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昊
韓國電視劇《魷魚游戲》中,以主人公成奇勛為代表的數(shù)百人迫于在社會底層的生存壓力,參與了一場大型游戲。游戲的規(guī)則很簡單也很殘酷,所有人玩六個童年游戲,贏的人可以進入下一關,輸?shù)娜司鸵攬鰯烂?。最終456位參與者中,只有留到最后的一人會獲得巨額獎金,而其他人全部喪生。起伏變化的情節(jié)、游戲勝負的設定讓人好奇誰是勝者,但觀眾們慢慢會不滿足于一般的勝負爭斗,而是期待特殊關系例如夫妻、朋友面臨生死的殘忍畫面。這種對刺激的追求也在另一方面表示觀眾和這場游戲背后的上流貴賓們并無二致,都在以他人的痛苦搏斗來滿足自己的刺激快感和好奇心理。殘忍的不只是游戲,而是這數(shù)百人所代表的各個底層身份的生活現(xiàn)實,還有人性在外力和欲望的作用下扭曲畸形、墮落毀滅。以下分析生存之苦與人性欲望的原因。
生產勞動的等級化。勞動的等級觀念自古就有,勞動的分化也是帶有歧視性的。以體力勞動謀生的人們,被判為貧窮低級的范圍。從古至今,不參與體力勞動就被視作身份的高貴、資產的優(yōu)越,而在簡陋的環(huán)境中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往往是貧困與屈服的標志。
“勞動由于已成為貧困的證明,也仍將無可避免地帶上不光榮的色彩?!盵1]當一件事情不再停留于經濟數(shù)量層面,而進入了集體觀念、價值判斷當中,影響到群體的集體無意識,那就會導致社會的差異帶有殘忍的歧視性?!霸谝磺形幕A段,一個普通的、正常的人,如果能夠有一個‘相當過得去的環(huán)境’,能夠免于‘躬親賤役’,就會感到安慰,感到一種自尊心。”[2]這種安慰和自得,其實是看到自己略高于群體平均水平的洋洋得意,是遠離底層、隱藏于中間多數(shù)人中的安全輕松。社會價值文化會影響到生產工作人員的自尊心,他們迫于生計從事體力勞動來謀取生存來源,這本是合法正常的方式,是值得尊重和善待的,卻被他人以有色視角加以審視。當被社會判斷所裹挾并不得不認同時,體力勞動者會不自覺地以這種等級貴賤來看待自己的勞動,加劇心理的敏感和不平。社會是公平的,但體現(xiàn)在法律條文上的平等,停留在人們機會平等的口號中,而在真正現(xiàn)實中大家的起點位置的高低、命運道路的難易程度、可觸及的結果都是天壤之別,難以想象??傆幸徊糠秩艘驗榻逃⒓彝サ纫蛩叵拗泼撾x了浩浩蕩蕩前進的隊伍,他們的勞動不應被等級歧視,不應接受嘲弄鄙棄的眼神。他們也是自食其力、磊落生存的人,也應被社會所尊重?!遏滛~游戲》中的很多人都是體力勞動者,他們微薄的收入跟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陷在命運的漩、旋渦里無法脫身。
私有制帶來金錢競賽、互相傾軋。馬克思從經濟學角度指出在財產私有制下,對于勞動者,勞動產品已成為一種“異化物和獨立存在的力量”。本來勞動及其產品可看作人的主體性、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人們通過勞動享受到成果帶來的價值。但私有制條件下的勞動異化了人的個性,透支肉體給人帶來的只有痛苦。凡勃倫看到財產私有制帶來的對金錢搶奪式占有以及榮譽感,之前的物質欠發(fā)達時代,搶占資源是生存競爭;而在生產力高度進步的社會中,資源累積成財富,財富成了榮譽的象征。這還是個帶有歧視意義的結構,過度搶占社會資源的人不會考慮自己是否對他人造成了空間擠壓,而是從財富數(shù)量的高度去俯視那些如同螻蟻般卑微生存的人們。
《魷魚游戲》中,身處酒池肉林的高級貴賓們看到大片的生命死亡沒有絲毫的同情憐憫,還會覺得杯中的葡萄酒不錯。學者汪民安認為私有制激發(fā)了人所有的欲望,占有、搶奪、謀殺。“私有制的出現(xiàn),使個人沖破了自身的封閉牢籠,而同他人發(fā)生了關系:人需要他人的幫助和合作,以維持財產的穩(wěn)定性,正是在合作過程中,激勵了各種各樣的針對他人的欲望和沖動。人本來是生活于自身內部,并保有一種安靜的單純品格,但現(xiàn)在,在私有制的策動下,他被各種各樣的利益欲望所困擾,并為此同別人發(fā)生沖突性關系?!盵3]私有制意味著每個人都有權通過這個社會上所經營的事業(yè),獲得他能夠取得的任何一種東西。這看起來是公平的,但會造成大家不惜一切代價來獲取更多社會財富,也就是互相碾壓。例如私有企業(yè),為了擴大利潤空間,就要盡可能壓低成本,降低工資,選址在偏僻、地價低的地方建工廠,租低矮簡陋的房屋給工人居住。看似自由平等的機會,卻在資本中變得越來越窄。有些小人物不得不在狹小的范圍里生存掙扎,甚至最后走向犯罪、墮落或者死亡。
階層分化的殘忍。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中這樣定義有閑階級:“這里使用‘有閑’……指的并不是懶惰或清凈無為。這里所指的是非生產性地消耗時間。所以要在不生產的情況下消耗時間,是由于:(1)人們認為生產工作是不值得去做的,對它抱輕視態(tài)度;(2)借此可以證明個人的金錢力量可以使他安閑度日,坐食無憂?!盵4]這兩點分別代表著前文所說的勞動等級和金錢占有,這也是區(qū)分社會階層的主要標準。中上層是遠離用體力勞動謀生的,在工作時間之外有著豐裕的個人時間,并且取得不錯的報酬。凡是體力勞動、生產工作或是同謀生直接有關的任何日常工作,都是下層階級的專有業(yè)務。這種物質差異立馬就對社會中的居民進行等級分類,并產生心理上的自得和歧視。自得和歧視正是《阿Q正傳》中阿Q的精神特征,封建等級中的人沒有民主平等意識。誰能想到在工業(yè)現(xiàn)代化、建立民主國家、理性思想啟蒙后,人們又困于階層等級束縛中?看來人這個群體總有優(yōu)勝者主張劃分等級排列次序,來滿足自身的優(yōu)越感,中間階層的人對“上”羨慕追求,對“下”鄙夷逃離,而被劃入底層的人不得不沉默。有一段話很適合《魷魚游戲》里上層觀看者對下層參與者的態(tài)度:“凡勃倫認為,享樂主義的心理學把人看作是‘快樂和痛苦的計算者,俯仰浮沉于刺激力推動之下,好像一團性質相等的快樂欲望的血球’……其行動主要受追求快樂和避免痛苦的沖動支配……”[5]上流階級悠閑地享受著美食紅酒,看參與者那一團團欲望血球如何掙扎搏斗廝殺。這種張力極大的畫面,無不刺痛著我們的內心,從中也可以看到兩個極端階層之間巨大的冷漠和殘忍。人已經沒有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已經是被勞動等級和金錢數(shù)量的差異分為高低的階層。上游的人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榮譽位置,低頭看著那些即將要被洪流吞噬淹沒的下游的人。原來金錢可以把人分類,甚至可以把人異化為不同的物種來殘忍廝殺。這早已不是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筆下的“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在階層的巨大差距里,早已沒有人之所以為人的理性、尊嚴、悲憫,剩下的是冷漠、殘忍、生存。就連中層階級,聽聞底層悲苦的命運后,像魯迅《祝福》中村里的婦女聽完祥林嫂的故事后嘆氣、抹幾滴眼淚,又感到“幸好不是自己”地離開了。人與人無法感同身受了,大家像是自顧不暇的地鼠,忙忙碌碌地打著洞,所有的身體和視野都陷進了那沙土中,早已沒有了對命運這一事物的敏感和思考。階層間的分化既有現(xiàn)實的經濟原因,又有著精神文化的變化。
上層對下層、金錢對人的權力奴役。上文中講到,階層是依據(jù)財富資源占有量來劃分,上層人士本不具有管理社會和居民的權力,但在利用金錢這一操縱桿的時候,就會吸引許多人來同意參與到他的游戲規(guī)則中,《魷魚游戲》就是如此。權力就是使順從,使服從,甚至精神觀念層面不自知地遵循認同。當社會環(huán)境使得金錢對人有了權力,金錢可以高于人的肉體和生命,群體對金錢無意識地追尋占有,那到底是我們生產勞動創(chuàng)造效益還是金錢在控制著我們?權力既會是有形的規(guī)則制約,又會是無形的意識認同,并且如毛細血管般遍布在生活的多處細節(jié)。??聦嗔\作有著知識分子的敏感和反叛,他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總結了人們在歷史中面對著三種組織懲罰權力的方式:第一種是酷刑,尤其是公開酷刑,是封建時期君主強權的表現(xiàn);第二種以符號為工具對觀念的控制影響;第三種是監(jiān)獄式,對肉體的規(guī)訓?!遏滛~游戲》中的“游戲規(guī)則”完全都體現(xiàn)了這三種懲罰權力方式。首先是六關游戲中所有輸?shù)舻娜硕家攬鰯烂?,這也是觀眾覺得殘忍的地方。為何殘忍?就是他們的過失與懲罰之間過于懸殊。如果某人犯了故意傷人罪,那施加嚴懲我們會覺得罪有應得,就是罪與罰之間是匹配的。但因為玩一個童年游戲輸?shù)舳鴨噬@種失誤和懲罰之間的斷裂、夸張、不匹配會讓觀眾覺得恐怖和血腥,這個懲罰的設定就是權力。其次是大家為何冒著生死危險還是自愿回到“游戲”中?這個就是精神控制?!皺嗔σ苑枌W為工具”[6],只要把那個裝滿錢的巨大的豬形儲錢罐掛在上面,鏡頭畫面中的上下錯位,人們站在下面仰頭看著那個儲錢罐,就實現(xiàn)了對人的精神控制。哪怕第一次游戲后經過投票,大家離開了這個地獄,但不用暴力捆綁,大家又都自愿地回到“游戲”中,就像??轮v到“愚蠢的暴君用鐵鏈束縛他的奴隸,而真正的政治家則用奴隸自己的思想鎖鏈更有力地約束他們”[7]。最后是對游戲參與者的肉體控制,把他們客體化,像是監(jiān)獄一樣給456人穿上統(tǒng)一的服裝并編上號碼,封閉控制他們的活動范圍,按時統(tǒng)一發(fā)放少量的食物。甚至像是??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提到的“圓形全景監(jiān)獄”,有那么一群人站在所有的攝像頭背后監(jiān)視著空間里的一舉一動。所以觀眾看到他們不得不回到“游戲”,看到一次次游戲中死去的人們,看到朋友、夫妻面對殘酷的生死規(guī)則,無法抵抗金錢的誘惑,無法反抗巨型監(jiān)獄,會無數(shù)次感到壓抑和疼痛,是那種由身體皮膚到心里的揪疼。
人性的三棱鏡折射。如果說前面的分析都是外力作用于人,那么《魷魚游戲》劇中各個身份的參與者在這個極端的處境中折射出了人性的多個面貌。最讓觀眾痛心的情節(jié)無疑是在第三關開始之前,體形魁梧的壯漢張德秀意外地把一名參賽者打死,卻發(fā)現(xiàn)面具人并未阻止參賽者之間互相殺戮的行為,因此當天晚上參賽者們開始自相殘殺,最后只剩下80人活命。電視劇犀利、深刻地告訴觀眾,這種殘忍是外力和內力共同達成的,游戲的設計者故意設定這樣排他性的規(guī)則,456人中只有最后一人能全部占有456億巨額金錢,這就使得人們心中被壓抑的各種欲望—貪婪、自私、求生欲、暴力涌出水面。這場大屠殺是人性深處欲望的真實折射,包括你我。游戲到了打彈珠一關,就是把前期所有可能是善的情感直接推在勝負面前。當溫情和生死沖突時就更能顯示人性,曹尚佑用一袋石子代替彈珠欺騙了阿里,更表現(xiàn)了曹的冷漠和精致的自私自利,在生死面前沒有絲毫的猶豫和不忍。成奇勛不忍看老爺爺把生的機會讓給自己,冷漠的姜曉看到女孩智英故意輸?shù)舯荣?,這里有導演和觀眾的不忍,想在絕情和殘忍中間開朵溫情的花兒。同樣,導演對主人公成奇勛的設定,也是在整個冷漠殘忍的劇中唯一的道德善良之光,他對女兒的愧疚不舍,游戲中對朋友的關心照顧,最后遠離那筆巨額獎金,種種情節(jié)難免會看出導演的刻意為之,想在黑暗中保護一絲光亮留到最后。但觀眾會看到這一設定的勉強,善良的人在這極端沖突的情境中真的能始終如一嗎?善良的人能在殘忍血腥的比拼中獲勝嗎?善良之人可以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傷害他人嗎?如果說在這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中沒有純粹的善,那它的邊界在哪里?這些都是成奇勛這一人物留給我們的思考。在這個痛心的環(huán)境,保持著不忍之心,是我們最后的良知和堅持。
《魷魚游戲》這個影視劇把生存之苦、人性復雜集中到了沖突的中心,我們既需要反思社會,也需要反思自我。社會中勞動等級歧視、階層固化,就像電影《寄生蟲》一樣,底層人住在地勢低的半地下室,一場暴雨就可以把家中淹沒,他們像蟲子般在水潭泥坑中掙扎。自己并沒有犯什么大的錯誤,也想擁有金錢過上好日子,但不知為何就是一步步越陷越深。社會這臺高速機器無情地把他們絞進機器中,痛苦的哀號聲被機器的運作聲覆蓋,已經引起不了他人的關心憐憫。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跟上這臺機器的速度。人不再是人,反而像是在籠子里爬蹬的倉鼠,機械性地向前。而人在死亡面前有著強烈的求生本能,為了躲避貧窮帶來的死亡,他們會偷竊、會犯罪,甚至會在沖動之下傷害他人。人的所有欲望本能:嫉妒、憤怒、貪婪、搶奪、求生,都會在貧窮之罪面前翻涌上來。人的復雜性超越善惡,既有著頭腦中的理性因子,又有著生理上的本能欲望。但人性在貧窮、暴力等外力中被迫扭曲毀滅,卻是我們不忍看到的悲劇。
注釋:
[1][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33頁。
[2][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第31頁。
[3]汪民安:《現(xiàn)代性》,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1—152頁。
[4][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第36頁。
[5][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序言《評凡勃倫的經濟學說》,第2頁。
[6][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113頁。
[7] [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1999年,第113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