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毅
一
劉阿姨坐在沙發(fā)上吃草莓。沙發(fā)前面是茶幾,右側(cè)一道黃梨木屏風(fēng),墻上掛著一幅白底藍花的工筆畫軸。下午的光照透過紗簾,斜照在她略顯蒼老,但卻保養(yǎng)過的臉上。陸小翠站在離劉阿姨兩米遠的地方,反復(fù)搓自己的手,顯得有點拘束。她的手下車時被車門擠了一下,現(xiàn)在還有些疼。房間的鐘表咔咔響著,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劉阿姨懶懶的聲音。
多大了?
剛過二十八歲生日。
屬猴的?
嗯,屬猴的。
哦,年輕,正是能干活的年齡。
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證?
劉阿姨把目光從小翠身上挪開說,不用了吧。
您還是看一看吧。小翠把身份證放到茶幾上。
劉阿姨瞟了一眼茶幾上的身份證,抬眼脧她一眼,家是G城的?
小翠說,是G城的。
G城什么地方?
東鄉(xiāng)馬桑鎮(zhèn)。
馬桑鎮(zhèn)?劉阿姨又抬眼脧她一眼。
你知道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嗎?
知道,照顧一個病人。中介和我說了。
價錢也說了?
嗯,說了。
劉阿姨放下手里的草莓,用紙巾把手擦干凈說,跟我來吧!說完起身往里屋走去,小翠跟著進了里屋。里屋光線暗淡,有股病人身上特有的氣味。她看見病人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床單,身體微微隆起,每一次呼吸,床單隨著一升一降。病人身體很胖,胡子比荒草還亂,嘴唇緊抿著,好像極力忍耐著什么。聽見有人進來,病人慢慢睜開眼睛。小翠覺得病人的眼皮很沉重。病人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劉阿姨。
劉阿姨說,老任,給你找了個保姆。叫“老任”的病人微微點點頭,慢慢閉上眼睛。劉阿姨轉(zhuǎn)身對小翠說,中風(fēng),一年多了。
嗯,中介和我說了。小翠說。
飯你不用管,他自己還能吃,屎尿平時就拉在床上,你得弄干凈。上一個保姆就是弄不干凈,讓我給攆了。
您放心吧。小翠說。
劉阿姨抬起臉,看了小翠幾眼,說,你住的地方在隔壁,我?guī)闳タ纯?,把你的東西帶上。
小翠拖起拉桿箱,跟著劉阿姨出了門,繞過一座樓后,往前走了一會兒,看見一段向下的樓梯。劉阿姨在樓梯前站住,轉(zhuǎn)身遞給小翠一把鑰匙,說,就是這里,你自己進去吧。小翠說,好的,劉阿姨。劉阿姨走了幾步回頭說,咱們不管怎么說也是半個老鄉(xiāng),我姥姥家就是G城的,你以后叫我劉姨就行了。
知道了,劉……姨。小翠接過鑰匙,劉姨就反身回去了。小翠在樓梯前端詳了幾分鐘,一步步走下樓梯,打開門鎖。她按了一下墻上的開關(guān),屋里的吊燈亮了,這是一間半地下室。她往前走了幾步,一股霉味從空氣中傳來。墻角堆了幾個紙箱和塑料編織袋,靠窗有一張床,已經(jīng)有些舊了。床頭有幾塊黑漬,墻上用碳素筆劃了幾道痕跡,寫著幾組數(shù)字,其中一組是236868,后面的字看不清了。她心里笑了一下,心想,這組數(shù)字可能是密碼,大概是原來那個保姆寫的——劉姨言語中透出辭掉一個保姆的事兒。小翠把拉桿箱擺在床頭。箱子是來青島前買的,花了八十多塊錢,把她心疼得要命,但還是咬咬牙買了。她知道青島是個大地方,要在這里混下去,就不能讓人覺得寒酸。她想把拉桿箱放在床下,蹲下身看到床下有一雙舊鞋,估計也是原來那個保姆丟下的。她用手去拿鞋,鞋里跳出一只老鼠。她驚叫一聲,往后退了幾步,倚在墻邊站住。老鼠在角落里看著她,一點沒有害怕的樣子。小翠從小就怕老鼠,她走到門口,從門外拿來一根木棍,朝老鼠掄過去,老鼠哧溜一下跑到門外了。她把那雙舊鞋撿起來,丟到樓道的垃圾箱里,找了一塊木板放在地上,把拉桿箱放在木板上。拉桿箱放好后,她在床上躺下,床墊的彈簧響了幾聲,但還算舒適。她心里嘀咕著,看來要在這里過一段時間了。
劉姨有兩個孩子,兒子叫任偉,五年前去了澳大利亞;女兒叫任萍,已經(jīng)嫁人,平時不回來。老任是沂蒙山人,春天時,沂蒙山家家戶戶都栽著香椿樹。老任是從水手長的位置退休的,他最初來青島時,很不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尤其春天時,眼前總是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什么。想來想去,他讓人從沂蒙山弄來兩棵香椿栽在門前,心里立刻覺得踏實了。老任中風(fēng)前是個勤快人,每到春天,他都會踩著凳子,仰起頭,在樹下采香椿,年年如此。但年齡不饒人,去年采香椿時,他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下來,留下腦動脈堵塞的后遺癥,右腿不能動,下床得拄著拐杖。
小翠把自己的東西放好后,回到任家的客廳里。劉姨吩咐道,這會兒去把廚房收拾一下。小翠立馬說,好的劉姨。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把頭發(fā)盤起來,套上掛在門后的橡膠手套,開始收拾廚房。她摸了一下灶臺,上面落了一層灰,嗯,看來有段時間沒擦過了。她用抹布把灶臺擦了兩遍,被灰塵覆蓋的淺棕色瓷磚露出細膩的密紋和瓷光。她把櫥柜里的碗筷沖洗干凈,按大小分開,一個個摞起來,大碗放在底下,小碗摞在上面,這樣用的時候方便。油煙機得踩著凳子才能擦,那里油煙污漬重。她把凳子擺在地上,踩著凳子反復(fù)擦洗,后背微微出了一陣汗。
廚房收拾干凈了,她開始燒飯。她把劉姨事先準(zhǔn)備的鴨放在案板上,用小刀剝?nèi)喥?,再用大點的刀削肉。她用刀速度很快,不多時,一只鴨子就變成骨架。她把鴨肉放在盤里,搭配上香蔥、姜絲等佐料,然后下鍋蒸。小翠來青島前,跟飯店廚師學(xué)過幾道菜。她知道城里人吃喝講究,不像鄉(xiāng)下人那樣粗茶淡飯,要想在城里站住腳,就得先拿住城里人的胃。第二道菜是紅燒鲅魚。她用手按住鲅魚,刀在魚背上輕輕抹幾下,魚背順著紋理裂開,現(xiàn)出幾條漂亮的斜紋。她打開爐灶,控制好火苗,把油倒進鍋里,半分鐘后,油開始在鍋里打轉(zhuǎn)。鲅魚下鍋后,魚身被熱油拱了起來。她用勺子潑上料酒、醬油,蓋上鍋蓋,煮至八分熟時開始勾芡,魚香在廚房彌漫開來。
老任似乎聞到了味道,小翠聽到他在里屋嘟囔著什么。當(dāng)小翠把飯碗放在他面前時,老任伸手抓起就吃??粗峭袒⒀实臉幼?,小翠覺得老任不像個臥床的病人,至少從吃上看不像。老任吃完,小翠把飯菜端到餐桌上,招呼劉姨吃飯。劉姨朝餐桌看了兩眼問,他吃完了嗎?吃完了。小翠說。劉姨慢騰騰地坐下,喝了口水,用筷子夾起一塊鴨肉,放在嘴里品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又夾起一塊魚肉,品了一下后,又嗯了一聲。小翠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劉姨吃完后就回自己房間了,該輪到小翠吃了。只是她不在餐桌上吃,她在廚房里吃,這是劉姨給她定的規(guī)矩。她把剩飯撥在一只瓷盤里,走到廚房匆匆吃完,然后開始洗碗。洗完碗筷,再把廚房收拾干凈,天色漸漸昏暗,幾只麻雀像樹葉一樣,從半空中落下。
把老任安頓好后,劉姨說,好了,你不用管了。小翠輕聲問道,那晚上就不用我管了?劉姨搖搖頭。小翠嗯了一聲,就退出去了。出門后,對面樓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她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這個叫水手街的地方離海不遠,不時有貨輪的笛聲傳來,帶著潮濕的海腥味。周圍霧蒙蒙的,街上偶爾有車駛過,輪胎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她走到自己住處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屋里空蕩蕩的,除去靠窗位置有一張床,再就是頂棚的燈光。晚上,她躺在床上,望著頂棚的燈光,想起小時候馬桑鎮(zhèn)的情景……
二
天亮了,外面?zhèn)鱽砦跞恋氖新?。小翠早早起來,見劉姨家的門還沒開,就安靜地在門外等著。太陽照在院墻上,幾只麻雀在陽臺上跳躍,墻上有一只貓,遠遠打量著陽臺上的鳥。劉姨開門后,小翠到廚房把早飯做好,照顧老任和劉姨吃完飯。水壺嘟嘟叫起來,她關(guān)了電磁爐,打開茶葉罐,給劉姨沖好茶,端到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劉姨平時習(xí)慣坐在沙發(fā)上,半閉著眼,手揉太陽穴,邊聽廣播邊喝茶。劉姨原是茂腔劇團的演員,比老任小八歲。她四肢勻稱,五官精巧,笑起來眼角有些細碎的皺紋,只是她很少笑。劉姨穿著翠綠色的套裙,左手腕上戴著一只黛色的玉鐲,一臉的高冷。她在沙發(fā)上盤著腿,偶爾挪動一下,沙發(fā)便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老任在里屋叫了一聲,小翠推門進去。老任嗚嚕著,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小翠把他的腿挪進被子,開始給他按摩。小翠按摩的動作很輕,卻很有效,她的手指在頸椎部位盤旋,沿著脊椎骨慢慢向下游走,手勢越來越柔和,動作卻越來越快。老任很快就發(fā)出嗯嗯聲,聽得出來,他挺享受。一刻鐘后,老任發(fā)出一陣鼾聲。
老任睡著后,小翠出門去菜市場買菜。她從公交站上車后,見后排靠窗位置有個空位,剛擠過去,就有一個婦女把包放在空位上。小翠想說,包不能占位置的,卻沒敢說。她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外地人總比本地人矮幾分。車到站后,她隨人群下了車,朝菜市場走去。菜市場的水泥地上污水橫流,摻著血水、魚鱗和菜葉,攤位上有各種蔬菜、肉類和海產(chǎn)品。小翠買好菜后,決定徒步走回去,她想看看路邊的風(fēng)景。這是一條老街,兩邊不時出現(xiàn)幾幢德式建筑——以前是德國人的居住區(qū),每幢房子都是帶庭院的花園洋房。路邊有許多門店、廣告牌、商場和停車場,顯得有些凌亂。走了十幾分鐘,她看到一個婦女坐在路邊,旁邊有個三四歲的小孩,手里捧著一個碗。小翠立刻想到了小東。她掏出十塊錢放到孩子碗里,加快腳步離開了。
小東是她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一直不會說話??匆妱e的孩子一歲多就會叫爸爸媽媽,小翠心里非常著急。她對小東說,叫媽媽,叫媽媽。小東看著她只是笑,不說話。小東兩歲時,她帶小東去醫(yī)院看過,醫(yī)生的結(jié)論是:孩子語言發(fā)育障礙。聽到醫(yī)生的話,她眼前一黑……那天,她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帶著小東回家的。事后,她整天抱著兒子,耐心地教他叫媽媽,但小東只是盯著她的臉,一副茫然的表情。小東雖然不會說話,但對外界充滿好奇,他的眼睛總是東望望,西望望,經(jīng)常對著一棵樹或一只鳥看半天。小翠問他,小東,你看見什么了?小東不說話,只是一臉好奇地看……
路邊上,兩個老頭提著鳥籠遛鳥,幾只寵物狗跑來跑去。她在路口站了幾分鐘,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方向了。她想從原路返回,卻不見來時的車站。正恍惚著,聽到有人喊她,陸小翠,陸小翠。
她朝喊聲看去,見有個人在朝她招手。
那不是劉方燕嗎?劉方燕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五年前,劉方燕去城里學(xué)美容,后來她回馬桑鎮(zhèn)找小翠玩,小翠覺得劉方燕變樣了——她臉上的雀斑少了,發(fā)型變了,頭發(fā)染成栗色,耳朵上打著洞,服裝鮮艷時髦,連說話的口氣都變了。
小翠,你怎么站在這里?
我也來青島了。
什么時候來的?
才來沒幾天。
你來青島干什么?
我在……給人做家政。
哦……劉方燕看著她手里的菜,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你呢?你現(xiàn)在干什么?小翠問劉方燕。
我?什么掙錢就干什么。劉方燕的電話響了起來。
哦……小翠沒聽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你怎么站在這里?劉方燕邊接電話邊問。
小翠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知道水手街2號怎么走?
劉方燕指著前面一個路口說,一直往前走,碰到紅綠燈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說完,她遞給小翠一張名片,說,我搞了一個發(fā)廊,等你有時間就去找我。咱們好長時間沒見了。我現(xiàn)在還有急事,得趕緊走了。
劉方燕叫了一輛出租車,匆忙打車走了。小翠帶著一大袋蔬菜和海鮮,朝劉方燕指的方向走去,走出五十米后看見路口的紅綠燈,過了紅綠燈往右走不久,就看到水手街2號的門牌了。小區(qū)的清潔工推著割草機在割草,割草機的聲音驚飛幾只灰椋鳥。一個男人在給狗梳毛,那是一只邊境牧羊犬。牧羊犬朝清潔工狂叫幾聲,灰椋鳥重新飛到路邊的楸樹上。
中風(fēng)后,老任的腦子有時清醒,但大多時候處于迷糊狀態(tài)。小翠剛來那天,他看見小翠就問,你是誰,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說,我叫陸小翠,是來照顧你的。五分鐘后他又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小翠又說,我叫陸小翠,是來照顧你的。但是老任還問,一直在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就不再回答他了。劉姨告訴她,老任以前記憶力特別強,在貨輪當(dāng)水手長時,他的腦子就是一張航海圖,哪片海域有暗礁、暗礁離海面的距離有多深,他能說得一點不差;哪個港口有幾個泊位、港口深度是多少、港口區(qū)有什么商店、開店人叫什么他都清清楚楚……得病以后,老任的腦子就迷糊了。劉姨囑咐她,不管老任說什么,都不用理他。小翠就按劉姨的吩咐,專心做自己的事。
那天,劉姨去街道居委會有事情,小翠去市場買菜遇到一個老鄉(xiāng)。她和老鄉(xiāng)多說了一會兒話,回去推門一看,老任躺在地上。看見小翠回來,老任的胳膊在空中比畫著,小翠趕緊把他扶到床上。老任不斷朝她翻白眼,嘴里哇啦哇啦的,聽不清說什么。小翠想看看老任有沒有摔傷,剛低下頭,一股熱尿灑在她手上,尿液順著她的手,一直流到地板上,原來是老任的紙尿褲脫落了。她把老任的紙尿褲扯下來,用毛巾擦去他腿上的尿液,擦干凈后,去廁所接了半桶水,一手提水桶,一手拿拖把。她把老任弄臟的地方拖了兩遍,等地板干爽后,把老任的床單放進洗衣機,按下開關(guān),洗衣機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
三
快遞員來的那天下午,小翠正在客廳打掃衛(wèi)生。她擦去臺布上的水漬,把一束塑料花插進瓷瓶里。門鈴響了,她問了一句,誰?。靠爝f。門外回答。劉姨,來快遞了。里屋傳來劉姨的聲音,你去接吧。她開了門,見快遞員是個和氣的年輕人。印象中快遞員都有點邋遢,但他一身藍色工裝干干凈凈的,身后背個帆布挎包。小伙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門外,把快遞包裹和一張單子遞給她。她看了一眼,是劉姨的兒子從澳大利亞寄來的。
她簽了字,快遞員說了聲謝謝,然后回身走了。
劉姨抱著一只鸚鵡從里屋出來。鸚鵡是任偉去澳大利亞前買的,她常把鸚鵡叫兒子。鸚鵡全身呈綠色,翅膀是玫瑰色的,碧藍的前額,配著金色的脖子。這只鸚鵡模仿能力特別強,能說很多話,但它有一種怪癖,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滿地撒糞,還潑小杯子里的水。劉姨看見包裹后嘟囔著說,又是奶粉,打開看看吧。話剛說完,鸚鵡就學(xué)劉姨的口氣說,又是奶粉,打開看看吧。小翠張口笑了出來,笑完,她取來一把剪刀,把包裹一點點打開,里面是六袋奶粉。劉姨告訴小翠,任偉總是說,國內(nèi)的很多奶粉摻假,不敢讓他們喝。澳大利亞奶牛多,奶粉價格也便宜。任偉五年前去的澳大利亞,已經(jīng)辦了綠卡,經(jīng)常來電話說,讓劉姨和老任去澳大利亞生活。劉姨說到這里把嘴一撇,你說老任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怎么去得了?再說了,我看見他那個丑媳婦就倒胃口。說到這里,劉姨又把嘴一撇,抱著鸚鵡回房間了。
每周六上午十點,劉姨定時和在澳大利亞的任偉視頻通話。從視頻上看,任偉長得挺帥,高高的個子,一口青島口音;他媳婦卻又瘦又矮,皮膚黑黢黢的。劉姨說,任偉在澳大利亞讀書時,一個人難免孤獨,周末除去上網(wǎng),就去海邊放漂流瓶。有一次,任偉在漂流瓶里寫了一個祈愿,希望有個中國人撿到這個漂流瓶。如果撿到的人是男性,他將和這個人結(jié)為兄弟;如果撿到的人是姑娘,他將和她結(jié)婚。劉姨說到這里停了一會兒,咳,你知道是誰撿到這個瓶子了吧?小翠搖搖頭。劉姨說,就是剛才視頻里那個丑女人。她叫吳小彗,是廣西一個漁民家的。那天,她和她父親去海上打漁,撈起了那個空瓶子。小翠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劉姨嘆氣說,我今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送兒子去澳大利亞讀書。說到這里,劉姨拍拍自己的腦門,眼里含著淚水。
每到月底,任偉就會從澳大利亞寄來奶粉。那天,劉姨出去和朋友打牌了,小翠正在往廚房墻上釘鋼釘,門鈴響了。小翠到門口一看,還是那個快遞員,她知道任偉又從澳大利亞寄奶粉來了。簽完字,她收下包裹后說,進來喝杯水吧,順便幫我把釘子釘上。什么釘子?快遞員笑著問。你進來看看就知道了。小翠說,我把廚房掛毛巾的釘子弄掉了,用錘子敲了半天,也沒釘進去??爝f員進來,朝房間瞅了幾眼,走到墻邊,拿起桌子上的錘子,三下兩下就把鋼釘釘好了。小翠說了聲謝謝??爝f員笑著說,這點小事謝什么呢!姐,有事需要我?guī)兔透嬖V我。小翠心想,這個小伙子真爽快。她去冰箱倒了杯橙汁,轉(zhuǎn)身遞給快遞員,快遞員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小翠往前遞了一下,說,喝吧,天這么熱,解解渴。小伙子接過橙汁,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小翠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小伙子二十四五歲,瘦高個,眉眼間帶點靦腆。她心里暗暗說,這小伙子有點像劉慶東哦。劉慶東是她男朋友,前幾年去山西挖煤時遇到塌方,不幸遇了難。她挪了把椅子,快遞員沒坐,端著杯子把房間掃視了一遍,說,這么大的房子,姐是有錢人啊。小翠說,房子是人家的。快遞員張著嘴說,人家的?那你是……保姆?小翠神情略顯尷尬地說,是家政??爝f員摸著頭釋然地說,哦,對對,是家政??爝f員一聽小翠是這里的家政,繃著的神經(jīng)一下放開了,他仿佛覺得自己和這個姐姐的距離立刻拉近了。他問道,這么說你也不是青島人?你老家哪里的?小翠答,G城的,離這不遠。你是哪兒的?我是四川的。小伙子說。小翠想起在G城火車站打工時,有個叫阿芳的重慶人,她們合租在一處簡陋的房子里。傍晚,阿芳去上夜班了,小翠一人在屋里的時候,會坐在窗口朝外打量。對面街道空蕩蕩的,路邊店門早已關(guān)閉,附近的燈光靜靜地懸在夜里,遠處傳來火車汽笛的鳴叫。
小伙子喝完橙汁,說了聲謝謝,背起挎包走了。小翠站在窗前,看著小伙子走出樓道,穿過那條開滿薔薇的小徑。這個時節(jié)薔薇開了,水手街到處飄著淡淡的香氣。
四
劉方燕在水手街開了一家發(fā)廊,小翠去市場買菜時,都要從那里經(jīng)過。劉方燕常坐在門口的藤椅上,眼瞄著路上的行人,一邊嗑瓜子,一邊朝過路男人招手??匆娦〈鋸慕诸^走來,劉方燕就會和她說幾句話;有客人來了,就把小翠晾在那里,去招呼客人。那次,劉方燕和一個客人從屋里出來,客人看見小翠后,露出鄙夷的表情??腿俗吆?,劉方燕湊過來說,小翠,咱們都是老家來的,別嫌我說話實在啊。小翠洗耳恭聽,說有啥話你就說。劉方燕說,你來大城市做事情,就得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城里人,不要讓人覺得你土,否則人家會看不起你。聽劉方燕這么說,小翠心里覺得堵,她什么話也沒說,起身走了。她一路上在想,自己來青島前買了兩件新衣服,頭發(fā)也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剪短了,到底哪里讓人覺得“土”了?回去后,她對著鏡子端詳半天,覺得自己還是比劉方燕土一些,要是和本地人比,那就更土了。兩天后,小翠去買菜,順便拐到化妝品店買了支口紅。周末晚上,劉方燕約她去吃烤肉。小翠還在為劉方燕的話生氣,本來不想去的,但覺得劉方燕也是為自己好,就答應(yīng)了。
水手街是條老街,除去劉姨家那棟樓是新建的,其他房子都是老建筑,二層樓房圍成一個個里院,周邊散落著二十世紀初的德式、日式建筑。鐵路與港口在此交匯,貨輪和火車笛聲此起彼伏。不遠處是一個碼頭,幾根木樁立在那里,旁邊有幾條陳舊的木船,被烏黑的麻繩拴著,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夏天來了,許多飯館把烤箱搬到外邊,整條街都彌漫著燒烤的味道。人們走過這里,都要買幾串烤肉和海鮮,喝幾杯啤酒。小翠來到路口的郵筒旁,幾個小伙子在抽煙,他們朝她發(fā)出粗魯?shù)男β暋B愤呌幸患屹u米粉的,另一家是烤肉店,老板是個頗有風(fēng)情的中年女人。她走進烤肉店,看見劉方燕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劉方燕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知了龜、十幾串烤肉和兩瓶啤酒??看拔恢檬菐讉€穿大褲衩的打工仔,光著膀子在劃拳,已有幾分醉意了。劉方燕穿了一套粉色的連衣裙,惹得小翠不時盯著她看。劉方燕問,你看什么?好像不認識似的。小翠說,你來青島后越來越好看了。劉方燕得意地笑著說,是嗎?女人就得靠打扮。劉方燕把啤酒倒進酒杯,自己一杯,給小翠一杯。小翠不喝酒,劉方燕說,你出來混社會,就得學(xué)會喝酒,學(xué)會應(yīng)酬,可別跟在老家一樣,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的。小翠點頭應(yīng)著。劉方燕舉起酒杯說,我那天說的話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為你好。小翠喝了一口酒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鄰桌兩個女子在聊天,她們在議論郭美美的事情。一個說,聽說郭美美一晚上掙的錢,在俺村能蓋一套大房子,還能給俺爹買兩頭牛。
另一個說,你就知道給你爹買牛,都出來好幾年了,怎么還那么土?
劉方燕剛喝了一口酒,聽到女人的話差點噴出來。小翠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十幾分鐘后,劉方燕已經(jīng)喝完一瓶酒,小翠也喝了兩大杯。劉方燕朝老板娘招招手,又要了兩瓶啤酒。劉方燕喝多了酒就開始抽煙。外面下起了雨,雨水稀里嘩啦打在窗口的遮陽棚上,又從遮陽棚流下來,形成幾道灰色水線。劉方燕朝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說,我懷上了。
?。窟@可是好事,得祝賀一下。小翠一臉驚喜地望著劉方燕,又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的事。劉方燕淡淡地說。
小翠哦了一聲。
劉方燕的丈夫姓杜,平時沉默寡言,幾年前和朋友合作,去東北搞木材生意,這幾年發(fā)了點小財,每個月都給劉方燕寄錢。
你家老杜真有本事啊,既能掙錢,人又老實。
劉方燕說,老實是老實,就是憨點。我們一年在一起睡不到兩次。
小翠笑著說,就這樣你還懷上了!
懷是懷上了……劉方燕笑了一聲,誰能保證就是他的?
小翠笑著用手拍她一下,別瞎說。
不管是不是他的,反正他都得養(yǎng)!劉方燕賭氣似的說。
劉方燕趴在小翠耳朵邊問,你照顧的這個男人多大了?
小翠說,大概七十多歲吧。劉方燕問,他老實不老實?小翠問,什么老實不老實?劉方燕說,他摸過你吧?小翠說,他連起床都得讓人扶著,哪有本事摸我!劉方燕說,我最早來這里時,也照顧過一個老頭。只要他老婆出門,老頭就偷著摸我。小翠的臉一下紅了,半天沒說話。劉方燕說,從那以后,我就不干保姆了。后來我開了發(fā)廊,反正都是伺候男人。小翠不解地問,開發(fā)廊不就是給人理發(fā)嗎?
劉方燕輕笑一聲,理發(fā)?理發(fā)能掙錢嗎?
小翠又問,那發(fā)廊是干什么的?
按摩。
不好好理發(fā),按什么摩?都是按哪些地方?
哪兒都按,客人覺得哪兒舒服按哪兒。
小翠白了她一眼說,什么話到你嘴里都特別難聽。
劉方燕說,我不過是說實話吧。
小翠又喝了兩杯,夾起盤里的知了龜,邊吃邊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馬桑鎮(zhèn)南面有條河,放學(xué)后,她和劉方燕經(jīng)常去河邊耍。春天的河邊,樹叢里長滿淡藍色花的馬唐草、橘黃色花的婆婆丁,還有馬齒莧、灰菜、苦菜子、節(jié)骨草、萋萋毛等雜草。夏天晚上,月光下的樹影投在地上,疏疏淡淡的。樹叢里,一陣響亮的蟬聲過后,又突然靜默下來。兩人打著手電,找爬在樹干上的知了龜。有幾次她們遇上正脫殼的,背部裂開一道縫,露出淡綠色的翅膀,和幾乎透明的身體……那些往事似乎已經(jīng)久遠得像是在忘川的彼岸。兩人聊著喝著,不知不覺到了半夜。老板娘在前臺昏昏欲睡,烤肉店只剩她們倆了。小翠抬頭看看窗外說,雨已經(jīng)停了,咱們得走了。劉方燕說,走就走,找時間咱們再聚。小翠站起來,想去前臺結(jié)賬,劉方燕從后面一把拽住她,說,你沒我掙錢多,裝什么有錢人?等下次吃飯你再掏錢!小翠說,好,下次我請你吃飯。
雨后的空氣特別清新,天上露出被雨水洗過的月亮。月光落在地上,被夜燈悄悄消蝕了。小翠回到住處時,發(fā)現(xiàn)一只小貓縮在走道里。她開了門,那只小貓跟著她來到門前,眼睛在夜里發(fā)著藍光。她一下心疼起這只貓。她把貓讓進屋里,找來一張紙殼,把在烤肉店打包的烤肉和土豆條放在紙殼上。小貓看了一眼,怯生生地吃了起來。吃完后,小貓?zhí)ь^看著她,好像在說,我沒吃飽,還有東西嗎?小翠想了想,這間屋里沒什么可吃的了。貓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悄走到角落里,身體一縮,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幾聲。小貓安靜的樣子讓她喜歡,晚上她沒關(guān)燈。半夜,她覺得腳下有個熱乎乎的東西,睜眼一看,是那只小貓。
五
月底到了,那個快遞員應(yīng)該來送快遞了。時鐘敲響十一點時,門鈴果然響了。小翠心里有些激動,她跑了兩步,打開防盜門,卻不是那個年輕的快遞員。外面站著一個禿腦門大叔。小翠接過包裹,問了一句,你們換人了?
嗯,這周新派的線路。禿腦門說。
小翠簽了單遞過去,又問了一句,原來那小伙兒呢?這樣問的時候,她臉上飛起一抹緋紅。
不認識。公司人很多,我是剛來的。禿腦門說,也許走人了吧,誰知道呢。
她看著禿腦門走遠,不知為何,心里突然躁了起來。
中秋節(jié)前兩天,小翠回了一趟馬桑鎮(zhèn)。回家前,她去商場給母親買了一條絨褲,給小東買了兩盒大白兔奶糖。她買的是動車票,車過馬桑鎮(zhèn)車站時,她朝外面看去,那三間老建筑一閃而過。馬桑鎮(zhèn)站雖是四等小站,卻是當(dāng)年德國人修建的,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她上小學(xué)時,馬桑鎮(zhèn)車站是附近最洋氣的地方,三間德式建筑后面有一排法桐樹,站臺上有一個高高的水鶴,磚縫里長滿野草。那時,從馬桑鎮(zhèn)站到青島,中間有十幾個車站,火車要跑三個小時。動車運行后,馬桑鎮(zhèn)車站就停用了,她每次回家都要從G城下車,再坐公交車到馬桑鎮(zhèn)。G城車站上午有兩班開往馬桑鎮(zhèn)的公交車,一班八點的,一班十點的,八點的車開走后,只有等十點的。她下車后,眼看八點的車要開了,她跑了一段路才趕上??h城的公交車不像大城市,車上只有幾個乘客。她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車緩緩離開城區(qū),行駛在開往馬桑鎮(zhèn)的路上。公交車像拖拉機一樣,不時發(fā)出轟鳴,卻總是晃晃悠悠,始終跑不出速度。兩個小時后,公交車在馬桑鎮(zhèn)停下。
馬桑鎮(zhèn)街上沒幾個人,一只土狗悵然地望了小翠幾眼。土狗很瘦,不停地低頭在地上嗅著,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小翠記得上初中時,街上有個郵政所,門前有個綠色郵筒,如今郵政所撤了,那個郵筒也廢棄了。她進門時,母親正站在院子里摘香椿。小翠家有幾棵香椿樹,每年這個時間,母親經(jīng)常喊,小翠,香椿該掐了。小翠就拿來竹竿,上面綁一個鐵鉤,踩著凳子用竹竿去夠香椿芽。嫩椿芽炒雞蛋,稍老些的葉子腌咸菜,從春到夏,飯桌上都是香椿的味道。小東坐在門口,呆呆地望著門外。再過三個月小東就四歲了,只是一直不肯說話。小東什么時候才會說話呢?他坐在這里想什么呢?小東喜歡兔子,他床上有一只玩具兔子,是他兩歲生日時小翠給買的,他常枕著玩具兔子入睡,枕頭被扔到腳下。
每次看見小東,她心里就有一種痛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她常想,如果不是去G城車站打工,就不會認識劉慶東;如果不認識劉慶東,就不會生下小東……
那年,小翠的弟弟得了一種怪病,人迅速消瘦下去,肚子卻急速地鼓了起來,躺在床上像個蜘蛛。她背著弟弟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說,需要手術(shù)治療,否則會危及生命。弟弟那年只有十四歲,蠟黃的臉上能夠看見細細的血管,像樹的葉脈隱在皮膚下面。弟弟的病使家庭一下子困頓起來,母親除去在飯店幫人洗碗,還要去醫(yī)院當(dāng)護工……小翠就是那年夏天決定不上學(xué)了,她要賺錢給弟弟治病。夏末,小翠去G城車站干服務(wù)員,她的工作是在站臺上賣雜食。在站臺上賣雜食的有五個人,四個女的,一個男的,男的叫劉慶東,比她大兩歲。每當(dāng)火車進站時,他們就推著售貨車在站臺上迅速散開,在接近車窗的位置大聲吆喝。旅客聽到叫賣,從車窗伸出頭來,談好價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有時火車停得時間長,就有旅客走出車門,在站臺上仔細挑選,買完東西后再走進車廂。車站規(guī)定,誰賣的貨多,提成就多?;疖囘M站后,五輛售貨車中,劉慶東總是跑得最快,喊得最響。月底提成時,劉慶東總是第一名。
秋天到了,劉慶東告訴小翠,他打算去山西煤礦挖煤,挖煤掙錢要比這里多很多。
劉慶東走之前,小翠約了他。那天傍晚,她朝河邊走去。路過一塊荒地時,她的出現(xiàn)驚飛了幾只正在啄食的野鳥。小翠遠遠地看見劉慶東朝自己走來,他的眼睛閃著光芒。兩人在沉默中一前一后走著。北面的鐵路線上,一列火車正在通行,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這個傍晚,小翠心里有股壓抑的情緒,她覺得身體里有一個動物,在封閉的柵欄里徘徊。她有一種奔跑的沖動。突然她就在路上跑了起來,跑著跑著,在一個崎嶇的地方跌倒了,她爬起來繼續(xù)跑。她沖著天空使勁地喊,陸小翠,你為什么這么命苦?這是為什么啊!她的聲音像被什么彈了回來,好像遠處也有一個人在喊,陸小翠,你為什么這么命苦?這是為什么啊!為什么??!這時,劉慶東跟了上來,夕陽之下,小翠突然轉(zhuǎn)過身,趴在劉慶東肩上,使勁咬了一口。劉慶東疼得嗷嗷叫了兩聲,說,陸小翠你怎么了?快松開,疼死我了。過了一會兒,小翠終于松口了。她眼里含著淚水,直勾勾地望著劉慶東。劉慶東被她看傻了,呆呆地問,你怎么了小翠?有什么話就告訴我啊。小翠把身子背過去顫抖地說,你抱抱我……
次日,劉慶東坐火車離開G城,去山西煤礦挖煤去了。
那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車站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這樣的天氣,她特別想念劉慶東。因為下雪,不方便去打電話,小翠就把想說的話寫在稿紙上。她寫道,今年G城的冬天特別冷,這幾天一直在下雪,晚上的風(fēng)很硬,就像刀子一樣……前些日子,火車站廣場來了一個耍猴的,是個河南人,牽著一只猴子和一條狗。那條狗總是朝猴子亂叫,猴子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表演的時候,那條狗還是朝著猴子亂叫,猴子一下跳到狗背上,逮著狗的耳朵狂咬。耍猴的人朝猴子揮起鞭子,猴子又一下跳到耍猴人頭上,在他頭上撒了一泡尿后,又跳到附近的樹上跑了……寫完后,她將稿紙在臉上來回蹭著。蹭了一會兒,她找來打火機,把稿紙點燃,看著稿紙在火中化為灰燼,淚水就順著鼻翼流下來。
春節(jié)放假,劉慶東坐火車回到G城,小翠回想起來,覺得他倆那次見面有宿命的成分。那天,劉慶東告訴她挖煤的經(jīng)歷:我第一次下礦井時,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耳朵嗡嗡響。礦井里面黑洞洞的,不遠處有一段很窄的鐵軌,鐵軌上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軌道車,地上布滿大小不一的煤塊,鐵軌向黑暗的深處延伸著,有股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四周嗡嗡響著,形成一種聲音的旋渦,一圈圈擴大著,又漸漸消失在黑暗里……那是個特別的夜晚,他們相擁在床上,就像生離死別一樣。劉慶東對她說,明年春節(jié)我就能掙一大筆錢,到時回來開個小商店,就不再去挖煤了。
劉慶東回煤礦不久,井下發(fā)生了塌方,他和四個工友被埋在礦井里。劉慶東去世一個月后,小翠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開始吐酸水,有幾次差點連膽液都吐出來了。小翠不想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她想放棄這個孩子。一個星期天,她去醫(yī)院婦產(chǎn)科看醫(yī)生。走進婦產(chǎn)科時,小翠因為害怕,一直不敢抬頭。直到女醫(yī)生喊到她的名字,她才抬起頭來。女醫(yī)生大約四十歲年紀,臉色蠟黃,活像陳列館里的蠟像。
女醫(yī)生半睜著眼問,哪里不舒服?
吐得厲害。
多長時間了?
就最近的事。
結(jié)婚幾年了?
結(jié)婚?沒……沒……小翠的臉?biāo)⒌丶t了。
一看就是沒結(jié)婚的樣子。去,拿著杯子去廁所接泡尿。
小翠覺得自己像被人抽了幾巴掌。她不想再看到這個醫(yī)生的臉,她跑出婦產(chǎn)科,在路邊哭了起來??尥旰?,她像瘋了一樣,一路跑回去。她暗下決心,要用最殘忍的辦法,放棄這個孩子。一天下班,她看見同事一個個走遠了,就躲進廁所,握緊拳頭,使勁擊打自己的小腹。一下、兩下、三下……小翠咬著牙,不斷在心里鼓勵自己,一下、兩下、三下……小翠覺得自己疼痛難忍,但她沒有松手??啥亲永锏臇|西無論怎么折騰,就是不出來。
九個月后,孩子出生了。
六
從下午開始,小東就拉著她講故事。小翠為了培養(yǎng)小東的智力,讓他猜謎語。她用小時候母親給她講的故事問,“上山哧溜溜”是什么?小東搖搖頭。小翠說,是長蟲。小東點點頭?!跋律綕L繡球”是什么?小東搖搖頭。小翠說,是刺猬。小東點點頭?!皳u頭梆子響”是什么?小東又搖搖頭。小翠說,是啄木鳥。小東點點頭。“洗臉不梳頭”是什么?小東繼續(xù)搖頭。小翠說,是只貓。小東再點點頭??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的樣子,小翠心里有幾分茫然,又有幾分欣慰。她本想早點回青島,但是小東纏著她,不讓她走。小東雖然一個謎語也沒猜出來,但他喜歡和小翠在一起。小翠看看表說,小東是個懂事的孩子,媽媽要出去掙錢,掙了錢就送你上學(xué)。媽媽必須走了,再不走就沒有火車了……小東雖然不說話,但聽懂了她的意思,朝她點點頭。小翠離開家后,回頭看見小東在朝她招手,她的眼睛濕潤了。當(dāng)她趕到火車站時,火車已經(jīng)進站了,那是當(dāng)天開往青島的最后一列火車。她剛跑進車廂,火車就開了?;疖囋谝股镄旭?,她眼前不斷出現(xiàn)小東招手的情景。
火車到青島時已經(jīng)十點多了,她從火車站出來,一個人朝水手街走去。十點后,街上車稀人少,她喜歡這條清靜的老街。她想起小時候,馬桑鎮(zhèn)的夜晚更加安靜。電線桿上吊著一盞昏黃的路燈,一只貓慢悠悠地穿過空無一人的馬路。
小翠正走著,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身邊。她朝路邊躲了一下,騎車的人扭頭招呼她,嗨。她借著燈光一看,是那個年輕的快遞員。她走過去問,怎么好久沒見你?年輕人說,上來吧,我送你。小翠沒有猶豫,抬腿坐在后座上。年輕人說,我前段時間回老家了,昨天剛回來。小翠在后面哦了一聲,回老家有事情?年輕人說,父親病了,我回去照顧他一段時間。小翠說,怪不得這么多天沒見你。年輕人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從世界上消失了?小翠說,消失倒不至于,你回來就好。水手街很快到了,年輕人一條腿撐在地上說,姐,我叫夏子林,咱們都在這里打工,留個電話吧,有事可以相互照應(yīng)一下。小翠說,你說得對,我叫陸小翠。兩人互留下電話后,夏子林騎上摩托車,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下午,小翠正在廚房收拾東西,聽到老任在屋里喊她。她剛邁出廚房,撲通一聲,老任就摔倒在地上。
老任身子挺重,小翠拉了幾下沒拉起來。劉姨到朋友家去了,她給劉姨打電話,劉姨說,你想辦法先把他送到醫(yī)院。小翠接完電話心里有點慌,因為她沒法把病人送到醫(yī)院。她想起夏子林,立刻給他打了電話。夏子林說,我正在送快遞,送完我馬上過去。十幾分鐘后,夏子林急匆匆地趕來了。夏子林說,你幫我扶著,說完弓下身,把老任背起來。出門后,夏子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兩人把老任扶上車,往醫(yī)院駛?cè)?。醫(yī)院離水手街不遠。下車后,夏子林把老任背到急診室,醫(yī)生檢查了老任的血壓和心電圖后說,病人得住院治療。小翠辦理完住院手續(xù),夏子林找來一輛擔(dān)架車,又把老任背到擔(dān)架車上,穿過兩道走廊,隨電梯升到六樓住院部。夏子林把老任背到病房后就離開了,小翠使足力氣才把老任的身體挪過來,讓他在病床上躺好。
因為走得匆忙,臉盆暖瓶都沒帶,小翠問護士在哪里買,護士說,你去外面小賣部吧。她在小賣部買了一個臉盆、一只暖瓶,回病房前,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臉,探頭看見那個護士已經(jīng)離開,才安心地走進病房。病房里氣味難聞,是一股病人身體和來蘇水的混雜氣味。病房里四張床,老任在靠近門口的一號床。入院后,老任一直打點滴。打完最后一瓶,已是凌晨四點,她靠在床沿閉了一會兒眼。
次日,小翠去廁所給老任倒尿,見夏子林從走廊那端走來。小翠望著他問,你怎么來了?夏子林說,估計你一直沒吃飯,我給你送點吃的。小翠看見他手里提著一籃水果和一箱牛奶。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有用籃子裝好的蘋果、香蕉和梨等水果,上面放著幾片葉子,既好看又方便,只是價格比市場貴了一倍。夏子林把東西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說,這是給任叔叔的。然后掏出一瓶酸奶遞給小翠。小翠張開口想說什么,夏子林說,給你買的。小翠接過酸奶,覺得瓶子熱乎乎的,大概因為夏子林裝在口袋里的緣故。她心里一陣溫暖。夏子林說,我得馬上去送快遞,晚上再過來幫你。小翠想說,你不用來了,我自己可以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她心里還是愿意夏子林來的。她目送夏子林穿過走廊,消失在幽暗的拐角。
吃完晚飯后,夏子林果然來了。入院時大夫說,動脈堵塞的病人長期臥床,要防止褥瘡,每天要幫他翻身,扶著病人在地上走幾圈。老任的身體越來越重了,小翠一人翻不動他,好在夏子林有力氣。他把右手伸到老任背下,左手扶著肩膀,輕輕一抬,就把老任翻過來了。然后他又把老任扶到床下,讓老任在病房里面走動。病房空間狹窄,夏子林扶著老任走幾步,就要反身往回走。老任不認識夏子林,扭頭問,你是誰?夏子林說,我叫夏子林。老任問,夏子林是誰?我不認識這個人。小翠在一旁笑著說,他是來幫我照顧你的。老任又問,我沒給他錢,他為什么要照顧我? 小翠沒法回答他的問題,就捂著嘴笑。鄰床的陪護朝小翠努努嘴,你男朋友?小翠立刻搖頭說,不是。鄰床的陪護不解地笑笑。醫(yī)院規(guī)定,陪護人晚上不能在病房加床,只能靠在床邊休息。病房熄燈后,走廊被幽冷的壁燈淡淡地打了一層青色。夏子林忙了一天,很快蜷在長椅上睡著了。小翠盯著病房的門,一宿沒合眼。
五天以后,老任的病情漸漸穩(wěn)定,每天只需打三瓶點滴,分別是上午、下午和晚上。老任小便的次數(shù)不固定,時多時少。這一天,她給老任端了四次尿,還有兩次大便。晚上老任睡不著,就大聲叫她的名字,小翠,你去哪里了?她趕緊湊過去問,任叔,有什么事情?老任說,我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想找個人說話。小翠忙了一天,覺得很累,想早點休息,嘴里卻說,你說唄,我聽著呢。老任說,你真要聽?小翠說,我用心聽著呢。老任嘴里嘟嘟囔囔地說,當(dāng)年我當(dāng)水手長的時侯……到過五十多個國家……老任說了一會兒,自己睡著了。
一個月后,醫(yī)生確認老任病情穩(wěn)定,可以回家了。
那天是周末,任萍開車把老任接回家。回家后,老任不斷在劉姨面前伸出大拇指,然后看著小翠。劉姨知道這是在表揚小翠。老任雖然經(jīng)常糊涂,但他總有段時間是明白的。小翠把老任扶上床,幫他把衣服換下來,放進洗衣機,洗完又一件件掛在陽臺上。
劉姨覺得小翠在醫(yī)院照顧老任挺辛苦的,除工資外,多給她加了八百塊錢。小翠推著說不要,劉姨就硬塞到她兜里了。吃完午飯,劉姨說,這兩天你休息一下吧。小翠說我不累。但劉姨堅持說,這兩天讓任萍照顧她老爸,你休息一下吧。
小翠嘴上說自己不累,內(nèi)心還是想歇兩天。在醫(yī)院這一個月,除去夏子林晚上來幫忙,都是她一個人在照顧老任,實在是很累。她回到住處后,撲在床上就睡著了。
七
小翠醒來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了,抬頭看到墻上有個光斑。她順著光線看去,發(fā)現(xiàn)光斑是從窗口斜照進來的。她過去摸了一下,光斑立刻移到她手上。她用手抓了一下,卻什么也沒抓住。再看時,光斑又落到墻壁上。這面墻是水泥的,因年代久遠,墻面泛起一層沙礫,用手一摸,沙礫沿墻壁沙沙落在地上。沙礫脫落后,光斑的影子就變得模糊了。這個光斑讓她感到一絲溫暖,她想起了夏子林。這一個多月,夏子林一有時間就去幫自己照顧老任,她覺得應(yīng)該感謝一下他。她打開手機,給夏子林發(fā)了一個短信,問他晚上有時間嗎?夏子林馬上回復(fù)說,有啊,晚上還準(zhǔn)備去醫(yī)院呢。小翠說,不用去醫(yī)院了。夏子林問,怎么了?任叔叔出院了嗎?小翠回了一個“嗯”。接著她說,晚上想請你吃飯。夏子林回復(fù)說,好啊。小翠告訴夏子林,六點在水手街路口見。
傍晚,小翠到水手街路口時,夏子林已在路口等她。
她走過去,夏子林問,姐,你想去哪里?
小翠想起和劉方燕吃烤肉的那家店,就說,我請你去吃烤肉??救獾晖饷?,很多人圍著電視吵吵嚷嚷。電視里正在播放世界杯亞洲區(qū)預(yù)選賽。這個晚上,烤章魚成為店里的特色菜,幾乎每桌的人都嚷著要“烤章魚”。因為上次世界杯時,一只名叫保羅的章魚成功預(yù)測了比賽的勝負,所以,今天人們都嚷著要“烤章魚”。
足球預(yù)選賽招來許多吃烤肉的年輕人,看到生意興隆,老板娘把電視機搬到外邊的法桐樹下,在周圍擺了許多桌子。小翠去前臺點了烤章魚、烤肉串和花生米,又要了幾瓶啤酒。比賽開始了,中國隊正在和一個東亞球隊爭出線權(quán)。小翠不喜歡足球,她只是陪夏子林看。電視屏幕上,一個中國球員正在對方球門前盤球。這個球員看起來腳法不錯,他左盤右盤,一腳射門。人們一片歡呼,好球,進了!歡呼聲沒完,球被對方守門員撲出來,落在另一個中國球員腳下。這個中國球員用腳把球停住,迅速把球推到對方球門前,左盤右盤,又是一腳射門,人們再次歡呼,好球!歡呼聲沒完,球被門柱擋了回來。人們一片嘆息。比賽繼續(xù),一個從后面跟進的中國隊員接過球,在對方球門前左盤右盤,一腳射門,人們又一片歡呼,好球!歡呼聲沒完,足球越過門柱,一直射向觀眾席。人們一片臭罵。
附近又來了幾個年輕人,老板娘在電視機前加了一張桌子,狹小的空間變得擁擠不堪。鄰桌兩伙人為爭一把凳子吵了起來,夏子林過去把吵架的人拉開。小翠覺得場面太吵,她去前臺結(jié)了賬,拉著夏子林朝海邊走去。海邊浴場有一座鐘塔,指針在寂靜的夜里緩慢移動。許多人坐在光線昏暗的礁石上,看遠處的堤壩燈光閃爍,在黑暗中連成一線。波浪從遠處涌來,帶來陣陣濤聲。海是暗藍色的,附近的燈光也是暗藍色的。過了一會兒,一輪月亮從海面慢慢升起。月亮的下半部分濕漉漉的,仿佛沾滿海水。暗藍色的海面灑滿月光,逐漸明亮起來。一艘貨輪從海面駛過,海水輕輕波動著。夏子林望著幽深的海面,自言自語地說,聽說大海里曾經(jīng)有一條鯨魚,生了一種疾病,它發(fā)出的聲音頻率無法被同伴聽見,從此和族群失去了聯(lián)系??墒撬⒉恢雷约河袉栴},所以一直拼命在大海中呼喚著,直到最后,都沒有一條鯨魚理它。于是,那條孤獨的鯨魚在茫茫大海里不斷重復(fù)著錯誤的頻率,在期待回應(yīng)的過程中,獨自老去。
說到這里,夏子林問,姐,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小翠搖頭說,我沒聽說過這個故事。
月亮越升越高,海風(fēng)帶來潮濕的涼氣,人們逐漸離開沙灘。小翠看看表說,時間挺晚了,回去吧。夏子林說我送你,小翠點頭默許了。
那天晚上,小翠帶夏子林來到她的住處。
兩人進屋后,夏子林一把抱住她。她推了一下,卻被他抱得更緊了。他的手在劇烈抖動。她的身體開始是僵硬的,后來慢慢放松……完事后,夏子林對小翠講了自己的故事。
夏子林是在嘉陵江邊的山里長大的。他是個棄兒,養(yǎng)父把他從路邊抱回家,直到他長大成人。從小學(xué)開始,夏子林就常受同學(xué)欺負,大家都說他是私生子。他說自己有父親,同學(xué)們說那不是你親爹。夏子林心里挺難過的,他很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是很多年過去了,親生父母一直沒有出現(xiàn)。長大后,他把養(yǎng)父當(dāng)成唯一的親人。養(yǎng)父有心臟病,為了回報養(yǎng)育之恩,夏子林四處打工掙錢,為養(yǎng)父治病。
夏子林是十八歲時離開家的。那是一個夏天的上午,屋里異常寂靜,微暗的光影中,一些塵埃在空氣里飄浮著。爐子上的水壺開了,蒸汽頂?shù)脡厣w噗噗響。他看見養(yǎng)父彎腰提水的身影,淚水差點流下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夏子林,你已經(jīng)長大了,應(yīng)該出去闖一下了。他撕下一張舊年歷,在上面寫下幾行字:爸,我和幾個同學(xué)出去打工了。您自己保重。
夏子林離開家時,只背了一個帆布包,里面裝著一件舊衣服和一雙破鞋子。他在路邊攔住一輛過路的貨車。那輛貨車是進山收水果的,司機開門后罵了他一聲,小混蛋,你是不是想死?他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五十塊錢塞到司機手里說,司機叔叔,我只想到外面去闖一闖,你把我隨便帶到一個火車站就行。司機又罵了一聲,然后說,上車吧。他跳到副駕位置上,回頭望著自家的房子,越來越遠。一路上,他看見幾只鳥在上空盤旋,一些婦女在田野勞作,風(fēng)掀動河里太陽的倒影。貨車沿山路行駛了四個多小時,在一個車站前停下,那是秦嶺余脈的一個小站。他下車后回頭說了聲,謝謝叔叔。司機說祝你好運,汽車很快消失在山路上。夏子林看見車站前有人拿著招工的牌子。他問了一下招工去干什么,那人說是燒窯的。他就跟著去了。從那天開始,他成了一名燒窯工。那個窯場是燒磚的,一周燒一窯磚。他的工作是把泥土制成磚坯,把磚坯壘起來,晾干。磚坯晾干后,他再用手推車運進窯孔,然后封住窯口,開始燒制。磚坯在高溫下經(jīng)過三天兩夜,變成質(zhì)地堅硬的磚。磚燒好后,窯工們再從高溫窯里把磚運出來,碼在場地上。幾天后,他的手指被磨出一片血跡。再過幾天,血跡退去,手上起了一層繭,像是一層牛皮。漸漸地,夏子林的手變得無比堅硬。
他在窯場干滿三個月時,覺得這樣下去沒有出息,決定離開那里。離開窯場后,他在一家木器廠做了一年裝卸工,在一個建筑工地扛過一年沙子,在水泥廠拉過半年水泥,又在一個火車站給游客扛過一年行李。他經(jīng)常渾身濕透,累得兩腿抽筋。為了省錢,他沒租房子,沒有固定住處。一個晚上,他躺在候車室的排椅上睡覺,被工作人員趕到馬路上。他在路邊找到一個水泥管子,一頭鉆進去,倒頭就睡。
夏子林有個同學(xué)在青島打工,說青島的工資比西部高,勸他到青島找工作。知道這個消息后,夏子林決定離開那里,到經(jīng)濟發(fā)達的青島去。那天,他在車站附近溜達了幾個小時,發(fā)現(xiàn)每天下午有一輛開往青島的貨車,他就爬上了那輛開往青島的貨車……
說到這里,夏子林對小翠說,姐,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講了,說說你為什么來青島?
夏子林撫摸著小翠的手,小翠被他突然問得有點心慌,她一下想起劉慶東。她把眼睛移到窗口,但外面黑糊糊的。
小翠回頭對夏子林說,女人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問,問了我也不告訴你。夏子林見小翠被問得不高興了,就起身走到窗口抽煙。他點了一支煙,打火機的火苗映著他半邊臉。他的臉真有些像劉慶東,小翠在心里默默地說。
夏子林依偎在小翠懷里,很快睡去了。
小翠把燈關(guān)了,一個人坐在黑暗里。她想起和劉慶東第一次做愛,是在火車站貨場的一個倉庫。做完后,劉慶東倚在麻袋上睡著了。冬天的陽光透過窗口,落在劉慶東臉上。他的睫毛很長,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閃著光亮。
半夜時,小翠夢到劉慶東……那天,劉慶東和工友通過一個掌子面時,礦井塌方了。塌方像地震一樣來得很突然,一陣嘶嘶聲由遠而近地傳來,礦道一片黑暗。塌方了!塌方了!礦道里傳來歇斯底里的喊聲。劉慶東從礦道跑來,朝她拼命地喊,小翠,快來救我!小翠,你在哪里?快來救我……小翠從夢中醒來,看看表,剛剛凌晨三點多。她朝窗外看去,外面黑得像一口礦井。街上偶爾有出租車駛過,車輪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遠處傳來大海的浪濤聲,帶著潮濕的氣息。她回頭看看夏子林,他依然睡得很沉。
八
春天到了,霧霾逐漸退去,天空似乎晴朗了許多。
端午節(jié)早晨,老任吃了兩個粽子、一個雞蛋。吃完后他盯著小翠問,你是誰,你怎么還在我家里?小翠說,我叫陸小翠,是來照顧你的。過后老任又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小翠又說,我叫陸小翠,來照顧你快一年了。但是老任繼續(xù)問,小翠就不再回答他了。劉姨吃過早飯后,小翠把碗筷洗干凈,在櫥柜擺放好,到里屋看見老任睡了,就搬了一張凳子,坐在門口曬太陽。陽光越過窗玻璃,投射在客廳的地板上,可以看到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劉姨臥在沙發(fā)上,不斷用遙控器換頻道。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連續(xù)劇,聲音忽大忽小。小翠看了下墻角的座鐘,時針剛好指在九點位置。半天沒聽到老任的聲音,平常這個時間,老任睡過一陣回籠覺就醒了,他會在屋里喊,小翠,小翠,你在哪里?你怎么還不讓我起床???要不就自言自語,當(dāng)年我當(dāng)水手長的時侯……到過世界五十多個國家……見的女人多了去了……
小翠起身到房間一看,老任特別安靜。她叫了一聲任叔,老任沒答應(yīng)。她又叫了一聲任叔,老任還是沒答應(yīng)。她把手放在老任鼻子下面,老任沒了呼吸。
小翠立刻喊起來,劉姨,劉姨快來,任叔他……劉姨從客廳跑到老任床前喊,老任,老任,老任……老任一直沒有回應(yīng)。
老任走了。
劉姨說,老任在艦隊當(dāng)兵時是個炮手,當(dāng)年曾參加過一場海戰(zhàn),左胳膊上留下一塊彈片,下雨天常隱隱作痛。老任因為長期在海上,退役后不習(xí)慣陸地生活,一上岸就頭暈?zāi)垦#缤茸砹司埔粯?。他找到在遠洋公司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叔叔,要求跑貨輪當(dāng)海員。叔叔不解地望著這個剛從部隊退伍的侄兒,用一口魯南話說,我看你這小子是腦子進水了,人家都是求爺爺告奶奶,要求從海上回到地面,你怎么想再回到海上?老任說,叔叔,我一到地面就頭暈,一上船就好了,你說我怎么辦?叔叔摸著自己的禿頭說,上船以后你小子可別后悔啊。老任說,叔叔,我就這命,不會后悔。十天后,老任就到船運公司跑船了,一跑就是三十多年。除去休息時間,他一年四季都在海上漂著。
小翠給老任洗身子時,用手摸到他左胳膊的皮膚下面,果然有個硬東西。她用手推了一下,那個東西就往上移了移,仿佛什么秘密一直潛伏在那里。她照顧老任這么長時間,從沒發(fā)現(xiàn)他身體里有個異物,直到生命結(jié)束這天。她用肥皂把老任的身體仔細洗了一遍,再用毛巾擦干,這樣,老任就像是安靜地睡著了。老任和許多水手街的鄰居一樣,經(jīng)歷了生命所有的快樂和悲傷,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任萍和她丈夫是中午趕過來的,水手街的鄰居都來了,老任的遺體蒙了一塊白布,人們默默地為一個老人送終。
老任去世以后,屋里靜極了,房間里,鐘表的擺動聲顯得異常刺耳。小翠平時忙慣了,房間突然靜下來,覺得很不適應(yīng),她想到外面去走一會兒。她剛走到水手街路口,母親來電話了。母親用一種喜悅的口氣說,小翠,你兒子會說話了。
什么,你說什么?她像是沒聽清母親的話。
母親說,小東會說話了,你等一下。
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扶著路邊一棵樹哭了起來,開始聲音很小,后來越來越大。
老任去世第七天上午,夏子林來電話告訴小翠,他要離開青島了。小翠愕然地問,你想去哪里? 夏子林說,我要回四川老家。
小翠拿著電話,半天沒出聲。她聽到夏子林在電話里說,他養(yǎng)父在老家承包了一片山坡,在山上養(yǎng)了許多雞鴨。平常都是姐姐幫著照顧。夏天姐姐結(jié)婚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養(yǎng)父一個勞力。前幾天,老家山里下了一場大雨,路滑,養(yǎng)父下山時不小心摔倒了,在山坡昏迷了一晚上。次日養(yǎng)父被人發(fā)現(xiàn)后送去醫(yī)院,才保住了性命。
夏子林說,我得回去照顧養(yǎng)父,還要喂養(yǎng)山上那些雞鴨。我已經(jīng)買好了火車票,明天下午四點半的火車。本來想回去后再告訴你,但還是想能在走之前見你一面。
夏子林說話的時候,小翠一直望著遠處,她的心空落落的。她對夏子林說,你是應(yīng)該回去照顧你養(yǎng)父,他是你的恩人。
次日下午,小翠去火車站送夏子林。她給夏子林買了一堆火腿腸、方便面和榨菜,裝了很大一包。小翠一直把夏子林送到站臺。夏子林接過小翠給自己買的食品說,謝謝姐。說完他突然抱住小翠,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車廂?;疖噯恿?,小翠望著遠去的火車,想起當(dāng)年送劉慶東去山西的情景,眼睛不知不覺濕潤了。
老任去世后,他原來住的房間空出來,劉姨讓小翠從地下室搬上來住。劉姨的意思是想留下她陪自己,小翠委婉地拒絕了。小翠想回老家去,和小東在一起。再過一年小東就該上學(xué)了,她想在老家找份工作,雖然掙錢少些,但可以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小東和母親。
吃過午飯,她關(guān)上門,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劉姨來送她,走到門口時,聽到屋里有哭泣的聲音。門開了,小翠拖著箱子走出來,看見劉姨站在門外,她發(fā)現(xiàn)劉姨突然老了幾歲。她上前抱住劉姨,劉姨貼在她耳邊說,小翠,多虧你這一年來照顧老任,我有不對的地方你要擔(dān)待。小翠說,我知道劉姨是個好人,我也不舍得離開您,只是我得回去陪兒子和母親。劉姨說,那你有時間就來這里玩,把這里當(dāng)成你的家。小翠說,我有空會來看您的,您自己保重。
小翠走到街頭,突然聞到一股香氣。她想起自己剛來時也是這個季節(jié),路邊的薔薇開了,到處飄著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