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到泰戈爾的短篇小說《喀布爾人》時,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當(dāng)時邊讀邊落淚,那種進入小說世界情境的感受是如此的清晰。等到工作之后,有次我想起這篇文章,鼠標(biāo)拂過那些字句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又淚流滿面。又過了幾年,因為對阿富汗戰(zhàn)事的關(guān)注,我再次重溫《喀布爾人》,雖然對情節(jié)熟稔,可順著泰戈爾不緊不慢的敘述,到了某一段話的時候,我的鼻子又酸了,有淚盈眶。
我的淚點其實不算很低,可就在這不緊不慢的敘事中,我還是不可自控地陷入了共情。從一個小女孩起,到成為一個孩子的媽媽,我都能體會到那份深重的情感。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把故事寫得那么感人,泰戈爾是怎么做到的?
《喀布爾人》講述的是一個喀布爾小販偶然走進了作者的生活,和他5歲的小女兒敏妮成為朋友??Σ紶柸恕按┲鄯x寬大的衣服,頭纏高高的頭巾,肩上扛著一個大口袋,手里拿著幾盒葡萄干”,原本是讓孩子害怕的形象,他卻用自己的善良、幽默和耐心,征服了敏妮。因為有個人買了東西不付錢,喀布爾人捅傷了他,因此被捕入獄。八年后,喀布爾人出獄,仍然想見見他的老朋友敏妮,而當(dāng)時敏妮已經(jīng)要出嫁了(印度的女孩子出嫁真是太早了,這點也讓人唏噓)。敏妮家里在準備婚禮,喀布爾人的要求被敏妮的父親“我”拒絕了。
以下這段原文就是我的淚點:
“他走近我跟前,遞過他的禮物,說:‘先生,我?guī)Я诉@點東西來,遞送那小人兒。您可以替我交給她嗎?’我把它接過來,正要給他錢,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說:‘您是很仁慈的,先生!永遠記著我。但不要給我錢!——您有一個小姑娘;在我家里我也有一個像她那么大的小姑娘。我想到她,就帶點果子給您的孩子——不是想賺錢的?!?/p>
“說到這里,他伸手到他寬大的長袍里,掏出一張又小又臟的紙來。他很小心地打開這張紙,在我桌上用雙手把它抹平了。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手印。不是一張相片。也不是一幅畫像。這個墨跡模糊的手印平平地捺在紙上。當(dāng)他每年到加爾各答街上賣貨的時候,他自己的小女兒的這個印跡總在他的心上。
“眼淚涌到我的眼眶里。我忘了他是一個窮苦的喀布爾小販,而我是……但是,不對,我又哪兒比他強呢?他也是一個父親呵。在那遙遠的山舍里的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小敏妮。”
前面做了那么久的鋪墊,但直到這一刻,喀布爾人才說出來,或者說有機會說出來,他為什么對一個異國的小女孩有著那樣的惦念和情誼。雖然讀者可能已經(jīng)想到了,是因為他有個一樣大的女兒,但泰戈爾沒有安排他講出來,只是敘述他坐在門口耐心地聽敏妮嘰嘰喳喳地說話。敏妮滿臉含笑地坐在喀布爾人的面前,小大人似的低頭看著這大高個兒:“呵,喀布爾人!喀布爾人!你口袋里裝的是什么?”他就用山民的鼻音回答說:“一只象!”他為何擅長和喜歡跟孩子相處?因為他是個父親,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為了謀生,他又不得不和孩子分開。
出獄之后,他惦記小敏妮卻被拒絕,他想送孩子點吃的,人家要給錢,他不得不證明自己的心跡,掏出了自己女兒的信物—— 一張又小又臟的紙上女兒小小的手印。他們太過貧窮,連張相片也沒有,只有摁下小小的手印作為信物,而這個印跡總在他的心上。這個情境太有沖擊力,擊中了敏妮的父親,也擊中了讀者。作家叢蟲的《世間兒女》中有一幕就借鑒了這個表達。父母之愛是那樣的強烈。
敏妮的父親讓敏妮出來見喀布爾人,然而八年過去,敏妮不再是當(dāng)初嘰嘰呱呱話很多的小女孩了,會面有些尷尬——“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連我的快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伴侶。她長大了,她和女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她總是和她們在一起,甚至不像往常那樣到她爸爸的房間里來了。我?guī)缀鹾苌俸退收??!?/p>
敏妮要成為一個新娘了,恐怕已經(jīng)忘記了5歲時的玩伴,喀布爾人對她來說,就像《頭腦特工隊》里萊利童年幻想出來的朋友冰棒—— 一只長著浣熊尾巴的大象,隨著成長會漸漸遺忘。從前喀布爾人逗她時,也會說口袋里面裝了一只大象!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在魯迅的《故鄉(xiāng)》中看到過。和童年的玩伴閏土再相見,大家各自有不同的現(xiàn)實身份,無法回到從前的親密無間,腦海中閃回諸多童年的情形,可不知道說什么好。
但泰戈爾呈現(xiàn)這種隔閡,是為了自然聯(lián)想到喀布爾小販和他親生女兒在時間和空間上的隔閡?!八蝗幌氲皆谶@悠長的歲月里他的女兒一定也長大了,他必須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見她的時候,她一定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在這八年之中,她怎么可能不發(fā)生什么變故呢?”
跨過這么長時間,失去父女熟悉了解的過程,在這個有了電話和網(wǎng)絡(luò)的時代,我們依然能夠體會這種作為父親的失落和茫然。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