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虹
(惠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causative change of state verbs),近年來備受國內外語言學家的關注,在語義與句法領域被廣泛討論。已有的研究以理論闡述為主,也有一些使用語料庫和實驗進行探討,但是研究的角度較為單一,有的只研究break(打破)類,有的只研究bend(彎曲)類,有的只研究漢語,有的只研究英語。本研究從類型學角度出發(fā),基于漢語語料,加引英語、法語、日語、德語等其他語言的語料,突破各單語研究的局限,對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進行分類,為跨語言研究提供類型共性和差異的證據,而且有助于加深認識具有復雜事件結構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的語義特點。
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指施事作用于另一事物,使其形狀、外表等性質發(fā)生變化,促使受事從一種狀態(tài)轉變?yōu)榱硪环N狀態(tài)。例如(1)中,Sam發(fā)出致使動作break(打破),作用于window(窗戶),使窗戶從原來的“完好”狀態(tài)轉變?yōu)椤捌扑椤睜顟B(tài),發(fā)生了狀態(tài)的改變。而例句(2)中的hit(撞擊),雖然也是由施事人作用于受事物體the table(桌子),但是桌子并沒有發(fā)生性質上的變化。Fillmore[1]指出,雖然?“break”和“hit”都是及物動詞,可由施事作用于受事,但是它們的語義結構和句法功能都截然不同,break(打破)、bend(彎曲)、fold(折疊)和shatter(破碎)這類是狀態(tài)變化動詞,而hit(撞)、slap(拍打)、bump(碰上)、strike(打擊)這類則是表面接觸動詞。
(1)Sam broke the window.
(2)John hit the table.
Rappaport&Levin[2]描述了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的復雜語義結構,由ACT致使行為和BECOME狀態(tài)變化兩個基本語義板塊通過CAUSE連接后構成。由此可見,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描述了兩個子事件:施事的行為動作和受事的狀態(tài)變化。兩個子事件之間是致使關系,施事行為導致受事狀態(tài)變化。
(3)[[x ACT
Rappaport&Levin[2]給出(4a)中活動動詞sweep(打掃)的事件結構表征,見(4b)。而(5a)中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break(打碎)描述的事件結構則表征為(5b)。活動動詞表述了單一事件,而狀態(tài)變化動詞則表述了雙事件的復雜事件。
(4)a.Jean swept the floor.
b.[x ACT
(5)a.Max broke the window.
b.[[(Max ACT
現代漢語廣泛采用動結結構的復合詞表述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由動詞加上表示結果的形容詞或者動詞或者小品詞構成。動詞V1描述致使的行為語義,展示致使方式和過程,而第二個詞R表述受事狀態(tài)的變化。如“殺死”“關緊”“敲碎”中的“殺”“關”和“敲”表述致使行為,而“死”“緊”和“碎”則表述帶來的狀態(tài)變化。漢語復合動詞組合的方式有許多種,V2可以是描述動作的另一動詞,如“拉伸”“敲擊”“撕殺”等,但是狀態(tài)變化動詞的V2必定表示狀態(tài)變化。第二個謂語成分所表達的結果是由第一個動詞表述的致使行為引起的?!袄瓟唷薄扒盟椤薄八洪_”這種組合的動結式才是狀態(tài)變化動詞。
在現代漢語中動結結構是個能產性極高的構詞方式,不同的致使動作方式動詞與不同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組合從而表述不同的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例如“燒毀”“燒光”“燒焦”“燒掉”是由“燒”和表述不同的狀態(tài)變化的動詞組合構成?!按蜷_”“切開”“炸開”“撕開”則是由不同的致使方式動詞與“開”這個狀態(tài)變化動詞組合而成。正因為它的高產和高頻率的使用,不少語言學家展開了對漢語動結結構表述致使事件的語義和句法研究。
英語、德語、日語、漢語、韓語、泰語等語言也一樣,除了單語素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復合結構也能表述致使狀態(tài)變化。英語表示結果的第二個語素有的黏著V1(如blowout,kill off,burn down),也有的置于賓語之后(如wipe...clean,hammer...flat)。
(6)英語:I burnt off the book.(我燒毀了那本書)
(7)英語:I hammered the metal flat.(我錘扁了那塊金屬。)
(8)日語:私はろうそくを吹き消した。(我吹滅了蠟燭)
Talmy[3]根據復雜事件的語義特征映射到句法結構的不同,把世界語言分為兩類:動詞是核心語,補語是附加語的附加語構架語(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以及補語是核心語,動詞是附加語的動詞構架語言(verb-framed languages)。Talmy把漢語與英語都歸為附加語構架語,即動詞是核心語,補語是附加語。
世界上大多數語言把施動方式“Do”與狀態(tài)變化“Become”編碼在同一個動詞里面。(9)和(10)的英語狀態(tài)變化動詞breake和法語的 éteindre的完整體形式蘊含狀態(tài)變化,后半句否定狀態(tài)變化的陳述與前半句相矛盾。
(9)I broke the window,#but the window wasn’t broken.(我打破了窗戶,#窗戶沒破)
(10)J’ai éteint la bougie,#mais la bougie brulait quand m me.(我熄滅了蠟燭,#蠟燭還在燃燒)
英語和法語中編碼了終結結果的單語素狀態(tài)變化動詞非常多,而且法語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只有單一動詞的形式,例如détacher拆,détruire毀,br ler燒,accrocher解,fermer關,ouvrir開,éteindre滅。而在現代漢語中,相對于高產的動結式,單語素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確實少得多,但它們也是人們生活中的高頻詞匯。
Levin[4]把單語素狀態(tài)變化動詞分為以下六大類:打破類(break,chip,crack)、彎曲類(bend,crease,crinkle)、烹飪類(bake,barbecue,boil)、別的動詞(halt,heal,heat)、特定個體狀態(tài)變化(blister,bloom,blossom)和標量類(balloon,decline,decrease)。Levin分類的對象是英語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他對狀態(tài)動詞的分類依據比較廣泛,有的基于狀態(tài)變化動詞執(zhí)行的方式,有的基于動詞的構詞法,而有的基于狀態(tài)變化的軌跡。例如“break”打破類指造成受事在完整性方面發(fā)生改變的一類動詞,“bend”彎曲類指致使受事的表面形狀發(fā)生改變的一類動詞,而“cooking”烹飪類的致使動作都是一些烹飪方式。
基于前人的研究,Chief(2007)[5]主張從動詞的量級結構(scalar structure)出發(fā)來對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進行分類。量級的一個重要參數是梯度性(gradability),它是在形容詞范疇內討論得較多的一個概念。有些形容詞,如“高”,涉及梯度變化,可有“較高”“最高”等標度,也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例如“很高”“一點點高”。梯度量級也可映射到持續(xù)的事件。Chief把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分為“非梯度”(non-gradable例如“投(票)”和“買”)和“梯度”(gradable例如“畫”和“寫”)兩類。梯度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在狀態(tài)標尺上至少有三個標度(degree):零標度d0,極大標度dmax,以及一些中間標度d’,d’’…。而非梯度動詞則缺乏梯度性,狀態(tài)標尺上只有兩個標度:零標度 d0與極大標度dmax。
通過程度副詞,我們可以把梯度與非梯度這兩類單語素致使動詞清晰地區(qū)分開來。如例(11)-(12)所示,因為梯度動詞“燒”和“關”表示的狀態(tài)變化具有梯度性。“燒”除了“沒燒”和“燒光”,還有“燒了一半”,“燒了三分之二”這些中間程度。“關”除了“沒關”和“關上”,還有“關一半”,“關嚴”等程度。它們可以與程度副詞“一點一點地”“更”“徹底他”等連用。Chief指出,“投(票)”“買”“租”是典型的非梯度致使動詞,只有零狀態(tài)變化和狀態(tài)變化兩種程度。例如“買”只有“買了”和“沒買”兩種狀態(tài),并沒有別的程度。
Chief依據量度對漢語狀態(tài)變化動詞進行的分類是科學的,但是他把“殺”這類動詞歸為梯度性欠妥?!俺薄熬取薄皻ⅰ边@類動詞缺乏梯度性,只有沒發(fā)生狀態(tài)變化和發(fā)生狀態(tài)變化兩種標度,應該屬于非梯度動詞。例如“殺”只有“殺死”和“沒殺死”兩種狀態(tài),并沒有“殺得半死”,“殺得三分之一死”,“殺得更死”這些其他標度。他們不能與程度副詞連用。如例(13)-(14)所示。
(11)a.一點一點地,小丑燒了那本書。
b.小丑燒了那本書,但是可以燒得更徹底。
c.那本書燒了一半。
(12)a一點一點地,露露關了那扇門。
b.露露關了那扇門,但是可以關得更嚴。
c.后車窗關到一半,關不上。
(13)a*一點一點地,大伙兒除了那個惡霸。
b.*大伙兒除了那個惡霸,但是可以除得更盡。
c.*那個惡霸除了一半。
(14)a.*一點一點地,媽媽殺了那頭豬。
b.*媽媽殺了那頭豬,但是可以殺得更死。
c.*那頭豬殺了一半。
漢語梯度光桿動詞(即只與“了”連用)能產生無狀態(tài)變化的非終結解讀,見(15),而非梯度狀態(tài)變化動詞則不能表述無狀態(tài)變化的未終結事件。如(16)所示,否定狀態(tài)變化的陳述與完整體形式的前半句相矛盾。但是當句中有能起到體壓制作用的動量詞“數+次”、時間段副詞和進行時體標記詞,非梯度狀態(tài)變化動詞也能描述零結果事件,見例(17)和(18)。
(15)小丑關了那扇門,但是因為下方卡住了,沒關上。
(16)大伙兒除了那個惡霸,但是惡霸太囂張,#沒除掉。
(17)a.大伙兒除了那個惡霸好幾次也沒除掉。
b.大伙兒除了那個惡霸一年也沒除掉。
c.上個月大伙兒在努力除那個惡霸,但是最后失敗了。
(18)a.張三殺了那頭豬兩次都沒殺死。
b.張三殺了那頭豬五分鐘都沒殺死。
c.我到家的時候張三在殺那頭豬,結果還是失敗了。
除了漢語,印地語、泰米爾語和泰語的單語素狀態(tài)變化動詞的完結語義也可以去除,描述零結果和部分結果事件。而且印地語,泰語也被證明有梯度與非梯度之分,也能通過其完整體形式是否能表述無狀態(tài)變化事件來區(qū)分。而世界上大部分語言,例如英語的單語素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蘊含了終結結果,不管是對應漢語梯度動詞“燒”的“burn”,還是對應漢語非梯度動詞“殺”的“kill”,其完整體形式都不能產生無狀態(tài)變化的非終結解讀,見(19a)和(19b)。另外,雖然進行時標記詞與英語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連用能將其構式壓制為活動情狀,從而表述無狀態(tài)變化事件,見(20a),但是因為終結點是蘊含而非暗含,它們的完整體形式不能與時間段副詞或動量詞“n times?”連用去表述零結果事件,見病句(20b)和(20c)。
(19)a.I burnt the book,#but it didn’t get burnt at all.
b.I killed the pig,#but it was still alive.
(20)a.I was killing the pig when he arrived,but failed in the end.進行時
b.*I killed the pig for half an hour,but failed.與時間段短語連用
c.*I killed the pig twice,but failed.與動量詞連用
本文突破單語研究的局限,本研究基于漢語,對比英語、法語、泰語、日語等其他語言的語料,對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跨語言的差異性和共性進行了測試,證明在現代漢語以及印地語、泰語等一些語言當中,單語素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暗含狀態(tài)變化,可以生成零結果或者部分結果解讀,而在英語、法語等一些語言中,狀態(tài)變化的終結義是一種蘊含。但也存在跨語言的共性,即終結性是其默認語義,狀態(tài)變化動詞是具有終結性的完結情狀或達成情狀。根據語素的數量,致使狀態(tài)變化動詞可分為單語素和動結式兩種形式。單語素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按照變化的量級結構可劃分為梯度和非梯度兩大類??偟膩碚f,本研究提供類型差異和共性的證據,有助于加深認識具有復雜事件結構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的語義特點。