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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

2022-03-29 21:05丘凱文
滇池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公堂姐堂弟

〔馬來西亞〕丘凱文

阿公的尸體不見了,就在他出殯的那一天。

你一定很好奇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但我拙于辭令,恐怕會將事情說得不夠到位。讓我播放我堂弟拍攝的采訪影片,那么多人中,從外國留學(xué)回來的堂姐說得最是精彩。因阿公駕鶴西歸,這位堂姐也匆匆從美國坐機返南。在喪禮的這幾天,除了和遠(yuǎn)在美國的洋人男友視訊通話之外,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抱怨馬來西亞的溽暑天氣,讓她的妝沒化多久就脫了。

“Well,這件事情非常ridiculous?!表斨活^亮麗紅發(fā)的堂姐在鏡頭里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用紙巾擦去額頭上沁出的汗,“那天早上我們就已經(jīng)關(guān)了阿公的棺材,準(zhǔn)備抬到山那里?!?/p>

“姐,那叫出殯?!碧玫苋滩蛔〕雎?。

“Oh,ya,出殯。上山之后,他們要把棺材從車搬下來嘛,然后也不懂是誰在那邊很大聲地喊,為什么棺材那么輕的?”

“殯葬公司的員工啦。”三嬸以畫外音及時補充。

“Ya,就有worker問為什么棺材那么輕。然后大伯二伯他們?nèi)ヌЯ颂莻€棺材,發(fā)現(xiàn)真的很輕,根本不像有人,?hmm,?I?mean尸體在里面。他們覺得這件事情太奇怪了。過了很久,我流了超多的汗,他們終于決定開那個棺材來看。”

說到這里,堂姐漸漸放緩語調(diào),雙眼也慢慢張大。

“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阿公的尸體真的沒有在里面。”

是的,阿公的尸體真的沒有在棺材里面,我能向你確認(rèn)。光天化日下,一條尸體的憑空消失,立即讓在場的所有人陷入一種言語失能的森然,至少當(dāng)時我明晰感受到一股滲入骨髓的冷意從腳底冉冉披覆全身。就連向來機靈的堂弟也在那一剎陷入當(dāng)機,過了半晌才終于醒覺過來,拿著DV沖到棺材前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棺材,堂弟喊出了眾人不能接受的事實。

“驚天奇聞!阿公的尸體不見了!”

這一切荒謬得讓人無法置信,于是我和堂弟到警局報案的時候,心里一直都在擔(dān)心警察會把我們當(dāng)成是精神病患攆出去。堂弟收起了他的DV,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警察說他要報失。

“Apa?yang?hilang?“(馬來文。意思為“什么東西不見了?”)年約四、五十歲的馬來人警察有些煩悶地看著我們,一支筆在他指間轉(zhuǎn)啊轉(zhuǎn),似乎對報失這件事習(xí)以為常。

堂弟訥訥地張著嘴巴,卻說不出半句話。眼看著警察阿伯即將失去耐心,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Mayat?!保R來文。意思為尸體。)

警察阿伯睜大眼睛,手上的筆掉到了桌子上。

和預(yù)想中的一樣,我們在警察阿伯驚疑不定的眼神中,交代了事情發(fā)生的來龍去脈。因棺材從閉棺到送上車都一直有人看著,警察推斷暫無偷竊的可能(堂弟在車上嗤之以鼻地和我說這是廢話,到底有誰會偷尸體?)。錄完口供,我們看著警察阿伯和局里其他的警察遠(yuǎn)遠(yuǎn)地嘰里咕嚕不知道討論什么后,警察阿伯上前來,一臉篤定地和我們說他們會盡力調(diào)查,讓我們回家等消息。

當(dāng)然最后警察也沒查出什么屁來,那已是后話。我們還是先回到堂姐的影片。影片中的堂姐睜大雙眼,血絲滿布,堂弟本來預(yù)想畫面會在堂姐特意營造的陰森氛圍中結(jié)束,但鏡頭外忽然響起一陣細(xì)微的聲音,如泣如訴。

“不見……不見……”

敏銳的堂弟立刻偵測到聲音的來源,把鏡頭緩緩?fù)笠疲赃^了用手掌擋著鏡頭的三嬸以及不懂該做什么反應(yīng)的我,最后停駐在藤椅上的阿婆。阿婆晚年失智,自從阿公尸體不見之后,阿婆更只會枯坐在藤椅上,終日意識昏茫地前仰后合,像個破敗而無法自主的布偶。這些日子來,阿婆只會呆呆地凝視著空無一物的前方,偶爾用她蒼老虛弱的聲音重復(fù)著家人們說的話,仿佛一種費解的咒語,而這段影片就在阿婆縈繞不息,猶如鬼魅般的聲音中結(jié)束。

“不見……不見……”

阿婆喊得累了就在藤椅上睡著了,而我們這些子子孫孫卻不能睡覺,在深夜里開了一場緊急家庭會議。

阿公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及他們的妻子丈夫圍著飯廳大桌坐下,族繁不及備載的子女們唯唯諾諾地站在各自父母身后,隱然形成派系。桌上上方掛著的老舊吊燈發(fā)出疲弱的白光,每人的五官在鞭長莫及的光線中延伸出枝節(jié)與陰影,看不出喜怒。在這樣森然氛圍下,堂弟也不敢拿出DV亂拍。大家默不作聲,有人抖腳,有人舔唇,有人掰指,但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圓桌邊的一張空椅子。那是阿公坐慣的椅子,上頭的軟墊仍保有凹痕。阿公離開后,我們也像是被困在一種過沉存在已經(jīng)離開,但暫時無法復(fù)原的凹陷中。

“你們覺得有可能是殯葬公司那邊做的手腳嗎?”我的父親,也就是阿公的長子,首先打破沉默。

“他們沒有動機,雖然爸的身份有些特殊,但現(xiàn)在都不打仗了,他的尸體又能有什么價值?”做律師的三叔說起話來一板一眼,方框眼鏡后的眼睛小小的,但偶爾會閃現(xiàn)讓人顫栗的精光。

“那會不會真的有神偷偷走了爸的尸體呢?”三嬸踴躍猜測道。

“要偷也是偷棺材吧?!奔t發(fā)堂姐很不給面子地質(zhì)疑她母親,“偷尸體是要捐哪間醫(yī)院做anatomy?”

三嬸睜大雙眼,但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二嬸興許覺得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于是開口向我說道:“阿文你不是寫小說的?把這件事寫進你的小說啦。”

“阿公不會喜歡我寫他的?!蔽毅读算逗?,淡淡回答。

說完這句話后大家又陷入沉默,我看著蒼蠅在捕蠅紙上不斷蠕動。最后,倒是向來滿口神佛,神經(jīng)兮兮的小叔沙啞地開口。

“阿爸是自己要消失的。”

本是最荒謬的猜測,卻讓大家提不出反駁的話。我爸用手指叩起桌緣,三叔閉起眼睛,其他人也維持習(xí)以為常的沉默,在強光下凝結(jié)成一張沉默畫像。

那場毫無實質(zhì)結(jié)果的會議后,大家有些不歡而散,逐一離開了圓桌,而我偷偷叫住了堂弟。

“堂哥,沒想到你對我拍的東西這么感興趣啊?!弊嫖菀挥纾玫芘d奮地挑一挑眉,把DV遞給了我。我暗暗翻了個白眼,把DV帶進房間。

趁著父母入睡,我把堂弟DV里的影片導(dǎo)入手提電腦。一片黑暗中,堂弟這段日子所拍的影片按照逆時序整齊地排列在熒幕上,極多極繁雜。眾多影片中,占了多數(shù)的是我的叔伯兄弟姨媽姑姐的訪談片段。夾雜其中的,是一些對著溝渠雞籠拍的莫名其妙的空鏡、野狗在路邊交媾的視頻、以及各式各樣失焦的照片。我向上滑動,看見了第一支影片。

影片的縮圖,正是一臉懵然,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的我。

那天收到消息后回到祖屋,迎接我的并非什么愁云慘霧的悲戚景象。我才剛剛跨過門檻,一只用拳頭仿擬的麥克風(fēng)就從側(cè)旁懟上我的臉。堂弟手持DV,一臉肅穆。

“堂哥,你知道阿公的疤痕在哪里嗎?”

屋內(nèi)人聲喧囂,每人都似乎在爭吵什么,再加上堂弟那不知所云的問題,讓我怔忡許久,懷疑我出席的不是阿公的喪禮。

但阿公真的死了。看護安妮說,是從木瓜樹上掉下來,摔死的。

這正是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原因。

“木瓜樹那么矮,怎么能摔死我阿爸?”二叔有點激動。這或者就是心理學(xué)說的否認(rèn)階段。

“阿爸以前在森林,槍林彈雨都躲過去了,爬山涉水自然也不在話下,怎么會栽在一棵樹上?”三叔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比二叔冷靜多了。

“是真的!”安妮見大家都不相信她,著急得快要哭了,平時不利索的華語也變得流暢起來,“阿公真的是從pokok?papaya?(馬來文。意思為木瓜樹。)掉下來的,我請隔壁uncle帶他去醫(yī)院,醫(yī)院說sudah?mati[(馬來文。意思為已經(jīng)死去。)?不信你們問阿婆。”

大家紛紛把目光投放到藤椅上的阿婆。她默不作聲,周遭的喧囂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包括阿公的死亡。小叔靠著藤椅坐著,邋遢得像是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流浪漢。他喃喃說道:“萬般都是命”。

看到這對母子,大家的爭吵奇妙地停了下來。

阿爸搖了搖頭,徑自穿過人群。我對堂弟報以微笑,躲過他的鏡頭,隨著阿爸來到客廳中央。廳內(nèi)的家具都被挪到兩旁,為了騰出空間置放棺柩。棺木尾端設(shè)有祭壇,祭壇上放著阿公的照片,黑白,少年模樣。燭光搖曳,影影綽綽,阿公眼角處的稚嫩仿佛也有了深度。看上去,竟似小叔。

“為什么不放阿爸穿軍衣的那張照片?那張比較英武?!卑謫柶鹑?。

“被人看到,不好?!比寤卮鸬煤喚?,阿爸愣了愣,了然地點了點頭。

瞻仰阿公遺容時,隔著一張薄薄的玻璃,仍覺不真切。阿公躺在棺木里,仍見他氣色紅潤飽滿,毫無死亡氣息,只像睡著一般。這棺木與靈堂,更似一場彌天大謊。畢竟在大家印象中,阿公就如家里乃至村里一尊偉岸的神,各種傳說與神話圍繞著他。那么多版本的故事,都是由一座茫茫叢林與彌天大霧開始,阿公的臉譜就這樣陷入歷史與歲月共同布下的迷霧,再也讓人看不清楚,包括他最親近的家人。

“所以堂哥,你不覺得我們有回顧阿公歷史的必要嗎?”堂弟拉著我到一旁,義正辭嚴(yán)地和我說道,那志氣滿滿的神情仿佛談及什么重大危機。

“他們,”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看向祖屋另一隅,阿爸和二叔三叔站在那里竊竊私語,陰影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在密謀什么的三人組織,“不介意你拍阿公的喪禮當(dāng)功課交?”

“哎喲,你知道我爸的啦,不介意的?!碧玫馨雅稚系腄V,“二伯也只講了幾句話,叫我不要玩這么過火。Come?on,我又不是在玩,我是在用video幫忙我們family整理歷史咧。你爸更不用說,平時就像你一樣,不怎么說話,像nerd?!?/p>

三叔的兒女自小接受西方教育,阿公生前時常罵三叔怎么把他的孫子教成這樣,一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都沒有,三叔就會開始和阿公爭吵,一個靠當(dāng)律師的辯才,一個靠輩分與歷史累積下來的威望。每次新年,他們的爭吵聲都會響徹祖屋,夾雜的是阿婆失智的呢喃和小叔那些聽不懂的胡言亂語。堂姐后來去了外國,而堂弟卻跌破大家眼鏡去了臺灣,念的是電影。

“I?am?Chinese.”

那時是三叔新居入伙,搬進了一座三層樓的豪宅。我在一旁看堂弟這樣回答二嬸的八卦提問。那時我就在想,如果阿公聽到堂弟的回答,也不知作何感想。

“堂哥,不要再發(fā)呆了。你知道阿公的疤痕在哪里嗎?”

“不是在左手嗎?”我恍神過來,想了想。

“我媽說的,那時被英國人砍的?!?/p>

“不可能。英國人用的是槍,哪里可能用刀。而且,”鏡頭里的三叔推了推眼鏡,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我記得很清楚,阿爸的疤痕是在右手,靠近肩膀那里。他的疤痕不是誰都有看過的誒,我是他兒子才看過?!?/p>

“所以阿公手上的疤是被誰砍的?”鏡頭后的堂弟嘗試引導(dǎo)。

“我聽過你阿婆說過的,那時在森林里爆發(fā)了內(nèi)斗,然后你阿公就被自己人砍了一刀?!?/p>

“被自己人砍?聽起來好像不夠勇咧?!碧玫軗u了搖頭,評論道。

我的母親,在另一段影片中據(jù)理力爭。她雖然秉持溫婉形象不直斥三叔和二叔亂講,但仍然義正辭嚴(yán)堅持“被英軍砍的”才是最正確的版本。她亦嚴(yán)正申明,這套說辭也是從我阿婆那里聽來的。幾番折騰下來,堂弟認(rèn)定阿婆是最接近真相的人,畢竟她和阿公青梅竹馬,一起走過大半生的歲月,有什么阿公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真相?”阿婆茫然地對著鏡頭露出疑惑神情,隨后皺紋徐徐綻開,滋滋笑了起來,“大象?”

我看見堂弟緊緊閉上眼睛。

“為什么你不要問我?”安妮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

堂弟笑了笑,以電池沒電為由打斷了安妮。但我猜想,安妮那拗口的華語與黧黑的膚色才是她不能出現(xiàn)在這紀(jì)錄片的理由。

堂弟很快地打起精神:“沒事,我們來拍大家對阿公的印象好了!”

說到對阿公的印象,大家突然興致勃勃想要分享,眾人在客廳排成小小的隊伍。

首先分享的是二嬸和三嬸。她們在鏡頭里像唱雙簧一般,高高的聲音疊床架屋地互相傾軋,仿佛一種競技。

“阿爸在森林里面很英勇的!那時候沒有什么食物,什么松鼠蝙蝠果子貍穿山甲都吃。有一次他拖著一條長長的東西回到部隊給同志分來吃,那竟然是一只大鱷魚!”

“我聽說,阿爸曾經(jīng)割下一個日本人的舌頭啦。阿爸把那個舌頭泡在酒里面,就擺在他的書房。阿爸每次高興時就會小酌。每次喝下那罐酒,阿爸晚上就會講夢話。媽說,那都是一串嘰里咕嚕的日文?!?/p>

二叔則是分享了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那時候我們?nèi)业郊∑峦妫渲幸粋€地點是吉隆坡火車站。我記得,那時我們走在火車站的時候風(fēng)很大,我就問阿爸為什么風(fēng)這樣大。阿爸就低下頭,看著我,眼睛像笑著一樣?!?/p>

“他說,那些都是被他殺掉的英軍亡魂,現(xiàn)在到處漂泊,在這些老建筑里永不超生?!?/p>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不以為然的聲音。三叔對二嬸三嬸所說的奇聞異事嗤之以鼻,“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啦。我和你說,故事就是這樣的啦。一開始本來就是平平無奇的故事,過后經(jīng)過一些渲染……”

我看見堂弟似乎不耐煩地翻了翻白眼。

完成了眾人的采訪影片后,堂弟突然看向我。

“堂哥,你對阿公有沒有一些記憶深刻的片段?”

記憶深處似乎有些事物蠢蠢欲動,像是一只巨獸就要掙脫脆弱的地表。我連忙地指向遠(yuǎn)處正在和阿婆依偎在一起的小叔。

“你還沒問小叔誒?!?/p>

小叔應(yīng)聲抬頭,看了看我。他笑了笑,說:“都是假的啦?!?/p>

阿婆徐徐睜開昏暝的眼,復(fù)述著她兒子的話語:“都是假的啦?!?/p>

堂弟立即興致闌珊,開始收起攝影設(shè)備,“其實也差不多了。剪一剪,應(yīng)該可以拿超高分的?!?/p>

堂弟進了房間,大家也開始鳥獸散。我望向那即將被收起的祭壇,年輕的阿公在照片里望著我笑。明明是少年模樣,看似人畜無害,但那眼神像潛伏著什么,猶同水表下的巨鱷。我摸了摸后頸,竟已冷汗淋漓。

正如我前面所說的,警察并沒有查出什么屁來。但大家的生活并不可能因為一具不見的尸骸而永遠(yuǎn)停擺。大家紛紛回到城市。阿婆被送去了老人院。小叔之前由阿婆和安妮照顧,現(xiàn)在阿婆徹底失智了,安妮也被送回國了,小叔也被他的一班親兄弟送去了瘋?cè)嗽骸?/p>

麻煩似乎都已徹底結(jié)束,我也回到首都那間縈繞著霉味的斗室,生活重啟為四面墻與一臺電腦。電腦在闃寂中瑩瑩地發(fā)著光,游標(biāo)徑自閃爍,仿若一種徒勞的召喚。小說無以為繼,睡眠也不甚安穩(wěn)。連綿的夢像一株株腥臭而黏膩的豬籠草,每次醒來都覺劫后余生。

那些潮濕的夢,是看了堂弟的影片后緩緩繁衍滋長的。堂弟在一晚將他的最終作品傳給了我,要求我給些意見。我點開來看,紅字加粗的劣質(zhì)標(biāo)題即攫取視界所有——“吾家阿公的傳奇一生”。隨即而來即是堂弟口述的阿公生平。在堂弟刻意經(jīng)營的翹舌音中,一個少年的奮斗故事款款展開——少年從小枕籍經(jīng)史,并熟讀五四時期的名人傳著,孕育了遠(yuǎn)大的革命志向。爾后,英日殖民血手伸入馬來亞,少年二話不說從軍,汲汲營營地想要解放國土,死在他手下的英軍與日軍不計其數(shù),是令敵方聞風(fēng)喪膽的魁首之一。國家成立后,少年已成老年,依舊不改一身錚錚傲骨。他自愿與一班同志去到泰國邊境繼續(xù)奮斗,以虎豹為食,以天地為被。硝煙盡散后,受到妻子與子孫涕零感召,才重回老家,成為家里村里高不可攀的瞻仰對象。就算死去之后,阿公也備受人們敬重。影片中還采訪了村中德高望重的耆老。耆老神情剴切地說道:“這個國家要感謝阿敬。我們應(yīng)該要為阿敬立碑,表彰他的功德”。渾濁的眼里水光閃閃,似乎是淚。

在波瀾壯闊的敘事中,參雜的是不知道來歷何處的歷史照片與檔案圖像,以及堂弟在鄉(xiāng)下拍的采訪影片。這些采訪影片顯然經(jīng)過精心的選裁,無一不烘托出阿公的崇高形象。姨媽姑姐在影片里復(fù)述著阿公在森林里的奇聞異事,極盡牽強附會之能事(那些質(zhì)疑的聲音自然付之闕如)。關(guān)于疤痕的由來,堂弟選擇的是母親的版本。母親在鏡頭里沉痛憶述,阿婆曾如何向她痛訴英軍的罪惡,讓阿公一群人在森林中脫糧脫水,幾疑成為餓殍。某次斗爭中,他的左手被英軍割了一刀。母親不愧是教中文的老師,她在采訪最后做出精彩轉(zhuǎn)喻——那不是傷口,那是阿公榮耀的勛章。

影片的最后,堂弟以眾人送殯,凄風(fēng)苦雨的畫面作結(jié),并在阿公那年輕的遺照中淡出,配上一句前幾天堂弟向我索要的英雄名句:“哲人日已遠(yuǎn),典刑在夙昔”。堂弟并沒有用上堂姐描述阿公尸體不見的影片,縱然那影片繪聲繪色。顯然,阿公尸體的失落,并不契合堂弟心中的英雄敘事。

看了堂弟的影片后,我隨意回了句“剪得很好啊”。顯然堂弟對我的敷衍回答不甚滿意,但我也無暇理會。因此從那天起,我每晚都陷入雷同的長夢中,像是迂回的迷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找尋不了出路。夢中最常閃現(xiàn)的場景,是阿公的書房。

無人知曉,十五歲那年,我曾經(jīng)進過那猶如禁地般的書房,如此接近神話般的阿公。

那一年,我得了一個小說獎?;氐洁l(xiāng)下,母親就將這件事情向每個人炫耀,說我們家要出了個作家(我難以向他們啟齒,其實那不過是個校園文學(xué)獎,甚至沒有獎金)。阿公聽了很高興,當(dāng)天讓還沒失智的阿婆加菜。我吃著額外砍殺的雞時,心中卻覺惶然,因為阿公時不時向我投來殷切的目光,蜥蜴般粗糲而蒼老的臉上銘刻著深深的笑容。

阿公當(dāng)晚喚我一人,獨自進入他的書房。阿公的書房向來是祖屋里諱莫如深的禁地,就連他的兒子也未必享有踏入他書房的殊榮。但彼時的我只覺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

阿公坐在檀木大椅上,赭黃的臉擠壓著一對細(xì)細(xì)的眼。那對眼睛凝視著我,里頭閃現(xiàn)著一種濃烈得讓人驚怖的期盼。

“你幫我寫本回憶錄,好不好?”

我愕然?!翱墒前⒐瓰槭裁茨悴灰约簩懩??”

阿公笑了笑,站起身來。我仿若動彈不得,只能看著阿公從櫥柜上拿出一個文件夾,文件夾里是一張張皺巴巴的白紙,顯然被人捏皺后又再鋪開。白紙上寫著幾行歪歪斜斜的字,又被人暴力刪掉。那幾行字用詞簡單,依稀可辨“勇敢”“英雄”幾個零零碎碎的詞(“雄”字寫錯了,看起來像是在寫“英雛”)。無論是字跡還是遣詞,拙劣得就像是小學(xué)生的練筆。

“我有嘗試在寫。但我寫不出?!卑⒐粗遥拔抑蛔x了一兩年的小學(xué),后來就讀不下去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臉上不露出驚愕的情緒。阿公看著我,笑了笑,緩緩卷起他右邊的袖子。他的手臂上,虬曲著一道細(xì)小的疤痕,像是幼生的蜈蚣,完全不似人們所說的可怖。見及傳說中的疤痕,我竟有種受欺的感覺。

“他們都在傳我身上的疤。有人說是日本人砍的,也有人說是被自己人砍的。笑話,其實這疤痕不過是小時候貪玩,不小心被隔壁家小孩割傷的?!卑⒐吡Υ笮Γ嘟钕窬拚凭鹱∷堇系念i項,我在他的笑聲中感受到了一種狂妄與傲然。

“那年進入森林,不過是誤打誤撞,我很快就后悔了。后來一再退縮,就退到泰國那里去了。還好,凡事不沖第一個,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到了現(xiàn)在。那些真正的英雄,全都塵歸塵土歸土了?!卑⒐恼Z辭似乎有可惜的感覺,但看他的語氣與眼神,分明是在嘲諷。

“那些英雄,都沒命活到現(xiàn)在?!卑⒐蛭?,眼里又是那瘆人的期盼,“但我活到了能寫回憶錄的年紀(jì)。你幫我寫好嗎?”

我呆呆地看著阿公。良久我才開口:“但阿公,我不會寫回憶錄……還是我用小說幫你寫?”

阿公臉色瞬間陰沉得像一具尸體?!靶≌f里寫的不都是假的東西嗎?”阿公雷霆震怒,臉上青筋暴突,雙眼凸起,整張臉向我猛撲而來。那些潮濕驚怖的夢,往往作結(jié)于這張駭如夜叉的臉上。爾后我從夢中乍醒,回教堂的早禱聲準(zhǔn)時步入耳蝸。身上的汗濡濕了床墊,像跋涉過一場無形的大雨。

夜夢纏身,文學(xué)獎截稿在即,但文檔始終刪刪減減,最后只是空白一片。郁結(jié)難舒下,我約了死黨阿德到嘛嘛檔吃宵夜。

“我和你說,我阿公的尸體不見了?!蔽绎嬛鴗eh?o?ice,看著阿德臉上的震驚神情,覺得心滿意足,“我說得不夠到位啦,我播我堂姐的影片給你看。”

我還給阿德看了堂弟剪的影片,并告訴了他近日的夢。

“所以最后你阿公不見的尸體怎么解決?”阿德好奇問道。

“前幾天就登在地方報,小小的版位,大家看了笑了,也就忘了?!蔽掖亮舜帘械谋鶋K。

“對了!”我突然想到什么,興奮問道:“你覺得我把這寫成小說參加文學(xué)獎會得獎嗎?”

“沒有英雄的小說,會有人要看嗎?”阿德反問我,“照你這樣說,你的阿公就只是個普通阿公啊?!?/p>

“快看快看,阿公講話了。”正當(dāng)我要開口反駁時,鄰桌一個男人的聲音異常洪亮地響起。眾人紛紛把目光投放在嘛嘛檔用投影機投射的大熒幕上。那薄薄的畫面里,承載著一片繁縟的金色,原來是新一任“阿公”(馬來西亞最高元首)的登基典禮。在一片馬來鼓與鑼的配樂下,新一任“阿公”與他的妻子款款走上金碧輝煌的皇位?!鞍⒐本従從钇鹚牡腔醒?。人們安靜地聽著,在一片金黃色的光芒中,無有異言。

責(zé)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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