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茹

2022年元旦過后緊接著2月1日就過農(nóng)歷年了。想起小時候過年除夕時，爺爺都會畫一幅水墨畫伴著一碗梅干扣肉，供在紅木桌上祖先牌位前，那張水墨畫中有像蘭花又像青蔥模樣葉子的植物，綴有小花朵，頗覺雅致。

每次吃年夜飯時，我聞著碗中香味撲鼻的梅干扣肉，望著那張水墨畫，不知為何每到過年爺爺都要畫這么一幅畫供祖先，年幼的我謹守小孩有耳沒嘴的規(guī)矩，也沒敢問是什么原因。

隨著年歲漸長，父親因工作關(guān)系舉家搬到臺南，我也到臺中讀書，家族成員四散，祖先牌位隨著爺爺?shù)脚_北，過年聚會再沒看到爺爺畫那幅水墨畫，但兒時記憶里那白色小花的身影伴著梅干扣肉的香味，未曾忘記。

爺爺是1949年隨著國民黨撤退到臺灣的，他是部隊約聘的經(jīng)理人員，不是軍人。部隊來臺灣解編后爺爺被遣退，因為沒有榮民身份，奶奶帶著三個孩子跟隨爺爺在底層社會為生活打拼。從我有記憶以來，來往的親戚一直都是母親這邊的甥舅姨表，爺爺和父親這邊的叔伯姑嬸都在大陸，無法聯(lián)絡(luò)。爺爺后來從事海運工作，其實早已透過香港朋友和老家親人聯(lián)系上。小時候家里每當接到香港的來信，爺爺會在書桌前坐上兩三小時讀信、寫信，然后去銀樓換美元，再把錢藏在信件中寄至香港再轉(zhuǎn)回老家。等到讀中學時，有一天父親說要帶大哥去香港辦事，這一去將近一個月，回來后父親拿出老家修墳的照片給爺爺看，我才知道他們從香港回到浙江盤安老家，出資修曾祖父母的墳塋。那時臺灣還在戒嚴，這些事只能偷偷地做，不能說。

小時候，一有老家來信常常帶給爺爺好幾天開心的笑容，那是叔公寄來的，？他們?nèi)嗄甓际沁@樣聯(lián)系，直到1987年臺灣解嚴之后，一家人才兩地直接通信，爺爺還會高興地念信給家人聽，對于老家親屬，我也從信里開始有一些初步印象。在我讀高中時，兩岸開放大陸探親，爺爺和奶奶在父親陪同下，終于回到老家祭祖。

之后接續(xù)的十年之中，我讀大學、出社會工作時，家中遭遇火災及其它意外而有很大的變化，祖母、父親、母親、叔叔與哥哥相繼離世，我忍著悲痛一一送走親人，家里剩下我陪伴著年邁的爺爺，而他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人變沉默了，與老家聯(lián)絡(luò)也少了，反而是叔公會打電話來關(guān)心爺爺。

爺爺是1922年出生，至2002年時已經(jīng)八十歲，因腳部關(guān)節(jié)退化無法走路，我有責任要帶他回浙江老家再看看。在那一年的9月我們從香港轉(zhuǎn)機到杭州，我推著坐著輪椅的爺爺步出機場，看到叔公帶著家人來接機，考慮到爺爺?shù)纳眢w狀況，不宜坐車一路顛簸到盤安，故而決定在杭州聚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叔公、姑婆、嬸婆與山丹姑姑，當時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知道這次相見，可能是家人們最后一次相聚。相會時，他們一直在談老家的情形，對話時有浙江口音，我有時也聽不懂在說什么，只知道叔公說以前老家那些滿山遍野的小白花，現(xiàn)在隨著建設(shè)開發(fā)已消失隱沒了，冬天時山丘上只剩光禿禿的樹枝。聽完叔公的敘述，爺爺喃喃自語著：那些花都沒了嗎？花不見了嗎？

從杭州回臺灣之后，爺爺已罹患失智癥，出門常常忘了回家的路，我因為工作得經(jīng)常到大陸出差，只好把爺爺送到贍養(yǎng)院托人照顧，一回來就去探視他。爺爺此時已不太認得人，見了面有時得說上一會兒話才想起我是他孫女，時不時問著：怎么沒看到其他家人呢？然后又馬上忘記剛問過的話。后來我承辦臺南市文化協(xié)會與閩南地區(qū)社團的交流工作。2005年我第一次至漳州看到水仙花，覺得形影非常熟悉，和小時候爺爺畫的白色小花很相似，但是這里的水仙花球莖經(jīng)過雕刻師們的巧手天工，呈現(xiàn)千姿百態(tài)的形貌，又與兒時所見的畫中花不太相同。

2006年漳州水仙花協(xié)會在臺南市延平郡王祠舉辦花展。往昔臺灣每逢春節(jié)各地廟宇都會辦水仙花展，1949年后水仙花球莖來源中斷，這項民俗就停辦了。因此這次展覽吸引各地民眾前來賞花，許多長者看到花露出驚喜的笑容，似乎與老朋友久別相逢，而年輕人大多是一副探究的表情，訝異著為何水仙花可以被雕刻做成各種形態(tài)。

這時，我?guī)е慌杷苫ǖ劫狆B(yǎng)院去探望爺爺，想試著問他以前供在祖先牌位前水墨畫上繪的是不是水仙花。對人事已失去記憶的爺爺，聞到花香味、看到花時，先是愣住的表情，眼淚汩汩地流了下了，特別是這次居然馬上叫我的名字，囑咐我要把這盆水仙花帶回家，供在祖先牌位前，還要我點香跟祖先們說抱歉，好幾年沒畫畫來祭拜。此時，我才確認原來爺爺畫的就是水仙花。

看到爺爺神智難得清醒，忍不住問：“為什么您要畫水仙花來拜祖先？？”爺爺不斷重復說：“每到冬天，老家山上只有這花開得滿山遍野，白白香香的，那時我?guī)еQ叔公、姑婆到山上摘花。你太爺爺就會拿花來供奉祖先呢……”原來我小時候爺爺畫家鄉(xiāng)的水仙花供在祖先牌位前，想必當時爺爺一面作畫，一面定想著遠方的老家。

2006年、2007年連續(xù)兩年在臺南市舉辦水仙花展之后，泉州方面也計劃以花崗巖襲作一座8公尺高的鄭成功騎馬像，佇立在臺南市的延平郡王祠外，以彰顯兩個城市有共同的歷史榮光。2007年11月16日我奉派到泉州參與討論相關(guān)細節(jié)，開完會走出會議廳，手機突然響起，上面顯示的號碼，讓我心里一陣驚慌。電話里贍養(yǎng)院的人告訴我爺爺過世了，要我前往料理后事。我強忍悲傷告知因人還在大陸工作不便分身，會立即請人前去處理。掛下電話霎那，我已淚流滿面，驚嚇了所有在場的人。在大家的安慰聲中，我逐漸緩和情緒，強忍悲傷，繼續(xù)前往漳州商討水仙花的交流事宜。

抵達時，漳州市水仙花協(xié)會得知我爺爺過世的消息，旋即準備一份奠儀，向我表達哀悼之意。奠儀拿在手上，再度悲從中來，淚水不能自已的流淌下來，感謝單位之間的交流及朋友的濃情厚誼。心思著：要不是來到漳州認識了水仙花，就無法連結(jié)祖父那代人的鄉(xiāng)愁，以及我成長的記憶，水仙花是我浙江盤安老家的鄉(xiāng)情血緣啊。

返回臺灣處理爺爺后事時，我通過電話告知叔公，爺爺過世的消息。一個月后，接到山丹姑姑的電話，她告訴我叔公過世了。沒想到兩兄弟竟在同一年先后過世。爾后我和山丹姑姑就維持聯(lián)系與問候，了解老家的情形。

2017年，因為在廈門工作，我沒回臺灣過年，山丹姑姑邀我回去浙江，我也想圓歸鄉(xiāng)的夢，回到爺爺及父親的家鄉(xiāng)看看，代他們祭拜曾祖父母墳墓。當回到盤安走進家門，聽著嬸婆說著家鄉(xiāng)話叨叨話語，正如昔日爺爺鄉(xiāng)音般的熟悉。走到客廳入眼所見，家具及茶幾上的圖案，令我心頭猛然一震，這不是直立型的水仙花圖案嗎？嬸婆說：“這些家具都是太爺爺留下來要給你爺爺?shù)?，如今爺爺不在，就留給你了?！蔽覇枊鹌艦楹我盟苫ǖ膱D案？嬸婆說這是家族習俗，因為盤安山上盛產(chǎn)水仙花，過年以此作為祭拜神明及祖先牌位前的清供。

年初一，在山青堂叔帶領(lǐng)下，我上山祭拜祖墳，聽堂叔說以前我父親回鄉(xiāng)出資買的墓地，前幾年被政府征收了，但因還沒開始建設(shè)，所以現(xiàn)在是一片泥土路，雜草叢生。當?shù)诌_墓地準備祭拜時，我在墳塋后面雜草堆中發(fā)現(xiàn)有幾株水仙花在風中搖曳著。剎時，仿佛在告訴我水仙花的花語“Pure？love”的意涵，那是思念、那是鄉(xiāng)愁！水仙花連結(jié)了我祖父孫三代對老家的鄉(xiāng)愁。或許再過不久，盤安因為開發(fā)建設(shè)，滿山遍地的水仙花會消失在這一片曠野田園之中，但文化血緣的鄉(xiāng)愁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2017年之后，我每年從漳州買水仙花頭雕刻后寄回老家，以賀新春兼慰藉長輩，同時也在廈門思明區(qū)中華街道、廈港街道及海滄區(qū)嵩嶼街道鐘山社區(qū)辦理水仙花活動。在臺灣則是從2006年開始辦理花展至2020年從未間斷，直到2021年因檢疫問題，漳州水仙花協(xié)會找不到出口單位承接，無法運送水仙花球莖到臺灣，不得不將已辦15年的水仙花展停辦。

今年水仙花球莖仍然因檢疫問題，找不到出口單位承接辦理來臺，春節(jié)到元宵期間，臺灣是聞不到水仙花的清香味了。古詩有云：“一勺清水挹清芬，不有輕風滿室香”，前幾年我在東南亞僑鄉(xiāng)及日本九州島都有看到水仙花，可見福建先民通洋貿(mào)易時已將這文化習俗帶到世界各地。相信水仙花香還是會帶著濃濃的鄉(xiāng)情四處流傳，就像本文中所講的我的家族故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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