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英國的《自然》(Nature)雜志是世界上最早的科學期刊之一,也是全世界最權威、最有名望的學術期刊之一。時至今日,“中國學者在《自然》發(fā)文”仍會被視為大事,為不少媒體爭相報道。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早在100多年前的晚清時期,中國人就在《自然》上發(fā)表論文了。
“我們看到,對一個古老定律的現(xiàn)代的、科學的修正,已由中國人獨立地解決了,而且是用那么簡單的器材證明的。”1881年3月10日出版的《自然》雜志如是寫道。這篇原題為“考證律呂說”的文章作者,便是本文的主角——有“中國近代科學啟蒙者”之稱的徐壽。如果說林則徐、魏源和徐繼畬等人是從歷史、地理和政治等領域為中國人打開了眺望世界的窗戶,那么徐壽就是科技領域“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嘉慶二十三年(1818),徐壽出生于江蘇無錫縣橋社崗里村,字生元,號雪村。徐氏世居無錫,“力田讀書”。父母早逝,為了養(yǎng)家糊口,徐壽不得不放棄八股制藝,一面務農(nóng),一面經(jīng)商。難能可貴的是,他并未就此放棄對知識的追求。生活的磨難使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轉(zhuǎn)向了經(jīng)世致用之學。
徐壽的家鄉(xiāng)無錫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也是遠近聞名的手工業(yè)之鄉(xiāng),有許多能工巧匠。這種風氣影響了徐壽,他從小就愛好工藝制作,“少好攻金之事,手制器械甚多”。大概正是這一愛好,使他由博覽群書逐漸轉(zhuǎn)而致力于科學研究。徐壽在科技方面的興趣極為廣泛,舉凡數(shù)學、天文歷法、物理、音律、醫(yī)學、礦學等,他無一不喜,無一不好。
徐壽制作工藝器械的水平頗為精湛。據(jù)記載,他曾制作過指南針和象限儀,還會制造結構復雜的自鳴鐘,尤其擅于仿鑄當時流通的墨西哥銀元,成品幾與真品無異。一位英國傳教士后來用真“鷹洋”同他交換了數(shù)十枚仿制品,陳列于倫敦的大英博物館中。他還制造過好幾種古代樂器,據(jù)說都符合樂理。徐壽擅于制器的名聲逐漸傳播開來,引得本縣學者兼畫家華翼綸慕名探訪,由此,徐壽與華翼綸之子、青年數(shù)學家華蘅芳相識,兩人成了終生朋友。
徐壽和華氏父子廣交同好,時常切磋。他們到處訪書求友,每見新學新知,總是相互交流。這群知交不僅潛心研究中國歷代的科技典籍,對于從歐洲翻譯過來的西方科技著作也認真加以研究。西洋的天文、數(shù)學和技術給徐壽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海是鴉片戰(zhàn)爭后對外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之一。1843年上海開埠后不久,英國傳教士麥都恩便在滬上創(chuàng)辦了墨海書館,主要印刷傳教品。1855年,該館出版了英國在華傳教醫(yī)師合信編譯的《博物新編》。不久,徐壽和華蘅芳到上海訪書,讀到了這部新書。這是一部介紹西方近代科技基礎知識的書,論述了近代化學、蒸汽機原理、哥白尼和牛頓天文學等內(nèi)容。對于此前只接觸過明末清初傳教士著作的徐、華二人來說,這部書如同“穿越”般一下跨越了200多年,使他們猛然發(fā)現(xiàn)近代科學的新知新理,兩人都無比激動、興奮。
回到無錫,徐壽和華蘅芳按照書中所論自制器具,驗證其中的一些科學理論和實驗。徐壽因陋就簡,自制了不少儀器。如他曾用水晶印章磨制成三棱鏡,以檢驗光的折射定律在三棱鏡中的特殊現(xiàn)象和光分七色的原理。更難能可貴的是,徐壽還觸類旁通,“引伸其說”,試做了《博物新編》中還沒有加以討論的實驗,并將書中的結論推而廣之,得到了新的結果。
1860年,太平天國軍進攻無錫,徐壽離開家鄉(xiāng),投奔當時駐扎在安慶的曾國藩。彼時,曾國藩正打算仿制洋槍洋炮,“訪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習,繼而試造”,故與徐壽格外投契,二人相談甚歡。1862年4月,在曾國藩的支持下,徐壽等人投入到了蒸汽船的研制工作中。
他們手頭的資料非常有限。雖然合信的《博物新編》和魏源的《海國圖志》中都有關于蒸汽機和輪船的內(nèi)容,但都只是示意圖,對于各部件的結構、具體的尺寸規(guī)格等并無詳細說明。但這難不倒徐壽,時人王韜在日記中記載,他“登西人火船,觀其輪軸機捩,即知其造法”。沒有車床、銼刀等基本加工工具,徐壽就白手起家地自制,當時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稱,“全部工具器材,連同雌雄螺旋、螺絲釘、活塞、氣壓計等,均經(jīng)徐氏父子親自監(jiān)制,并無外洋模型及外人之協(xié)助”。
僅用了三個月時間,蒸汽機的模型就制造出來了。該機汽缸直徑為一寸七分,引擎速度為每分鐘240轉(zhuǎn)。當年7月,徐壽和華蘅芳等將該機試演給曾國藩及其幕僚看,一試即獲成功。曾國藩大喜過望,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竊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國人亦能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p>
徐壽等人乘勝前進,正式開始研制輪船。同治二年(1863)十月,他們造出一艘木質(zhì)的小火輪,曾國藩親自參加了試航。在此基礎上,同治五年(1866)三月,中國人自己設計制造的第一艘機動船——“黃鵠”號在南京下水,這艘木質(zhì)明輪船長55尺,排水量為25噸,航速超過每小時22里。在當時極為簡陋的條件下,徐壽等人克服了重重困難,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技術難題,終于大功告成,真可以說是一個奇跡?!蹲至治鲌蟆贩Q贊“黃鵠”號的建造成功是“顯示中國人具有機器天才的驚人的一例”。徐壽因此被曾國藩譽為“江南第一巧人”。
同治六年(1867)三月,徐壽與華蘅芳前往上海江南制造局,襄助造船事宜。幾經(jīng)努力,1868年8月,木殼明輪兵船“恬吉”號(后更名“惠吉”)建成下水。該艦長180尺,馬力392匹,排水量600噸,并裝有大炮8門,遠遠勝過了“黃鵠”號,歷史學家大都視其為中國近代造船工業(yè)之始。
曾國藩對徐壽的工作極為滿意。試乘“恬吉”艦后,他在日記中寫道:“中國初造第一號輪船,而速且穩(wěn)如此,殊可喜也?!贝撕笮靿鄣热嗽俳釉賲?,陸續(xù)造出“操江”“測?!钡榷嗨逸喆?875年,“馭元”號下水,該艦排水量達2800噸,馬力1800匹,下水時上海全城轟動,男女老幼悉來觀看,人們見到巨大的輪船下水時水不揚波,平穩(wěn)安全,不禁贊嘆“技精人神”。
在研制輪船的過程中,徐壽深感引進西方科學技術的迫切性,更覺必須培養(yǎng)自己的技術人才。為此,翻譯西方科學技術方面的著作便成為當務之急。
“黃鵠”號試制成功后不久,徐壽上書曾國藩,建議四事:一為開煤煉鐵,二為自造大炮,三為操練水師,四為翻譯西書。論其真意,還是在第四事。不料曾國藩很快回信,斥責“來稟所陳,似多出于揣度之詞,未得要領”,并逐條批駁。關于譯書一事,他批復道:“至外國書不難于購求,而難于翻譯,必得熟精洋文而又深諳算造且別具會心者,方能闡明秘要,未易言耳……該員等此番赴局,宜遵諭專心襄辦輪船,能于一年之內(nèi)趕速制成一二只,乃為不負委用。其輪船以外之事,勿遽推廣?!?/p>
曾國藩造船心切,只求技術而不求原理,令人頗感失望。幸而徐壽得到江南制造局負責人馮焌光和沈保靖的支持,經(jīng)過他們的請求,曾國藩允許徐壽“小試”譯書。
徐壽不會外語,便師法明代科學家徐光啟的辦法,由通曉中文的外國人將原文口譯成漢語,同時由他筆錄其譯文。遇到疑難之處,則由兩人共同推敲解決,最后由徐壽修飾文字,整理成書。這對譯者的科學素養(yǎng)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徐壽等人費了好久的功夫才找到一個人愿意前來一試,這個人就是上海英華學塾校長兼《上海新報》編輯、英國人傅蘭雅。此后,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和美國人瑪高溫亦前來助力。
江南制造局的翻譯事業(yè)就這樣開始了。徐壽與偉烈亞力合作翻譯《汽機發(fā)軔》,華蘅芳與瑪氏合譯《金石識別》,而徐壽的次子徐建寅則與傅蘭雅試譯《運規(guī)指約》。同治七年(1868)五月,制造局撥出房屋給他們作為翻譯之處,在中國近代科技史上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就這樣成立了。
當年七月(公歷8月),也就是“恬吉”號下水的同時,《汽機發(fā)軔》等四部譯書均告完成,并呈送曾國藩“鑒賞”。曾氏對輪船制成極為滿意,對于譯作也非常欣賞,對翻譯事業(yè)的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該局員等殫精竭慮,創(chuàng)此宏觀,實屬卓有成效。”他奏請朝廷予以獎勵,并同意徐壽等人的建議,擴大翻譯館的規(guī)模,同時興建翻譯學館。
作為翻譯委員,徐壽等人制訂了翻譯館的長期規(guī)劃——《再擬開辦學館事宜章程十六條》,這是洋務運動中規(guī)模最大、最系統(tǒng)的譯介西方科學技術的計劃,徐壽的角色也由“制造名家”轉(zhuǎn)變?yōu)椤胺g名家”。此后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翻譯館與傅蘭雅合作翻譯科技著作,他為這項事業(yè)貢獻了17年時光。
徐壽認為翻譯能開啟民智,為此不顧一些朝廷高官的重金禮聘,辭謝了山東機器局、四川制造局總辦等的聘任,專心譯書。曾有人稱贊他道:“舉世不為之日,精研妙理,昌明絕學,數(shù)十年間,津逮所及,遍于各行省,洵為學界之階梯、士林之模范?!贝嗽u價徐壽受之無愧。
據(jù)學者徐泓統(tǒng)計,徐壽一生共翻譯26部西書,加上專論、校書等,共計290萬字。徐建寅則譯著24部,加上專論等,共計170萬字。徐壽的三子徐華封譯書4部,校書8部,共計219萬字。徐建寅的兩個兒子譯著亦達60萬字。三代人加起來,多達740萬字。徐家父子因此被尊為“中國近代科學之父”。
徐壽的貢獻不僅限于物理學。事實上,他對中國化學的貢獻影響更為深遠:他所翻譯的《化學鑒原》一書被時人譽為“化學善本”,是近代化學傳入中國早期影響最大的一部譯書。
《化學鑒原》是徐壽翻譯的第一部化學書籍,于同治十年(1871)作為江南制造局的首批譯書出版。當時,許多化學術語還沒有現(xiàn)成的漢語詞匯來表達,因此必須擬定一套元素、化合物和化學概念的漢語譯法。徐壽和傅蘭雅經(jīng)過認真研究,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將元素英文名的第一音節(jié)或次音節(jié)譯為漢字,再加上偏旁以區(qū)分元素大致類別的造字法。我們今天熟悉的硒、碘、鈣、鈹、鋰、鈉、鎳等字,都是依據(jù)這一原則新造出來的,它們早已融入日常用語,幾乎看不出是新造的漢字。這個元素譯名原則至今仍大體沿用,如今常用的元素周期表也大部分出自于徐壽的翻譯。
此后,徐壽等人陸續(xù)翻譯了《化學鑒原續(xù)編》(1875)和《化學鑒原補編》(1875)。光緒五年(1879),61歲的徐壽又開始與傅蘭雅合作翻譯德國分析化學大師富里西尼烏司的兩部最有名的分析化學著作:《定性分析化學導論》和《定量分析導論》。經(jīng)過4年努力,兩書譯本分別以《化學考質(zhì)》和《化學求數(shù)》為名出版。
這些譯著,以及他們所翻譯的《物體遇熱改易記》《寶藏興焉》《西藝知新》等書的陸續(xù)出版,將西方近代化學比較系統(tǒng)地引進中國,極大促進了近代化學知識在清末的傳播,為化學學科在中國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徐壽稱得上是中國近代最早的化學家之一。他不僅譯書,還從英國訂購了全套的化學實驗儀器和化學藥品,親手將書中重要的化學實驗全部做上一遍。行勝于言,他為江南制造局的龍華火藥局建起了硫酸廠,從1876年起,火藥局所需硫酸已經(jīng)實現(xiàn)全自產(chǎn),不再依賴進口。硫酸是制造炸藥的重要原料,其子徐建寅日后第一個研發(fā)出中國的無煙火藥,淵源在此。
徐壽對礦冶也很有研究。除了化學器具,他還從國外訂購各種各樣的礦石樣品和金屬樣品,一面譯書、做實驗,一面研究辨識礦藏,提煉金屬。他的有關知識,在開平煤礦、徐州煤礦和漠河金礦的開發(fā)和建設過程中曾發(fā)揮過重要作用。
徐壽對音律的研究更是廣為人知。19世紀70年代,他研究了律管的半黃鐘與正黃鐘不相應的問題,這是中國律學史上一個困擾了人們上千年的老問題。通過管口校正實驗,他否定了古人的弦管同律論,同時得出了與英國物理學家約翰·丁達爾在《聲學》(由徐建寅和傅蘭雅譯出,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出版)一書中提出的有關論述相矛盾的結論。
光緒六年(1880)十月,徐壽讓傅蘭雅將他的實驗結果譯成英文,就相關問題向丁達爾求教。顯然,徐壽和傅蘭雅都感到這一實驗結果是一項有意義的科學發(fā)現(xiàn),因此他們將信同時也寄到了自然雜志社,標題為《考證律呂說》。1881年3月10日,《自然》以《聲學在中國》為題,發(fā)表了上述信件。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科學家第一次在西方科學雜志上發(fā)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徐壽晚年的另一項重要事業(yè)是創(chuàng)辦上海格致書院。該書院最初由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倡議建立,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徐壽受邀成為董事。“徐先生幾乎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在募集資金”,傅蘭雅回憶說,“當他在光緒四年(1878)接任司庫職務時,書院負債1600兩銀子,此后,他曾募集7000兩銀子,用以償還了全部債務”。為此,徐壽上書李鴻章等官紳求援,還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其中甚至包括原本準備為母親修建旌節(jié)牌坊而準備的一筆錢。
光緒元年(1875)年底書院建成,次年閏五月初三日正式開院。院址在上海北海路,即今格致中學校址。此外,由于籌建書院的推動,傅蘭雅還發(fā)起了最早的中文科技期刊《格致匯編》,于光緒二年(1876)正月開始出版。徐壽的《考證律呂說》等論文,正是在該刊上發(fā)表的。
光緒十年(1884)八月初六日(公歷9月24日),徐壽病逝于格致書院寓舍,享年66歲。清廷追贈以二品頂戴,李鴻章稱贊他“講究西學,實開吾華風氣之先”。
徐壽去世后,翻譯館經(jīng)費驟降,后繼乏人,鮮少再有重要譯作問世。格致書院也未能造就出徐壽所希望的科技人才,后被英租界的工部局接管,變成了一所普通的中學,即格致中學。幸運的是,徐壽終生追求的事業(yè)并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中斷。
徐壽的兩個兒子——徐建寅和徐華封都在各自領域頗有建樹。徐建寅于1879年被李鴻章派往德國,為北洋海軍訂購兩艘鐵甲艦,即著名的“鎮(zhèn)遠”“定遠”。中日甲午戰(zhàn)爭期間,徐建寅以技術專家身份受到光緒皇帝召見。1898年戊戌變法,他奉調(diào)赴京,任督理農(nóng)工商務大臣。1900年,他被湖廣總督張之洞調(diào)至漢陽鋼藥廠(即漢陽兵工廠前身),次年不幸于火藥試驗中遇難。三子徐華封亦不求仕進,以化工專家終其一生,晚年開辦工廠,用自產(chǎn)的肥皂抵制英國傾銷,史書載他“以制造為治生”。徐壽的第四、第五代后人中,有一些至今仍活躍在中國和世界的科研舞臺上。
如今,中國已躋身世界科技強國行列,一大批“國之重器”紛紛亮相,作為中國近代科技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徐壽定當倍感欣慰。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