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紅
漆黑的夜空中,一簇簇?zé)熁ㄕ谫u力地綻放著,如夢如幻地明滅在孩子們仰著的小臉上。廊檐的燈光微弱得有些泛黃,長廊的那頭是燈火通明的客廳,一群喧雜的粵東客家腔調(diào)的歡聲笑語正在升騰。今夜,是我婚后在粵東婆家過的第一個新年。
家婆在前院偏屋的碾米房里炒過年要吃的糯米果子,地鍋里有一些圓而細(xì)小的石子,發(fā)著黑亮的光,面貌清癯的家婆把事先切片晾干了的糯米果子撒在里面,拿灌木靶子勻速地不停翻動著,幾縷碎發(fā)順勢垂落在她的臉頰上,看上去嫻稔而溫良。
這情形使我想起了我的外婆。從前,外婆炒米糊糊給我吃的時候也是這樣,每一舉手投足,每一低眉垂首,都充滿著無限的溫柔,仿佛是拿自己對小外甥女的疼愛在制作米糊糊??扇缃?,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而我卻不能在這樣人神同慶的盛大節(jié)日里,帶上她最喜愛的薺菜餡饃饃去她墳前陪她說說話。
家婆依然有條不紊地重復(fù)著手中的動作,二嫂來了,對站在門外的我禮貌地點頭示意了一下,隨即走進(jìn)屋子,提高音量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客家方言。話音未落,人已到了家婆的跟前。家婆抬起頭,蹙眉嗔怪地笑著回了一句我依然聽不懂的語言,接著兩人就嘀咕著遞開了話。
站在門外的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走進(jìn)去打聲招呼,一來二嫂是知道我在門口的,再者她們正談?wù)撝?,或許就是這件事情也是不得而知的,重要的是,我也的確很想進(jìn)去。醞釀了一個自認(rèn)為極其討喜的表情之后,我朝家婆她們走了過去,并殷勤地獻(xiàn)上了一句:“媽,我可以幫您做點什么呢?”
說殷勤顯然也是不公平的,畢竟我真的迫切需要有一件事情,可以把我合理的安置在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不用顯得那么突兀。因為獨自悶在房里看書,已經(jīng)遭到過我家先生的不滿與批評,何況,炒糯米果子還正是我感興趣的事情呢。
我的出現(xiàn)打斷了家婆和二嫂之間的談話,她們的眼神迅速彼此匯合了一下,家婆的是略帶尷尬的疑惑,二嫂則是淡定沉著地靜觀其變。家婆是典型生在客家,長在客家,老在客家,且沒進(jìn)過學(xué)堂的地道客家女。在她的世界里,唯一的語言便是客家方言,對于我所講的普通話則是通體不詳?shù)?。在家婆未開口講那句大抵是詢問我說了些什么的客家話之前,二嫂一直靜靜地看著家婆呵呵地笑著。二嫂解釋著:“阿紅想幫你炒糯米果子?!蔽倚χB連點頭道:“是呀,是呀,是呀。”
果然,這個身著斜下開襟衫,安排扣,袖口與領(lǐng)袖處呈窄滾邊的客家老人,自然不會像我外婆那樣,任我拿著小靶子瞎攙摻和著,還夸我靈秀,學(xué)東西快。樸實善良的家婆邊憨厚地笑著,邊抬頜作幡然領(lǐng)會狀,把所有的“我懂了”都擱置在那幾聲“哦,哦,哦”的回應(yīng)之中,并對著我和二嫂略顯激動地說了一通什么。
我慌忙高興地蹲下身來,拾起地上的碎柴往篝火里添著。想不到家婆竟然急了,一邊招呼著二嫂過來掌一下炒靶,一邊起身把我往屋外推,還用心良苦地不停解釋著,那神情像是怕我誤會她的好意。我不知所措地望向二嫂,美麗的二嫂總是那么冷靜,她從容又誠實地笑著翻譯:“媽的意思是,你去玩就好了,外地人哪里懂得干我們這些活計,糧食糟蹋不得?!蔽疫@才明白,原來是我會錯意了。我這個語言不通的外地人,可今晚,我又能去哪里?和誰玩些什么呢?
夜空上的煙花依然沒完沒了地蒸騰著除夕夜的歡樂,我從碾米房出來,拉開院落的鐵柵門,外面黑漆漆的。通往公路方向的那條小道亦是。我踩著走廊的燈光投射過來的點點光影在門口來回踅了幾趟,有過路的人在看我,我便又折了回來。
客廳里似乎更熱鬧了,像是二嬸和三嬸兩家人上來玩了,事實上假使沒有旁人,光我們自家人的陣容也龐大的很,老老小小十六七口人同住而不分家,于今時今日,這景象著實有些壯觀,尤其是像這樣的除夕夜,一群孩子在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伯伯們身邊歡快地繞來繞去,屋子里一刻也不得閑靜,從上到下個個笑逐顏開,歡聲不斷,一片美好和諧的景象,美好得近乎有些使人愁了!
我怎么就用上了“愁”這個字眼呢?或許美好總是愁人的吧。我不禁想起了先前客廳里的情形,原本我是在房間里看書的,后被我家先生責(zé)怪不懂事而被攆出來。想來我也的確是不懂事,為人媳,為人妻之人,自是不能如舊時在母親跟前那樣,想清靜了便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容人打攪。
如今身份有異,是萬萬任性不得的。盡管坐在喧鬧的人群里,聽著他們用我不知所云的語言愉悅地神侃著,根本不會有誰在意到一個多余陪襯的我,但要想做一個他們希望的那樣識大體,懂禮節(jié)的新媳婦,我又怎可懈怠?我端坐在人群中,傻傻地跟隨著眾人笑話著那個我通體不詳?shù)男υ?,目不斜視地傾聽著他們所講述的家長里短,仿佛自己有多理解似的。
當(dāng)然,我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幫大家續(xù)茶。說到續(xù)茶,我還得感謝英明的客家祖先們,采用這么精巧的小盅子來喝茶,給了我許多緩解窘局的機(jī)會,假若像我老家那樣,一大碗,一大杯地飲茶,我豈不是更接近一個木偶人的形象??上?,囧況無處不在,當(dāng)我每每續(xù)完茶,他們會習(xí)慣性地用客家方言道一句“謝謝”,而我下意識地回一句“不客氣”的那一瞬間,屋子里所有的聲音頓時被我這一聲原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應(yīng)答生生地卡住,老人在疑惑我講的什么,小孩則覺得新奇,青年人投以優(yōu)越感極強(qiáng)的主人翁眼神,這樣的氣氛雖短暫地如同呼與吸之間的距離,卻是足以讓我飽嘗了寂寞的滋味。
偏偏我從來都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我試著發(fā)揮自己的洞察力,認(rèn)真地揣測著他們聊天的內(nèi)容,時而若有所思,或是深有同感地遞上一句,以此來緩解我如同一個聽不懂地球話的外星人的尷尬局面。當(dāng)我自以為極合時宜,極自然地接了話把之后,效果顯然還是有的,至少所有人都為我這個另類的外地人,和我口中答非所問,莫名其妙的話語而安靜了下來。
可是,這種存在感只會使人徒添愁悶,聽不懂普通話的老人來回搓著手,刻意轉(zhuǎn)移視線的不予理會。毫無心機(jī)的孩子就沒那么矜持了,觀賞怪物一樣當(dāng)場咯咯咯笑個不止,那個說話的人便佯裝鎮(zhèn)定且禮貌地用一個淡淡的微笑回應(yīng)著,轉(zhuǎn)而啜口茶,接著聊他們的去了。
我從沒想過,素來引以為榮的二甲普通話水平,竟會令我這般的難堪。油然而生的自卑感使我后來再也羞于開口,似乎一張口便暴露了我異于外人的身份。如果說之前的續(xù)茶之事是寂寞,那么現(xiàn)在則是一種生生被隔離在人群中的孤獨。
我家先生是個可以連著與父親煲兩小時電話粥的孝子。晚飯后,他說是去父親房里下棋,可很久沒出來。夜空里的那些巨型煙花漸漸退去,地上孩子們手中舞動著的煙火得以凸顯出來了。我看了看表,十一點兩刻鐘。四下望了望,踟躕一陣子,我還是穿過客廳徑直去了家公的房間。
家公曾做過高中老師,是個禮貌而開朗的人,能說一些拗口的普通話,見我來了,笑著打了招呼,我家先生也笑著附上了一句:“怎么不與他們玩了呢?”我攤開雙手,笑而未語。兩人便接著對一本類似食療養(yǎng)生的書籍繼續(xù)指指點點地交談著。
倘若我在這個時候叫走先生,顯然是不合適的,若一直站在這里,盯著他倆津津樂道著我不明所以的話語,更非明智之舉。是呀,先生說的對,這樣熱鬧非凡的夜晚,我為什么不去和他們一起享受這份節(jié)日的歡樂呢!
走出家公的房間,我照直去了后院,孩子們這會也轉(zhuǎn)移了撒歡的陣地,正在后院的空地上,你追我趕,開心地放煙花、玩火炮。我聽見孩子堆里有人在說:“你看,她來了?!苯又蝗汉⒆油液逍α似饋怼N蚁矚g看孩子們玩耍,甚至喜歡看他們對我好奇的樣子,無論這種哄笑是否不懷好意。就像一本書里說的,孩提時代的一切都是詩意的。
忽然有個孩子跑過來強(qiáng)裝和氣地說:“你能幫我把打火機(jī)修好嗎?我們點不了煙火了。”可笑的是,我接過孩子手中的火機(jī),竟沒有勇氣用自己的語言開口詢問她講的是什么,僵在那里像個啞巴。恰巧這時先生走了過來,向我說明了孩子的意圖。同時,先生也并沒有給我一個緩和的機(jī)會,便迫不及待地交代著:“幾個同學(xué)電話里喊我去打麻將,你要一同去嗎?”我也不知怎么了,隨口答了句:“我還是不要去了吧,麻將我也……”我話語尚未說完,先生便匆匆地撇下一句:“行,那你自己先睡啊,不用等我了?!闭Q酃し?,留給我一個漸遠(yuǎn)的背影。
先生終歸還是個初為人夫的大孩子,他鐵定想不到,倘若他的態(tài)度再肯定些,興許我就跟著去了,哪怕是一句,也許是半句。那個前來求助的孩子一把搶去我手中僵在半空的打火機(jī),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轉(zhuǎn)身朝別的方向跑去,其他的孩子也都跟著一同散去了。
再次回到客廳時,只剩一屋子狼藉的果皮、瓜子殼、花生殼,和東倒西歪的飲料、啤酒易拉罐。新年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我猜想,他們應(yīng)該是正在別處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迎接新年到來的吧,而我不過是個語言不通的“他鄉(xiāng)客”。
有夜風(fēng)從門而入,帶著幾許寒涼,我緊了緊衣服,獨自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聽桌面上突然墜落的橘子皮和發(fā)出“啪、啪”疲憊聲的桌椅在彼此交流著。
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除夕,自己比所有桌椅更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