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西亞斯學院 郭暢暢
《史記》原文體例龐大,內涵豐富,翻譯起來具有一定難度。1989年起,美國漢學家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 Jr.)帶領其翻譯團隊在臺灣文建會、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研究委員會、太平洋文化基金會等的支持下展開了《史記》的全譯工作。歷時30余載,目前已出版近10卷譯本,是現(xiàn)今最為完整的《史記》英譯本。北卡羅來納大學的葛朗特·哈代教授(Grant Hardy)對倪豪士等人的翻譯活動做出了極高評價,稱其為“國際學術合作的典范”(Hardy 2015: 107)。本文以倪豪士團隊翻譯的《史記》第八卷為例,從中國著名哲學家龐樸(1928—2015)詮釋的中庸觀出發(fā),揭示中國重要思想文化資源對于翻譯活動所具有的潛在解釋力和適用性。本研究嘗試走出中庸傳統(tǒng)概念的圈子,展現(xiàn)延續(xù)思想生命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詮釋的重要價值,旨在從中華思想資源寶庫中挖掘出與翻譯活動有著重要聯(lián)結的部分,進一步證實“自家有富礦,無須效貧兒”(何剛強 2015: 1),同時也希望彌補現(xiàn)有歷史典籍英譯研究不足的缺陷(王宏等 2021),為相關英譯活動提供借鑒和啟發(fā)。
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要義,中庸之道植根于中國文化之中,深刻影響了一代代中國人?!爸杏埂币辉~最早見于《論語》中的“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楊伯峻 2006: 72),但就其含義而言,孔子本人并未對其進行明確的闡釋和界定。龐樸從中國典籍入手,分別指出“中”和“庸”的3層含義。其中,“中”的要求行之于德,表現(xiàn)為“善”;行之于刑,表現(xiàn)為“真”;在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美”?!坝埂钡暮喢骱x即為“用”,相比于老子的“用弱”和商韓的“用強”,中庸強調的是“用中”。此外,“庸”還帶有“?!绷x,表示“不變”,強調將用中作為常道來遵守。最后,“庸”還表“平?!保胀癖娨部梢猿P兄杏?。這樣一來,儒家賦予中庸的含義即是“執(zhí)兩用中,用中為常道,中和可常行”(龐樸 1980: 80-83)。
以上是龐樸對中庸的基本解釋,就其開拓性詮釋來講,不同于將中庸當作儒家倫理觀的看法,龐樸進一步將其看作是“處理事物的基本原則和方法論”,認為中庸是儒家學派“關于對立的同一性的一種看法”,“閃爍著辯證思想的光芒”(龐樸 1980: 75-76)。道家和法家強調矛盾之間的轉化,儒家注重的則是矛盾之間的依存和聯(lián)結,它反對抹煞矛盾,相信可以有一種適中的方式處理矛盾。這就體現(xiàn)出中庸的包容之心,表現(xiàn)在翻譯上則是容納他者和異質之心,容納多個底本、多方疏解之心,抑或是容納異化與歸化翻譯策略之心,并力圖在“自我與他者”“一與多”“異化和歸化”等的矛盾兩端確定一個“中”點,這個點不是僵化的中點,而是處于動態(tài)的“中”(龐樸 1980: 93)。它不是從一端到另一端的中間過渡階段,也不屬于兩端的任何一端。這就將矛盾兩端的“中”從過程中解放出來,成為“第三種樣態(tài)”?!俺姓J二分又承認中庸,也就在事實上承認了一分為三”(龐樸 2000: 21-22)。這個“三”不是簡單的“第三者”,也不是簡單的鼎立之三,而是一種最佳狀態(tài)(龐樸 2009: 109),這種最佳狀態(tài)的選擇實際上正是“中庸之道”的踐行。
在解讀中庸內涵的基礎上,龐樸又界定了中庸的4種形態(tài)。依龐樸的觀點,“有象斯有對”,“有對斯有中”。也即是,事物之間錯綜聯(lián)系,但其本質聯(lián)系是“此一事物與正相對立的彼一事物間的聯(lián)系”,相對的兩事物(端)之間便有一個“中”(龐樸 2000: 22),這中間也總是憑借兩端進行說明,如果將兩端用A和B表示,便可得以下中庸的4種形態(tài)(龐樸 2003: 1-14、25-35):
1)“A而B”型:強調立足于A,兼及于B,用對立面B來“濟”A之不足。如“溫而厲”。
2)“A而不A”型:“泄”A之過,對A予以節(jié)制,防止A走向極端。如“樂而不淫”。
3)“亦A亦B”型:對立方AB以肯定的“包”的方式統(tǒng)合為一,互相補充。如能文能武、亦莊亦諧。
4)“不A不B”型:不立足于AB任何一方,對立的AB兩端以否定的“超”的方式統(tǒng)合為一,形成一個超越雙方的統(tǒng)一體,如二戰(zhàn)之后國際上形成的超乎“敵”與“我”之上的伙伴關系。
若將“A而B”“A而不A”“亦A亦B”“不A不B”看作是靜態(tài)的4種中庸形態(tài),那么“濟”“泄”“包”“超”則分別是達成以上4種形態(tài)的具體做法。這樣就使得中庸思想在其內涵的基礎上清晰地顯示出一種指導性特征,對于處理翻譯中出現(xiàn)的問題和矛盾具有啟發(fā)意義。
翻譯模式:個人與集體
在倪豪士團隊翻譯的各卷譯本中,每一篇目由一位或幾位譯者負責,按照統(tǒng)一的譯本體例和原則進行翻譯,在肯定每位譯者價值的同時,也兼及發(fā)揮翻譯集體的優(yōu)勢,對個人獨譯進行了有益補足,以“濟”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一種“A而B”的中庸形態(tài)。其中,B(集體)對A(個人)補足的基本前提和具體表現(xiàn)在于:
其一,譯者數(shù)量多,范圍廣。僅第八卷的16篇列傳來說,就包括了來自中美德3國的12位譯者,而真正幫助譯文形成的不僅僅是在列的12位譯者,還包括工作坊很多其他成員,如來自中美德3國著名學府的研究生群體等。首先,譯者的數(shù)量就保證了有充足的人力從事這樣一份艱難的工作,即使針對每個篇目的個人獨譯存在一些不足,也有機會調動其他譯者對其加以改善。其次,這些譯者來自不同國家,這就使得突破語言藩籬,看到其他語言譯本對《史記》的解讀,發(fā)現(xiàn)當前譯文的不足,以及在集思廣益中找尋改善不足的良方變得相對容易。
其二,譯者身份具有雙重性。專家型譯者的參與是倪譯本的一大特色。在第八卷譯者群體中,倪豪士本人以英語為母語,同時也是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學的專家,曾在《通報》和《美國東方學會雜志》等重要漢學期刊上發(fā)表過與《史記》有關的文章;被稱為“《史記》研究三君子”(吳濤、楊翔鷗 2012: 75)之一的美國漢學家杜潤德教授(Stephen Durrant)更是專注于司馬遷和《史記》的研究。整體上看,其譯者群體集合了語言優(yōu)勢和《史記》原文的研究優(yōu)勢。譯者可以針對個人初譯的措辭等進行多方討論和潤色,亦可以群體多元的、國際化的視野幫助糾正、豐富和發(fā)展對原文的理解,更能憑借研究者的身份,調動領域內更加廣泛有益的學術資源,形成相對系統(tǒng)的知識網(wǎng)絡。這種整合起來的優(yōu)勢恐怕是獨譯者難以望其項背的。
其三,翻譯流程完整、規(guī)范。由第八卷譯本的致謝觀之,其譯本的產生基本上經(jīng)過了初稿、討論、修改、潤色、校對、出版的過程(Nienhauser 2008: ix-xi)。這樣一個完整流程實際上是翻譯活動的參與者“優(yōu)勢互補,互相促進”,“實現(xiàn)翻譯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梁林歆、許明武 2019: 29)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個人的行為受到了集體的約束,但同時也得到了集體的補足,因此在整體上提升了語言的地道性,降低了原文的誤讀幾率,拓寬了《史記》的研究視野。
原文內容和形式:保留與整合
倪豪士團隊對《史記》原文的敘事內容和體例形式進行了最大保留,充分表現(xiàn)出譯者對文化他者的尊重態(tài)度。但需指出的是,《史記》這樣一部典籍歷經(jīng)代代傳抄,難免與“真正的原文”有所背離,甚或是讓人產生困惑無解之感。事實上,“真正的原文”已不存在,作為譯者不必過于沉浸在無邊的困惑之中,不應該也不需要盲目地對現(xiàn)有原文進行絕對的保留。面對原文的內容和形式,倪譯本的做法表現(xiàn)出一種“A而B”的中庸形態(tài),立足于原文的保留,又兼及人為的整合,幫助彌補原文架構上的不足,使譯本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最優(yōu)狀態(tài)。就第八卷而言,譯者的整合舉措主要包括:
其一,增添人物分節(jié)標志。在《史記》原文出現(xiàn)多個人物的列傳且未有交叉敘事時,倪豪士團隊運用中括號的形式將人名置于將要介紹的段落之前,如在《萬石張叔列傳》中,題目只包含萬石君石奮和張叔兩個人,內容卻記述了除這兩人以外的衛(wèi)綰、直不疑等人的事跡,譯者也相應地添加了[The Lord of Ten ThousandShih(Shih Fen)] [Wei Wan] [Chih Pu-yi]等標志作為人物介紹的節(jié)點(Nienhauser 2008: 373-392),使得文章脈絡一目了然。
其二,前置太史公自序內容。司馬遷《史記》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以小段落形式分別論述了作者作《史記》130篇的原由旨趣,譯者將對應段落插入到各篇列傳的末尾之處,這樣相應列傳的敘事內容就變得更加緊湊。如在《季布欒布列傳》的譯文中,譯者就在文章末尾添加了《太史公自序》中的一句“能摧剛作柔,卒為列臣;欒公不劫于勢而倍死。作《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對應的譯文,闡明了司馬遷對季布由剛戾變得柔順以及欒布不向權勢低頭的認可,因此為二人作傳。(Nienhauser 2008: 318)譯者的這一調整使得關于季布、欒公的信息相對集中,讀者可以及時獲知司馬遷為這二人作傳的初衷,避免了因閱讀時間上的間隔造成認知上的斷裂。此外,譯者使用腳注注明了以上內容來自《太史公自序》,在不損害原文意圖的前提下劃清了“保留”與“整合”之間的界限。
其三,借助注釋整合原文信息?!妒酚洝沸形牟⒎前凑諝v史發(fā)展順序進行的,關于同一人物的敘事常常分散在世家或列傳中。面對這樣獨特的行文結構,譯者立足于對原文的最大保留,選擇將別處的描述統(tǒng)一集中到注釋這一空間里。如在《黥布列傳》中描述了漢王在接待英布時洗腳的場景,英布覺得受到羞辱,非常生氣。這樣的場景并不是偶然,在接待酈食其以及相關使臣時,漢王也是如此。譯者借此機會,在注釋中集中展現(xiàn)《史記》中出現(xiàn)相似場景的地方(Nienhauser 2008: 53),使得漢王這一人物特征變得更加清晰具體。
闡釋方式:主觀與客觀
翻譯活動必然要有譯者的參與,而譯者作為具有能動性的人就不可避免地會將主觀因素帶入到翻譯活動中去。要對哪些地方進行闡釋以及怎樣展現(xiàn)闡釋內容,都會帶有譯者的主體意識。為防止過度參與的主體意識影響譯本達到求真的翻譯目標,就必須有相對客觀的舉措來“泄”主觀之“過”,防止走向極端,表現(xiàn)出“A而不A”的中庸形態(tài)。倪豪士團隊的相關舉措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比讀不同版本。倪譯本主要參照的是中華書局的版本,但同時也參照了其他版本對同一歷史場景的不同說法進行考證。如在《樊酈滕灌列傳》一篇中出現(xiàn)一段鴻門宴的場景,作者指出,其中一句中華書局的版本為“令項莊拔劍舞坐中,欲擊沛公,項伯常屏蔽之”,而金陵書局的版本則是“……常肩蔽之”,《史記》百衲本和其他早期版本用的也都是“肩”而非“屏”。譯者進而指出張文虎的注釋和中華書局的編輯將“肩”變?yōu)椤捌痢币揽康膬H僅是王念孫的個人觀點,并無內在或文本上的佐證,況且王念孫的解釋本身也存在問題。(Nienhauser 2008: xxxv-xxxvi)其后相應的論證也體現(xiàn)了倪豪士團隊述必有據(jù)、論必有方的原則。
其二,立足文本內部。在對《張耳陳馀列傳》中“張耳嘗亡命游外黃”一句中“游”的語義進行闡釋時,譯者指出,“游”的基本語義為“travel”,但這里實際上指的應是張耳遠離家鄉(xiāng),在外到處游離的一種“客”的狀態(tài)(“away from home and wandering around, almost on the run”)(Nienhauser 2008: 2-3)。相較于借助外部文本來確定這一語義,譯者更加立足于文內的客觀描述,將下文他廣泛交游、招攬賓客的行為作為確定這一語義的佐證。
其三,參照相關文獻。譯者本身的知識有限,闡釋時不能毫無依據(jù)地帶著主觀意識去解讀,不可避免地要借助其他文獻的力量。如在《樊酈滕灌列傳》中,鴻門宴上,樊噲為袒護沛公與項羽周旋,在樊噲的“且沛公先入定咸陽,暴師霸上,以待大王”一句中,譯者便參照了與《史記》內容上有交叉的《漢書》文本,借用《漢書》注家顏師古的觀點,指出在當下場景中應該稱呼項羽為“將軍”而不是“大王”(Nienhauser 2008: 166)。除了《漢書》,譯本還廣泛參考了《孟子》《荀子》等作品,這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自說自話的危險。
其四,運用常識邏輯。古籍文字常常形簡意深,也因形式的簡練隱藏了一些成分。在《韓信盧綰列傳》“陳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從”一句中,到底是不知陳豨何時(when)跟隨高祖的,還是何地(where)跟從高祖的?在沒有相關文獻可以參考的情況下,譯者首先排除了這兩種譯法,因為“when”和“where”已經(jīng)知曉,最終選用了“how”一詞(“It is not known how he first came to join [Kao-tsu].”)(Nienhauser 2008: 125)。當然,這里也不排除是“why”的情況。這一譯法并非完美,但譯者通過在注釋中展示自己的邏輯推斷,可以讓讀者了解古籍的這一語句特征,相比直接在譯文中給出一個所謂“確定”的結果,前者意義則顯得更為重大。
闡釋視野:中與外及古與今
陳寅恪(2001: 362)認為,“今世治學以世界為范圍,重在知彼,絕非閉門造車之比”,由此突出了治學要立足國際視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倪豪士團隊在譯本闡釋上不僅表現(xiàn)出對中與外學術視野的兼容態(tài)度,還表現(xiàn)出對古與今重要觀點的關注,以“包”的方式形成了“亦A亦B”的中庸形態(tài),主要表現(xiàn)在:
其一,參考中外已有相關譯文。在第八卷中,倪豪士團隊的參考來源就包括了中國翻譯家楊憲益、華裔美國中國文學研究家劉若愚(James Liu)、美國漢學家華茲生(Burton Watson)、日本學者水澤利忠(Mizusawa Toshitada)和小川環(huán)樹(Ogawa Tamaki)、德國漢學家顏復禮(Fritz J?ger)和德博(Günther Debon)、俄羅斯學者維亞特金(Rudolf Vyaktin)、奧地利漢學家菲茨邁耶(August Pfizmaier)、捷克研究中國古代歷史哲學的鮑格洛(Timoteus Pokora)的相關翻譯片段,為譯者理解原文提供了多種選擇。
其二,引用中外古今與《史記》相關的研究文獻。倪譯本第八卷的注釋內容涵蓋面甚廣,古有裴骃、司馬貞、張守節(jié)、王念孫、顏師古、張文虎等人對《史記》的疏解,今有錢穆的《史記地名考》、王叔岷的《史記校證》、顧頡剛和徐文珊的《史記白文之部》、韓兆琦的《史記箋證》,以及國際上日本瀧川龜太郎(Takigawa Kametaro)的《史記會注考證》、澳大利亞張磊夫(Rafe de Crespigny)的《后漢三國傳記辭典(公元23—220年)》(ABiographicalDictionaryofLaterHantotheThreeKingdoms<23—220AD>)以及德國畢漢思(Hans Bielenstein)的《漢代官僚制度》(TheBureaucracyofHanTimes)對《史記》相關內容的研究。中與外和古與今的匯集使得倪豪士團隊能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到更為廣闊的天地。
闡釋維度:宏與微
倪豪士團隊著手全譯《史記》時,其目標就是要盡可能地將原文的各個細微之處(“nuances of the original text”)都翻譯出來(Nienhauser 1994: ix)。在第八卷的實際操作過程中,譯者通過文內圓括號和方括號以及文外腳注的形式對可能會給讀者造成閱讀困難的字、詞、句、篇進行詳細說明,主要涉及文內語義、句法、語篇、修辭、文化乃至思想層面的解釋,為讀者展示了漢英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客觀差異,近身于讀者一旁,時刻幫助讀者答疑解惑。更為可貴的是,譯者通過在每篇列傳譯文之后添加譯者說明的形式幫助讀者完成對原文更深層次的理解,主要涉及了譯者對列傳表達主題的傳達,對列傳內容關鍵點的解讀,對司馬遷寫作意圖和對文內人物態(tài)度的探討,以及譯者自身的看法、評論和研究等。整個譯本既體現(xiàn)出譯者對微小之處的耐心和嚴謹,又展現(xiàn)出其對宏觀思想層面的關注和探究。
闡釋結果:通達與存疑
在古今中外豐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第八卷譯者對文內有關語義、地名等歧義和爭論的地方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但通過譯者注釋也可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譯者本身也存在疑問,如《樊酈滕灌列傳》是樊噲、酈商、夏侯嬰和灌嬰4人的合傳,為何作者在標題和太史公自序中都沒有提到夏侯嬰和灌嬰?(Nienhauser 2008: 197)《黥布列傳》明明是是黥布的專傳,為何隨何的形象卻如此深入人心?(Nienhauser 2008: 63)譯者在翻譯中常常會遇到一些問題,將問題閉環(huán)當然值得高興,這證明譯者又向著正確理解經(jīng)典邁進了一步,但留有存疑之處也并非不可接受。首先,譯者并不是萬能的,他們也只能在自己相對的學術知識和資源網(wǎng)絡之中對原文進行理解和解釋,能夠在注釋中展現(xiàn)自己的疑惑,也足以表現(xiàn)譯者的坦誠之心。其次,人們也應意識到,對于原文的理解和解釋不可能在當下就徹底終結。留有未解決的地方十分正常,這也給后人留下了闡釋空間,使經(jīng)典在不斷被解讀中延續(xù)生命,也正是闡釋存疑之價值所在。通達與存疑共存這樣“亦A亦B”的形態(tài)使得中庸更帶有一種人文的包容精神。
注釋定位:主與副
注釋通常被認為是相對正文來講的一種副文本形式(彭文青 2021;榮立宇 2015),正文與注釋之間存在一種“主與副”的關系。事實上,將正文與注釋的關系看作時間上的“先與后”的關系更為恰當。原文(正文)和注釋之間本無必然的聯(lián)系,正是翻譯活動的出現(xiàn),原本的原文才變成了正文,呈現(xiàn)出一種先在的形式,注釋則呈現(xiàn)出一種后在的形式,這是一種“先與后”的關系,是時間上的面向,“主副”則是重要性上的面向?!跋群蟆迸c“主副”并不等同。但不可否認,原文(正文)作為翻譯活動之根本,先在地處在了一個主要地位,后來的注釋自然就被放在一個“副”的位置之上,然而這一“自然”的行為卻沒有考慮到實際情況的變化,傳統(tǒng)“主”與“副”的概念在翻譯活動開始時就應該革新了。
倪譯本主要借助注釋的方式使得《史記》中的文化異質得到了充分傳遞,僅第八卷《樊酈滕灌列傳》一篇就包含了362條腳注,其包含的豐富信息使得原文(正文)的描述變得飽滿立體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掃除了讀者的閱讀障礙。然而,注釋形式之“副”并沒有使其在內容上處于二等地位,其闡釋內容反而在幫助讀者解疑答惑方面起到了主要作用。從讀者的視角來看,注釋所提供的信息和正文內容幾乎具有同等價值,甚至如果不通過注釋內容,讀者就無法進一步真正地理解原文。從這種意義上講,注釋內容可以說比正文更為重要。實際上,此時譯文中的注釋已不是完全的“主”,也不是完全的“副”,而是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主與副,處在了第三種立場上,而這種立場正是跨文化交流的翻譯場域賦予它的一種獨特定位。以第八卷為例,倪豪士等人對注釋的定位正是一種“不A不B”型的中庸定位。譯者既沒有將注釋武斷地放在“主”的位置,依舊承認正文擁有的先在性,更多地以“直譯”的方式對待原文(Nienhauser 2020: 115),尊重原文;同時也并未盲目地將注釋放在“副”的地位,忽視它幫助理解原文的重要性,而是充分借助注釋這一闡釋空間展現(xiàn)了中國豐富的歷史文化。
相比傳統(tǒng)中庸思想而言,龐樸的中庸觀主要是一種矛盾觀。他對中庸思想新的闡發(fā),尤其是其總結出的“A而B”“A而不A”“亦A亦B”“不A不B”4種中庸形態(tài)及衍生出的“濟”“泄”“包”“超”4種達成以上中庸形態(tài)的方式在倪豪士團隊的《史記》英譯活動上得到了充分驗證。這一中華思想文化資源對于處理類似歷史典籍英譯的問題與矛盾,進而展現(xiàn)譯本價值方面有著切實的指導意義,同時也啟發(fā)了更多研究者不必一味地尋求西方理論來解釋翻譯活動、看待翻譯現(xiàn)象。中華思想文化資源本身就是一座寶藏,值得未來進行長期且持續(xù)的探索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