒風似乎在剝開人們裹緊的大衣,只要是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會感到刺骨的寒冷。不過,走在外面,人們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戴上棉帽子,裹好圍巾,戴上口罩,再大的風寒也就無從下手了。
夜晚到了零下十七八度,與孩子到樓下,帶著裝滿滾燙開水的兩個保溫杯,孩子將熱水灑向空中,保溫杯里的熱水蒸汽遇冷霧化成了冰晶一樣的霧嵐,煞是好看。這在東北的奇寒里才有的景觀,在北京也能灑水成霰,說明今年北京冬天的寒冷,超過了想象。
灑完熱水,轉(zhuǎn)身回家,那凌厲的寒風灌進身體里一般,我趕緊轉(zhuǎn)身,背對著風往回走,十來步的路,卻讓人打著寒噤。
回到樓上的暖氣房間里,熱氣撲面,春天一樣的溫暖,外面的風再大,氣溫再低,也是感受不到冷的。
在這樣的天氣里,我突然回憶起小時候在老家經(jīng)歷的冬天。寒冬臘月,農(nóng)村的土路都凍裂了,一道一道的裂痕,深而且長,看著就感到了大地的寒冷。
母親每年冬天腳后跟也會加深裂紋,天寒,衣服又單薄,再冷的天也是穿著單鞋。棉鞋是有的,干起活來不方便,因而一個冬天也就只穿著單鞋。推磨、軋碾,在露天里攤煎餅,在柴火棚里燒火做飯,去遠在十幾里外的集市上賣菜,還有生產(chǎn)隊里的各種農(nóng)活,母親哪里閑得下,風風火火,也就顧不上了保護一下手腳。因而,到了夜里,母親會忍住疼痛,自己蜷不過腿來的時候,會讓我們幫著她在腳的裂口上貼上膠布。那裂口深深,真的感覺像大地凍開的裂痕,還朝外滲著血絲。我們在貼膠布時,母親有時候也忍不住“哎呦”一聲叫著。那疼痛鉆心一樣。
母親的腳年年冬天如此,以至于到最后一年四季都難以愈合。后來我們參加了工作,回家探親的時候,給母親帶回去最多的是棉鞋和膠布。這樣會緩解母親裂腳的痛苦。
母親一輩子勤勞,家里的活又很少讓我們搭手,供我們讀書,然后參軍離開家,一年或者幾年才回家探親一次,母親也就更愿意自己下廚房做我們喜歡吃的飯菜。所以,在她能行動的時候,一直都是她自己動手做家務。直到八十歲時,母親跌了一跤,不能走動了,在床上著急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我們回家時不能再給我們炒菜做飯。
母親在炕上,看我們炒菜做飯,找不到的東西,母親會說出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所有物件的地方。母親一輩子細心,所有東西都歸理得井井有條,幾十年了,這些物件所在的地方,也像是它們都有了自己的家,母親閉著眼睛也會知道它們在哪里。
母親在病床上休息了幾年,臉龐也紅潤了,腳上的裂紋也逐漸平復。探親回家再給母親洗腳時,一層層的多少年步履艱辛的腳上的老皮褪去,堅硬的腳變得柔軟了,一輩子風風雨雨,忙忙碌碌,沒有一天停下,為家庭為兒女操碎了心,哪里顧得上有一天悉心打扮自己。母親晚年不能行動了時,才有了一份安閑,才有了時間用我們帶回去的護膚膏搓搓手腳,粗糙的手腳也變得溫潤,好像老了才有了作為女人的柔美。
這樣的日子不只是母親,是那一輩人的艱苦歲月,艱苦是那個時代的特征,這過程都像是千篇一律。
在我的記憶里,那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物資條件極度匱乏,本來也沒有錢購置什么用品,到了冬天大人孩子每人有一件棉襖棉褲就相當不容易。很多大人的棉衣都是穿了十多年以上,到了夏天拆洗一下,還是原封不動地縫補起來,棉絮都硬成了棉餅,是擋不住冬天的寒冷的。所以老人們會在冬天墻角的陽光里曬一整天,用陽光取暖,那已經(jīng)是最奢侈的事。
孩子們的棉衣,大孩子穿不上了給小的孩子,依次類推,只是在拆補時續(xù)上一層薄薄的新的棉花,摸著棉衣有點軟,就會成了孩子顯擺的資本。家里能省出一點錢,如果能再買幾尺布換下撕爛的棉衣外表,也算是給孩子添了一件新棉衣。這樣的棉衣是每一個孩子的夢想。女孩子能在過年時穿上一件碎花或者花格格的新棉衣,辮子上再扎上新買的紅頭繩或者紅皮筋,那就是街道上的一道風景。
寒假里,她們穿著新衣,小辮子撥浪鼓一樣不停地轉(zhuǎn)著,玩著跳房子還是踢毽子的游戲,臉蛋凍得紅紅的,哈著熱氣,卻一點也不理會冬天的寒冷,她們心里洋溢著美好,你會看出她們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的樣子。
這是冬天里唯一的一點帶著亮色的景象了。
家家戶戶都是用秋天從河邊打來的干草和撿來的樹葉燒火做飯,爐灶都直接放在堂屋里,煙火經(jīng)過了土炕,也作為了取暖的方法。冬天的草屋瓦屋里,晚上煙熏火燎,油煙味,煤油燈味,鄰居串門的旱煙味,把寫作業(yè)的孩子們熏得眼都睜不開,打著哈欠勉強寫完最后的幾個字,才突然有了精神瘋跑進了大風大雪大寒的街道上。滿街的伙伴們跑著捉迷藏,玩游戲,風是冷的,而跑起來渾身是熱的,雖然手腳凍得腫脹,但是后背上頭發(fā)上冒著熱氣,這也許是孩子們自己的取暖方式。
大爺家住在我們家前院,到了冬天,大爺一整夜都在編席。白天砸開灣涯里厚厚的冰,取出冰下泡好的高粱秫秸,然后刮掉秫秸里面的瓤,只剩下了篾子。白天干完了農(nóng)活,到了晚上,堂屋里放上一個大大的火盆,火盆上點上一個木頭疙瘩,就變成了一個火盆爐子。木頭疙瘩是閑暇的農(nóng)忙之后,大爺從樹林里挖出來的。很大,有的足夠有百十斤,木頭疙瘩在柴垛邊上經(jīng)過一個秋天的日曬,干透了的木頭疙瘩不用多少柴火引燃,就會慢慢地燃燒起來,然后,一層一層由木頭變成木炭,木炭火燃燒著,藍藍的紅紅的,土屋里一夜燃著木頭疙瘩,大爺煤油燈也不用點燃,借著木頭疙瘩上微弱的火光編席,旱煙鍋里的煙滅了時,伸到木頭疙瘩上的木炭火上,旱煙就點燃了,大爺含著煙袋嘴,怡然自得地編席。其實對大爺來說,摸著黑也能編席,只是這木頭疙瘩的慢慢燃燒的木炭火,給予了他一個寒夜的溫暖,等那些圍著火盆爐子的鄰居們烤完火聊完天回家以后,木頭疙瘩火盆也是大爺一夜的陪伴。
我們在外面跑累了跑冷了,就趕緊跑到連大門也沒有的大爺家里,圍著木頭疙瘩取暖,木炭火紅彤彤的,土屋里好像一個暖爐,把渾身寒氣的我們包裹起來,火盆的熱氣一會兒就把我們的手和臉烤得暖暖的,把胸前的棉衣也烤得熱乎乎的。
大爺就會邊編著席邊給我們講許多往事,講他當年怎么被抓了壯丁,又怎么偷偷逃出來,忍著寒冬和饑餓,跑了幾天幾夜,才回了家;講著與我的爺爺一起怎么在這樣的寒冷里,推著獨輪木車,赤著腳涉過冰碴子的河流去十幾里外的市鎮(zhèn)上賣菜,到了集市上天還不亮,點上一把柴烤火,大爺臉上現(xiàn)出的那份知足,在我看大爺時,大爺?shù)难劢抢锊恢螘r閃著晶亮的淚花……這許許多多的往事逐漸成為了故事,暗暗藏在了我的心里,成為了我人生里遇到再多的艱難也會保持堅韌的動力;多少年后,我當兵在東北,遇到怎樣的寒冷,在哨崗上在雪地里也從來沒有退縮與叫苦叫累,這都是圍著火爐子的夜晚給我的力量和信心。
如今住在樓房里,火爐子沒有了,而冬天年年還有,冬天依然冷著,而心里的火爐子卻一直燃燒著,溫暖著我不會停下追逐人生夢想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