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博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對“格局”的解釋是結(jié)構(gòu)和格式,其引申義為對事物的認知范圍。但本文所要討論的“格局”概念是近期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尤其是bilibili和微博,經(jīng)常在評論區(qū)中出現(xiàn)的“格局”。這一概念在原本詞典釋義的基礎(chǔ)上,更偏向于指代人的胸懷和視野,用來評價某個人是否能跳出既有的思維,采取更全面的、更立體的視角來看問題;或是評價某個人是否足夠豁達大度,可以犧牲一些眼前的利益,來換取未來長久的進步和更大的收獲。
本文在開篇點明“格局”概念的原因有二。第一,本文的考慮是:在閱讀卡薩諾瓦(Casanova)的《祝圣化和文學資本積累:翻譯是不平等的交換》(Consecration and Accumulation of Literary Capital:Translation as Unequal Exchange)時,作者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卡薩諾瓦在某些論斷方面的格局大(或格局小),因此這個“格局”問題是閱讀過程中最直觀的感受。第二,在開篇就點明本文所探討的核心概念“格局”的指代范圍是非常有必要的。卡薩諾瓦該文的核心問題之一就是翻譯在祝圣化過程中的作用,但她卻在文章的后半段才給出了她所定義的“翻譯”的概念:“所有旨在幫助突破文學邊界的策略都可以被歸為‘翻譯’”[1]296。這樣的行文方式給很多人的閱讀帶來了不小的困惑,所以本文開篇先明確“格局”的概念以方便讀者閱讀。當然,也有可能是本文格局較小,沒有領(lǐng)會原文作者如此構(gòu)思的匠心。
卡薩諾瓦開宗明義,要改變原來看待翻譯的視角,不再從語言、國家邊境內(nèi)部的小格局來審視翻譯,將其看作是對單一文本的轉(zhuǎn)換;她建議要采用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國際觀察視角,重新構(gòu)建不同國家場域之間的關(guān)系、等級和力量斗爭[1]288。我們可以看出,卡薩諾瓦敢于直面不同國家文學是不平等現(xiàn)象,并且得出推論:地位不對等的文學場域之間進行的文學作品轉(zhuǎn)換,即翻譯,也是不平等的,這種打破傳統(tǒng)思想中翻譯是對等轉(zhuǎn)換的理論突破是值得肯定的。
這種精神還體現(xiàn)在她將艾布拉姆·德·斯旺(Abram de Swaan)用來表示不同語言場域關(guān)系的“中心”(central)和“邊緣”(peripheral),改為了“主導”(dominating)和“被主導”(dominated)這一組詞匯[1]289,來突出不同文學場域之間赤裸裸的實力差距,而這種差距并非只是單純的空間性差距。這種對術(shù)語的改變是對作者態(tài)度的高度濃縮,正如高方所說,學術(shù)領(lǐng)域選用的術(shù)語不同實際也反映了學者分析視角和理論工具的轉(zhuǎn)變,卡薩諾瓦在此處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新術(shù)語,體現(xiàn)了她對語言場域之間關(guān)系的獨特見解[2]。
卡薩諾瓦在構(gòu)建世界文學場域中另一項大格局思想時把被主導語言又進一步分為了四類[1]289-290。此處的“格局”為字典意。劃分這四類被主導語言使得整個世界文學場域的層級架構(gòu)更加立體,讓不同語言之間的地位和力量對比更加直觀。而且這樣的劃分更映襯了卡薩諾瓦選用主導和備注到這一組詞語的合理性,因為埃文-佐哈爾(Even-Zohar)的多元系統(tǒng)雖然也提到了中心與邊緣系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但并沒有世界文學場域模型這么立體,而且也沒有直白地展現(xiàn)各系統(tǒng)之間的競爭對抗關(guān)系。雖然我不能完全認同這種劃分方式的邏輯和理由,這部分會在后文展開討論,但不得不承認卡薩諾瓦在開篇對構(gòu)建全世界文學場域的格局是非常大的。
首先,這一部分要先展開討論上文提到的不完全同意這種劃分邏輯的原因。卡薩諾瓦對第二類和第三類被主導語言的劃分原則令人不敢茍同。她說第二類被主導語言的語言是在政治獨立后創(chuàng)造或再創(chuàng)造形成的,而且用這些語言書寫的作品較少,同時也缺乏文化交流[1]289-290。此處,卡薩諾瓦將時間快進到了使用這些語言的國家獲得獨立之后,這其實是對這些國家受壓迫時文學資本被掠奪的忽視以及對這些國家被壓迫前創(chuàng)造的文學資本的漠視。以韓語為例,朝鮮古代著名詩人崔致遠、小說家許筠等人就是古代中韓兩國廣泛文學交流的代表人物。而更大的問題出現(xiàn)在對第三類被主導語言的描述中:這些語言具有悠久的文化和歷史,它們的歷史和聲望都是相當重要的[1]290。而這里的“悠久”和“重要”帶有很明顯的主觀判斷色彩,難道第二類被主導語言的歷史和文學聲望就略遜一籌嗎?而且,這一類語言中除了波斯語外,其他的都是歐洲文學使用的語言,這種分類明顯帶有濃重的歐洲中心思想[2]??梢?,在劃分被主導語言層級的過程中,卡薩諾瓦的世界視角實際上是以歐洲中心主義為基礎(chǔ)的,所以這種分類的視角雖廣,但格局明顯偏小。
其次,作者在構(gòu)建世界文學場域時已經(jīng)明顯指出了主導和被主導場域之間的權(quán)力不平等關(guān)系,但在分析主導-被主導和被主導-主導兩種方向的翻譯時似乎沒能保持這種“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勇氣。這種缺乏勇氣的小格局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卡薩諾瓦在介紹文學資本時指出[1]289,文學資本獨立于語言資本,它取決于文學聲望、語言帶有的文學信仰和文學價值;而這些因素又取決于語言的年齡、文學的聲望、文學形式的演變和文學傳統(tǒng)。卡薩諾瓦提出的解決文學資本差距問題的方式是通過翻譯主導語言的文學作品引進文學資本,之后再通過翻譯這種祝圣化的“主要方式”提升被主導語言文學作品再世界文學場域中的地位[1]288。這種觀點的遺憾之處在于沒有進一步分析(或刻意回避)一種語言所作的文學作品的“聲望”和“價值”的決定者,而在這種情況之下,卡薩諾瓦過度看重翻譯在祝圣化過程中的作用。因此,即使她在后文擴大了“翻譯”的范圍,將一切“旨在幫助突破文學邊界的策略”都包括到其中[1]296,但無法擴大她看待力量關(guān)系的小格局。相比而言,塔拉勒·阿薩德(Talal Asad)在分析語言關(guān)系時則抓住了精髓。他也指出了主導和被主導社會語言中存在著不對稱的力量對比[3]164,并且他敏銳地意識到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主導社會中的學術(shù)機構(gòu)只使用學術(shù)性的主導語言,久而久之,主導語言的地位就被樹立并固化了[3]164,而最凸顯阿薩德和卡薩諾瓦之間格局差異的是,阿薩德明確點明,學術(shù)機構(gòu)力量的根源是西方國家對第三世界國家有著政治經(jīng)濟上的操縱關(guān)系,同時西方國家也掌握著第三世界國家想要獲取的先進知識[3]158。分析二者的關(guān)系時,不能簡單從語言層面入手,必須像阿薩德這樣回歸到政治經(jīng)濟的根源,這樣的格局才真正夠大,因為以近代中國翻譯西方文學作品為例,當時的知識分子在國門被堅船利炮打開后認識到了中西之間的政治和生產(chǎn)力差距,所以才大規(guī)模開始引進西方作品。但令人費解的是,卡薩諾瓦似乎并不是忽視了學術(shù)機構(gòu)或是政治機構(gòu)在主導和被主導關(guān)系中發(fā)揮的作用,比如,卡薩諾瓦就指出“被主導的和新興的文學場域通常依靠本國的政治機構(gòu)發(fā)展”[1]288。但她在分析主導文學場域的過程中,卻刻意避開了各種機構(gòu)的作用,而這是非常可惜的。其實,有許多學者都分析過發(fā)達國家文學機構(gòu)、政治機構(gòu)甚至是宗教機構(gòu)在第三世界國家樹立語言主導地位中的作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就指出,發(fā)達國家在殖民時期就利用殖民政府的政治和軍事力量強行將殖民地的語言和文化塑造為“他者”,用否定當?shù)卣Z言和文化的方式樹立發(fā)達國家語言的主導地位[4]225-226。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更是指出英國殖民者在牙買加大肆鎮(zhèn)壓當?shù)卦甲诮蹋瑥娦型茝V英國國教,而英國國教的圣經(jīng)是英文版,所以英文在當?shù)氐牡匚缓芨遊5]79。可見,在處于主導地位的文學場域中,各種機構(gòu)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不同文學場域所擁有的文學資本不同的原因,不全是(甚至不主要是)卡薩諾瓦在文中列出的與語言相關(guān)的因素。因此,卡薩諾瓦沒有明確分析到更深的政治經(jīng)濟原因,并且忽視了主導語言中機構(gòu)的作用,這里的格局偏小。
第二,卡薩諾瓦在上文中提出的這種小格局觀點導致這篇文章出現(xiàn)了一個邏輯上的瑕疵。從常識來看,任何一種力量對比都不是靜態(tài)的,如果兩種語言及其文學場域存在主導與被主導的關(guān)系,那么它們之間的力量對比必然會出現(xiàn)量的變化:即二者的文學資本差距減小,那么在一定量的積累過后勢必也會出現(xiàn)質(zhì)的變化:即被主導的變?yōu)橹鲗В粗嗳?。但是,卡薩諾瓦構(gòu)建的文學場域模型中似乎只闡明了被主導文學場域地位上升的渠道:通過翻譯將本語言的文學作品祝圣化;而缺乏對主導文學存在地位下降可能性的進一步闡發(fā)。實際上,莫娜·貝克(Mona Baker)也提出了相似的看法,她[6]286指出譯者、原文作者和翻譯的其他中介在翻譯過程中使中心主導文學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那么這個邏輯漏洞反過來就質(zhì)疑了卡薩諾瓦劃分的第四種被主導語言的分類依據(jù),使其自相矛盾。她對第四種被主導語言的描述是“它們擁有大量文學傳統(tǒng)……但它們卻很少被域外文學場域認識”[1]290,卡薩諾瓦自己也指出過文學傳統(tǒng)是決定一個文學場域文學資本多少的重要依據(jù)[1]289,那么照理說,這種擁有大量文學傳統(tǒng)的語言理應是主導語言,但它們是怎么衰落成為被主導語言的呢?出現(xiàn)這種邏輯漏洞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卡薩諾瓦在構(gòu)建世界文學場域時自帶的西方中心主義從根源上就降低了非西方文學的地位,所以即使非西方文學擁有再多的文學傳統(tǒng)和文學資本,它們還是處于被主導地位。另一方面,卡薩諾瓦沒有深度剖析翻譯背后的政治經(jīng)濟根源所造成的小格局,使它自己的思維局限于文學和翻譯的角度,無法自圓其說。這里的西方中心主義只是次要原因,因為現(xiàn)在的真實狀況確實是如此,當代的主導文學就是西方文學,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因此分析文學場域力量對比時的小格局時主要原因。需要注意的是,此處西方中心主義問題不大的原因是卡薩諾瓦對第四類被主導語言的分類也有合理的部分,因為卡薩諾瓦指出文學場域的地位是由采用這種文學的多語者數(shù)量決定的[1]289,從這一點來看這些語言確實是處于被主導地位。但本文第三部分第一段批判的西方中心主義則不同,因為卡薩諾瓦對“重要”和“悠久”的判斷是完全的主觀判斷,沒有其他的論證支持,所以此處本文在此處并非是雙重標準。
依照行文邏輯來看,卡薩諾瓦在接下來分析祝圣化的過程中會保持這種較小的格局,但作者在分析被主導文學場域的文學作品祝圣化的過程中卻展示出了驚人的“大”格局。
卡薩諾瓦并沒有將祝圣化的方式只局限于狹義的“翻譯”,而是擴大了翻譯的范圍,同時,她也提出了其他的祝圣化途徑:主導文學場域中的知名作者為被主導文學書寫前言或評論,提升其在世界文學場域中的知名度[1]301。實際上,卡薩諾瓦提出的廣義的“翻譯”和其他的祝圣化方式都包含著主導文學對被主導文學的選擇,她也承認這一點[1]301。那么,這種選擇就必然是基于主導文學審美或需求的主觀行為,那么選擇出來的祝圣化對象是否是被主導文學場域中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呢?以中國的說唱作品為例,為了提升自己說唱作品的流行度,許多創(chuàng)作者都會在作品中加入英文表述,因為作為西方文化的代表藝術(shù)形式,說唱中的英文部分自然而然會給聽眾帶來“祝圣化”的感覺。并且,部分創(chuàng)作者甚至直接用英文進行創(chuàng)造,比如吳亦凡在2018年就發(fā)行了全英文的說唱專輯《Antares》,這種祝圣化行為使其專輯在Apple Music新專輯排行榜中位列第一名,但很顯然這張專輯鮮有中國元素,這種祝圣化行為對本國文學場域地位的提升所起的作用也十分有限。退一步說,就算被祝圣化的作品真的是被主導文學場域中受到認可的作品,但是來自主導文學場域的譯者能否準確地捕捉或傳遞原文中想表達的信息呢[3]163?最終的結(jié)果很有可能是相反的,西方文化欣賞的中國古代寒山的詩和李漁的小說就是很好的例子,即被祝圣化的作品可能是源語文學場域中的邊緣作品,而且其中的很多內(nèi)涵都被主導文化所操縱了。以此為代價,文學作品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中獲得一席之地真的是值得的嗎?如果同意這種交換,那么格局是真的“大”。
更殘酷的是,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會刪除原文的歷史、文化等背景[1]301-302。但是,值得思考的是,這種失去了背景的作品是否還屬于原來的文學場域?卡薩諾瓦指出,翻譯過后的文學作品獲得成功后,其原本所屬的文學場域的地位都會提升[1]300-301,但這種失去自身特有歷史文化的場域的地位不是提升了,而是被主導文學場域同化了,所以我們看到的是主導文學場域的逐漸擴大,世界文學場域逐漸會趨于統(tǒng)一[6]286。這絕非好事,因為文學的美感就在于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這種祝圣化過程也是“不正義”的。尼采[7]262指出,這種對原文歷史背景的刪除,實際是強勢語言對弱勢語言的征服和掠奪。因此,盲目地追求這種祝圣化類似于被賣了還替別人數(shù)錢,這種格局未免有點“大”過頭了。
總的來說,卡薩諾瓦出色完成了構(gòu)建世界文學場域的任務,并且十分立體,在構(gòu)建過程中她展現(xiàn)出了令人敬佩的大格局。但在分析主導和被主導語言及其文學場域力量關(guān)系的過程中,作者的格局明顯偏小,主要體現(xiàn)在視野局限在文學資本的力量上,以及對翻譯背后的政治經(jīng)濟力量關(guān)系沒有足夠的重視。而在分析祝圣化的過程中,卡薩諾瓦似乎想用一種犧牲個性,追求更高地位的邏輯闡釋祝圣化,但這種“大”格局卻也掩蓋不了血淋淋的事實:主導語言及其文學場域在翻譯過程中不斷掠奪被主導世界的文學資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