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作家李翊云接受采訪時講到過“處境”與“故事”的區(qū)分。有天她凌晨時分等早班飛機,遇到了一位帶著三個女兒,要乘早班飛機去新奧爾良的迪士尼樂園玩的單身母親。那邊廂三個女孩子躺在機場長椅上補覺,這邊廂單身母親和女作家聊了起來。
那家人住得離機場很遠,早上2:30就在鬧鐘召喚下醒來,先由一位家庭友人3點鐘開車送到火車站,再乘一個半小時的火車來機場。臨行前一晚,三個女兒為家中所有電器列出表格,凌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拔下所有插頭。
在三個孩子躺在機場長椅上時,那位單身母親,以及她女兒的“處境”,已經(jīng)可以算是一望即知。不可能富裕,甚至不寬裕,平時常會有無法體面的時刻,更別提舒適;女兒們獨立得很,不怕吃苦。平時母女四人或許有些像姐妹團;她想為女兒提供力所能及范圍內(nèi)最好的一切。
這是全世界任何社會中都可能有的處境。我們能理解它,是因為我們能理解貧窮、辛勞、善意、欲望和愛。這些是處境,是小說家不同于社會學(xué)家的任務(wù)——通過普遍的人性給出啟發(fā)。而電器表格和插頭,既是細節(jié),也是故事——那是一位美國城郊單身媽媽與一位中國農(nóng)村單身媽媽的不同故事。在飛機還沒有成為全民旅行方式、而高鐵高度普及的國度,機票可能還是種奢侈,后者對孩子的愛也大抵不會體現(xiàn)在等待早班飛機的候機廳里。
我們也可以基于以上處境發(fā)展想象。例如,這位媽媽會有男性朋友,在困難時刻幫助她,那位送她全家去火車站的男性友人或許是其中又羞澀、愿望又格外強烈的一位。他給自己上的鬧鐘是凌晨一點半。凌晨3點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這舉動不是在說服她,而是在說服三個女孩,讓她們能認為他足夠可靠。例如,她選擇早班機,不僅因為機票便宜,還是為了上午就到達迪士尼樂園,省一天的酒店費用。或許,到新奧爾良后,她們會坐公共交通,直接去迪士尼樂園,把箱子存放在門口,晚上再入住酒店。
當(dāng)我們平時說“故事的另一面”時,我們實際上往往是在說“處境的另一個方面”。處境是社會學(xué)家喜歡稱之為結(jié)構(gòu)的東西。它有正反,有黑暗與光明。故事改變不了人的處境,只會基于生長出長長的尾巴與豐富的層次,最激烈時可能會斷尾,再做一次移植,那就是夢。
下一種關(guān)于“處境”的講法,來自加拿大作家梅維斯·迦蘭的日記。1950年,她28歲,辭掉了蒙特利爾的記者工作只身來到巴黎,想要寫小說。1952年,旅居西班牙時,她寫下了這樣一段:
是否所有事都是預(yù)先決定的?這令我害怕。譬如,我本不該存在,不能擁有任何東西或任何人,這或許是細胞已經(jīng)決定了的。譬如,我父親的死,我失敗的婚姻,我愛上一個已婚男人的事實。與John H.的結(jié)束在最初已經(jīng)注定了。我們聽見孩子哭,他專家般地說,“那是累了的哭聲”。那一刻我知道他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沒有,因此我們不平等。那不是愛情,而是一種處境。這從一開始就隱含在我們的關(guān)系里。弗雷德里克說,“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是你使得他的生命完整。他無法填充你的生命”。真的。他還說,“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作家了。你的時間都會花在密謀企劃上,拼命想要和他見面,還覺得自己很聰明”。這也是真的?!澳阌肋h不可能有什么屬于自己的東西了”。真的。當(dāng)John談?wù)撍暮⒆觽儠r,我感到羞辱。這是一種處境。那怎么辦?我們目標不同:我離開他時他說,“隨著你,我的青春也走了”。不對——那是我的青春。我感到我離開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種處境。我的視線中只留下了他的藍色雨衣。
還有什么能更好地告訴我們關(guān)于三角關(guān)系的秘密?表面上與愛有關(guān),實際上是一種困于其中的處境,其變化只在于發(fā)展出不同的細節(jié)故事。那對于小說家有意義,對人來說則是不同形式的枯萎。它往往很熱烈、熱鬧,甚至狗血,可本質(zhì)上卻又平淡無聊,畢竟這種關(guān)系通常難以用得上真正的智力,也難以成長。它關(guān)乎操縱、設(shè)計、躲避、甚至追殺,但它的成敗與節(jié)奏往往是受其他因素操縱的——比如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