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明官
草是有命根子的,或深鍥土壤,或縱橫交織,編就了一張張強勁的生命之網(wǎng)??v然地面灰燼狼藉,但根須依然不死,在地下暗暗蓄勢,以待開春的第一縷南風(fēng)。
這樣看來,草到底是贏家,因為它扎根泥土,承接地氣,故而不朽。
一
俯身貼地,我們方可識見草芥的根本。曾經(jīng),無以數(shù)計的草色逼入眼簾,我們卻熟視無睹。縱然草尖如針,亦不能刺痛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是草芥不堪足道,還是人類寡恩薄情。那些青碧的、枯黃的;粗壯的、纖細(xì)的;爭春的,怯秋的;切近的、僻遠的;熟悉的、生疏的離離荒草,竟被我們忽略得如此干凈徹底,毫無牽掛。
《救荒本草》已然將不起眼的草芥,條分為草部、谷部、菜部,其地位之超拔,業(yè)已躍居五谷菜蔬之列,救荒濟世之效用,一如秋霜丹柿,寥落而愈明。李時珍分類尤詳,若蔬谷、芳草、濕草、蔓草、石草類,不一而足。其秉性功效,明了透徹,頗令人有懷粟得暖,藥香遍地之況。
但草芥多不為村人善待,譬如澤漆,和我們最為接近,而不被待見久矣。此草于童稚老叟,一徑喚為癩寶草,或因其莖有白汁,極類蟾蜍身液之故。實則,澤漆和癩寶草所屬不同,前者為大戟科,后者乃鼠尾屬,物性各異。里人于澤漆多趨避,蓋因懼其莖折葉損,黏稠漿液沾染褲腳,洗滌諸多不便。而人所避之若浼的澤漆,偏又天性潑皮,田頭壩腳,溝側(cè)渠畔,乃至廢園頹圃,荒院空庭,落地生根,一意蓬勃,望之慨然。
曾在一個寂靜的下晚,行至小河西,蹲身與一叢澤漆對視。時序業(yè)已秋初,草莖略硬,失卻了開春之際的柔媚。攢葉似苜蓿而厚,由碧綠而漸次泛黃,至邊緣處翻轉(zhuǎn)一線焦枯。物類感秋,斯言非虛。惟中抽纖莖間,青綠細(xì)花依舊歷歷,小葉承之,規(guī)整雅潔。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雖從藥用而論,歸澤漆于毒草類,但對其褒贊,不吝其詞:“觀其花葉俱綠,不處污穢,生先眾草,收共來牟。雖賦性非純,而飾貌殊雅”。
還有老鸛草。這個名字聽起來老氣橫秋,令人有滄桑之感。事實上,甫視此草,亦頗慨嘆。王家尖西北角,人家園地背陰處,每有老鸛草塌地拖秧而生。有單株,亦有簇生。其時,草色泛黃,幾近枯萎。多數(shù)蒂托空落,蒴果無存,遙對天宇,緘默不語。此乃植株寒霜節(jié)令之情狀,龍鐘老態(tài),于斯畢現(xiàn)。其實,應(yīng)該慚愧的是我,纏身的瑣事俗務(wù),匆匆的步履行腳,不僅使我們的視聽日漸模糊隔膜,亦讓我們曾經(jīng)敏感柔軟的心扉,變得遲鈍僵硬,蒙蔽既久。草芥原本如此秀美,即便老鸛草,何曾因我們的先入為主、望文生義而缺失其纖雅之姿。初生之老鸛草,細(xì)莖紅紫,弱蔓旁逸。葉似芫荽,香不可及。伶仃小草,猶自搖曳于翩翩凱風(fēng)中,詩所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碑?dāng)為自況。老鸛草花發(fā)五瓣,紫艷細(xì)微,晴光下徹,有粉彩纏枝花卉紋瓷韻。老鸛草之名,明·朱橚有此一釋:“結(jié)青蓇葖兒,上有一咀,甚尖銳,如細(xì)錐子狀。其角極似鳥咀,因此名焉。”此草對癥筋骨疼痛、手足麻木,而村人知之甚微,其不幸豈止草芥。
寂寞如草芥,而其內(nèi)在的紛繁,凡俗之眼何由得見。加繆說,真正的救贖,是能在苦難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寧。這種解脫,其實與外力幾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重要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恪守。譬如這些鄉(xiāng)野草芥,芃芃于河壖渠畔,田塍壩頭,歷經(jīng)熏風(fēng)寒流,繁露濃霜,它們始終緘默無言,只以虔誠的眼眸,凝視閃爍了億萬年的星光。
俯身大地,平視草芥,方能純粹不雜,心地澄明。譬如人生低谷,每每如有神啟,頓覺波瀾不驚,世事滄桑。
二
早先,我家位于九頃三的二分余地秧畝,緊挨著一條水渠。南北走向的渠道,寬近兩米,貫穿十?dāng)?shù)家秧畦。因為近水,田塍成天潮濕,苔蘚豐茂,雜草叢生。而最先逼入眼簾的,當(dāng)是裊娜而起的旋花。
旋花見諸典籍,不可等閑視之。明·朱橚《救荒本草》記述備詳:“葍子根俗名打碗花,一名兔兒苗,一名狗兒秧,幽薊間謂之燕葍根,千葉者呼為纏枝牡丹,亦名穰花。生平澤中,今處處有之,延蔓而生,葉似生山藥葉而狹小,開花狀似牽?;?,微短而圓,粉紅色,其根甚多,大者如小筯麄(粗),長一二尺?!比冎从谠姟缎⊙拧罚何倚衅湟?,言采其葍。于此,這種纖藤素花卻被視為惡菜,成為棄婦怨憤排泄之犧牲。詩三百每多比興刺諷,借他人之杯,澆一己塊壘,眾多植物生靈常常招致無妄之災(zāi),徒損令名。譬如旋花,當(dāng)與棄婦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以此托興,或是取其極盡纏繞依附之象,觸景生情,推及自身,感懷傷悲。
梓里農(nóng)叟老圃,于旋花徑喚為兔子苗,與上述仿佛。然宋·鄭樵《昆蟲草木略》記葍?yōu)樯剃?,于此殊異,不知所出何源。植物之名,流衍多易,一物異名或諸物同名并不鮮見。其實,亦無須窮根追底,物理自在,何必以浮名為絆。但知它們曾經(jīng)和我們近在咫尺,切切實實蓬勃于沃土膏泥,承接雨露即可。
李時珍以為其花不作瓣狀,如軍中吹鼓,故得旋花、鼓子之名。此與牽牛有喇叭花之謂如出一轍,皆因象形。村人只待旋花為尋常草芥,熟視無睹,甚或一力鏟鋤,如棄敝屣。卻不知這種淵源彌深的蔓草,曾經(jīng)作為士子清供,躋身于清詞麗句。清·黃宗羲《小園記》載:“買瓦盆兒百余,以植草花——鈴兒、鼓子,忘憂、含笑?!睈巯е?,溢于言表。宋·鄭剛中《鼓子花》:“鼓子花堪愛,蔬葩淡碧時?!贝丝痰男ǎ蝗缢仡伌骞?,蔽芾而不媚俗,向隅而不自卑。其本質(zhì)清芬,足可流芳田疇。吳其濬激賞此零露蔓草,刻意褒揚,不惜筆墨:“蓋野蔌得自然之氣,無糞穢之培,既昭其潔以交神明,而朝會燕饗,不廢婦稚之所拮據(jù),則民間疾苦,君相無時而不與共。”如此,則旋花業(yè)已上升到救荒濟世之層面,其所拓展出的家國情懷,亦已超邁一莖伶仃小草的氣象,作為士大夫的吳氏,自況之痕,一目了然。
近人夏緯英教授考證旋花之名,以《方言》卷六佐之:“秦晉,凡物樹稼早成熟,謂之旋?!毙ɑㄆ诙虝?,開謝盡日,遂以得名。日本園藝家柳宗民《雜草記》述為晝顏,于斯乃異曲同工。
這種別名打碗花、鼓子花的素顏野花,與同屬旋花科的牽牛、田旋常常令人混淆,即便深諳農(nóng)事者,亦多失察。當(dāng)然,術(shù)業(yè)有專攻,若非農(nóng)業(yè)或植物學(xué)家,又有幾人能夠辨析得毫厘不爽。這種專業(yè)上的短板,與不辨菽麥?zhǔn)怯兄举|(zhì)區(qū)別的。就牽蔓繞籬而言,它們的特性如出一轍,俱皆左旋,生長環(huán)境卻不拘,頗有隨處落地生根之致。田旋花多出十邊隙地,花色近白,呈五角形。其蔓牽延,多貼地或攀纏于麥秸豆稭之上,承接露陽,經(jīng)春歷夏,生生不息。牽?;娖?,色澤艷麗,氣場稍大,頗像掌家的姑嫂,先聲奪人。相較之下,趨濕的旋花更其羞怯,譬如低眉順眼的小媳婦,只對一汪清渠臨妝,顧影自憐,聲色皆略遜一籌。但即便低到塵埃里,旋花一樣以舞者之姿,給蓬勃的夏天帶來一場視覺盛宴。
季春在即,南風(fēng)悠悠,遼曠田疇上的旋花,當(dāng)早已暗暗蓄勢,為芒種季候的引項向天,一展歌喉而精心布排。不必如戰(zhàn)鼓凌厲,只是尋常吹鼓手唇間的一柄锃亮嗩吶即好,讓故園謠曲,一如谷雨之溫潤,小滿之豐盈,年年歲歲,余音不絕。
三
一株草,若能令人于其稱謂中感知母性溫情,看麥娘不遑多讓。與此相類者,尚有抱娘蒿,雖是泛泛草芥,念叨之下,柔情頓起。仿佛冬夜寒凜,一燈幽微,靜坐床沿的母親,針黹不輟。俄頃,扭頭凝視,為一旁熟睡的孩子掖被理褥,極備愛憐。
或云,生于田壟上的看麥娘,莖稈秀頎高挺,隨風(fēng)顫搖,可驅(qū)鳥逐雀,因以得名。郭璞《爾雅注疏》釋看麥娘:“皇守田稂,一名守田,似燕麥,子如彫胡米,可食,生廢田中。一名守氣?!边@樣看來,看麥娘與稻草人頗有異曲同工之致。雖然一為自生,一乃人為,但它們守土保田,呵護禾稼之功無疑殊途同歸。
清·顧景星《野菜贊》:“有看麥娘,翹生隴上。眾麥低頭,此草卬望。布谷飛鳴,婦姑凄愴。誰當(dāng)獲者,腰鐮而往?!彼鳆溓锴闋?,極類《豳風(fēng)·七月》:“同我婦子,馌彼南畝?!敝参锏纳衿?,季候的更替,稼穡的艱辛,于此一一呈現(xiàn)。
看麥娘纖巧的花穗恰似微型蒲棒,而外圍一圈黃褐色的花藥,更其明艷。谷雨時節(jié),未曾薅草的農(nóng)田里,遙視成叢的看麥娘,仿佛薄云輕籠。看麥娘的拉丁名“Alopecurus”乃狐尾之意,實則,與婀娜蓬勃的狐尾相較,草穗是微渺輕盈的。這種細(xì)微的花穗還有一個名字:雀枕,如此,則凡俗草芥平添溫煦之況。
看麥娘實則即是雜草一株,占據(jù)農(nóng)田,為害禾稼,我們原不能望文生義的。它的繁殖力極強,對小麥、油菜貽害無窮。而且,其乃各類害蟲之寄主,農(nóng)人深惡痛絕。多年前,我于村中任科技組長,每常在大磚街人家后墻的黑板上,以毛筆白粉,寫下農(nóng)情簡報,植保信息,以期及時指導(dǎo)承包戶防病治蟲。作為麥田六大草害之一的看麥娘,自然是在劫難逃。
“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籬架”一首古謠,道出看麥娘作為佳蔬的前世。實則,草芥本無辜,只是人類有所選擇而已。一株伶仃小草,或許,從它顫顫巍巍鉆出地皮開始,宿命已定。
四
一叢繁縷以其蔥蘢青翠,逼入眼簾。不于田塍,亦不于渠畔,而是在一處頹圮墻角。習(xí)見于田疇園圃的草芥,終于一點一點地挪移至村莊,磚縫階隙,深庭幽巷,但凡有一星半點落土灰塵,繁縷一霎立地生根,以為容身之所。
由田園而至村莊,繁縷完成了一己的遷徙。風(fēng)播鳥布,抑或人為,自有其因果,我們不能粗暴簡單地視之為入侵。和人類一樣,草芥亦是大地之上的一員,歲月更迭,它們的基因深深打上地域的烙印,一如我們的胎記,終生相隨。“千年的魚子,萬年的草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遺存不僅是古村老宅、雕梁照壁,甚至八仙桌上的香薰,老立柱間的鏡框,它的范圍應(yīng)該更為寬泛,涵蓋亦當(dāng)更其廣博,微渺若繁縷的草芥,自須納入其中。而況目下,曾經(jīng)市井喧嘩的村落,人丁寥寥,空庭寂寂。目之所及,人家大門緊閉,鐵鎖銹蝕。所謂“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當(dāng)為貼切寫照。此乃村莊之宿命,亦是草芥之宿命。星光邃遠,終有流隕;蜉蝣一夕,亦得承嗣。萬物滋生,本即如此,無所謂短促,亦無所謂永恒。
繁縷之名,始自北宋蘇頌《本草圖經(jīng)》?!稜栄拧酚洖椤笆T”,《別錄》稱蘩蔞。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述頗詳:“正月生苗,葉大如指頭。細(xì)莖引蔓,斷之中空,有一縷如絲。作蔬甘脆。三月以后漸老。開細(xì)瓣白花。結(jié)小實大如稗粒,中有細(xì)子如葶藶子”。清人顧景星《野菜贊》依附其說:“草曰鵝腸,華于仲春。柔枝弱本,杏葉蘭莖”。繁縷可以救荒充饑,乃至藥用,先人多有著述。父親西去的那一年,遠在蘇南陶都的眾姨親趕來奔喪。既畢,于陳家田溝渠間,得見一溜繁縷,青碧連綿,生機蓬勃。遂擇其脆莖嫩葉,一意掐采,所得頗多。村人見之訝然,頗有疑竇。姨親笑言,此草乃南方飯桌之時蔬,可炒、可拌、可湯,佐飯粥俱佳。繁縷乃麥田雜草之一,里人慣以之飼養(yǎng)牲畜,設(shè)宴入席,簡直匪夷所思。所謂“十里不同俗”,于斯畢現(xiàn),而況遙遙一江之隔。
清植物學(xué)家吳其濬初至滇任,見有鬻繁縷于市者,甚為驚奇。蓋因其“宦跡半天下”,識見博洽。以為繁縷乃江湘間常見雜草,盈砌彌坑,結(jié)縷糾蔓,除之不盡,人皆視如敝屣。而滇地竟以此出售獲利,或是物以稀為貴。吳氏嘗命園丁蒔繁縷于園圃菜畦,冀望不出戶庭,而四時之物陳于幾案,但效果并不理想。于是喟嘆:“李時珍以為易于滋長,故曰滋草,殆不然矣”。實則,“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草木生長乃其習(xí)性水土使然,逆拂便適得其反。以此而論,倒是怨不得李氏的。
繁縷布根于地,蓄勢于冬,繁茂于春,脆莖纖葉,綠意搖漾。季春綻細(xì)碎白花,單瓣十片,十?dāng)?shù)枚簇成花盞。熏風(fēng)秋晴,植株漸次老成,花瓣亦有翻轉(zhuǎn)土黃色者(或為變種),籽粒歷歷。繁縷拉丁名“Stellaria”,有星星之意,未知是因其花形狀星,抑或花發(fā)簇密,仿佛滿天繁星。以物喻指,見諸典籍,并不鮮見,若麻衣如雪、顏如舜華皆是。
繁縷或因所生之地肥瘠各異,植株腴薄不同,遂致多名。葉纖蔓細(xì)者,有“小繁縷”之謂;豐茂肥碩者,得名“牛繁縷”,極言其壯大。那日清晨在后壩東側(cè)朝陽之坡,見數(shù)叢繁縷,嫩莖細(xì)絨,綴露瀅瀅,于熹微中閃爍炫目光暈。這種柔媚和恬靜,令人怦然心動。遂駐足凝視,物我兩忘,不覺南風(fēng)拂動,云霞漫天。
五
陳家田中溝,橫腰半貫,自西而東,于我家田地之尾折北斷流。淺溝薄水,荒蘆搖曳,愈發(fā)襯托出孟冬之季的蕭疏凄清。那日,去地里看麥情,至溝之西南側(cè),偶然一瞥,河坎臨水處,數(shù)串枸杞果晶瑩紅潤,于一叢枯草間透出明艷光澤,令人眼眸為之一亮。遂蹲身,攀緊近旁的灌木,小心翼翼下得河壖。撥開雜草,一莖粗碩之根赫然在目。這株貼水而生的枸杞,或因水流蕩滌,岸埂泥土剝落,致現(xiàn)裸根。
枸杞根有地骨之謂,由來久矣,可遠溯至西周之時。詩經(jīng)《小雅·四牡》有“集于苞杞”句,陸璣疏:“杞,其樹如樗。一名苦杞,一名地骨?!庇涜坭饺玳耍蚴еH,蓋枸杞與臭椿,形制實在相去甚遠。北宋蘇頌《本草圖經(jīng)》記述更其詳盡:枸杞,春生苗,葉如石榴葉而軟薄。其莖干高三五尺,作叢;六七月綴紫紅絮花,赤實紛披。而今,已是風(fēng)硬水寒的小雪節(jié)氣,我錯過了這叢枸杞的盛花期,所幸,尚能得見那些殘留之實,紅燦如故?,F(xiàn)在,我與這株野生植物如此接近,凝視之下,不禁訝然。這莖杞根,高盈二尺,粗過成人手臂。三股纏雜,蟠結(jié)甚固。歲久,則根部紋路歷歷,云頭斑起,估計其齡,當(dāng)不下十?dāng)?shù)載。
先民以枸杞入藥,以為可以益氣輕身。春夏采葉,秋采莖實,冬采根。然里人熟視無睹,棄如敝屣。實在,在他們眼里,枸杞本即草芥,豈有看重之理。我暗自惋嘆一回,躬身彎腰采摘那些艷紅的圓果,盡管所摘非時。泛出灰白的長莖間,布滿尖刺,須得十二分的小心。李時珍《本草綱目》云:“枸、杞兩樹名,此物棘如枸之刺,莖如杞之條,故兼名之?!碧K頌更細(xì)致地劃分:“今人相傳謂枸杞與枸棘二種相類,其實形長而枝無刺者,真枸杞也。圓而有刺者,枸棘也,不堪入藥?!比绱耍瑒t我所面對的乃是一叢枸棘,古人視為下品。其實,這并不重要,能夠在鉛云垂墜的冬晨,與數(shù)簇曾經(jīng)蓬勃的枸杞或者枸棘相遇,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天地?zé)o私,出身本無貴賤,同為草木,共承風(fēng)霜雨雪,共沐星光月華,造化無所遺漏,不偏廢,亦不袒佑,晨昏交替,周而復(fù)始。
這片田地,乃二組王祥英所有,后為其婿華承光接手。承光經(jīng)年擔(dān)任五組組長,癩頭,一頂半舊黃軍帽成天歪扣于后腦勺。其人嗜酒,大大咧咧,行事馬虎,于大田并無精耕細(xì)作之心,而況十邊隙地。故而,這一蓬枸杞因禍得福,僥幸留存,免卻刀鋒之凜,斧斤之斫。這片耕地數(shù)易其主,而今為外地種植大戶經(jīng)營,頗有廣種薄收意,與之前老農(nóng)如繡花般的侍弄盤摸,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此,溝坎閑地自然無視,斷乎不會薅草壅土,精心修整,一帶雜草灌木亦無鏟除之虞。此刻,這株幸存的枸杞,于北風(fēng)中微顫,幾片抱莖細(xì)葉猶自青碧,掛果瀅瀅,令人心生柔暖。不知這些綠葉瑩實,最終會凋零于那一陣觱發(fā)朔風(fēng),哪一場凜冽寒流之中。但我相信,一俟開春,土膏水泛,它們依然會娉婷而起,對流臨妝,觀照一己青枝綠葉的生機;熏風(fēng)起處,也定然會攜實累累,落霞般點飾著這道蒼涼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