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約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提出自己的有限君權(quán)理論時,曾用整個《政府論上篇》駁斥君權(quán)神授學(xué)說。在該書中,他將主要的攻擊目標對準了羅伯特·菲爾默(Robert Filmer,1588—1653)——一位主張君權(quán)神授和王位世襲的保王派(Royalist)政治思想家。這位“著名的絕對權(quán)力的擁護者和絕對權(quán)力的崇拜者們的偶像人物”,①洛克:《政府論上篇》,瞿菊農(nóng)、葉啟芳譯,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版,第1—2頁。其所創(chuàng)立的政治理論體系被洛克輕蔑地稱為“淺薄的”。②洛克:《政府論上篇》,第3頁。但是,洛克卻不惜筆墨,從菲爾默絕對君主制思想立腳的基礎(chǔ)“人類不是天生自由的”,到其理論的核心觀點“國家權(quán)力的授予是神的規(guī)定”,逐一予以批駁。菲爾默在《政府論上篇》中一會兒被稱為“爵士”,一會兒又被冠以“我們的作者”,貫穿全書始終。
在歐美學(xué)術(shù)界對于羅伯特·菲爾默政治思想的研究作品中,影響力最大者當屬劍橋大學(xué)學(xué)者拉斯萊特編輯的《父權(quán)制及羅伯特·菲爾默爵士的其他著作》。③Peter Laslett ed.,Patriarcha and Other Political Works of Sir Robert Filmer,Oxford:Basil Blackwell,1949.半個世紀后,薩默維爾又在拉斯萊特的基礎(chǔ)上重新編輯了菲爾默的作品集。①Johann P.Sommerville ed.,Sir Robert Filmer:Partiarcha and Other Writing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實際上,包括拉斯萊特在內(nèi)的學(xué)者大多是將其作為討論洛克政治思想時的對立面來看待的,致力于建立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洛克。例如,拉斯萊特在1960年重新編輯的洛克《政府論兩篇》中,追溯了《政府論》創(chuàng)作的日期,認為早在洛克閱讀菲爾默著作的同一年,他就開始在上述背景下轉(zhuǎn)而批駁菲爾默了。②Peter Laslett ed.,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0,pp.60—67.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政治思想史領(lǐng)域的劍橋?qū)W派異軍突起。詹姆斯·塔利在《語境中的洛克》中,為解讀洛克關(guān)于財產(chǎn)問題的觀點,亦將菲爾默有關(guān)絕對君主制的論述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語境予以呈現(xiàn),并著重指出,菲爾默說到的財產(chǎn)權(quán)或私人所有權(quán)是一種排他性權(quán)利,而洛克的目的是要推翻這一不受限制的權(quán)利理論。③詹姆斯·塔利:《語境中的洛克》,梅雪芹、石楠、張煒等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88—103頁。
詹姆斯·戴利在1979年出版的《羅伯特·菲爾默爵士與英國政治思想》則將菲爾默放在近代早期英國政治思想發(fā)展脈絡(luò)中予以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考察。除了菲爾默的政治思想作品外,戴利還大量運用了菲爾默此前不太為人所知的一些小冊子,比如關(guān)于神學(xué)、女性和家庭、巫術(shù)、高利貸等問題的作品。作者指出,作為一個思想家,菲爾默對思想史的貢獻只比霍布斯和他的宿敵洛克等高水平作家低一個層次。④James Daly,Sir Robert Filmer and English Political Thought,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9.亦即,戴利的“重審”意在扭轉(zhuǎn)人們對菲爾默思想評價不高的狀況。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學(xué)者高一涵早在1924年出版的《歐洲政治思想史》(中卷)中,即在“英國共和時代的政治思想”一章中專辟一節(jié),對菲爾默這位“反對共和主義家”的思想予以扼要闡述。⑤高一涵:《歐洲政治思想史》,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313頁。這是目前所見中文學(xué)界最早的論述。但此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學(xué)界鮮見對菲爾默的專門討論。21世紀初,向榮教授重新關(guān)注了包括菲爾默在內(nèi)的父權(quán)主義者的歷史地位,指出他們?yōu)?6—17世紀英國君權(quán)的擴張和君主實施社會控制提供了合法性依據(jù),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暴君和暴政在英國的出現(xiàn),是英國率先完成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重要因素。⑥向榮:《16、17世紀英國政治文化中的父權(quán)主義》,《史學(xué)月刊》2001年第1期,第93—99頁;之后,高清明對菲爾默絕對主義君主制思想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⑦高清明:《羅伯特·菲爾默的絕對君主制思想》,碩士學(xué)位論文,中國人民大學(xué),2004年。上述研究為全面深入理解菲爾默政治思想及其社會影響奠定了基礎(chǔ)。
就洛克為何會選擇這樣一位“倘使不經(jīng)洛克批判便早已被人忘掉”的敵人,中外學(xué)術(shù)界曾有過多種角度的解釋。人們通常認為,就宣傳君主制和專制主義而言,霍布斯遠比菲爾默更值得批判。但是,在當時,由于霍布斯有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思想,所以深為保王派所厭惡,洛克當然不能把一個同保王派不相容的人物當作保王理論的代表。反之,菲爾默則是查理一世授予爵位的人物,是君權(quán)神授集團中的極端派。洛克以他為攻擊的對象,是有理由的。⑧吳恩裕:《論洛克的政治思想》,見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nóng)譯,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版,第ix頁。
中國學(xué)者吳恩裕認為,洛克之所以不選擇霍布斯為保王派的理論代表,尚有其他的原因:霍布斯是用為保王派所不能接受的資產(chǎn)階級的自然法作為論據(jù)的;霍布斯的絕對主義或?qū)V浦髁x不一定必須是君主才能實行,而是在任何政府形式之下都能實行的。而且霍布斯的另外一些甚至更根本的主張則是資產(chǎn)階級性質(zhì)的。比如,關(guān)于國家起源的解釋,他和洛克都訴諸自然法和契約說。這些都是符合資產(chǎn)階級新貴族的利益的。因此,吳恩裕指出,洛克毋寧是把霍布斯當作同一階級內(nèi)的理論上的異己者,而菲爾默則是不同階級的理論斗爭中的敵人。⑨吳恩裕:《論洛克的政治思想》,見洛克:《政府論下篇》,第ix—x頁。
英國學(xué)者馬克·奈茨在20世紀90年代指出,菲爾默的著作之所以被選作攻擊目標,是因為它是一系列爭論的縮影,這些爭論作為關(guān)于繼承和請愿運動的辯論的結(jié)果,被廣泛印制,予以宣揚。⑩Mark Knights,Politics and Opinion in Crisis,1678—8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255.奈茨提出的解釋更多考慮到了借由印刷形成的社會輿論因素。而彼得·希德更進一步,細致考察了羅伯特·菲爾默幾部著作的寫作和最終出版時間,并從書籍內(nèi)容、體例、署名等角度論述了菲爾默作品的出版策略,借以解釋其不俗的公眾影響力。①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113-117.
實際上,菲爾默創(chuàng)作的很多主張絕對君主制的作品,在其生前都沒有得到大范圍傳播。但是,隨著17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接連發(fā)生“天主教陰謀”和“排除危機”等關(guān)涉英國王位繼承問題的重大事件,菲爾默的作品又被重新印制傳播,以充當保王派的思想武器??梢哉f,菲爾默絕對君主制思想的隱沒與再現(xiàn),不僅僅是其作品的印制或再印這樣簡單的問題,而是隨著政治和文化語境的變化在不斷調(diào)整。②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p.113-114.筆者認為,以17世紀相關(guān)原版印刷書籍為基本史料,運用書籍史的研究視角與方法,對菲爾默政治思想本身的特點進行提煉概括,并從傳播策略的角度對菲爾默相關(guān)著作的印制出版過程做一較為詳細的探究,或?qū)⒂兄谖覀兏娴亓私?7世紀后期英國保王派政治話語乃至社會輿論的風(fēng)向,進而更好地理解洛克選擇菲爾默作為其《政府論》中主要論敵的原因。鑒于《父權(quán)制:國王的自然權(quán)力》(Patriarcha:ortheNaturalPowerofKings)和《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TheNecessityof theAbsolutePowerofallKings:andinParticular,oftheKingofEngland)是最能反映菲爾默政治思想的兩部代表性著述,因此,本文將嘗試以上述兩部書的成書與出版為中心展開考察。
洛克抨擊菲爾默的焦點——《父權(quán)制:國王的自然權(quán)力》(以下簡稱《父權(quán)制》)一書,是在1680年首次以“羅伯特·菲爾默爵士”名義結(jié)集出版的。按照菲爾默作品列表的記錄,該書實際上早在38年前的1642年即已創(chuàng)作完成。③“The Preface”,Robert Filmer,The Power of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London:Printed for W.H.&T.F.,1680.是年正值英格蘭第一次內(nèi)戰(zhàn)正式爆發(fā)之際,整個國家分成了議會派與保王派兩個陣營,雙方已在英格蘭多地兵戎相見。作為堅定的保王派人士,菲爾默運用大量理論和事實材料,試圖論證國王權(quán)力早于法律出現(xiàn)以及國王高于議會等觀點,以回應(yīng)英格蘭當時面臨的諸多重大憲政問題。
《父權(quán)制》一書共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主要說明最早的國王都是家族中的父親;第二部分旨在闡明人民進行統(tǒng)治或選舉統(tǒng)治者不符合自然法則;第三部分重在強調(diào)法律不能侵犯國王自然的和父親般的權(quán)力。
對于身處任何國家的人的權(quán)利或自由權(quán)問題,菲爾默提出了他的質(zhì)疑,即這些權(quán)利和自由權(quán)最先出自何方?到底是來自所謂天賦自由權(quán)(Natural Liberty)的法律,還是來自君主的慷慨與恩典(Grace and Bounty of Princes)?他鮮明地指出,英格蘭人民可以而且確實享有與天下任何國家一樣充足的權(quán)利;對于民眾來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權(quán)便是生活于一位君主的統(tǒng)治之下。④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London,1680,p.6.以下未特別注明者均為1680年版。
圍繞天賦自由權(quán)問題,菲爾默在論證中不忘與近代早期諸位聲名顯赫的政治思想家對話。紅衣主教貝拉明(Robert Bellarmin,1542—1621)是菲爾默的主要論辯對象之一。針對貝拉明提出的“權(quán)力是通過自然法由人民賦予一人或更多人,民眾可憑借合法的原因?qū)⑼鯂優(yōu)橘F族制或民主制”的看法,菲爾默逐條予以駁斥,⑤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9-11.進而提出了他的主要論點,即亞當及后繼的家長(patriarchs)都有凌駕于其孩子的父權(quán),這便是王權(quán)的來源。推而廣之,亞當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就成了他孩子之后一代代人民的始祖。亞當據(jù)此可向整個世界發(fā)號施令,表明這種統(tǒng)治具有絕對性。他舉例說,猶大的兒媳他瑪假扮娼妓,猶大便可以父親身份將他瑪處以死刑。當涉及戰(zhàn)爭時,亞伯拉罕指揮著來自他自己家族的318名士兵組成的軍隊。在涉及和平之事時,亞伯拉罕可與外邦人的王亞比米勒訂立聯(lián)盟,并以宣誓方式批準條約??傊?,審判死罪、發(fā)動戰(zhàn)爭和締結(jié)和約,這些行為都是任何君主擁有主權(quán)(Sovereignty)的最主要標志。⑥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2.《創(chuàng)世記》中的著名獵手寧錄(Nimrod)作為其家族的主人,曾通過暴力攫取其他家族主人的權(quán)利,在此意義上,菲爾默認為,寧錄是君主制的創(chuàng)始人和第一位建立者。①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6.
在闡明人民進行統(tǒng)治或選舉統(tǒng)治者不符合自然法則的部分,菲爾默主要針對亞里士多德、蘇亞雷斯(Francis Suarez,1548—1617)、博丹(Bodin)和胡克等政治思想家的論點展開,具有更強的學(xué)術(shù)論辯性。
菲爾默通過仔細比較亞里士多德《政治學(xué)》中關(guān)于自由理性(Natural Reason)的希臘文、拉丁文等不同文本,認為英譯本存在誤導(dǎo)傾向。他說:“我們不要指望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找到自然理性,以證明民眾的天賦自由權(quán)?!雹赗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29.而關(guān)于人生而平等的觀點,菲爾默也指出,亞里士多德并非根據(jù)自己的判斷說出此話,而只是敘述了別人的觀點,亞氏自己則認為政府的權(quán)力最初確實來源于父權(quán)。③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28.另外,在亞氏的老師柏拉圖看來,commonweal一詞便是指一個家庭。④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29.菲爾默不認同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第一批英雄國王由人民選出的觀點,并反駁了亞氏的一個假設(shè),即那些證明擁有聰明頭腦的人,會被自然選作主人,進行統(tǒng)治;而身體健壯者,則要服從,成為仆人。菲爾默認為這是一個危險且不確定的標準,并指出了其中的矛盾性,即如果一個人既聰明又強壯,亞里士多德將如何處理?⑤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30-31.
蘇亞雷斯作為西班牙耶穌會的代表,也被菲爾默作為主要論敵。這是因為蘇亞雷斯不認同亞當?shù)耐跫覚?quán)威,他曾說,“亞當只有經(jīng)濟權(quán)力,而沒有政治權(quán)力”。就是說,在一個家庭中,亞當?shù)拇_擁有完全的經(jīng)濟權(quán)力;待家庭增多、人們分開后,亞當是很多家庭的主人。但是,此時并沒有政治權(quán)力(Political Power),這種權(quán)力要等到家庭被歸入一個統(tǒng)一的共同體后才出現(xiàn)。⑥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32.對此,菲爾默援引博丹的看法,更認可希伯來語中對“家庭”(Family)一詞的定義,即“家庭”有“首領(lǐng)”(Head)之義,而非希臘語中的“房屋”(House)之義。⑦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34.此外,對于蘇亞雷斯提出的讓孩子從差等父母那里解放出來的提法,菲爾默借助羅馬歷史,認為《十二銅表法》中對這種父母的權(quán)力是準許并予以擴充的。菲爾默認為,正是有了父權(quán)襄助,羅馬才實現(xiàn)了長期繁榮,免于遭受巨大的危機。他還舉了一個極端的例證,即羅馬共和國末期的將領(lǐng)卡西烏斯曾將他的兒子從塔爾皮亞巖石上扔了下去。盡管地方法官和民眾很驚訝,但并不敢抵抗,因為羅馬有一條法律規(guī)定,孩子得到的東西并不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他的父親。⑧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39.在強調(diào)父權(quán)的絕對性方面,菲爾默也提到了這種權(quán)力的責任,即父親作為家長要為其孩子提供“共同的善”(Common Good),即公共利益。⑨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41.如此一來,這種權(quán)力并不是父親單方面命令孩子的問題了,而是變成了父親也要為孩子的利益著想,即在雙方之間具有了某種相互的約束力。
關(guān)于政府的形式,菲爾默斬釘截鐵地指出,沒有一個政府或國王是根據(jù)所謂自然法則建立的。⑩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43.實際上,一個(群)人無法將自然權(quán)利讓渡給另一個(群)人。自然法是無法改變的,倒是一個人在行使他的自然權(quán)利時會妨礙到另一個人。[11]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44-45.菲爾默提醒讀者,上帝只通過君主制統(tǒng)治他的人民,《圣經(jīng)》中并沒有提及其他形式的政府。盡管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xué)》中沒有贊揚君主制,但在《倫理學(xué)》中亞氏還是承認,君主制是最佳政府形式,而人民組成的政府最差。據(jù)此,菲爾默強調(diào),世界在很長時間內(nèi)只知道君主制,最良好的秩序、最強大的力量、最平穩(wěn)的政府皆可在君主制中找到。[12]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53.從歷史上看,羅馬時期的民主制不會超過一座城市的范圍,羅馬最初處在王的統(tǒng)治下,到了皇帝治下則趨于完美,如奧古斯都在位期間便迎來了最長久的和平。[13]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56-57.反觀希臘,那里的一些城邦只可看作個例,而雅典人也不乏暴力。菲爾默舉了雅典政治家和將軍?;痰睦?,指出其在未經(jīng)審判的情況下便被處死。另外,雅典人如同對待其他商品一般出賣正義,在他們眼里任何東西都可出售。而羅馬共和國時期也充滿腐敗,馬略、龐培帶著錢財進入會場,以收買民眾獲取支持。①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61.就殺人數(shù)量來看,菲爾默認為,羅馬皇帝提比略、圖密善和康茂德時期的死亡人數(shù)并沒有馬略和蘇拉在位時期多。②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65-66.這足見暴君也會保護臣民的生命財產(chǎn),而在民眾國家(popular state),也并不能保證人們關(guān)注了公共利益便可完全獲得。③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69.
可見,菲爾默對民眾存有深深的懷疑。他認為無頭腦的民眾樂于擺脫(上帝施加于他們的)政府的束縛。在羅馬歷史上,很多好皇帝被民眾殺害,而民眾選出了很多差的皇帝,如尼祿、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奧索(Otho)等。④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73.從英格蘭本國歷史出發(fā),菲爾默也指出,自諾曼征服之后的600年,國王承繼所持續(xù)的時間遠超任何民眾國家持續(xù)的時間,其中產(chǎn)生的26位國王沒有出現(xiàn)一個暴君政府,即使是被廢黜的兩位國王愛德華二世和理查二世也不是暴君。⑤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74.所以,菲爾默依據(jù)上述事例得出結(jié)論,即民選統(tǒng)治者出現(xiàn)暴政的危險往往還大于依照血緣關(guān)系繼承王位的統(tǒng)治者。
在探討國王與法律的關(guān)系這一核心問題時,菲爾默秉持其父權(quán)制思想的一貫邏輯,強調(diào)指出,家庭中的父親不受法律限制,只聽從他自己的意志。法律的起源是為了讓民眾有秩序。⑥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91.也就是說,在法律出現(xiàn)之前很久,國王即已出現(xiàn),國王的話語就是法律。⑦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78-79.就英格蘭來說,習(xí)慣最初成為法律,只能通過至尊者。菲爾默多次強調(diào),最早的權(quán)力是王權(quán),比任何法律和政府都要早。習(xí)慣法最初是國王未寫下的法律和命令。⑧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02.為了進一步證明此點,菲爾默從學(xué)理角度引述亞里士多德的話說,一個完美的王國是由國王根據(jù)其自己的意志來統(tǒng)治所有事物。⑨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00.他基于羅馬歷史指出,元老院讓奧古斯都從所有必要的法律中解放出來,去做他想做的事情。⑩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01.此外,他還從神學(xué)角度引述圣安布羅斯的話,認為大衛(wèi)作為一位國王不受限于任何法律。而圣奧古斯丁也曾說,皇帝不依附于任何法律,他有權(quán)力制定其他法律。[11]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86.
通常認為,國王在加冕禮上的誓詞約束他們要遵守王國內(nèi)的所有法律。但菲爾默透過對英格蘭國王加冕禮誓詞的分析指出,國王并非要遵守所有法律,如理查二世的誓詞就提到,那些邪惡、不公正的法律,國王發(fā)誓要予以廢除。作為都鐸時期擁有強大王權(quán)的君主,亨利八世也是如此。菲爾默認為,如果他被束縛于法律之中,那么他便無法行使其權(quán)力。至于何為邪惡的法律,何為正義的法律,皆由國王來判定。[12]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96.
如果國王的命令與他的法律相悖,菲爾默給出的答案是應(yīng)該服從命令,因為國王的特權(quán)高于所有法律。他舉例說:“如果主人不讓仆人在安息日去教堂,最好的神學(xué)家會告訴人們,仆人要服從主人的命令。而當國王命令某個人參加戰(zhàn)爭時,這個人可能無從判斷戰(zhàn)爭是正義或非正義的,但他必須服從,因為他沒有評判王國重大事宜的使命,臣民也沒有權(quán)力譴責他的國王違背了他自己的法律?!盵13]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98-99.總之,沒有最高權(quán)力去命令或制定,就沒有法律。據(jù)此,菲爾默認為在所有貴族制國家,是貴族凌駕于法律之上,而在所有民主制國家,則是人民凌駕于法律之上。[14]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99-100.
國王與議會的關(guān)系長期困擾著近代早期英格蘭政治發(fā)展走向,兩者之間的沖突在17世紀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菲爾默認為,英格蘭國王及其御前會議是國家的主要統(tǒng)治機構(gòu)。①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113-115.他援引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的觀點指出,議會(Parliament)之名源自法國,但早在撒克遜時代的英國便存在一個賢人會議(The Assembly of the Wise),國王、教士和貴族皆會出席這一會議。國王通常會借這種大型會議咨詢國務(wù)大事。從一般意義上來說,所有這些會議可被稱為議會。人民在這種會議中承認國王為統(tǒng)治者,向他請愿,但由于那一時期法律多樣,還沒有整個王國的議會形式。②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p.116-119.雖然沒有提到民眾,但菲爾默認為“賢人”中可能包含民眾。但他同時強調(diào),從前的議會找不到運用天賦自由權(quán)的痕跡,議會聲稱的所有自由權(quán)皆是國王恩惠的自由權(quán),且這種自由權(quán)要受到時間、地點、人物及其他條件的限制。③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22.就國王與議會的地位,菲爾默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即國王是身體的首腦(領(lǐng)導(dǎo)者),議會則是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成員)。④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127.
總之,面對17世紀40年代查理一世所處的窘境,菲爾默竭力從學(xué)理、神學(xué)、歷史等多個角度較為嚴肅細致地闡明了王權(quán)如父權(quán)般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議會權(quán)力低于王權(quán)。他甚至認為,人民的抱怨和哭訴并非因為總是生活于暴君之下,像所羅門便不是暴君,但被抱怨其管束太嚴;掃羅失去他的王國,也不是因為其對臣民太殘忍暴虐,而是對敵人太仁慈。⑤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p.85.也就是說,菲爾默認為查理一世針對議會派的斗爭手段還不夠兇狠。也許正因其觀點的極端性,令查理一世不敢貿(mào)然將其成果付梓,⑥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6.而隨著內(nèi)戰(zhàn)形勢向著有利于議會派方向發(fā)展,遂導(dǎo)致《父權(quán)制》一書長期沒有得到廣泛傳播。
在完成《父權(quán)制》一書六年后,即1648年,菲爾默出版了《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一書。這部書在篇幅上遠小于《父權(quán)制》,但從書名即可看出,這亦是一部為絕對君主權(quán)力鼓吹與呼吁的作品。
該書將“王權(quán)”(Majesty)與“主權(quán)”(Soveraignty)并置,強調(diào)二者皆屬于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絕對權(quán)力(Absolute Power)。⑦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London,1648,p.1.圍繞王權(quán)高于法律這一中心議題,該書對國王在傳統(tǒng)上要對法律習(xí)俗宣誓的行為提出質(zhì)疑。菲爾默問道:“君主是否應(yīng)服從他宣誓遵守的國家法律?”他認為,一旦統(tǒng)治者向其臣民宣誓允諾遵守法律,那么他就一定會遵守。但菲爾默辯稱,這并不是說統(tǒng)治者要遵守他的法律,或他前任的法律,而是要遵守由他制定的符合公義的規(guī)矩和承諾。⑧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2.這其中包含著兩層重要含義:
首先,對于前任君主制定的法律,菲爾默認為有見識的統(tǒng)治者絕不會宣誓遵守。他舉例說,古代希伯來國王就從來不宣誓,也不接受涂油。⑨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3.在羅馬,盡管圖拉真宣誓遵守法律,但在他之前的皇帝從未有過如此舉動。君主若宣誓遵守國家的法律,要么是君主并不擁有主權(quán),要么會使君主成為一個發(fā)假誓的人。⑩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6.因此,君主需要廢除那些與其誓詞相悖的法律。否則,君主若遵照誓言,維護國家的法律、習(xí)俗,便會削弱甚而推翻本應(yīng)是最神圣的主權(quán)君主的權(quán)利,而且還混淆了君主制與貴族制或民主制的主權(quán)概念。[11]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p.6-7.同時,如果要限制君主的主權(quán),使其屈從于各個等級或委員會,則會使主權(quán)缺乏堅實的根基,社會進入悲慘的無政府狀態(tài),這將給所有等級和政治共同體帶來“瘟疫”。[12]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12.
其次,菲爾默強調(diào),制定法律的主導(dǎo)權(quán)完全在于君主,而非貴族或平民。從社會等級的層面,他的這本書認為,從來沒有一個僅由貴族和平民兩個等級組成的政治共同體(Common-wealth)。若有這樣的國家,其主權(quán)也是被分割的,不能被叫作共同體。①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8.他以法國三級會議為例指出,所有等級的人們謙卑地聚集在一起,他們自我蒙蔽,以為擁有大過國王的權(quán)力,但實際上他們并無權(quán)發(fā)布命令、做出決定或發(fā)表看法。而他們的觀點既無理性,也無根據(jù)。如果君主向三級會議或人民制定的法律低頭,那么他便既不是國王也不是主權(quán)擁有者了。②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3.菲爾默回溯歐洲君主制國家過往的歷史指出,像15世紀末期的法國國王查理八世,在其14歲時曾在城堡塔樓中召集議會(貴族會議)。在此場合中,議長代表人民向國王做了一段講話,展現(xiàn)了其極為卑微的一面,其中將國王尊為“天賦的和唯一的主人”(Natural and onely Lord)。而類似的講話也被用于查理九世在奧爾良召開的議會會議上,當時查理九世尚不滿11歲。在西班牙,當國王腓力1552年在托萊多頒布法案時,議會向國王展現(xiàn)了全體人民更加恭順的態(tài)度。③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4.
菲爾默認為,君主之所以可以不宣誓遵守前任君主的法律,并有權(quán)決定議會頒布的法律是否有效,皆與君主權(quán)力的性質(zhì)有關(guān),即擁有主權(quán)的君主的地位僅次于上帝。④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6.換句話說,在君主制國家中,每個人都必須宣誓服從法律,并向擁有主權(quán)的君主表達忠心,而君主不受制于任何人。⑤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p.5-6.為了凸顯這種權(quán)力的普遍性,菲爾默列舉了很多他所認為的擁有這類絕對主權(quán)的國家,不僅包括法蘭西、西班牙、英格蘭、蘇格蘭等歐洲西部諸王國,而且還將土耳其、莫斯科、韃靼、波斯、埃塞俄比亞、印度等國的王權(quán)包括其中,進而包括了非洲和亞洲幾乎所有的王國。⑥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8.
正是由于權(quán)力的絕對屬性,所以臣民反對君主是非法的。對此,菲爾默說道:“臣民既然不能憑公義起訴國王,如何能憑事實和武力反對國王?”⑦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8.而且,反對之事不光不能訴諸實施,即使什么都沒有做,可一旦起了這一念頭,便足以按死刑論處。⑧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9.菲爾默在此以“巴比倫之囚”這樣極端的例子說明,即使像尼布甲尼撒這樣的暴君都得到了上帝的認可與祝福,只因他是君主。此外,在敘述大衛(wèi)與掃羅的故事時,菲爾默秉持與“巴比倫之囚”故事相同的邏輯和理念指出,即便擁有邪惡靈魂的掃羅長期追殺大衛(wèi),致使大衛(wèi)有家不能歸,被迫漂泊在外,但當掃羅被殺死后,當一個士兵為了讓大衛(wèi)高興,將掃羅的頭顱呈給大衛(wèi)時,大衛(wèi)卻將這位士兵處死。其原因在于,大衛(wèi)受到上帝精神的指引,禁止殺死或企圖殺死一個君主的生命或毀壞他的榮譽。⑨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p.10-11.最后,菲爾默還講述了一個距離其時代更近的事例,即德意志的新教王公們在準備武裝反抗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之前,曾向馬丁·路德詢問他們這樣做是否合法,得到的答復(fù)是不合法。在菲爾默看來,君主乃一國之父(Father of the Country),每個人應(yīng)該以比對待父親更親切、更尊敬的方式對待君主,“因為他是上帝委派到我們身邊的”。⑩The Necessity of the Absolute Power of all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p.11.
近來有學(xué)者指出,菲爾默的這部《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是16世紀晚期法國律師讓·博丹的作品《國是六書》(LesSix LivresdelaRépublique,1576年)的摘錄集。博丹的這部名著經(jīng)理查德·諾爾斯(Richard Knowles)在1606年翻譯成英文,后由菲爾默做了匯編。[11]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4.實際上,該書第一版的出版時間1648年,正值英國國王意欲扭轉(zhuǎn)國內(nèi)政治斗爭頹勢、奪回內(nèi)戰(zhàn)主動權(quán)的關(guān)鍵時期。這年6月,肯特和埃塞克斯兩地爆發(fā)了起義,7月,威爾士南部也出現(xiàn)暴動,第二次內(nèi)戰(zhàn)由此開始。此外,英格蘭的外部環(huán)境也讓查理一世似乎看到了一絲曙光。是年,歐洲大陸的“三十年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相關(guān)國家正準備簽署《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所以查理一世覺得自己有希望取得歐洲大陸傾向天主教的軍隊的支援。我們從封面的手寫字體可以辨認出,該書更具體的出版時間應(yīng)該是1648年8月,正是兩軍對壘最激烈的時期。從這個背景來看,該書出現(xiàn)時的政治形勢與博丹當年寫作《國是六書》時面對的巴黎圣巴托洛繆大屠殺后法國動蕩不寧的政治宗教局面確有幾分相似之處,所以,菲爾默對于博丹所說的主權(quán)是“凌駕于所有臣民之上的最高的、絕對的和永恒的權(quán)力”等觀點①威爾遜:《王權(quán)君主制:〈國是六書〉中的“絕對”主權(quán)》,鐘裕成譯,林凡校,收入婁林主編:《博丹論主權(quán)》,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3—30頁;高一涵:《歐洲政治思想史》,第255—263頁。心有戚戚焉。
但好景不長,1648年8月底,埃塞克斯的保王黨在支撐了兩個星期之后投降了。這年的動蕩局勢讓議會軍意識到,國內(nèi)還存在著較為強烈的支持保王黨的情緒,這使得他們開始更加猛烈地反擊國王,并最終將查理一世送上斷頭臺,終止了綿延已久的英格蘭君主制。鑒于此種急轉(zhuǎn)直下的政治形勢,菲爾默的這部書便在之后相當長時間里不再被印行。
時至1680年前后,《父權(quán)制:國王的自然權(quán)力》和《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兩部書突然再次被送上印刷機。此時距離前者完稿已過去38年,距離后者初版已32年,而菲爾默也已離世27年。作為兩部政治思想論著,此種再版行為當與1680年前后英國的政治局勢密切相關(guān)。由于查理二世沒有誕下合法男性繼承人,因此,他的弟弟約克公爵成為英格蘭王位的第一繼承人。但是,約克公爵公開宣稱其信仰天主教,這就導(dǎo)致其一旦當政,英格蘭有可能重新回到天主教世界中。當時議會中的兩大政治派別輝格黨與托利黨的矛盾中心即在于對王權(quán)的限制問題。從1678年8月開始,隨著“天主教陰謀”被“發(fā)現(xiàn)”,議會中主張排除天主教徒繼承王位權(quán)利的輝格黨逐漸占據(jù)有利地位,而支持王室的托利黨不甘被輝格黨發(fā)起的強大輿論攻勢壓制,此時,菲爾默的政論著述恰為說明國王享有主權(quán)提供了思想武器。
《父權(quán)制》在1680年前后初次出版時,在該版印刷書開頭印制了來自英格蘭國教會的牧師彼得·希林(Peter Heylyn)寫給菲爾默兒子的一封信。希林表達了他對菲爾默的敬意以及《父權(quán)制》在菲爾默有生之年未能出版的遺憾。有鑒于此,信件作者愿將這封私人書信公開發(fā)表,并且還提供了有關(guān)菲爾默的傳記性信息。②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A3;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6.希林談到,他(菲爾默)的談吐是那么和藹可親,他的話語是如此理性,他在大部分論述中的判斷是如此準確……他在這些政治爭論中的杰出才能,體現(xiàn)在他對亞里士多德《政治學(xué)》的明智觀察上,也體現(xiàn)在他對格勞秀斯、霍頓、霍布斯以及其他人討論政府形式的一些見解中。同時,信件作者希林也被形容為是“博學(xué)的彼得·希林博士”,③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London,1685,A3.以顯出寫信者在學(xué)識上的權(quán)威性。
當約克公爵成功度過政治危機,繼位成為國王詹姆斯二世后,在其統(tǒng)治的第一年(1685年),《父權(quán)制》得以再一次出版。在這個版本中,埃德蒙·博亨(Edmund Bohun)將菲爾默置于17世紀40年代的內(nèi)戰(zhàn)沖突之中,在“序言”里寫道,有些人以他們的劍捍衛(wèi)查理一世,而菲爾默拿起他的筆,“面對同樣的危險……維護了君主制的古老和卓越,以對抗那個時代的共和派作家的虛偽”。他是“上個時代(查理二世復(fù)辟前國家陷入困境的時期)最有學(xué)問、最忠誠的紳士”。④Robert Filmer,Patriarcha:or the Natural Power of Kings,London,1685,A2verso.這一贊揚溢美之詞無疑也是為了提高作者的聲望,而且在詹姆斯二世當政后出版,更證明了其思想的正確性。
此外,在1681年寫作回應(yīng)《父權(quán)制》的詹姆斯·提利爾(James Tyrell)記錄了書商的一些出版策略:菲爾默的作品“在以單本小冊子初次出版時,上面沒有姓名”,“從那以后,就以‘已故的羅伯特·菲爾默爵士,從男爵’的名義出現(xiàn)了”。的確,菲爾默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他生前的任何一本小冊子上,《父權(quán)制》是以手抄本形式在一個更加私密、有限,可能也更為精英的圈子內(nèi)傳播的。從1679年開始,菲爾默的作品開始進入公共領(lǐng)域,他的聲譽掌握在了書商和編輯者手中。⑤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6.編輯者的作用包括前文已述的添加序言(信件)、改變作者稱謂等,而書商的作用則主要體現(xiàn)在圖書形制方面。菲爾默生前流通的書面著述通常以四開本形式出現(xiàn)。然而,1679年以后,書商便開始制作更小的八開本。這是因為當時著名的印刷品作家雷斯特蘭奇(L’Estrange)翻譯出版的塞內(nèi)加、西塞羅和伊拉斯謨作品采用的是八開本形式,而政治小冊子慣常采用四開本形式。①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7.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的菲爾默作品竭力想擺脫政治小冊子的定位,希望取得嚴肅作品的地位。而且,雷斯特蘭奇是查理二世忠誠的新聞官,菲爾默作品在形制上與之趨同,也在形式上體現(xiàn)了其立場。
《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在1680年的再版與1648年的初版相比,也出現(xiàn)了多處改動。
首先,該書書名由原來的《所有國王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絕對權(quán)力的必要性》變?yōu)榱恕秶醯臋?quán)力: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的權(quán)力》(ThePowerof Kings:andinParticular,oftheKingofEngland)。其中去掉了“必要性”(Necessity)、“絕對的”(Absolute)以及“所有的”(all),在強調(diào)國王權(quán)力的語氣上有所弱化。
其次,1648年的初版并未寫明書籍作者,而在1680年的再版封面上清楚寫明作者為“來自肯特郡的博學(xué)的羅伯特·菲爾默爵士”,以表明作者具有學(xué)識和較高的社會地位,但完全沒有提到讓·博丹。②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p.115-116.
第三,1680 年版添加了一篇“序言”(preface),是“一位朋友”撰寫的一份有關(guān)該書作者及其作品的敘述。這篇“序言”羅列了菲爾默著作的寫作與出版時間以及主題,包括:《論高利貸》(Questio Quodlibetica,oraDiscourseofUsury),約寫于 1630年,首次出版于1656年;《父權(quán)制:國王的自然權(quán)利》(Patriarcha,ortheNaturalRightofKing),反對人民以非自然權(quán)利進行統(tǒng)治或選擇自己為統(tǒng)治者,寫于1642年,直到最近才出版;《褻瀆圣靈》(OftheBlasphemyagainsttheHolyGhost),1656 年出版;《有限君主制和混合君主制的無政府狀態(tài),對霍頓先生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論文的評論》(TheAnarchyofaLimitedandMixedMonarchy,orObservationsuponMr.Hunton’sTreatiseonthatSubject),1646年首次出版;《自由保有權(quán)所有人的大審訊,涉及我們的主權(quán)主人國王和他的議會》(TheFreeholdersgrandInquest,touchingourSoveraignLord theKing,andhisParliament),1648 年出版;《國王的權(quán)力:特別是英格蘭國王的權(quán)力》,1648年首次出版;《論霍布斯先生的〈利維坦〉,彌爾頓先生對薩爾馬修斯的駁斥,以及格勞秀斯〈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中關(guān)于政府的起源》(ObservationuponMr.Hobbes’sLeviathan,Mr.MiltonagainstSalmasius,andH.GrotiusDeJureBelli&Pacis,concerning theOriginalofGovernment),1652 年在對霍頓先生論文的評論一書再版時附加其中;《論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xué)〉,涉及政府的形式》(Observationsupon Aristotle’sPoliticks,touchingFormsofGovernment),1652年出版;以及《給英格蘭陪審員的一則關(guān)于女巫的廣告,說明了英格蘭女巫和希伯來女巫的區(qū)別》(AdvertisementtotheJury-menofEnglandtouchingWitches,withthedifferencebetweenan EnglishandanHebrewWitch),1653 年出版。③“The Preface”,Robert Filmer,The Power of Kings:and in Particular,of the King of England.
之所以采取此種羅列著作年表的方式,正如有學(xué)者分析的,出版者要給讀者留下該書作者連續(xù)創(chuàng)作的印象,以進一步提高這部小冊子再次被付梓的可信度。④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5.同時,此列表中標明小冊子初版于1648年,旨在強調(diào)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而非編輯臨時抱佛腳的選擇。⑤Peter Hinds,“The Horrid Popish Plot”:Roger L’Estrange and the Circulation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ate Seventeenth-Century London,p.116.盡管查理二世在1679年曾運用特權(quán)下令議會休會并予以解散,而且天主教的影響力被認為已經(jīng)在議會法庭中有所顯露,⑥閻照祥:《英國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頁;Mark Knights,Politics and Opinion in Crisis,1678—81,p.249.但托利黨人并不愿意頻繁使用那些語氣強烈的詞匯。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羅列的書名中也有與原書名用詞不同的情況。例如,“序言”所列菲爾默最重要的著作《父權(quán)制:國王的自然權(quán)利》中,“權(quán)利”(Right)一詞在該書初版時的用詞為“權(quán)力”(Power)。這是否為編輯者有意為之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一有意或無意的改動,倒是更加符合菲爾默的論證特點,即這時政治戰(zhàn)場上所爭論的就是主權(quán)所在的問題。反對君政派根據(jù)自然權(quán)利說否認主權(quán)在君,贊成君政派如菲爾默也根據(jù)自然權(quán)利說否認主權(quán)在民。⑦高一涵:《歐洲政治思想史》,第313頁。亦即,“權(quán)力”是在“自然權(quán)利”基礎(chǔ)上獲得的,這體現(xiàn)了17世紀政治話語體系的轉(zhuǎn)變。另外,加強該書原創(chuàng)性和學(xué)術(shù)性的做法亦強化了菲爾默作為嚴肅作者的身份,在英格蘭讀者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背景下,我們當可對該書的社會影響力有頗為樂觀的估計。
學(xué)者薩默維爾曾對菲爾默著作的引用情況做了非常詳細的統(tǒng)計。①Johann P.Sommerville ed.,Sir Robert Filmer:Partiarcha and Other Writings,pp.xl-xlvi.我們從中可以看出,菲爾默著作的引述范圍極為廣泛,涵蓋了神學(xué)、政治學(xué)、倫理學(xué)、法學(xué)等多個學(xué)科領(lǐng)域;既包括亞里士多德、圣安布羅斯、馬修·派瑞斯(Matthhew Paris)、布拉克頓(Henrici de Bracton)等古希臘和歐洲中世紀諸多權(quán)威學(xué)者的作品,也包括貝拉明、博丹、柯克(Edward Coke)、加爾文等晚近時期在歐洲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學(xué)者。這使其論著建立在了較為嚴肅的政治思想論述基礎(chǔ)上。
菲爾默絕對君主制思想的核心為父權(quán)論,即國王從亞當那里獲得了權(quán)威性,在其土地上擁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因此,國王的權(quán)力具有神圣的起源,其性質(zhì)如同父親之于孩子。國王不受法律約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國王便是唯一的法律;議會在制定新法律時僅需發(fā)揮咨詢作用。在17世紀英國政治制度不斷變革的背景下,菲爾默的兩部重要政論書籍分別在內(nèi)戰(zhàn)期間創(chuàng)作完成或初次出版,之后因君主制被推翻而長期隱沒,直至1680年政治危機期間又再次出現(xiàn)。其著述兼具論證的嚴肅性與觀點的極端性特點,為保王派提供了思想武器。新版書籍則在內(nèi)容體例、關(guān)鍵用詞、作者署名等方面皆做了一定調(diào)整,以在新的政治與文化語境中提升書籍的學(xué)術(shù)性與可信度。正是由于菲爾默絕對君主制思想本身的特性以及其在多種策略下的傳播,使他的思想成為能夠代表保王派并被廣泛關(guān)注的嚴肅政治話語,這也成為促使洛克將矛頭對準菲爾默的直接誘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