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朋友老劉在晚宴上講一個賣蔥的故事,剛起頭我就笑。老劉瞪我一眼,說笑什么笑?我說,我想起《手機》里的賣蔥。老劉發(fā)愣,手機里賣蔥?電子商務啊。我說不是,作家劉震云有個長篇小說叫《手機》,里邊有個賣蔥的故事。老劉說,噢。
老劉沒問《手機》里怎么賣蔥。他不問我也得說,話頭趕到這里了嘛,對不對?
我說,《手機》里邊的主角叫嚴守一,哎哎,拍成電影了嘛,電影也叫《手機》,老劉你沒看過?老劉搖頭。我用眼睛掃別人,也都搖頭。嗨,你說這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接著講賣蔥。
嚴守一他爹老嚴,跟誰一起賣蔥(那人我給忘了),一天說話不超過三句的人,跟那誰賣蔥,賣得眉開眼笑,都會講笑話了。老嚴的變化,讓嚴守一覺得,世上最好的事,好不過賣蔥。只不過年底時老嚴跟那誰算總賬,那誰在賬上做手腳,還背地里罵老嚴是二傻,讓老嚴聽見,那個氣啊,從此不賣蔥。老嚴委屈啊,說一輩子就遇到一個能說上話的,還罵我傻。
老劉笑了,說《手機》賣蔥,不如我的賣蔥。
我趕緊收起下巴,說,你說你說。旁邊哥兒幾個也催促,你說你說。
下邊是老劉講的賣蔥。
很長時間的事,時隔現(xiàn)在十七八年。那時候,錢還真當錢,不像這陣兒,一百塊的票子,你剛掏出來,嗖一聲,沒了。我記得那時候我的工資也就千把塊錢。
東山早市,有兩口子,四十多歲的樣子,天天來賣蔥。不賣別的,只賣蔥。一輛三輪車,裝滿滿一車蔥。半頭晌散市,賣光的時候比較少,大多時候要剩一些。
這兩口子的長相怪有意思,男的細長,女的墩粗。男的不光身子細長,腦袋也細長;女的不光身子墩粗,腦袋也墩粗,還沒脖子,像個碾盤倭瓜……
說到這里,老劉張開兩手比劃了一下,碾盤倭瓜你們知道吧?哥幾個都點頭,誰不知道呢?就是扁乎乎圓咚咚的那種大倭瓜嘛??次覀凕c頭,老劉放心了,接著說,女的那腦袋,像個碾盤倭瓜直接放在倒置的寶葫蘆上。兩個人的腳也一樣,對比強烈。男的細而長,三五鞋的寬度四五鞋的長度;女的寬而短,四五鞋的寬度三五鞋的長度。倆人擱在一塊兒,看著特滑稽。
他們的三輪車也滑稽。一個車轱轆,指定是手推車轱轆。另一個,指定是自行車轱轆。也不知怎么安上的。三輪車的車座,一般都是六根彈簧上面,蒙一層皮革。他們的車座不是,是三根彈簧上面,纏幾道塑料布,透明的。還沒車閘。車架子上綁一塊膠皮,膠皮就是車閘。膠皮拖地,需要剎車時,男的用右腳,猛踩膠皮。天天踩,鞋底的前半截,踩出一道溝。
總之這兩口子,從人到車,都是一副尷尬相,看著讓人心酸。
我常去買他們的蔥,因為比別處便宜嘛。時間長了,混個臉熟,有時還互相嘮幾句閑嗑。趕上星期天,閑著沒事,我會在蔥攤上站一會兒,看他們忙忙叨叨地賣蔥。我覺得挺有意思。
那天我去得晚,他們的蔥已經(jīng)賣完。七月的半頭晌,有燒烤感,兩人卻不急著走。女的在清點賣蔥的錢,男的在一邊看。兩人臉上都笑瞇瞇的。
我也在一邊看。我看那兩口子,兩口子不看我。
女的清點完,對男的說,今天不賴,凈掙三十六塊一毛五。說完咧開大嘴,無聲一笑。男的也咧開嘴,也是無聲一笑。
女的瞅男的,說,二十塊,給咱爹買點東西。男的瞅女的,點頭,說嗯。
女的說,十塊,給咱閨女買條裙子。男的點頭,說嗯。突然又說,閨女有裙子,你買件衣裳吧。
女的說,我不買,我有衣裳,要不給閨女買個書包,她的書包太舊了。男的點頭,說嗯。
女的說,六塊,給你買兩包煙一瓶酒,晚上你喝點兒。男的努起嘴唇,是飛吻的姿勢,然后咧開嘴,說,你呢,你什么都不買?
女的說,還有一毛五,買根冰棍,我咂咂就行了。說完,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臉上綻開一朵大麗花。
我看見男的突然變成頓號,愣在那里不說話,眼圈漸漸泛紅。
我不忍心再看,扭過身子,快走幾步,看別的菜攤。
等我再回頭,兩口子已經(jīng)蹬上三輪,準備出發(fā)的樣子。我沖他們擺擺手。男的背對我,沒看見。女的看見了,也擺擺手。女的好像對男的說了句什么,隨之男的扭頭看我,笑笑。
我原地不動,看他們,直到他們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
老劉的賣蔥故事,起初,引起酒桌上一陣陣哄笑。有人笑得直拍桌子,有人笑得岔氣,還有人不斷插話。可越往后,笑聲越少,結(jié)尾處,全場靜默。
故事講完,老劉的話還在繼續(xù)。
老劉說,那天,我想了很多事,想自己的種種不如意,想到最后,想開了,我怎么就不能用別人的陽光來照亮自己呢?
話音剛落,桌上響起掌聲。老劉臉色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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