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巖峣
一
據(jù)說,世界上第一位發(fā)現(xiàn)無理數(shù)的是一名希臘人,名叫希帕索斯,在距今兩千五百多年前,曾跟隨畢達哥拉斯學習,并成為了這位大哲的得意弟子。但因為他惡靈附身般地發(fā)現(xiàn),在一個邊長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中,它的斜邊之長無論如何也無法用一個完美的數(shù)來表示,即斜邊的長既不是整數(shù),也不是兩個整數(shù)之比,因此被逐出師門。為了躲避迫害,希帕索斯甘愿流放于希臘之外,但最終,在一條航行于地中海的船上,這位一直想要回到故鄉(xiāng)的“惡靈”還是被畢達哥拉斯的門徒們投于水中,以死亡回報了將完美的數(shù)的世界鑿出了一條裂縫的代價。
這次事件史稱“第一次數(shù)學危機”,當然,這個略顯辛酸的故事還有許多個版本,但希帕索斯的死無疑最讓人唏噓。原來,說出這個世界的“無理”曾經(jīng)需要那么大的勇氣。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從這里開始談對談衍良小說的印象,但是讀過了他的那幾篇,我認為已經(jīng)有在直角邊上眺望斜邊之長意思的小說以后,腦袋里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了希帕索斯的形象和他的狂想。
二
談衍良著迷于書寫這個世界的“無理”。他不在感性抒情或語言審美中沉迷,而更傾向于制造或拆解生活中暗存的悖論與尷尬。
在他那篇頗受好評的《請正確使用漢語》里,他出色地描繪了雷星?!晃怀掷m(xù)與內心創(chuàng)傷交戰(zhàn)的男性青年形象,而造成這些創(chuàng)傷的原因是語言?,F(xiàn)代腦科學研究表明,強烈的精神刺激確實會破壞人類腦部的語言反射區(qū),因此,不難聽到從小經(jīng)歷家庭虐待的孩子,或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士兵會有“失語癥”的現(xiàn)象。在這篇小說里,談衍良把對語言的“刻板”行為進一步日常哲學化,使之成為一種城市“原子人”療愈創(chuàng)痛記憶與應對現(xiàn)代匱乏情感生活的自我保護機制。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雷星海曾經(jīng)遭受的語言暴力與他頻繁的語言校正行為一一對應,作者如此處理的原因不僅在于給主人公的反常舉止提供可能的合理解釋,同時也是進一步強調,語言對無意識的改造能力。這種改造與抵抗的兩難困境,在小說的結尾處達到高峰。面對投射了自己情感的人型模特“王美麗”,雷星海有了某種“溺水”以后的清醒:“他確信,只要他管王美麗叫一次‘模型,王美麗就不再是那個獨自在下課后的舞蹈班里練習靜止動作的教練;就不再是那個對舞蹈姿勢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堅持的舞者;就不再是那個唯一能夠與雷星海產(chǎn)生共鳴的女人。雷星海會失去她,她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模型,成為一個無法傾聽、無法共情的聚乙烯塑料舞蹈模型?!?/p>
語言是命名,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在對這一點的認識上,談衍良與拉康相近,在拉康那里,不僅是意識,連無意識都有著語言的結構。談衍良把人的內心深處涌動著的情欲與傷痛,以“正確使用漢語”的問題表征出來,實現(xiàn)了一次對拉康真知灼見的完美呼應。
三
1995年出生的談衍良尚屬“新銳作家”,已經(jīng)出版的作品也只有一部,短篇小說集《烏鴉妖怪與隨機數(shù)偵探》。但從近兩年持續(xù)發(fā)表的系列短篇小說來看,談衍良的寫作正越發(fā)地成熟且風格化。在對這種風格進行描述和歸納時,似乎不得不提他的理工科背景。是的,談衍良目前就讀于復旦大學材料學系,關注金屬腐蝕領域,是一名妥妥的工科生。而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會有那些極具個性的小說題材,《疼痛課》《百分之七十八的純凈空氣》《縫隙腐蝕后的第二十秒》等等。
《疼痛課》寫鍋爐房報警員肖偉峰的一場內心戲。為了讓兒子肖安逸明白什么是“疼痛”,極其怕疼的父親開始尋找一種合適的方式,讓疼痛巧妙地降臨到兒子身上,既有教育意義又不至于造成傷害。小說結尾,當肖偉峰聽到肖安逸跳樓的消息,自己的臉一下子撞上燒得通紅的反應爐,疼痛在這里以一種隱喻修辭的方式出現(xiàn),代表了父子之間感情的理解與不解,隔膜與關愛并存的悖論?!栋俜种呤说募儍艨諝狻分v的故事則更直接,化工廠管理員林清暉在聽說了化學系研究生莫曉光的“講解”以后,跳入了液氮罐,他想親自去聞一聞,最純凈的空氣是不是真如莫曉光所說,是薄荷奶糖味的,只有在澳大利亞的草原上才能聞到。
而最新發(fā)表的這篇《縫隙腐蝕后的第二十秒》中,談衍良繼續(xù)選擇相近的題材,只不過這回他玩了把更大的,虛構了一條腐蝕定律:“腐蝕的開始并非一蹴而就,即使發(fā)生也并非無可救藥,只要被腐蝕的金屬在腐蝕正式開始的二十秒內重新得到保護,腐蝕就會即刻停止,與之相反,如果超過了二十秒,整個金屬就會失去控制?!?/p>
小說無論從整體構思,還是細節(jié)的處理上,都能看到博爾赫斯的影子。熟悉《小徑分叉的花園》的讀者,一定會對這篇小說感到親切。就像談衍良虛構出來的定理一樣,這篇小說顯得既荒謬又真實。但難得的是,在短篇小說普遍淡化情節(jié)的當下,談衍良以歷史的細節(jié)和科學的虛構,挑戰(zhàn)了一種復雜化的寫作。這種復雜不僅僅是“炫技”,它也昭示著小說作者的世界觀,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到達終極的路徑有很多種,……如果要問小說在通往絕對真理的道路上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我會丟一個骰子?!?/p>
世界復雜,人性“無理”,或許只有文學,才更適合今天的希帕索斯。
四
為了進一步證明我的觀點——談衍良并不只是一個技巧出色,熟讀現(xiàn)代主義的“寫手”,同時也是一個真誠的生活觀察家和現(xiàn)實問題提出者,我嘗試解讀這樣兩篇小說,《出題人》和《生煎包家族》。
可能是出于文化的熟悉與相近(吳地江南),我特別能體會談衍良在這兩篇小說里寫的那種被嫉妒和審視的痛覺。那是一種比較的霸權——智力比較,因為你不是我的孩子,或者因為你不是我,你就不能擔負那個被稱為“聰明”的頭銜。
這讓我一下子想到張愛玲筆下的長安,或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拿這兩個角色作比,似乎不太恰當。因為她們是“女性”,有著女性對于世界眼光之敏感的那一份獨特,但我依然相信,談衍良筆下的齊林和衍正,一定也分享了和前者相似的心理。因為他們是孩子。孩子和女人,兩種天然的弱勢群體。
談衍良想反抗打在少年腦袋頂上的,那一束束審視的目光。衍正和齊林厭惡“做題”,就像他們厭惡張志利和舅公的“出題”一樣。那種語氣和姿態(tài),是我們每個人都曾在少年時聽到過的:“你會背這首詩嗎?或者,你會做那道題嗎?”談衍良把這種少年的境遇與心理寫絕了。
我見過“張志利”那樣郁郁不得志,回到鎮(zhèn)上講著酸言酸語的“秀才”;也見過“舅公”那樣的親戚,撫著自家孫女的頭,向你投來懷疑的、打量的目光。因為我太過熟悉鄉(xiāng)里,那一套建立在文化話語之上的“等級”操演。所以在《生煎包家族》的結尾,當“趙老師”拿著自己兒子亮亮的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跑來時,那種急切、興奮的心情,才使我膽戰(zhàn)心驚。
小說里的“我”——齊林,還能做這仲南鎮(zhèn)上的出題者嗎,或者被打???對于齊林來說,讓他害怕的永遠不會是羅斌杰,而只會是亮亮。
從寫作素材的承接關系來看,《生煎包家族》是《出題人》的進階和延續(xù),正如《縫隙腐蝕后的第二十秒》是《疼痛課》《百分之七十八的純凈空氣》的進階和延續(xù)一樣,談衍良在這里讓我看到了他的進步。
試舉一例,在《生煎包家族》中,作者寫到了一個“上樓”的細節(jié)。張志利為了讓大家相信他是同濟大學的畢業(yè)生,就稱自己把林曖昌送給他的金筆藏在了林家的老樓上。但他是拿不出這金筆的,所以他很難在仲南鎮(zhèn)的人們面前再次出現(xiàn)。此時,齊林和阿旺突然聊到了這樁異樣:“齊林問:‘他是上樓的時候摔的還是下樓的時候摔的?阿旺說:‘我不曉得,上樓的時候摔跟下樓的時候摔有什么區(qū)別?齊林說:‘如果是下樓時候摔的,那說明他已經(jīng)拿到派克金筆了,我就可以假裝是去看筆,實際上關心他一下?!?/p>
這是多么細膩的藝術感覺。齊林站在相反的立場上,想要戳破張志利的面具,但他卻反過來說。這樣的反諷修辭配合齊林在語境中獨特的心理,瞬間讓讀者產(chǎn)生卞之琳《斷章》那樣的突兀感。觀察人性幽微時不動聲色,是張愛玲以來,屬于上海作家的獨一份。
五
好的寫作應該和幾何繪圖一樣,力求“精準”,這種“精準”不只是被無數(shù)次提起和吁請的現(xiàn)實主義,它應該能抵達人類精神的深處,把難以言表和邏輯化的東西反應出來。
就像我們不能用一把帶有刻度的尺直接畫出一條長度為根號二的線段?,F(xiàn)實主義文學也無法直接反應生活。面對世界和人性,有太多內容無法說清。即便用這世界上最精密的尺,用自然主義或非虛構文學,也無法做到。就像試圖窮盡無理數(shù)的盡頭本無可能,但當把一個邊長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立起來以后,奇跡發(fā)生了。將一個端點連接到另一個端點,那條毫不起眼、平平無奇的線段,竟然完美地抵達了不可實現(xiàn)的無理數(shù)之盡頭。
文學就是這樣一種翻轉,希帕索斯發(fā)現(xiàn)了根號2,憑空多出了一種方法,能將這個原本自洽和諧的世界中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以一種完滿而神秘的方式還原出來。如果繼續(xù)對那條斜邊作垂直且長度為1的線段,連接兩個端點以后,還能得到一個新的無理數(shù),根號3。
談衍良應該繼續(xù)這樣的寫作,不僅僅提供故事,也不僅僅反映現(xiàn)實,而是看似無理又真實,但懂行的人都知道,那不過是一場“無理數(shù)”的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