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是《紅樓夢》中寫得最精彩的人物之一。對于王熙鳳，讀者的感覺可以說是五味雜陳。用著名紅學家王昆侖先生在《紅樓夢人物論》中的話說就是：“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兵P姐應該說是最牽動讀者神經(jīng)的人物之一。鳳姐美、辣、潑、毒、貪、才，幾乎樣樣占盡，其復雜的程度古往今來的小說中似不多見。《金瓶梅》中的潘金蓮也算是血肉豐滿的人物之一，但與鳳姐相比，還是顯得單薄扁平得多。所以美學家王朝聞先生要為其專門寫一部著作《論鳳姐》，大有創(chuàng)立“鳳學”之勢。

為什么王熙鳳會在讀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這絕不僅僅因為她出場的次數(shù)最多，甚至也不單純是性格的多重性，我覺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曹雪芹寫出了這個人物性格發(fā)展的歷史，展示了這個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所以這個人物格外可信，格外貼肉，絕不是向壁虛構的東西，也不是作者某種觀念的產(chǎn)物。我們可以借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至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說明之。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是緊承毒設相思局而來的。王熙鳳設圈套害死賈瑞，雖然對于賈瑞來說是咎由自取，但王熙鳳的狠毒，卻是連作者都不否定的，不然不會在回目中用一個“毒”字。賈瑞當然不是個東西，為人師表者，卻有禽獸一樣的心腸，而且不思悔改，確實應該得到懲罰。但正如有些論者所說的，賈瑞再不是東西，也罪不至死，王熙鳳不該設圈套讓他鉆，完全可以正言厲色給予警告，如是，則賈瑞庶幾可以保住一條性命。然而生活不承認假設，賈瑞的結局，正是賈瑞和王熙鳳性格的必然，一個色迷心竅，一個狠毒不仁，事情只會朝悲劇的方向發(fā)展。而作者以“風月鑒”參與其間，其用心良苦則恐怕又非一個賈瑞可語，世人有幾個不在這上面栽跟頭？所以我們與其簡單評判是非，不如反思人性，善耶惡耶，誰能參透其中真諦？

毒設相思局是王熙鳳性格初露鋒芒，牛刀小試，而真正讓鳳姐大顯身手的，卻是協(xié)理寧國府。還是作者高明，安排了一個可卿之喪，又安排尤氏裝病，這才讓鳳姐有機會一展自己的才干。此前王熙鳳的才，不過是眾人口中的才，即由不同的人介紹出來的，讀者卻未能親見。這次協(xié)理寧國府，鳳姐才真正走上前臺，讓我們一睹風采了。

鳳姐的才在協(xié)理寧國府中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

首先是有見識。鳳姐的見識不是小見識，而是宏觀的，這從鳳姐夢見可卿一節(jié)可見。王熙鳳和秦可卿之間的關系頗值得關注。論理，秦可卿要算是鳳姐的情敵，因為鳳姐和可卿的丈夫賈蓉之間的確有些不清不白，這點連賈璉都看得出來。雖然書中并未提供直接的證據(jù)，但賈璉曾說，只準她同侄兒們眉來眼去，就不許我有點越軌的行為？（原話大意）可見賈璉是心知肚明的。如果此情屬實，按常理，鳳姐不當與可卿交往密切。而鳳姐對可卿的感情似乎并非虛矯，是真的喜歡，可卿的死也真的令她悲痛，這就令人頗有些不解了。但考慮到鳳姐的復雜性，我們又不能完全以己之心，度鳳姐之腹，鳳姐到底有鳳姐的理由。理由之一固然是可卿的乖巧，理由之二只怕要數(shù)“英雄所見略同”吧。鳳姐夢見可卿來別，說出的那番話，“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樹倒猢猻散”，應該不單是可卿的識見，而是二人共同的認識。王熙鳳看中了秦可卿的什么？以其善妒的性格，自然不能是容貌，毋寧是才識。

我們有理由相信，夢中可卿的囑托算計，應該也是王熙鳳常常思慮的問題。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紅樓夢》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寫的卻是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情形。如果我們能夠接受這樣的分析，則我們就有理由說王熙鳳的見識非凡，是賈府那些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爺們也慮不到的，是一個關乎家族命運的大課題。

只可惜時世局限了王熙鳳，王熙鳳沒有能力扭轉賈府的頹敗命運，只能夠用營私舞弊的方式為自己謀劃利益，結果當然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在鳳姐固然也是罪有應得，但從其悲劇的社會因素而言，王熙鳳又何嘗不值得惋惜？

其次是鳳姐的洞察力。王熙鳳作為榮國府實際的當家人，有對一個大家族種種積弊的洞悉。王熙鳳既接手了寧府的臨時管理任務，便對寧府的混亂局面有所分析?！斑@里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其實哪里只是寧府？榮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因為這不是個人管理才干的問題，是制度造成的，當然這暫時可以不管。鳳姐能夠風生水起地將一個寧國府治理得井井有條，其實就奠基于她的洞見，既知問題出在何處，則自然可以對癥下藥。這便是才干的另一件。

第三便是對癥下藥了。王熙鳳既看清了問題之所在，辦法自然就有了，那就是明確責任，申明紀律。王熙鳳的明確責任與后來探春的承包制有所不同，王熙鳳立足于罰，誰的崗位上出了問題，誰就要負全責，或打板子，或賠款，誰也不敢懈怠。探春的承包制有點改革的意思，在申明責任的同時，還讓責任人有點小甜頭。當然探春此舉也無法挽救賈府頹敗的命運，這是后話，此處不議。不管怎么說，王熙鳳此舉比起寧府一向的推諉松懈來，終究要嚴厲得多，所以能夠收到明顯的效果。而且鳳姐不光是口頭上說說，她真的是有令必行，有禁必止，拉得下臉來，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比如探春，她甫一當家，就遇到了自己親舅舅的喪事，她母親趙姨娘跟她鬧，讓她有所關照，探春雖然沒有采納母親的建議，可也無法懲治母親，這就是探春的無奈。王熙鳳的“毒”在這里起到了正面的作用，幫了她的忙，否則想得雖好，分派得雖明，不能執(zhí)行也是枉然。周瑞家的曾向劉姥姥介紹王熙鳳，肯定其才干，但說她待下人未免太狠了點。連周瑞家的都領教過，遑論他人？

鳳姐還有一個品質，那就是宵衣旰食，不辭辛勞。其實王熙鳳也沒有長著三頭六臂，她的成就也與她的勤勉分不開。第十四回寫到王熙鳳處罰那位遲到的媳婦，中間穿插了一大堆事務，人在寧府，可榮府那邊的人還不時來領取對牌，回復事項，可以說半點空隙都沒有。在協(xié)理期間，她天天得早早起來，等到梳洗打扮過后，連早餐都不能好好吃，就要來寧府上班。沒有這點精神，王熙鳳也是治不好寧國府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王熙鳳倒算得上合格的“公務員”。C58D9217-2362-43CF-A5B5-56FFB79106D8

這是王熙鳳在協(xié)理寧國府時的展現(xiàn)，基本上是一個正面的形象?？傻搅说谑寤亍芭獧噼F檻寺”，王熙鳳的性格便發(fā)生了變化。弄權鐵檻寺是王熙鳳的一大污點，歷來為評論者所詬病。王熙鳳為貪張家三千兩銀子，硬逼張金哥與其未婚夫悔婚，導致二人殉情而死。這是兩條人命的大事，而且所貪錢數(shù)又如此巨大，弄得張家人財兩空，鳳姐難辭其咎！

但是剛剛還是一個“正面”的形象，怎么頃刻間變得如此十惡不赦？難道這僅僅是為了寫出性格的復雜嗎？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作一番考察。兩樁事情，“協(xié)理寧國府”展現(xiàn)的是才干，“弄權鐵檻寺”暴露的是邪惡，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沒有？我認為有，那就是后者正是前者“膨脹”的結果。“膨脹”二字正可以說明王熙鳳一步一步走向罪惡的根源。

王熙鳳并非一開始就是邪惡的，相反作為讀者，我們對她還有許多欣賞的地方。我們之所以恨這個人物，顯然與后四十回續(xù)書的“調包計”有關，恨她害了寶玉和黛玉。其實研究者已然指出，曹雪芹并沒有安排王熙鳳獻“調包計”，像這種小兒科的勾當，曹雪芹想來也不會寫，則我們出于對寶、黛愛情的同情而怪罪王熙鳳，實在有些冤枉。王熙鳳開始留給我們的印象，除了美，除了能干，還有詼諧。她對大觀園里的女孩兒們也算是關照的，雖然你可以說她別有目的。

但不管王熙鳳前面有何表現(xiàn)，她性格中有一種東西卻是分明的，那就是逞強好勝。看看黛玉進賈府，王夫人吩咐她為黛玉準備些做衣服的料子，她肯定未能想到，但她偏偏要說預備下了，連脂硯齋都在批語里揭穿了她的謊言。王熙鳳為什么要這樣？無非是好勝，愛面子。寶玉推薦她幫助賈珍管理寧府中的內務，她完全可以拒絕，王夫人也怕她不能勝任，但她偏要挑戰(zhàn)一下：“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jīng)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話說得輕巧，但逞強之心溢于言表。經(jīng)過一月的苦戰(zhàn)，王熙鳳終于成功了，上上下下都稱贊她，她自然也志得意滿，虛榮心、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而正在這時，水月庵的老尼凈虛求她打理張金哥退婚一事，她原是根本不用管的，凈虛起先也不是求她。但王熙鳳一句“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泄露了天機，讓凈虛鉆了空子，轉而求上了她。凈虛是個老謀深算的家伙，她一下子抓住了王熙鳳的軟肋，從奉承入手，幾句話就將王熙鳳的興致撩逗起來。王熙鳳口里說不等銀子使，卻一開口就要了三千兩！她當然不完全是看中了銀子，用她的話說是：“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币y子是附帶的，倒是出氣更重要。

其實王熙鳳也曉得這事是做不得的，要遭報應，但她偏不信，偏要挑戰(zhàn)一番。挑戰(zhàn)什么？表面看是神靈，實際卻是道德底線！但王熙鳳此番弄權，罪魁應該是凈虛，沒有這老家伙的慫恿，王熙鳳也許不致如此大膽。這又是一種假設。合理的解釋，是王熙鳳性格中的邪惡因素在起作用。具體講，如果沒有協(xié)理寧國府的成功，她只怕對自己的能力也沒有如此超乎常規(guī)的估計。人就是這樣，一旦一貫正確了，感覺就膨脹了，就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就無往而不敢為了。王熙鳳的悲劇也正是中國社會的悲劇。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喜歡閱讀廢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說，撰寫過數(shù)十篇論文，發(fā)表于全國各地報刊。愛好詩歌及古典小說，出版過《中國新詩30年》《田禾新鄉(xiāng)土詩鑒賞》及《小說紅樓夢》等專著。偶寫散文，有散文集《滿架秋風》出版。C58D9217-2362-43CF-A5B5-56FFB79106D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