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蓉
一
院子里小丫頭們嘰嘰喳喳地嬉鬧,被嬤嬤壓低聲音呵斥了幾聲,都小聲地散去了。耳房里春蘭和綠蔭小心地煨著藥罐里的藥,偶爾有一兩句低聲的交談。
“果真還是孩子,太太前兩天剛剛夸過二小姐有大人的樣子,話音還沒落呢?!本G蔭嘆了一聲,“一刻沒看好,竟在風(fēng)里睡著了,幸好只是著了些涼?!贝禾m揭開蓋子攪了攪。耳房里又靜了下來,只剩水汽撲在罐蓋上的輕微響動。
二
謝大人沒有生兒子的命,這萬貫的家產(chǎn)傳不下去,著急得很。女兒大了,養(yǎng)在府里沒什么用,早早嫁人去,也好少些麻煩。謝夫人也覺得,女人總是要嫁的,成了老姑娘,家族面上無光。
李家公子在正三品光祿大夫的位子上坐得穩(wěn)當,也算天子近臣,門當戶對。男女雙方的父母十分滿意,只待謝晚婉點頭便可成親。
謝夫人來了。
她勸謝晚婉:“李家公子人品學(xué)問都不錯,你嫁過去也不會受什么苦?!边@句話不知是踩中了什么機關(guān),謝晚婉沉默了。見都沒見過,談什么人品學(xué)問呢?左不過是到了年紀,閑言碎語推著人走罷了。
她垂著頭,應(yīng)了一聲。
謝夫人見此,欣慰一笑。看著又沉默的謝晚婉,她小聲囑咐了句“千萬不能讓小姐再吹風(fēng)著涼了”。說著,扯了扯絲綢衣袖的褶皺,這才走了。
婚事辦得盛大,她看到了夫婿。他有張好看的臉,和她想的一點兒也不同。他蔥白的手指緊握著挑蓋頭的玉如意,看她抬眼看過來,他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婚后他對她很好,可婆婆是少見的驕縱自私。她掌著兒子的俸祿,對兒子卻不怎么上心,對媳婦更不必說。平時稍有不如意便刻薄人,甚至要追到房里訓(xùn)斥。夫君體諒母親不易,不想頂撞,她便只能承受,把為難忍過去,直到她少女時候的樣子變得模糊。她常常躲進夫君的書房,這個平時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一日,她還是被叫到公公跟前。
公公正了正身子,問道:“聽說前兩天你把你婆婆趕出了院子?”
她頓了頓,跪下,“婆婆的訓(xùn)斥實在無憑無據(jù)……”
“一介婦人,竟然敢頂撞婆婆!”公公打斷她的解釋,“你嫁到這里,就是把你賣給我們家。老人做什么何須你指手畫腳?以后對婆婆敬重點?!?/p>
她聽不得這些,站起來憤怒地把放在桌子上的果盤摔在地上,連日的折磨讓她爆發(fā):“我受夠了!”
氣急敗壞的公公伸手向前,看著公公撲了個空,她咬牙一推,公公跪在了碎瓷片上。聞聲趕過來的李家公子急忙扶好他爹,她撿起從果盤中飛出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李家公子上前要奪,她握著刀子看著他,“你寫封休書,我自請回家?!?/p>
李家公子沉默了半晌,著人拿紙筆,潦草寫了封休書。他遞給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去接。李家公子突然奪刀,捅在了她的腹部。她捂著傷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李家公子看她倒下,淡定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濺了血的手,“你爹說了,自此是生是死,你都是我們家的人?!?/p>
她的眼角流出了淚,倒映著夫君滿是血的手,鎮(zhèn)定的臉,以及過往的兩廂情好。
李家公子皺著眉頭,吩咐下人:“拖下去埋了吧,去和她爹說一聲,就說她突然病了……”
她沒有了力氣,漸漸陷入黑暗中。
三
“聽說了嗎?李家公子貪污!圣上大怒,下令抄家斬首,株連九族。本來藏得極其隱秘,大理寺卿王大人追查幾年不得,不知怎的就查到了,真是神了……”
謝晚婉坐在轎子里,聽著路旁上山拜佛香客的閑聊,翹起了嘴角。
遠處有人快馬經(jīng)過,見是謝家的轎子便勒馬緩了速度。謝晚婉聽見駿馬的嘶鳴,探頭去看,騎在馬上的王大人見是她,向她抱了抱拳。
她頓了頓,頷首回禮,緩緩放下了簾子。
半個月前,她來上香的時候,碰巧遇見了王大人的家眷,思來想去,托了一個小沙彌,給王夫人送了點兒東西。
沒想到王大人還是查到了她,只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也沒問,不過這倒是省了她一番口舌。
李家被斬首的時候,她去看了。百姓苦貪官久矣,都想罵一聲,攔得囚車幾乎水泄不通。李家公子頭發(fā)凌亂,衣服骯臟,神情木然。她在心里默默地說:“本來我是想在書房幫你理一下書,可惜我記性太好,一不小心,就看了不該看的?!?/p>
看著他迷茫的眼神,她痛快地笑了出來。
四
那日她被人拖到城外小山,迷蒙中做了一個夢。第二日,便又被路過的人送回謝府——
她手捧一盞荷花樣式的琉璃燈,晃晃悠悠走到了梨樹下。隨手將燈放在藤桌上,幾乎是泄氣一般地坐下,伏在桌上。清風(fēng)拂過,微弱的燈火投下朦朧的光影,恍惚中想起經(jīng)歷的一切……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卻讓她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天亮了,院子里小丫頭們嘰嘰喳喳地嬉鬧,被嬤嬤壓低聲音呵斥了幾聲,小聲散去了。耳房里春蘭和綠蔭小心地煨著藥罐里的藥,偶爾有一兩句低聲的交談。
她猛然坐起身,我不嫁!
她高喊著,融進了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