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宜堯
初春時節(jié),寒冬消解,冰雪融化,一些事物結(jié)束,一些事物也有了萌發(fā),好像結(jié)束就是一種開始,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開始,而結(jié)束替代了開始。當(dāng)然,也可以有另一種理解,就是“結(jié)束”的時候,“開始”非常弱小,根本看不到它的存在,它在生命的結(jié)束中孕育了自己。
雨水一過,遙遠(yuǎn)的綠星星點點便落了枝頭。樹還有著冬的蕭索與蓬亂,沒有一點蓬勃向上,來不及整理自己的發(fā)型,而春色淺淺,薄薄一層,帶著羞澀,只可遠(yuǎn)觀。那隱隱的綠,還是給春寒料峭的冷帶來了一抹希望。
寒冬的日子太長,太蕭索,即便是吃穿過于飽暖,過于安妥,也不愿意待在孤寂的蕭索里面。包裹的心,從寒冷的里面走出來,從干枯的里面走出來,隱隱地透露自己。那些弱小的生命總會最初蘊(yùn)藏在那些強(qiáng)大的生命里,被壓抑著,直到最后噴薄而出。
弱小才是蓬勃生命的開始。
走進(jìn)春天,想找到哪一個芽苞最先萌發(fā)出的春色,想找到哪一片落葉最先懂得秋的思緒。我順著樹的根部,一寸一寸尋找樹的足跡,終于發(fā)現(xiàn)在一根粗干蒼老中間,在樹皮深淺不一的褶皺處,有一個帶著春雪色的芽苞,它已經(jīng)略顯鵝黃,生命的體征已經(jīng)略顯。
我發(fā)現(xiàn)了生活新的欣喜,但沒有停息,依然尋找,直到順著樹枝向上的方向,對,就是向上的方向,像詩的跳躍,追尋到了樹梢??粗鴺渖业难堪?,它的體態(tài)和樹干孕育的芽苞竟然毫無二致。
我猜想,哪一朵是生命靈魂的開始。
樹下的我,仰望向上的樹,想到“最后”,那只看上去在樹枝的最頂端最末端的芽苞就是最后的芽苞嗎?冬是一種反省,或許在來年的春色中,大踏一步,向生命的高度,再次攀登,向著蔚藍(lán)的天空,向著繁茂的生命,開啟新的追逐與探索,不停歇,為了生命的繁茂,為了生命的幸福。在空的世界里,生長“有”的自己,弱的自己,小的自己。
心靈空無,在活著的世界感受生命的靜止,在死灰的靜止里感受活著的狀態(tài)。
一棵樹,一棵向上的樹,它活著的時候,有種人類無法超越的定力,它的“死”竟是一種獨我的活。它真正意義的死,同樣有著人類無法超越的意義。對于樹,死去,才是樹真正意義的活著。它支撐著人間的美麗。
我才知道人們都喜歡樹,喜歡種樹的原因,喜歡種下一棵樹。五柳先生的樹,就在門前,開窗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五柳先生是推開窗牗,一股春色撲面,一股清新?lián)涿?,所有的詩意與生活的美好撲面而來。我覺得他應(yīng)該有酒,酒蘸滿春色的綠酒,飽含詩意的酒,忽然如宋詞般點染在枝頭,在柳絮的發(fā)隙里,五柳先生尋覓到了什么,他輕輕撥弄著剛剛?cè)彳浀牧?,在柳葉的初春里摘下一首意欲奮發(fā)的宋詞來。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無芳草就是有芳草,在五柳先生的心里遍地都是芳草,滿目萋萋,煙火繚繞。多情卻被無情惱,無情卻上柳梢頭,成就了一首名揚(yáng)千古的宋詞。什么是無,什么是有,什么是落,什么是生。無中有有,有中有無。本是無,卻是有的開始。一種事物結(jié)束,也是一種事物開始。結(jié)束就意味著開始,就是新的開始。
一種事物的結(jié)束,冥冥中就是一種事物的始然。
我慚愧,無法與母親分享我內(nèi)心對生命的體悟。母親并不忽然的去世,是我們做兒女的預(yù)料之中,可種種能預(yù)料的,本以為波瀾無驚,傷心依然洶涌澎湃。她的死,竟然是我的開竅,換得了我的很多文章雨后春筍般地涌出,我忽然有了汗顏的頓悟。這是很可笑,我不想得到的這些。我寧愿母親好好活著,我寧愿我的思念永遠(yuǎn)是無,是枯竭??善寄瞠q如春色,猶如春芽,一點一點萌發(fā),由淺到濃,成了一樹的繁華。這種繁華的里面,包裹著鹽的淚花。
她走后的日子,在此之前,已經(jīng)在寒冷的身體里,種下溫暖的愛,種下會發(fā)芽的愛,長成思念的芽苞,長成一棵思念之樹。
我想問問落葉,想問問芽苞。我想問問春,問問秋,問問自己,這一透徹竟然來自一場“結(jié)束”。
我摸摸自己的脈搏,曾經(jīng)和母親的心臟一同跳動,同頻共振。而如今,母親撇開我,心頭,一跳一跳,這種跳動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一個波峰一個波谷,像極了季節(jié)的春秋。日子哪可能平淡如水,哪可能平淡無奇,就是被春榮秋枯演繹,就是被峰谷交替。
死是另一種活嗎?也許,我說是也許,死是另一種活。
生是一種色彩。落也是一種色彩。春色是一種,秋色也是一種。一種和一種,按說也無差別差異,可是在樹下仰望樹的同時,卑微衍生出敬畏與偉大。它用落葉換得滿園春色,它用生命,它用身軀,為人世間遮風(fēng)擋雨。生命說卑微也卑微,說偉大也偉大。再平凡的生命,哪怕一株草,如果被后世所敬仰,它就是偉大。
我曾經(jīng)跟隨母親的記憶,希望母親她老人家好,希望母親她老人家幸福沒有煩惱,希望悲苦、饑餓、疾病遠(yuǎn)離母親。當(dāng)家人共同演繹我們自己的幸福時,還在念高一的兒子,還未褪去稚嫩,就像黃嘴丫的雀鳥,說了大人們瞠目結(jié)舌的話:如果能改變過去,就已經(jīng)對現(xiàn)在造成了影響。語一出,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他希望把握現(xiàn)在的美好,一切,我們擁有的,才是對未來造成影響的,才是改變未來的重要因素。
他明白了這一點,我多少有些欣慰。一個萌芽,一片落葉。萌芽最終成為落葉,我們最終成為一片葉子,飄落在空,碾落成泥,一切都是為了世間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