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平 王 巖
自“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提出以來,學界關于馬克思主義共同體理論的研究形成熱潮。盡管馬克思本人并沒有直接賦予“共同體”明確的定義,但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試圖“到馬克思的著作中去找一些不變的、現成的、永遠適用的定義”的做法是人們的一種誤解,“它們不能被限定在僵硬的定義中,而是要在它們的歷史的或邏輯的形成過程中來加以闡明”。(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因此,只有基于馬克思恩格斯對共同體歷史與邏輯發(fā)展歷程的闡述,才能闡明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中共同體的本質及其規(guī)律。
一般來講,共同體是處于一定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中現實的人生存生活的聚合狀態(tài),由經濟基礎、政治上層建筑和觀念上層建筑構成。生產實踐是共同體的物質保障,生產方式決定著共同體的性質與形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也是共同體的發(fā)展史。
與“歐洲中心主義”或“西方中心主義”等傳統(tǒng)范式不同,在馬克思看來,對西歐資本主義的歷史闡釋不足以說明“一般發(fā)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為了在更廣泛、更徹底和更完善的意義上探究共同體的各種發(fā)展形態(tài)以及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把“整個社會從現存關系的狹小范圍中解放出來”,(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0頁。從而為共同體走出虛幻和異化尋求更科學的理論和實踐路徑,馬克思超出現代歐洲的時空范圍,以東方社會和古代社會(亞細亞的、古代的和日耳曼的)為主要考察對象,探索了共同體的原初形態(tài)。
馬克思認為,自然形成的共同體是在生產力極端低下的歷史階段上人類的生存方式,以地緣、血緣等自然因素為紐帶而形成的利益高度統(tǒng)一,人和人高度依賴的共同體。馬克思用“古代共同體”“血族共同體”“自然形成(發(fā)生)的共同體”“原始共同體”“天然的共同體”“部落共同體”指代私有制產生之前的共同體,這一共同體以血緣、語言、習慣等自然因素為“臍帶”,經歷了家庭、部落、部落聯合等具體形態(tài)。這一歷史階段上,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單個人無法依靠個人力量生存。為了彌補單個人力量的不足,人們聯合起來集體行動以保障個人、家庭及共同體的生存和“種的繁衍”。因此,共同體成員在感情、思想及行動上依附于共同體,人和人高度依賴、利益高度統(tǒng)一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在這種每個個體都是勞動主體的共同體中,土地是共同體的共同財產,個體只有把自己視為共同體的成員,才能成為共同體財產的所有者,并通過勞動再生產和積累共同體財產。在財產公有制的基礎上,勞動者與勞動資料是統(tǒng)一而非分離的,勞動者“把自己看作勞動的自然條件的所有者”。(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0、482頁。這種由“勞動主體”所組成的共同體與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共同體的高度抽象形成鮮明對比,“共同體的抽象,即其成員除語言等等而外幾乎毫無共同的東西,甚至語言也不一定是共同的,這顯然是晚得多的歷史狀況的產物”。(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0、482頁。
生產實踐是共同體的物質保障,生產方式決定著共同體的性質與形態(tài)。如圖1所示,從歷史發(fā)展的縱深視角來看,與生產方式從“原始公有制”(亞細亞的、日耳曼的、古代的原始私有制)到“私有制”(奴隸主私有制、封建地主私有制及資本主義私有制)再到“共產主義公有制”的發(fā)展歷程相適應,共同體分別是“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原始共同體、家庭、氏族、公社、部落、部落共同體等)、“虛幻共同體”(冒充的共同體、政治共同體、抽象共同體、政治國家、市民社會)以及“真正的共同體”(自由人聯合體、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自由王國)三種歷史形態(tài);從共同體“橫的切片”視角來看,共同體由經濟基礎、政治上層建筑——政治國家和觀念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三個維度所構成。
圖1 “共同體”的內在要素與外部結構圖
在共同體的歷史發(fā)展及其命運上,由于自然形成的共同體是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的產物,其必將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私有制的形成而走向終結。當生產力發(fā)展到出現剩余產品進而形成私有制的時候,這種原始共同體開始走向瓦解,“私法是與私有制同時從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解體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84頁。因私人生活的發(fā)展而引起共同體瓦解。奴隸制和農奴制隨著私有制的發(fā)展而產生,個體對私人利益的追求取代共同體的共同利益訴求成為個體勞動的主要目的,共同體成員也因占有生產資料的多寡而出現了剝削現象,占有生產資料優(yōu)勢的成員把處于劣勢的成員視為勞動資料,即“社會的一部分被社會的另一部分當作只是自身再生產的無機自然條件來對待”,(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1、488、489、488頁。勞動者同勞動資料和勞動產品日漸分離,財產已經不是勞動者對勞動條件的關系,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所指出的共同體的原始形式“直到某一點為止,是再生產。然后,便轉入解體”,(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1、488、489、488頁。這“某一點”就是私有制的形成。因此,馬克思判定奴隸制和農奴制是“派生的形式”,而“決不是原始的形式”。(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1、488、489、488頁。概言之,馬克思立足于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考察共同體的原始形式,認為自然形成的共同體是在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的歷史階段中,個人力量無法滿足自身生存需要而不得不依附集體力量、尋求集體生存所采取的生存方式,它是與落后的生產力、原始共產主義的公有制生產關系狀況相適應的共同體形態(tài),它“歸根到底歸結為勞動主體的生產力發(fā)展的一定階段,而和該階段相適應的是勞動主體相互間的一定關系和他們對自然的一定關系”,(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1、488、489、488頁。這種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必將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私有制的形成,走向解體和消亡。
隨著私有制的產生與發(fā)展,自然形成的共同逐漸解體,取而代之的是從“自然形成的共同體”脫胎的萌芽狀態(tài),進而在資本主義階段達到典型樣態(tài)——虛幻共同體。虛幻共同體之“虛幻”并非不存在,而是指與個人相割裂并凌駕于個人之上成為異己的統(tǒng)治力量,這樣一來,構成共同體的基本要素——一定社會關系中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標由統(tǒng)一走向對抗,由自發(fā)走向異己。共同體走向虛幻的根本原因是私有制的發(fā)展和由社會分工所導致的人的存在狀態(tài)從作為“個人的個人”(a personal individual)到作為“階級的個人” (a class individual),由此,虛幻共同體內部的階級壓迫、資本剝削和霸權統(tǒng)治使人類歷史走向不自由時期和“精神的動物世界”。
第一,在利益性質上,虛幻共同體利益分化,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分裂,共同利益特殊化。具有共同的物質利益訴求是共同體存在的紐帶和基礎,個體利益和共同體利益達到高度的和諧統(tǒng)一;而在“虛幻的共同體”中,共同利益發(fā)生了裂變,個體利益與公共利益發(fā)生分離,公共利益成為一種脫離個體利益的抽象利益,但公共利益為了掩蓋與多數共同體成員利益相脫離的現實,不得不采取“共同體”的形式取得對于廣大共同體成員而言具有普遍意義的外衣,“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頁。也正是在共同體利益分化的意義上,共同體的公共利益相對于追求各自的特殊利益的共同體成員來說是“異己的”,而共同體的公共利益成為被共同體的統(tǒng)治者所操控的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缺少了真正共同利益的共同體只在形式上是普遍的, 因此是虛幻的共同體。
第二,在生存方式上,人以“階級的個人”而不是“有個性的個人”存在于共同體之中。共同體是由現實的人所組成的,勞動是現實的人的“自由的生命表現”,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肯定了自身的存在及其個性特點,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的類特性,這種自由自覺的活動與這種活動的對象化是一致的,人的勞動產品是其個性和個性特點的物化呈現,即受主體自由自覺支配的勞動是個體個性的現實基礎。但在共同體發(fā)展到階級共同體的過程中,因占有生產資料的不同,共同體成員逐漸分裂為兩大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共同體生活條件的一致性被階級性所取代,產生了“有個性的個人與階級的個人的差別”,這種差別不僅是邏輯的差別,而且是歷史的事實,不是根據概念而是在物質生活沖突的影響下劃定的。因為在階級共同體中個人成為受階級關系和階級利益制約的階級個體,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隸屬于共同體,“單個人所以組成階級只是因為他們必須為反對另一個階級進行共同的斗爭”,(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0頁。這就造成了個體自主活動與共同活動形式的巨大分離。尤其是對占人口多數的無產者的個體而言,“自身的生存條件、勞動,以及當代社會的全部生存條件”成為無法控制的、偶然的東西,勞動成為一種“被迫的活動”,不再是“內在的必然的需要”,而是“外在的、偶然的需要”的“活動假象”,勞動從人的自由自覺的個性的彰顯淪為“自我損失”和“無權”的表現,人的個性與他們所遭遇到的生產條件是矛盾和沖突的,聯合為共同體的個性個體中的大多數成員成為淹沒在階級斗爭和階級利益競爭中的偶然個體,而在形式上代表這種共同體的資產者也僅僅是憑借其所占有的資本而成為有個性的人。因此,就本質而言,虛幻共同體中的人是失去個性的“階級的個人”,真正有個性的只是資本。
第三,在交往方式上,共同體中的人“更加受到物的力量的統(tǒng)治”成為“關系和偶然性”的產物。人的“生產活動和他對生產的參與依賴于勞動和產品的一定形式,而他和別人的關系也是這樣決定的”,(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頁。當共同體中的人淹沒在階級中成為失去個性的階級的人以后,他們之間也日益失去那種建基于共同體經濟利益之上的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關系而成為物的交換關系。在具有共同經濟利益的共同體中,人們之間互為“本質的補充”,自由自覺的勞動既是人的本質的自我確證,又是其社會本質(共同體本質)的確證,在生產勞動中雙重地肯定了自己和他人;在虛假共同體中,人們是“以每一方生產的和占有的物品為中介”聯系在一起,人對人的依賴變成對彼此所擁有的物品的需要,滿足自身需要的、他人的勞動產品成為交往的目的,人通過占有物品彰顯自身價值,人和人交往時唯一的語言是彼此發(fā)生關系的物品。以物為紐帶的聯合是一種非實質性的虛假的聯合,人和人只是在共同的歷史階段上迫于生存需求而通過分工形成所謂的“聯合”,然而作為個體的人在本質上仍是分散的,這種所謂的聯合對于他們而言只不過是“外在的”“異己的”,且以物為紐帶聯合起來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2頁。這樣的共同體于他們而言是完全虛幻的,是新的桎梏。
由此觀之,共同體性質的裂變發(fā)生在私有制產生后,并在資本主義社會成為典型樣態(tài),共同體徹底淪為虛幻的共同體。馬克思把異化意義上的共同體稱為“資本家的共同體”“資本的共同體”“法的共同體”“虛幻共同體”“貨幣共同體”“冒充的共同體”“虛假的共同體”“抽象的共同體”,因為共同體意志被統(tǒng)治階級操控,共同體所宣揚的“普遍利益”實際上只是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是少數人的共同體,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只是一種異己的、非自主的虛幻的共同體。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資產階級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生產力的同時也產生了自己的掘墓人——無產階級,虛幻共同體在客觀上也為實現人類歷史的真正歸宿——真正的共同體——更高意義上實現對人的本質意義上的復歸積累了歷史條件與現實基礎。
從構成共同體的基本元素來看,“現實的人”不僅是受一定歷史時期物質生產水平制約的“劇中人”,而且是積極變革社會關系并使共同體朝著更加合理的方向發(fā)展的、能動的“劇作者”。在科學闡釋現實的人及共同體發(fā)展規(guī)律的基礎上,馬克思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根本方法,站在真理和道義的制高點,擘畫了共同體的歸宿——真正的共同體。與以往思想家將宗教主義的“愛”或人類道德良知的激變作為人類救贖之道不同,馬克思真正的共同體思想是對虛幻共同體的歷史超越,是真理性與價值性的內在統(tǒng)一:一方面,馬克思強調物質的力量必須通過物質來摧毀,真正共同體的實現建立在物質生產水平高度發(fā)達和人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的基礎上,并由無產階級及其政治組織——共產黨來領導社會革命,這也就與以往的形上思辨的道德理想國或政治烏托邦劃清了界限;另一方面,馬克思強調真正共同體不是追求某個人、某些集團或某個階級的解放,而是在世界交往普遍發(fā)展基礎上的全人類的解放,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422、166、16頁。
第一,從社會基本矛盾運動來看,社會生產關系一定要適應生產力的發(fā)展是人類社會的一般規(guī)律,真正共同體是在揚棄虛幻共同體的基礎上對社會生產關系進行調整,并反過來極大地解放和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建立在一定生產力水平之上的共同體只有在遵循社會基本矛盾運動一般規(guī)律的基礎上,適時調整其所有制關系、政治組織形式和思想價值觀念,才能實現從低級形態(tài)到高級形態(tài)、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螺旋上升的發(fā)展演進,這是一個客觀的歷史過程。任何罔顧共同體內在規(guī)律、強行干預生產關系以改變共同體的性質、過早或滯后進入真正共同體,都只會重返虛幻共同體的窠臼。正如馬克思《資本論》結尾所言,只有在發(fā)達的生產力基礎上,共產主義制度才有可能實現??梢?,在以“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為原則的真正共同體中,作為“社會化”的人能夠在自覺運用自然界和社會規(guī)律的基礎上,以聯合生產的形式實現對物質生產的全面掌控而非受盲目力量的支配,這正是人自由自覺的類本質的充分體現和社會生產的必然趨勢。“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jié)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頁。在真正的共同體內,人類歷史將走出“自然史的一部分”時期,走向“世界歷史的自由時期”。
第二,從共產主義的本質來看,真正共同體不是某種既成的、固定的、抽象的、僵化的模型,而是生成的、發(fā)展的、具體的、實踐的動態(tài)過程,由此決定了真正共同體是人類社會的崇高理想和必然趨勢。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現實的共產主義運動和最高形式的共同體的形成并非資產階級思想家或者庸俗社會主義者所宣稱的只需要社會生產資料公有制即可實現,就其現實性而言,“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現實的運動,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422、166、16頁。可見,共產主義以及真正的共同體的實現并非像傳統(tǒng)形而上學所指出的某種“絕對律令”“應然之境”或者“凝固狀態(tài)”,真正共同體的產生和發(fā)展正是基于對虛幻共同體及其內部高級形式資本主義共同體的“否定之否定”,它賴以形成的物質根基是由現實的人所結成的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的概念“絕對精神”,還是道德絕對主義的典型代表康德的概念“絕對律令”,抑或是他們以此為基石所生發(fā)出的關于“世界政府”“永久和平”“國家是絕對精神的自我實現”“國家是走在地上的神”的闡述,其本質上都是抽象的、顛倒的和形而上學的。與上述這些普遍主義的形上玄思不同,馬克思關于真正的共同體以及在現實中所表現出來的無產階級追求人類解放的共產主義運動的思想理論是以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科學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并將無產階級作為實現真正共同體的現實力量,“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產階級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422、166、16頁。因此,真正共同體正是建立在對虛幻共同體批判的現實基礎上的規(guī)范性價值分析,它既是人類社會一般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也是以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為終極價值的崇高理想追求;既是歷史邏輯與價值邏輯的內在統(tǒng)一,也是事實分析和規(guī)范分析的內在統(tǒng)一。
第三,從人的交往方式來看,建立在普遍交往和自由聯合基礎上的真正共同體是對以原子式的個人為存在狀態(tài)的虛幻共同體的歷史超越,也是人的交往方式以及人的本質的完全復歸,而這正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人的交往方式在人類社會的史前史階段通常表現為兩種形式,一種是在自然形成的共同體階段的深受自然壓迫的以人的依賴性為存在樣式,另一種是私有制產生以來各種形式的“冒充的共同體”“虛幻的共同體”之中的深受社會壓迫的以物的依賴性為存在樣式。但是,這兩種形式的人的交往在其本質上都是非自由的、非人道的和非自然主義的,而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fā)達和人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的基礎上的真正的共同體才表征著人的本質的完全復歸,共產主義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種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可見,馬克思恩格斯將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人道主義。其中,完成了的人道主義所表明的是擺脫虛幻共同體內部的作為“階級的個人”,以作為“個人的個人”形式邁向真正的共同體,即強調人與人關系的真正解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所表明的是擺脫虛幻共同體內部的物的統(tǒng)治,實現勞動者對勞動產品的占有,即強調人與自然關系的真正解決。進而言之,真正的共同體是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fā)達的物質條件之上的人的自我確證以及人與人之間普遍交往的實現,而人與人普遍交往的實現從根本上來講并非邏輯而是歷史的,是伴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因而真正的共同體的實現是不可逆轉、無法阻擋的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
如前所述,馬克思理論視域中共同體的歷史發(fā)展形態(tài)依次為自然形成的共同體、虛幻共同體和真正的共同體。當前,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克服虛幻共同體、走向真正共同體的當代觀照,是在以政治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為特征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相對失衡的當代國際社會背景下,以共建共享共贏為發(fā)展旨趣的新全球治理方案;是在民族尚未消亡,國家依舊作為國際社會和國際體系的參與者,銜接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真正的共同體的歷史階段的人間正道;是在資本主義制度與社會主義制度兩大制度并存的世界格局中破解“虛幻共同體”利益分配不公、責任與權利不對等、貧富差距擴大等現代性弊端,在虛幻的共同體和真正的共同體之間具有過渡性質的歷史正確。因此,人類命運共同體既是我們診斷資本主義虛幻共同體、破解時代發(fā)展難題的密碼,也是邁向真正共同體、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金鑰匙。
第一,從實踐主體來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體是當代民族國家,馬克思恩格斯設想的真正共同體的主體是每個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個體,因此,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在民族尚未消亡,國家依舊作為國際社會和國際體系的參與者,銜接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真正的共同體的歷史階段的新發(fā)展與當代呈現。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只有在共同體內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完全一致、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互聯互通的情形下,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組織方式的共同體才能成為真正的共同體。與此同時,真正的共同體也是“人的本質”的完全復歸和徹底實現,它超越了以人身依附關系為主要形式的“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個體完全淹沒于共同體的歷史階段與以物的依賴性為主要形式的虛幻共同體的個體與共同體相互對立、彼此分離的歷史階段,實現了個體與共同體的真實統(tǒng)一。因此,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恩格斯得出人的本質是真正的共同體的理論。
人類社會經由虛幻的共同體到真正的共同體是一個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同時民族和國家的消亡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的社會發(fā)展結果,因此我們必須根據國際社會和自身國情的實際對馬克思恩格斯真正共同體的理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發(fā)展理念,一方面體現馬克思真正共同體的思想精髓——只有按照“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的發(fā)展邏輯才能真正摒棄零和思維和霸凌主義,妥善解決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的矛盾沖突;另一方面,對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國家及其根本利益作出具有全球視野和世界胸懷的價值主張,呼吁“對話而非對抗、結伴而非結盟”,倡導建構國際交往新秩序——不是對傳統(tǒng)國際秩序推倒重來,而是在創(chuàng)新和完善當前國際體系的基礎上以合作共贏而非單邊主義、協商對話而非霸權主義、和平發(fā)展而非窮兵黷武、共享進步而非獨善其身的方式重構國際政治發(fā)展新秩序。
第二,從實現條件來看,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在政治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為特征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相對失衡的當代國際社會背景下,以共建共享共贏為發(fā)展旨趣的新全球治理方案。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真正共同體,是在生產力極大進步和普遍發(fā)展背景下每個個體自由聯合共同發(fā)展的社會形態(tài)和組織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講,由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真正的共同體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和所處歷史階段不同,其實現途徑和構建策略也因此而不同;與此同時,人類命運共同體與真正的共同體的一致性則在于以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和世界范圍內的普遍交往為實現條件。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99頁。
真正共同體的實現必須建立在物質條件極大豐富和人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的基礎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與實現也同樣要求世界各國大力發(fā)展生產力,自覺抵制民粹主義、貿易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等逆流,適應全球化趨勢,積極參與全球共同治理,從而為真正共同體的實現營造更好的物質水平和歷史條件。在世界經濟下行、難民危機、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單邊主義盛行和局部地區(qū)沖突陰魂不散等充滿不確定性國際形勢下,堅持以對話協商、合作共贏、利益相關、休戚與共為主要內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單是對馬克思恩格斯真正共同體理論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而且是破解時代發(fā)展困境、尋求人類共同價值、具有博大人類情懷與高遠世界眼光的必然舉措。近年來,由于中國政府的不懈努力,以一帶一路、亞投行、金磚國家組織等為代表的各種形式的共同體正在將人類命運共同體從理論形態(tài)轉化為實踐形態(tài),獲得了國際社會尤其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新興國家的廣泛贊譽和支持。這深刻地表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真正共同體是一脈相承的,是社會主義中國為探索人類更美好的社會制度和更和諧的國際關系貢獻給世界的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第三,從社會制度來看,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大制度并存的世界格局中破解“虛幻共同體”利益分配不公、責任與權利不對等、貧富差距擴大等現代性弊端、在虛幻的共同體和真正的共同體之間具有過渡性質的新發(fā)展理念;而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真正的共同體是在無產階級領導的共產主義運動實現了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共產主義社會的自由王國中的組織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命運共同體與真正的共同體二者所依賴的社會性質存在差異,但這種差異也是在繼承和發(fā)展馬克思恩格斯真正共同體設想基礎上的新方案。因此,可以說人類命運共同體與真正的共同體在發(fā)展目標、價值旨趣、邏輯前提上是一致的,二者在社會制度上所存在的差異不僅沒有違背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而且正是對馬克思恩格斯“一切因歷史條件地點而轉移”的觀點的遵循。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可以發(fā)現,馬克思恩格斯并非反對一切意義上的國家共同體,他們所反對的是那種資產階級所掩蓋的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相對立的虛假的共同體。在這種虛假的共同體中,社會的運行與發(fā)展是為少數人、少數國家服務的,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無產階級及新興國家和地區(qū)則處于被壓迫的地位和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末端,因此馬克思恩格斯主張通過無產階級領導的共產主義運動推翻資本主義共同體并且消除現代性弊端,以此建立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相統(tǒng)一、個人與共同體和諧發(fā)展的真正的共同體。
在以和平與發(fā)展為時代主題的當今世界格局中,我們必須秉承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在堅持本國發(fā)展的同時兼顧他國及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在此意義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維護和發(fā)展全人類共同價值并非對真正共同體的自我放逐,也絕非虛幻共同體的補救性方案,而是堅持以真正的共同體為精神旗幟和最高價值作為前提的具有承上啟下意義的科學道路。
綜合來看,習近平總書記在遵循共同體的內在發(fā)展規(guī)律、科學研判世界發(fā)展形勢和中國具體發(fā)展情況的基礎上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發(fā)展理念,這一理念既是對馬克思恩格斯共同體思想的賡續(xù)與發(fā)展,又是在當代世界發(fā)展困境中尋求人類共同價值的人間正道、歷史正確和中國方案。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顧名思義,就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系在一起,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變成現實。”(16)習近平:《攜手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光明日報》2017年12月2日。在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各種矛盾深刻交織的時代洪流中,“人類社會再次面臨何去何從的歷史當口,選擇就在我們手中,責任就在我們肩上。面對共同挑戰(zhàn),人類只有和衷共濟、和合共生這一條出路。政黨作為推動人類進步的重要力量,要錨定正確方向,擔起歷史責任”。(17)《習近平出席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領導人峰會并發(fā)表主旨講話》,《光明日報》2021年7月7日。因此,我們必須將自身的利益與發(fā)展和其他國家的利益與發(fā)展同頻共振,通過以共商共建共享為核心價值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尋求更加廣泛的國際共識,這既是對馬克思恩格斯共同體理論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也是探索更加美好的社會制度、開創(chuàng)人類社會光明未來的人間正道。我們相信,通過社會主義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力量不斷推動更廣泛的國際合作和國際參與,終結虛幻共同體現代性弊端,并經由人類命運共同體所擘畫的擁有廣闊前景的科學道路,最終必將達至真正的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