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琪
正月十五,也算個不大不小的節(jié),所以單位放了半天假。蔣大軍早早回到家,卻窩在沙發(fā)上生悶氣。雖說他到這家單位時間不長,但上班時間卻不算短了,可無論他怎么積極主動,跟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仍舊比較尷尬。整個科室,似乎就他游離在外,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其他同事在科長帶領(lǐng)下,工作之余常常搞活動,卻從不通知他。為融進(jìn)圈子,他好幾次搭出租跟蹤大家,故作誤打誤撞闖入聚會現(xiàn)場,甚至主動買單,但大家仍對他不冷不熱。
今天聽科長言談間,大伙又要聚一次,可眾人仍拿他當(dāng)空氣,沒人對他提這事,這就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氨锴?,弄得我都快抑郁了,”他抱著頭在沙發(fā)上說,“要不,跳槽另找份工作吧?!?/p>
正在廚房忙活的愛人阿媛不樂意了,把正洗著的碗往水池里一放,說:“現(xiàn)在咱們還背著房貸呢,再找的工作要是還不如現(xiàn)在,怎么辦?”
大軍聽罷嘆了口氣,唉,心說:都怪自己沒生在個好家庭。
大軍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在農(nóng)村只會種地,能供他上大學(xu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看看科室那些同事,不少人年紀(jì)輕輕就開上了好車,住上了好房,都是父母的幫襯啊。
大軍覺得,人家不帶他,也許是因為他沒車,這就拉開了距離,出去玩不能老蹭別人的車吧?再說單位離家遠(yuǎn),上下班不方便,所以大軍早就在小區(qū)隔壁的4S店看中了一款車,可阿媛不答應(yīng),車的首付就遲遲不能落實。
“你以為我不知道有車的好處,不想有車?”阿媛看出了他的心思,從廚房探出頭說,“小東才上一年級,以后各種興趣班補(bǔ)習(xí)班,花銷大著呢。你家又指望不上,所有的事就只能咱們自己扛了。憑咱倆那點工資,不省著點能行嗎?”
正說著,門鈴響了??蛷d里的小東丟下玩具跑去打開門,驚喜地叫道:“爺爺!”
小東的爺爺蔣老漢笑著應(yīng)聲進(jìn)了門,將肩上的大麻袋放到門后,喘著粗氣說:“也沒什么事,今天進(jìn)城去種子公司買菜種,順便給你們送點菜。都是自家種的,上的是農(nóng)家肥,沒打過農(nóng)藥,別看賣相不好,新鮮得很呢?!?/p>
大軍看了一眼,袋子撐得滿滿登登的,不外乎是些蘿卜、白菜、土豆之類的菜,但少說也有五六十斤。想到從車站到家還有段路,老人硬是一步步扛來的,大軍心里不禁有些心疼,忙讓父親坐下,并且沏上了茶。
阿媛則飛快地端出盆熱水,熱情地說:“小東,快讓爺爺洗洗。這么冷的天,一洗就暖和啦。”
小東拿起毛巾,剛要上前替爺爺擦臉,阿媛就一瞪眼吼道:“小東你躲遠(yuǎn)點,別讓水濺到?!苯又譀_蔣老漢解釋說:“天這么冷,上次小東就是因為玩水得了感冒,得吸取教訓(xùn)啊?!?/p>
大軍一旁看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阿媛是城里人,講究,這是嫌老人身上臟呢??衫先艘惠呑痈恋卮蚪坏?,手指縫里長年都是黑泥,能干凈得了嗎?
趁蔣老漢坐著喝茶,阿媛又借機(jī)數(shù)落大軍說:“爸不是外人,所以有些事咱們借這功夫,得好好說道說道了。咱不是大爺,就別濫使大爺脾氣,別工作上稍有不順心,就想撂挑子。一個大男人,得想法負(fù)起家庭責(zé)任來。還有車,以后最好提都別提,家里這套餐具還是結(jié)婚那陣兒我閨蜜送的,用了這么多年,好些都碰出缺茬了,這不還沒舍得換呢。你說,不趁現(xiàn)在省著點,以后萬一遇著個啥事,咋辦?”
蔣老漢眨著眼,半聽半猜蒙了個大概,但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兒子的家事他也不好太摻和,可不說點什么,他心里又憋得慌。
恰在這時,小東剝個橘子遞了過來說:“爺爺你吃。”
笑著摳出一瓣橘子放進(jìn)嘴里后,蔣老漢心一動,忙從麻袋里取了頭蒜,剝了個蒜瓣,然后把蒜瓣摁塞到了橘瓣的空缺處,托在手心,裝作逗孫子說:“小東,你看這是啥?是不是橘子?”
小東瞪大眼歪頭瞅了會兒,笑了:“爺爺,你這不是橘子,這是在裝蒜?!?/p>
蔣老漢一聽,笑呵呵刮了下小東的鼻頭說:“我們小東就是聰明。蒜就是蒜,別往橘子中硬擠。不然就算擠進(jìn)去了,也是橘外仁,反而顯得更孤單。橘子當(dāng)然好,甜;可蒜也不賴,吃面就蒜,營養(yǎng)翻倍。蒜泥還能配餃子呢。既然咱是頭蒜,把蒜當(dāng)好就行,犯不著往橘子圈里擠?!?/p>
橘外仁,局外人?大軍聽著陷入了沉思。
小東雖然聽不明白,但平時爸爸媽媽忙,很少陪他,現(xiàn)在最疼他的爺爺來了,他心里高興,就又纏著爺爺講故事。
蔣老漢便借著正月十五節(jié)日,給小東講起了故事:“依咱們老規(guī)矩,正月十五天一黑,像你這么大的孩子,會成群結(jié)隊打著燈籠滿村轉(zhuǎn)。看今兒這天氣,搞不好要下雪。咱們農(nóng)村的俗話講,正月十五雪打燈,預(yù)兆著這一年,必會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呢?!闭f著,他還哼起了過去的燈歌,“正月十五雪打燈,照照堂房,老貓不害眼;照照倉房,糧食不生蟲……”
蔣老漢邊哼歌,邊將一個大圓紅蘿卜用小刀從中間掏空挖孔,四周蒙上紅玻璃紙,里面灌上清油,捻布做芯,給小東做成了一個漂亮的蘿卜燈。
“這燈真喜慶!”連阿媛也不得不服老漢的手藝精巧,“快,小東,讓爺爺先吃元宵,吃完咱們再點燈?!?/p>
吃過飯,蔣老漢點著蘿卜燈,帶小東唱著他剛教會的兒歌,就在屋內(nèi)各處巡視開了:“正月十五雪打燈,照照臥房,來年添寶寶;正月十五雪打燈,照照廚房……”
唱著唱著,老漢沒聲了。大軍正奇怪,老漢揉著眼退出廚房,沖大軍搖了搖頭說:“這炒菜的清油點的燈火焰小不說,還煙大熏眼,要不咱們出去買些蠟吧?!?/p>
見父親神色有異,似有話要對自己說,大軍便跟阿媛說了一聲,祖孫三人就出了門。
到超市買了蠟燭,大軍見父親手在抖,想是老人年紀(jì)大了,先是扛那么大袋子菜走了那么遠(yuǎn),又帶著小東玩了這么久,肯定是有些累了,他就順手從一旁的貨架上給老漢拿了副手套。
“什么,十塊錢?”蔣老漢嫌貴,可大軍硬放進(jìn)了購物車:“爸,平時您給小東的零花錢出手就成百啊?!?/p>
祖孫三人出超市一拐,是賣車的4S店。蔣老漢徑直踱了進(jìn)去,嘴里還問:“大軍,你看中哪輛車了?”
車是大軍最愛的話題,于是他指著一輛車說得頭頭是道:“就這車,馬力足空間大,一家人坐著都舒服。其實首付只要五萬,其余的我可以想法加班掙外快來還貸?!?/p>
蔣老漢聽著,拿出張卡遞給了旁邊的店員:“這里正好五萬,剛夠首付。”
“爸,這怎么行?”大軍一驚,對一個只會地里刨食的老人來講,這可能是他一輩子攢下的棺材本呢。蔣老漢卻一笑,“你和阿媛上班路遠(yuǎn),平時還要接送小冬,要逢個雨雪天路更難走,沒車也不行。我這錢暫時沒啥用,以后你有了錢,再還我吧。”
在老漢堅持下,大軍與4S店簽了購車合同。
出了店,蔣老漢略一沉吟說:“趁現(xiàn)在天不晚,我得回去了。這陣子氣溫變化大,大棚菜要育秧,得守著才成。”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沖小東揮了揮說:“小東,今兒個是正月十五,晚上別忘點燈。點了燈,一年眼睛亮啊?!?/p>
見父親匆匆而去,大軍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一路嘀咕著到了家,他才發(fā)現(xiàn)小東手里捏著個紙團(tuán),一問紙團(tuán)是從哪兒來的,小東說:“是爺爺戴手套時從口袋里掉出來的?!?/p>
“怎么不早說?”大軍展開紙團(tuán),頓時一驚———是張住院證明。想來,父親這陣子身體不好進(jìn)城瞧病,今天取了化驗報告,才順路捎菜過來的。這么大的事,父親怎么不說一聲呢?肯定是怕拖累自己,大軍心里難過極了。
“阿媛!”他沖進(jìn)廚房,想同妻子商量下父親的事,可一抬眼,卻無意中瞥見廚房門旁的垃圾筒里,丟著個明晃晃的大瓷碗。好哇!大軍頓時明白了:肯定是阿媛嫌棄父親是鄉(xiāng)下人,不干凈,所以連他用過的碗也覺得臟,洗都不愿洗就丟進(jìn)了垃圾筒。再一聯(lián)想,怪不得父親是揉著眼出廚房的,肯定是恰巧被父親看見,這才非要離開的。這得多傷老人的心啊。
“你!”大軍渾身發(fā)抖,指著扔掉的碗,氣得說不出話來。正在洗衣服的阿媛莫名其妙,張嘴欲問,大軍已轉(zhuǎn)過身,低聲吼道:“小東,咱們走!咱們?nèi)ソ訝敔敚 ?/p>
大軍帶著小東匆匆趕到車站,在一個避風(fēng)角落里找到了蜷縮著的蔣老漢?!皼]想到過節(jié)收車早,已經(jīng)沒有回去的車了?!笔Y老漢笑著說,“幸虧你給我的這副手套,暖和。”
大軍拿出那張已揉皺的住院證明,有些哽咽地說:“您這也不是啥看不好的病啊。”
“是看不好的病就好了,干脆就不治了。”蔣老漢瞇著眼,晃著腦袋說,“也不是啥大病,咱們農(nóng)村人皮實,說不定扛一扛就過去了,還能省些錢。這不,正好給你買車?!闭f著,老漢揉揉眼角,低頭嘆氣:“唉,人這輩子沒容易的,都是各有各的難。不過現(xiàn)在,能給的都給了,也算盡責(zé)了,你也別怨我這當(dāng)爸的沒本事?!?/p>
大軍聞言一顫,強(qiáng)忍著淚水,正不知說什么好,就聽小東叫了聲:“媽媽!”大軍扭臉一看,是阿媛從后面急急忙忙追了過來。
阿媛到近前顧不上別的,先一把扯住了小東:“小東,吃完飯媽媽要洗衣服,讓你收拾的碗筷,那個碗是怎么回事?”
“是爺爺讓丟的?!币娛虑樗坪豸[得有些大,小東怯怯地說,“爺爺說,‘正月十五雪打燈,照照廚房,破碗全丟’那個碗上有個缺口,破了,我就扔了?!?/p>
“對對,”蔣老漢一聽舒開了眉頭說,“我們小東就是聰明!記得牢做得對。扔破換新,這才吉祥?!?/p>
大軍這時心中五味雜陳,看著老漢在寒風(fēng)中直打晃,他彎下腰,不由分說將老漢背到了背上,“爸,咱回家!”
大軍背著老漢,阿媛在旁邊攙扶著,一家人剛堅持到小區(qū)門口,只見路邊停下了幾輛車??崎L從一輛車窗中探出了頭,“大軍,怎么回事?要不要幫忙?”
大軍搖搖頭:“沒事,不用,這就到家了?!?/p>
科長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說:“要不我們等等,你安頓好后跟我們一起去聚聚?就倆小時,天黑透就回。”
擱以前,這是大軍求之不得的,但今天他背著父親,感覺到了責(zé)任的重量,于是他只是淡淡一笑說:“謝謝。今天我哪里也不去,一分鐘都舍不得,得陪家人呢。只有家里,才沒任何局外人?!?/p>
科長似懂非懂地聽著,然后疑惑地開車走了。但不一會兒,他又打電話過來:“大軍,以前我們都覺得你這人有些裝,但沒想到你是個真孝子。剛才那幕我們都看到了,讓我們想起了過去每逢正月十五,父親把我們架在肩頭看花燈的情形。大伙一合計,都說這次聚會就算了,還是回去多陪陪家人吧。至于下次嘛,時間地點內(nèi)容,要不由你來定?”
這時天色已暗,在四周萬家燈火的映襯下,突然有雪花凌空而降,打在燈籠紙上發(fā)出了刷刷的響聲。前面挑燈引路的小東不由輕唱出了聲:“正月十五雪打燈,照照前方,病毒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