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思故鄉(xiāng),在京城。小時候,故鄉(xiāng)鮮嫩如一湖綠菱,我是波光上的一只蜻蜓;長大了,故鄉(xiāng)挺拔如一株大樹,我是茂葉間的一只候鳥。隨著書越讀越厚,距離也愈拉愈遠,直至隔著了千山萬水,卻常對故鄉(xiāng)的名字發(fā)愣。射陽,射陽?嘖嘖,怎地偏叫了這兩個字?與人交往,自報家門,脫不了如此這般地解釋:“射箭的射,太陽的陽。”對方就有驚訝的了:“哇,你們是后羿的后代呢!”有幾年為避忌諱,介紹到籍貫,總要遞補一句:“射,古漢語有多種含義,這里作追逐、追求解?!辈辉?,后羿的附會,轉而又變成了夸父的附會。
思京城,在羈旅。偶想,京城之于我,在于它是一座五星級的摩天樓,一座在某個角落里擱有一張床,一張完全屬于我的床的摩天樓;雖然那床遠不夠寬,遠不夠長。又想,京城之誘惑,在于它是一臺最現(xiàn)代的電腦,儲存最豐富的是文化,最夠分量的是政治,最牽扯人心的是經濟,當然還有四五六七,當然還有方方面面。只要你具備了操作能力,無論查詢個什么組合個什么或是創(chuàng)造個什么,都只要輕輕一擊鍵位,就成。如是而已,豈有它哉,豈有它哉。
思中國,在國外。饑時,中國是一道淮揚菜;渴時,中國是一瓢長江水;望月時,中國是一則吳剛伐桂的神話;低徊時,中國是一首唐詩;節(jié)日遙望,中國是半天空繽繽紛紛的焰火。有一次為采訪某個世界經濟會議,在高速路上疾奔了6個小時,趕到會場,一摸腦瓜,中國,就只剩了兩個詞組:改革與開放。
思昨天,在今天。昨天,是胡松華的《贊歌》,是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五連冠的中國女排,還有,羅中立的《父親》,還有,一位白發(fā)皤然的母親。那是出于一次偶遇:沂蒙山余脈,山道口,一位賣酸棗的老嫗,滿臉皺褶,渲染出山地的艱辛,氣色卻是最好,顯出近來的福泰。我想就這山脈為背景,和老人家合照一像。不哩,老嫗擺手,你得先付合影費。同伴敏捷,暗中按動了快門,誰知老嫗的反應也是出奇,只見她一手掩臉,一邊飛快地轉身;回過頭來又直嚷嚷要沒收膠卷。爾后沖洗出來,便成了這樣一種倉促的歷史定位。
思今天,在明天。明天不能預支,但可以設想,不聞“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么?也不是絕對不能預支,我就預支過一回,是在夢中。夢見五百年后,一幫閑人在爭論20世紀的演義,甲說應這般這般,乙說應那般那般,丙又說應這般這般那般那般,一時面紅耳赤,僵在那里。末了齊來征求我的高見。我清清喉嚨,剛要開口,夢便醒了,爭論自然也就沒了下文。也罷,且把裁判的權利完完整整地留給后人。
思一己,在身外。天蒼蒼何高也,地茫茫何闊也。億萬年的天光地氣,日精月華,交融到一點,靈光激射,才誕生了這么一條鮮活活的生命。你說有光,便多半有光,匯集聚攏來的宇宙本源之光,生命本源之光;像一顆星,盡職地守在自己的方位,在無垠的時空。你說無光,便肯定無光,始也默默,終也默默,徒然浪費了宇宙的昂貴能源。但對宇宙本身來說,這泯滅又算得了什么呢?壓根兒就不值得投去一聲嘆息。
(摘自《散文精讀》)
品評
此文只有六段,段段有內蘊,條條含哲理。作者汲取了古代文學中一詠三嘆、回環(huán)往復的構思傳統(tǒng),用排比段謀篇,使全文成為一首流動的詩。讀著讀著,不由想起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四韻》,本文有它的影子似乎又超越了鄉(xiāng)愁,跨越著思戀、追索、扣問三個層面,顯得更為大氣。作者能夠“出水為鳥,入水為魚”,在現(xiàn)代與古典、典雅與睿智之間運筆自如。文思如水,情懷如詩,堪稱短而精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